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子跟我說,她的媽媽要生小孩子了。
桃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都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情,盡管不久這個世界就要多出一個活潑伶俐的生命。
五年前,桃子的媽媽跟她的爸爸離了婚。我那時已經(jīng)認識了桃子,但還不認識老馬。我對這段離異流露出很強的好奇心,這好奇心跟我費盡心思想弄明白貓在黑夜里是如何看到我,從而躲避我的玩弄不相上下。
我對桃子說:你爸爸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從最傳統(tǒng)的角度出發(fā)去試圖挖掘這個問題的豁口,對于此種問題,我們總會想到是男方出現(xiàn)了問題。
桃子說:我爸啊,就那樣吧,不好也不壞。這個回答令我滿心失望,這說明我找錯了豁口。
三年前,桃子的媽媽改嫁給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人,對于這個復雜的離異,我實在弄不清楚孰是孰非,所以盡管每天白天我能玩弄貓貓于股掌之中,但一到天黑,它就逃之夭夭不知所蹤了。
“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沒,有弟弟之前挺好的,但有他之后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好?!?/p>
桃子的媽媽生了個男孩子。
“你媽是不是很漂亮還很有錢?”
“沒啊,神奇吧!”
“嗯……”
桃子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回家了。
二
很久以前,我處心積慮想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為此我搬家多次乘火車多次,最后都未嘗如愿,寫出來的東西大概連螞蟻都不能嚇死。之后,我的目標開始降低,我想我寫出來的東西也許不必要是偉大的,也許讀起來還行就可以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老馬。
老馬有一輛很奇怪的摩托車,身形巨大,插鑰匙的那個洞洞在車頭的頭頂上,樣子很像深海里的鯨魚,最主要的是老馬在冬天啟動這輛摩托會異常費勁兒。從一開始的“嘭嘭”老馬奮力踩腳踏的聲響中我被驚醒,有好幾次我從床上猛坐起來的時候我都以為是桃子不小心把煤氣罐弄炸了;然后我起床、刷牙、洗臉,吃過早飯之后,老馬還在門外踩腳踏。我倚著門框看他踩得那么專注,簡直可以用拼命來形容,很心疼地安慰他一下:“老馬,歇會兒吧!”“沒事,天冷!難發(fā)——”在說出“發(fā)”字這個音節(jié)的時候,老馬會咬緊牙關,咧開嘴巴,噴出一口氣,附帶著嘴唇抖動幾下,與此同時,老馬會用盡全身力氣踹下一腳,然后,車就啟動了。
老馬很喜歡這輛車,也許他身邊的東西實在不是很多,值得珍惜唯有這輛鋼鐵做成的會行走的機器。老馬開車的時候眼睛總是筆直地盯著前方,像是要從遙遠的方向中望出希望來。從他的名字中我們也可以體味出他對車的熱忱的情懷,他有一個生動的名字——馬達!
因為種種情況,這個城市的公路上已經(jīng)不再容許這個“龐然大物”特立獨行了,但老馬熟悉這個城市,他總能順利地由城市的這一頭跑到城市的另一頭,在數(shù)不清的錯綜復雜的小路中間穿梭自如、如魚得水。老馬見到了很多東西,對于生活有著很深的理解,他從路上行走的人群的雙雙眼睛中讀到了太多太多,盡管生活很多時候使人無奈,但人們依舊有說有笑的活著。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比得上人的堅強了,你見過比人更堅強的嗎?老馬曾目睹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憑空消失,目睹了一個由高處墜落的女孩子,半空中風鼓漲了她的白色連衣裙,仿佛一朵白玫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就這樣凋謝了!
老馬跟我講,他是個送貨的。
三
下雨天。我無法用什么言語來形容這里的環(huán)境,形容在這個天氣里存在的一切,因為表面上太安靜了,我甚至能聽見微風掠過我耳畔的聲音,一切看起來多么的藝術啊!我站在城市一頭的超市門口避雨,遇到了買酒的老馬。
也許老馬是看到了我的樣子敢情很像條落魄的流浪狗,對我產(chǎn)生了某種同情;也許是他買到想要的東西很高興,對于視野里存在的一切有了親切感;也許是我像根木棍似的站在一個陌生的超市的門口,默默地望著一個前來買酒的人,在這個買酒的人看來我嵌進了身后的煙雨圖里,而我滿臉的惆悵奠定了這幅畫的情感基調(diào),他感受到了強烈的無法拒絕的藝術感。
我坐上老馬的大摩托雨水濕透了全身像個癟三兒仿佛回到了出生的時候,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們在闃無人聲的道路上飛馳,穿過一個又一個沉寂的小巷,從城市的這一頭到城市的另一頭。
四
老馬有一大堆盜版光碟,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們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看到了天亮,從看的光碟中我覺得老馬對于香港充滿了憧憬。
雨大概是在半夜的時候停的,我突然很想睡覺,老馬卻要出去做事了。
“很向往香港是嗎?”
“很喜歡香港!”
“能給個理由嗎?”
“說不上為什么!”
“如果給一個機會,會去嗎?”
“也許吧,也許會,也許不會?!?/p>
“也許真到了那邊,突然轉過身,你會覺得風景還是這邊獨好?!?/p>
“也許你說得對!”
“是嗎?”
“你很有意思?!?/p>
“你也很有意思?!?/p>
老馬聳聳肩。
“你要出去?”
“嗯!”
“那我睡會兒?”我指著一旁的雙人床。
“隨便!”老馬穿好了衣服,朝門口走去。
“不怕我偷東西?”
“怕你不想離開。”老馬轉過身來悠然一笑,從口袋里甩出一串鑰匙丟在桌子上?!叭绻?,記得把鑰匙丟在信箱里。”
我欠身倒在床上,已經(jīng)瞌睡得不行,腦袋里亂哄哄一片,半夜電影里的哎哎呀呀打斗聲夾雜著演唱會的動人歌聲一股腦兒涌過來,我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喝了一口昨晚老馬喝剩的酒,感覺辛辣無比。我長吁一口氣,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此時外邊響起了馬達的轟鳴聲,我慢慢睡去。
五
老馬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那串鑰匙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我抬手拿起敞口的酒瓶,仰起脖子“咕嘟”下去一口,發(fā)現(xiàn)不怎么辛辣了。
老馬拎著一個黑色的照相機走了進來,對于我的沒有離去沒有絲毫驚訝。他給我看了白天拍的照片,拍了許多來往的車輛和路警,空曠的架子拖出模糊的影子,好像刻意拉長了空間一樣;拍了大江上的行船,黃澄澄的渾濁的濃郁的江水看不出水流的湍急。有一張最特別的照片拍的是一張不完整的人臉,焦距拉得很近,顯得模糊,唯有那只眼睛被莫名地放大,使人看了心生恐懼。我想那應該是半張女人的臉,當然也有可能是半張男人的。
令我吃驚的是,老馬給我看完照片后,沒有絲毫想要睡覺的意思。窗外的路燈陸續(xù)亮起來,老馬拉上窗簾隔絕了那些泛黃的沒有生機的光線射進來,他緩緩地走到沙發(fā)跟前半躺下。我發(fā)現(xiàn)他又買回來一瓶酒。
老馬又看了一夜光碟。
我醒來的時候,老馬已經(jīng)不在了,盡管屋子里十分昏暗,但我知道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窗簾外面那些明媚的日光很是活躍,好像迫切地想要滲進房間里來,遺憾的是都被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屋子里的空氣里充滿了酒精的氣味,然而沒有煙味。我不禁佩服起老馬來,他在不吸煙的情況下竟然能連續(xù)兩個通宵不睡覺,當然這只是我暫且發(fā)現(xiàn)的。也許他曾經(jīng)坐在那張沙發(fā)上,面對電視屏幕,面對盜版光碟度過了好多個漫長的黑夜。天亮之后,他又如正常人一樣精力充沛,驅(qū)使著那輛巨型摩托車走向喧囂的人市,人們望著這個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面無表情類似于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絕對想不到他在前一天夜里,安坐在一處地方靜靜地對著一臺發(fā)光的熒光屏,獨自享受了一夜的孤獨。
我拉起窗簾,頓時白茫茫一片,雪一樣刺得眼睛生疼??谥泻舫鲭y聞的氣體,這氣體使我突然清醒過來。我記起半夜里我好像醒過來一次,借著電視機發(fā)出的光,老馬拿著相機正對著我,接著閃光燈發(fā)出的光和“咔”的一聲,我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曝光了。
“老馬,你干什么?”
老馬好像沒有回答,也好像回答了,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印象,所以記不起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
六
寫到這里,我急切的想要把老馬跟桃子聯(lián)系起來,但我不知道桃子跟老馬有什么聯(lián)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寫作能力十分有限,我無法把桃子和老馬通過某種事物或者某種途徑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說我之前所寫的都是廢話。
七
不遠處一個戴墨鏡的老人蹲坐在地上拉著二胡,拉的都是些流行的大眾曲子,但音調(diào)像沒有拉緊的褲腰帶時不時地會走掉。我站在路邊的垃圾箱旁,低頭翻著相機里的照片,因為我要確定一下昨夜我到底有沒有醒過來,我的臉有沒有在一片漆黑里被老馬曝光。
我找到了,看著相機里的我很覺得陌生,也許是光線太暗的關系,我認為這張照片洗出來應該是藝術畫的效果,適合被掛在墻上。猛然,我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里的主人公,跟我第一次拿起相機看到的那半張被放大的模糊的臉有著十分強烈的相似度。
我震驚的同時抬起頭,看見一個過來扔垃圾的女人。
“桃子!”
顯然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桃子也生動地喊出了我的名字,連名帶姓一字不差。我很開心,終于遇到了桃子。
也許出于這個目的,我要說這個故事,我來到這個城市,由城市的另一頭來到這一頭,在一個晴朗的白天,站在一只垃圾箱旁邊拿著一架照相機翻照片,表面上我是想找一個答案,其實我是為了等待桃子的到來。好像有人事先給我捎了口信:桃子要來這里,因而我就站在這里遇到了桃子。
我們并排走著,路經(jīng)拉二胡的老人的時候,調(diào)子剛好跑的厲害,我俯身在他的碗里丟了一個一元硬幣,硬幣“嘩啦啦”轉了幾圈兒后“啪”貼在了碗底,我發(fā)現(xiàn)我扔的這枚還是最大的一枚。
桃子說她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回家了,她的媽媽離婚后再婚并且生出了一個男孩子。
我把桃子領去了老馬的家,我說,這是我暫居的一個叫做老馬的人的家。
桃子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她看著那張雙人床,眼睛里流露出睡覺的渴望,空氣里頓時爬滿了瞌睡的蟲蟲……
我坐在床邊,拿起相機對著桃子,調(diào)好焦距,右手按下快門,“咔”記錄下她熟睡的臉。
八
我好像拍了很多天的照片,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瞌睡,舉起相機對著清純的藍天總是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每當我下午拎著相機出門的時候會遇到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他們看到我出來自然地躲開,并且很小聲地說:“瞧,那個老打哈欠的人又出來了!”好像在他們眼里我是個外星生物,也許在他們眼里我是個吸毒的。
我記不起桃子在我拍照片的這些時候去了哪里,好像她是躺在那張雙人床上睡覺,我們一起吃過早飯,也好像她并沒有在老馬家。她跟老馬似乎是認識的,她認識老馬認識老馬的家,所以她走進老馬的家后看著那張熟悉的雙人床會滿臉瞌睡,所以她會很自然的睡在了雙人床上,所以才有我拍的那一張臉。
桃子有一部手機,頻繁地有電話打進來,桃子往往看都不看就“啪”掛斷電話,在我看來那只能算是一部鬧鐘了。
老馬回來得越來越晚,仍舊是熬夜看碟,月亮下去太陽上班的時候便大步邁出屋子,風采依然!
九
我坐在床上盯著電視看,桃子坐在床上盯著電視看,老馬坐在床上盯著電視看。我們仨坐在雙人床上盯著電視看。
我喝了好多酒,發(fā)出“嗤嗤”的笑聲,我感覺自己快要笑不動了,但我知道自己并沒有醉。
桃子晃著頭說:“嘁——我接了個電話?!甭曇糸_始不清楚。
我說:“就是那個你一直掛斷的電話嗎?”
“嗯。”
老馬說:“什么時候回去?”
“明天吧,說不準,也許后天吧!”
“你要回去?”
“嗯?!?/p>
“那是你家里給你打的電話?”
“我媽打給我的?!?/p>
“你一直沒接?”
“我不想接。”
“打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吧,大概是,記不清了。”
“一直打?”
“每天都打!”
“你還是接了。”
“我想回家了。”
“也好,回家好!”
“走的時候說一聲,一起送你去?!?/p>
漸漸地,電視里的歌聲湮沒了我們的吵鬧聲,空氣里的酒精濃度明顯高了許多。
“好像有人在敲門!”
“不是吧!”
“不睬他,睬他做什么?愛誰誰敲。”
“他們也許在罵我們瘋子?!?/p>
“管他呢!”
“不管他!”
我挽著桃子,桃子挽著老馬,老馬挽著我。我們踩著柔軟的雙人床跳舞,雙人床咯吱響,我們的頭晃來晃去,宛如三只快樂的小老虎,生氣十足。
桃子親了我,老馬也親了我。
“噯,什么時候再見???”
“不知道!”
“嘭!”電視機從柜子上掉下來摔在了地上,屋子里突然失去光明,黑暗統(tǒng)治了我們眨眼的那一陣子,一束火光沖破窗簾映了進來,我看見了桃子清晰的臉龐,她正壓在我的身上,我們仨絞作一團。
老馬拉著我們沖出屋子,我發(fā)現(xiàn)原來天下雨了,老馬的巨型摩托滿身是火,老馬望了一眼摩托回過頭我看見他滿臉都是水,在火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老馬拉著我和桃子奔跑于他熟悉的錯綜復雜的小街小巷子里,我聽見身后一群人破門而入的聲響,我轉過頭去,雨水打得我睜不開雙眼,老馬的摩托倒在地上,身上的火勢越發(fā)旺盛,沒有絲毫想要熄滅的意思。
我們停在了江邊。
不知什么時候我竟然抄起了照相機的帶子并把它掛在了脖子上,經(jīng)過這一路的狂奔,撞得我肚子生疼,我想現(xiàn)在我的肚子應該是紅的。
老馬把照相機送給了我。
簡短的告別后,老馬登上了前往另一個城市的輪船。夜很黑,我只聽得到輪船上柴油機“嘟嘟”的聲音,委實看不到眼前的江水有多么湍急。
十
我和桃子靠著火車站的一個墻角坐下,我突然懷疑老馬到底是不是個送貨的,盡管他跟我說他是個送貨的。桃子濕漉漉的頭發(fā)貼著我的胸口,她依偎在我的懷里睡著了,她的嘴唇動了動,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有股想吻她的沖動。
我被桃子的電話吵醒,天已經(jīng)大亮。桃子與電話的另一頭聊得很開心,連回家吃什么都商量好了。桃子拉著我去了售票處??吹教易幽玫侥菑埣t色的火車票時,我的心底突然萌生起一股強烈的孤獨感,仿佛一伙兒人把我從一列快速行駛的列車上踹了下去,置我于一個杳無人跡的荒漠里。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感覺,于是買了去往另一個城市的車票。
女火車站務員在火車的一側向右轉身敬了個禮,我望見另一列火車里的桃子正打著電話,她向我搖手作別,兩列火車靜靜地擦肩而過,桃子消失在了窗口,我突然感覺失去了什么。
我埋頭翻著相機里的照片,看到熟睡中的桃子那張純凈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那半張被放大的臉是桃子的。我連忙鉆出車窗扭頭向后望去,我不知道自己這么急切是為了尋找什么,那輛背道而馳的列車已經(jīng)行走了很遠了。
作者簡介:丁佳佳,男,1991年11月生,江蘇南通人,現(xiàn)在南京上學。此篇系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