阿繁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子,總是垂著頭,倘若有人和她說話,頭更是深深地垂下去。她總是那樣微彎著背,仿佛永遠(yuǎn)也直不起來。見過她的人都疑惑她的背上是否有一個魔鬼。遇見憐憫她的同學(xué),阿繁總是眼神輕掃一下,便又埋頭寫起自己的卷子來?!八麄冞@樣說笑,又怎么可能考出好的成績來呢?”阿繁嘆了一口氣,憐憫起他們來??墒沁@憐憫,也只是半秒鐘的事,氣息又平靜得只能聽見筆尖劃動的聲音,沙沙沙的,一下又一下,沒有急躁,沒有怨惱,沒有想要逃離的心。阿繁總是整日這樣坐著,雕塑一般坐著,不知是忘卻了一切,還是被一切忘卻了。
不過現(xiàn)在的阿繁,卻明顯失魂落魄。她捏緊了自己的手指,直攥得發(fā)白。她瘦弱的身軀微微地?fù)u晃著,隨時都會跌倒一般?!鞍⒎?,考得怎么樣?”老師笑著摸了摸她薄得發(fā)黃的短發(fā)。“問號——”她嚅囁著,抬起惶恐的眼睛,倒把老師嚇了一跳。阿繁仿佛抓住了急流中的一根救命稻草:“老師,一個沒有問號的句子,是問句嗎?”老師笑出了眼角的皺紋:“當(dāng)然不是。傻孩子,你可是總考滿分的,怎么連這個也不知道?”阿繁覺得眼前的太陽黑了起來,一會兒又亮得刺眼,恍惚覺得有哪一處痛著,可是這疼痛也變得不分明了,越是找,就越是找不到。她擠出了一個很苦的笑,拼命地想要鉆到“滿分”這兩個字里,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要出來。
答卷的片段夢魘般不斷地回旋在阿繁眼前,所有的臉孔都被虛化,只有這樣一張干凈得可憐的卷子,以及那一個忽地湊到眼前、詭異笑著的句子——忘記了問號的問句?!霸趺磿高@樣的錯誤?阿繁!阿繁!”阿繁不斷地斥責(zé)自己,迸發(fā)出極大的憤怒與無力,而這背后,又隱匿著發(fā)抖的恐懼。“你是怎么考的,竟然漏了這一個問號?考試時你的細(xì)心跑到哪去了?落在家了吧?”這是阿繁見慣了的、老師給予其他同學(xué)的暴風(fēng)驟雨。而這一次,恐怕她也要低下頭,領(lǐng)受這炮彈一般的口水沫子。因為從未經(jīng)歷過,她更有一種想象所帶來的不安感,在胸膛里強(qiáng)烈地膨脹著,直到炸開。
阿繁眼見著瘦下去,比以前還要瘦,并且是一種蒼涼而病態(tài)的瘦。母親心疼地?fù)ё∷滤龔膽驯Ю锸莸孟У簦骸胺卑?,有什么事別堵在心里。不就是考試嘛,誰都有個失誤的時候,你可別什么都不吃,媽看著就難受?!彼痤^淡淡地看了看母親,又似乎一直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問號……媽,就差一個問號。”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地滾下來,浸濕了水藍(lán)色的衣襟。阿繁仍然用輕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哽咽著:“問號……問號……就差一個問號……”她想到一個讀過的、很喜歡的句子:長頸鹿的脖子很長很長,它哽咽起來很疼很疼——阿繁的悲傷很長很長,眼淚哽咽起來很疼很疼。
阿繁不想掙扎,她不過是覺得疼。沖破生活這張絕望的巨網(wǎng),仍然不知道網(wǎng)外是怎樣的絕望。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開始不停地寫著卷子,發(fā)了瘋一樣地答題,用紅色的筆描下刺眼的、充滿詛咒的問號。到了分?jǐn)?shù)發(fā)布的那一天,便再沒有人見過她。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被光陰剝離得只剩下那一條阿繁最喜歡的水藍(lán)短袖的碎影,用來驗證這是一個存在過的、孤獨(dú)的、丟失了的女孩。漸漸,很少有人懷念她,甚至連她的老師也只能記得她深埋的頭和那一個個圓滿的分?jǐn)?shù)。傷害抑或是壓抑,都被時光的齒輪碾碎,很難找到半點的痕跡。
盡管是這樣,我們還是必須要給這故事一個結(jié)尾——阿繁最終是變成了問號。我知道這是不被相信的事,可是她真的已經(jīng)變成了自己卷子上的問號,瘦弱得幾乎要栽倒的問號。至此,她贏得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張滿分試卷。
這真是個圓滿幸福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