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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梅

      2012-04-29 06:41:24阮嵐城
      南風 2012年1期
      關鍵詞:帝君青梅青青

      阮嵐城

      誰說雪落是無聲的。

      剛入夜,天已沉得像化不開的濃墨。雪下得正緊,密密實實落在廊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極輕極靜,如花開的聲音,或許耳朵聽不見,但就在心上。

      青梅在窗邊站了許久,窗外的亂雪飛竄進來,沾滿發(fā)鬢衣襟,她猶自恍然不覺。

      直到侍女小蟬惶惶然跑來,到她面前,喏喏地開口:“少爺……不……大將軍在殿前的園子里候了很久了。奴婢斗膽傳話,自知死罪,但請小姐見上一面吧!”

      青梅倏然回頭,悲喜難辨。小蟬跪了下來,慘白著臉,惶恐又決然的神色。小蟬是從商府帶進宮的,滿心里還對商家忠心耿耿。

      她說,請小姐去見少爺一面吧,或許以后再也見不上了。

      凄厲的風一瞬間卷了進來,忽然之間才覺得衣裳單薄,才覺得冷,透心透骨的冷。

      或許再也見不上了……原來誰都知道,他這一去兇多吉少。

      北蠻入侵,帝君封他為征北大將軍,領軍八萬以抗外寇。然而此次敵方出精兵二十萬,來勢洶洶。即使他再如何用兵如神,寡難敵眾,兵力如此懸殊的一戰(zhàn),戰(zhàn)果已在人心。這不過是帝君的一步棋,堂而皇之將他除去的一招明棋,心知肚明,卻無法反抗。

      她去見他。

      沁梅苑里,風雪夾著梅香迎面襲來,凜然而清冽的冷香,將人團團圍住,躲不開揮不去,如那些記憶里的繾綣,如那些忘不了的遺憾。

      青梅怔怔地止住腳步,返身立于假山之后。

      商君衍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樹寒梅下,沒有著將軍的鐵衣甲胄,一襲單薄的月白袍子,煢煢孑立,孤寂得像是要融進這漫天風雪里。他微仰著頭,似在看枝上的梅花。她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他落滿瑩白色雪花的發(fā),微弱光線投在他臉上斑駁的樹影??床坏剿难凵瘢啾娌幻魉谋砬?。

      這個人即將離去,所有人都認定他將一去不返,戰(zhàn)死沙場。

      當這樣想的時候,她用止不住顫抖的手死死捂在唇上,怕自己無望得哭出聲來。

      然而她定定看了他許久,看他靜默從容地長立在那里。心里突然有了決定。

      這樣也好。

      不見也好。

      看了他這一眼,便好。

      她攏了攏風帽,裹緊身上的貂皮披風,踏著腳下皚皚積雪,一步一步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離去。

      雪停了,月光很亮。

      琉璃畫舫漂在永晝湖中,四角掛著大紅綢制宮燈,映著鏤金刻碧的船舷,在水面上明明晃晃的。船慢慢劃動,絲竹之聲嘈嘈切切,如滾落銀盤之珠玉,又有柔媚輕婉的歌聲傳出,伴著樂聲回旋于湖面之上,讓寒冷的空氣都染上了絲絲暖色。

      舫內歌舞正歡,金絲舞衣白玉琴,暖粉玉脂,沉香熏醉。

      蕊華夫人青梅不勝酒力般輕倚在帝君懷中,美目微閉,若有似無的淺笑掛在唇邊,純白的狐裘暖袍更襯得那青絲如瀑。并不見她有何多的神情,已覺萬種風情,柔媚妖嬈,無處不動人。

      正在輕歌曼舞的李婕妤,前些時候還是瑜蘭齋里籍籍無名的秀女,一日在御花園中唱歌正巧被帝君遇見,帝君贊其歌聲絕麗,封她婕妤,榮寵了幾日。

      雖是幾日,但在這蕊華夫人獨占隆寵的六宮,已算是破了天荒。

      眼見青梅獨占帝君身旁的位置,李婕妤心中頗為不忿,歌聲高亢而起,帝君不禁撫掌大笑,連聲稱好。

      李婕妤嬌美的臉上難掩得意之色,順勢上前幾步拋袖一舞,貼近帝君近前,側身取過案上酒杯,殷殷地要喂到帝君唇邊。

      哪知此刻,青梅突然直起身子,李婕妤手中的酒杯被碰落,一杯酒盡數灑在青梅身上。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惶恐不安地望向青梅。

      青梅只是垂目看了看衣襟上沾滿酒水的狐裘袍子,再抬頭淡淡瞧了李婕妤一眼,眼中無嗔無怒的,只是一直噙在嘴角的淺笑不見了。

      “怎的這般大意?”帝君不悅地蹙起眉頭,執(zhí)起自己的衣袖擦拭青梅襟前水漬,動作輕柔細致,像怕碰壞世間最珍貴最脆弱的瓷器。

      一直愣在那里的李婕妤這才惶恐起來,急忙跪下,剛想開口申辯求饒,就聽帝君冰冷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道:“拖出去投湖罷?!?/p>

      李婕妤大驚,連呼饒命,然侍立在旁的內侍已過來押住她,任她怎樣呼喊掙扎,只管死命捆住朝外拖。

      這位入宮時日尚短的婕妤哪里知曉,近一年來,只要蕊華夫人一個不豫,多少忠臣良將和后宮嬪妃都平白冤死。

      就在快拖出船艙外時,她猛然回頭,珠釵早已甩落,發(fā)散亂地覆在脂粉糊花的面上,原本濃麗的美目猙獰怨毒地瞪向青梅,哭喊也化為放肆的大笑:“你這個妖女!賤人!不過是個啞巴,你的下場只會比我更凄慘,哈哈哈……”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很快,湖面又恢復了平靜,一絲漣漪都不留。然而那瘋狂惡毒的笑聲仿佛仍回響在耳邊。

      帝君溫言討好:“愛妃近日總覺煩悶,原想著讓她們歌舞取樂,竟教那些個不懂規(guī)矩的擾了雅興。聽聞大將軍夫人善歌,人也賢淑知禮,不如朕將她召入宮中陪愛妃解解悶可好?”

      青梅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凝脂白玉般的手指輕蘸了些酒水,在身前案幾上寫下一個“鸝”字。

      最后一筆重重一拖,水跡在玉石臺案上迅速消隱,就像青梅眼中忽然閃過的一絲光亮,瞬忽,便無蹤影。

      傳旨的人就候在廳里。

      尹鸝娘在房中怔怔地坐了許久,緊握在手中的玉佩都已將紋路刻在掌心,團團簇簇的祥云紋,中間一個飛揚的 “衍”字,深深淺淺,直烙到心尖上。

      商母在一旁暗暗拭了拭眼角,嘆聲道:“鸝娘啊,你與衍兒將將成婚,衍兒便被派往邊疆抗敵,這一去也有一年了,苦了你這新嫁娘。如今帝君命你進宮陪伴蕊華夫人,唱曲給她解悶,為娘知你心中不愿,可這王命難違啊……”

      尹鸝娘苦澀地擠出一笑:“娘無需擔憂,媳婦都明白的,夫君征戰(zhàn)在外,媳婦在家中也閑散,入宮……便入宮吧!”

      “你能如此想便好,蕊華夫人應該也不會為難于你,畢竟她……”商母止住話語,又是低低一嘆,“時候不早了,宮里來的人還在等著呢。”語罷喚丫鬟進來,為鸝娘收拾了些隨身衣物,便讓她隨宮中來人出了將軍府大門。

      道上的雪積了厚厚一層,日光微弱地照著,只余下幾行紛雜的腳印。屋檐的冰凌融成冰水,簌簌地滴落下來,直落進人心里,深不見底。眼看著宮中的華轎漸漸走遠,商母眼中的憂慮之色愈發(fā)凝重。

      君衍遠征,一去一年有余,生死未卜。此時又召鸝娘入宮,只怕并非如圣旨上說的那樣簡單啊。蕊華夫人,帝君寵妃,亦是朝臣百姓口中媚主禍國的妖妃。那傾城的容顏,早已不是曾經那張清妍巧笑的臉。

      鎏金鳳紋暖爐吐著縷縷輕煙,重鸞殿中暖如春日。

      尹鸝娘不成曲調地撫著琴,怨憤而挑釁地直視珠簾后的人。

      進了這宮里已有大半月,尹鸝娘搜腸刮肚的將時興的曲子唱了個遍,那蕊華夫人總是神情淡淡的,并無半點興致的模樣。心中不免惱憤,干脆不管不顧地把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鄉(xiāng)野之調也唱了出來,卻也不見她惱,仍靜坐在那里。

      就連此刻,自己唱都不唱了,只信手胡亂撥彈這價值連城的焦尾琴,她依舊那樣淡淡的看著,無怒無喜,仿佛一尊玉做的雕像,誰也無法打破她的安然,誰也無法讓她動容。

      想到自己堂堂大將軍之妻的身份竟被召入宮中充當唱曲伶人,而面前這女人就如戲耍自己般,日日枯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更不說何時放自己出宮。強自壓抑心中已久的羞憤委屈再難隱忍,猛地拂袖站起,手中的琴狠狠摔在光潔如鏡的金石地板上。

      悶悶一聲響,弦斷了。

      “夫人到底想要我如何?”終于喊出這句心中盤桓多日的話語,尹鸝娘只覺心口一松,要死,要活,總得給句明白的!

      “大膽!竟敢對夫人無禮!”蕊華夫人身旁的宮女怒目橫對,直欲走向前來教訓,卻被蕊華夫人抬手止住。

      只見她唇角勾起一抹笑,自軟榻上站起,朝尹鸝娘緩步走來。那雍容的姿態(tài),就如同閑庭信步,慵懶自在,甚至錯覺,在走過的每一步,都有春花怒放在她腳邊。

      而這種完美的姿態(tài),卻硬生生戛然而止,止在她猛然怔忡的眼神里。那樣僵直的眼神,好像突然涌進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又好似瞬間忘卻了所有一切,那是一種復雜又空洞的眼神,如此矛盾。

      尹鸝娘順著她這怪異的眼神望去,溫潤的玉色,一個“衍”字深深紋刻,竟是一直小心翼翼置于袖中的玉佩掉落在地上!定是方才急怒摔琴的時候掉了出來,尹鸝娘萬分心疼地奔過去,撿起玉佩細細擦拭。

      再抬頭時,蕊華夫人已走至面前,還是那完美至極的神色,優(yōu)雅的笑靨,就仿佛片刻前她那一霎的怔忡,都是自己的幻覺。

      蕊華夫人那蔻丹如血的纖指自寬大的袖中,抽出一道明黃色卷軸,輕柔地放入尹鸝娘手中,然后裊裊步出了宮殿。

      留尹鸝娘面色驚恐地跌坐在冰涼的地磚上,翻開的卷軸滾落一邊,是圣旨。

      過了很久,尹鸝娘才高喊出聲:“商青梅,你也算是商家人!我是你大哥的妻子,是你的嫂嫂……你竟然如此對我!你竟敢如此對我!你怎能……”

      淚水決堤般涌出,只能緊緊握住手中那塊玉佩。

      掌中蔻丹劃過的痕跡仿佛猶在,仿佛淌著止不住的淋漓鮮血。

      腦中只剩下驚雷般的兩個字:封妃。

      并沒有等到正式封妃,尹鸝娘已做出了激烈的反抗,用自己的死。

      那日晨光剛剛大亮,小蟬剛剛為青梅挽好一個絕美的凌霄髻。

      殿門突然被推開,北風嗚咽著穿門而入,讓人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宮人急急走進來,驚慌地說:“夫人,不好了!麗音閣走水了……”

      等趕到麗音閣外的時候,火焰已是烈烈。宮人和侍衛(wèi)提著水桶匆忙來去,水一桶桶澆過去,已然太遲,借著風火勢愈大,灰黑的濃煙直直沖到天空,沉沉,如壓低的鉛云。

      青梅望著重重火海,似乎怔住。

      她最早的記憶也是源自一片火海。

      她是商君衍十歲隨商老將軍出征時,在戰(zhàn)火里撿來的孤兒。那時的她還是個五六歲模樣的稚童,不記得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只記得商君衍將她從火光沖天的廢墟旁抱起。從此她才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疼愛自己的父母,還有她的,衍哥哥。

      雖然耳朵能聽到,但是無法開口說話。請來的大夫都說,身體沒有毛病,大約是受了極大驚嚇的緣故。

      善良慈愛的父母待她憐愛有加,視如己出。而衍哥哥對她更是再沒有的好,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先送來給她,時常讀典籍里有趣的故事給她聽,教她寫字認字,或者靜靜地陪著她賞花聽雪。

      青梅十四歲,滿園白梅盛開的時候,他還用墨將所有的梅都染成青色。就著青墨,他握住她的手在宣紙上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叫她青青,他說:青青,這就是我們,你是青梅,我是竹馬。

      原來她不是那名為青梅的酸澀果子,而是清香怡然的梅花,青色的梅花。

      她望向他,少年的眼里盛滿星辰的光,那種璀璨,直漫到她心底,于是滿心滿腦都溢著歡喜。

      有一日,府中來了客人,是父親的同僚尹大人帶了他的女兒鸝娘登門造訪。

      鸝娘亦是個秀美的女孩子,然而最動人的是她的歌聲。

      她站在新荷滿池的湖心亭中,歌聲婉轉清亮如枝上黃鸝,果真是聲如其名。所有人都驚嘆不已,溢美之聲不絕。

      唯獨青梅默默低下頭走開,誰也不知道她有多羨慕那個女孩,甚至不奢望有跟鸝娘一樣美妙的聲音,只要能開口說話,已經心滿意足了。

      衍哥哥緊隨著她出來,笑鬧著揉亂她的發(fā),他說,傻青青,不用羨慕任何人,沒有人比你好。

      因他這句“沒有人比你好”,陰霾和哀愁一下子就都散去了,不會說話也不要緊,只要和衍哥哥在一起,總是無比快樂的。

      那時,還天真的以為會一直那樣快樂到老,然而世事總是難以預料。

      衍哥哥剛被封為少將軍那年,府中突然來了位不請自來的老僧人,那老僧看見商家一雙兒女,悲憫的面上有一絲驚亦有一絲哀。

      僧人只留了兩句話,又揚長而去。

      然而商君衍和青梅的命運,卻從此改變。

      說是兩句,其實僅僅八個字。

      真龍?zhí)烀?/p>

      禍國紅顏。

      此后,父母雖仍對青梅很好,眼里卻不免多了層東西,擔憂?抑或是顧慮。

      神僧批命的傳言不可避免地傳到了帝君的耳朵里,帝君親自來到商府探訪,卻見到亭亭長成的青梅,驚為天人,哪還顧得了什么禍國的傳言,隨即搬了圣旨下來,宣青梅入宮為妃。

      或許帝王皆是如此,傾城的美色哪里肯放過,即使別人說是劫,是毒,也甘之如飴。然而商君衍被批命為真龍,即使只是不實的流言,對于自己的帝位已有了潛在的威脅。這怎能不讓帝君耿耿于懷,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接到圣旨那日,商君衍既急也怒,無奈之下,決定帶著青梅遠走高飛。

      她在梅樹下等了他整整一夜,從黑夜等到清晨,漫天的星辰都淡去了,梅花落了她滿肩。等來的是宮中派來迎駕的儀仗,他遠遠站在門廊邊,看不清臉孔,只看見他以手勢比劃著對她說,對不起,我不能棄爹娘不顧。

      他說對不起,她唯有慘然一笑,上了華貴堂皇的鸞車。

      從此,青梅變?yōu)榻鸾z雀,竹馬成了陌路客。

      倏忽三年過去,當年在滿池新荷中,清歌飛揚的黃鸝鳥,成了大將軍夫人,而今,又化身為火中鳳凰,涅槃成灰。

      轉眼就到了暮春時節(jié),重鸞殿中的西府海棠擁擁簇簇開了一樹又一樹。且開且合的,煞是明媚動人。

      青梅倚在窗邊的軟榻,綿軟的陽光鋪灑在身上,眼中是窗外漫漫的胭脂粉色,幽香縈繞在鼻尖,氳氤著不散。

      滿目春和景明的光景,她卻跌進一個凌亂的夢境里。

      看不清面孔的少年男女,青色的墨,零落肩頭的梅,挾著梅香的雪夜,一襲單薄的月白袍子,煢煢孑立,孤寂得像是要融進漫天風雪里。

      她努力想看清那個人的面孔,睜大眼睛,一步步走過去,卻都是徒勞。他始終隔得那樣遠,宛如一場宿命。

      就在此刻驚醒,青梅覺得渾身發(fā)冷,就似夢中的冰雪還沾在身上。

      小蟬靜立一旁,見她醒來,這才略顯忐忑地輕聲道:“小姐,少爺凱旋了,再過幾日即到都城,可是……可是派去的人說少爺受了重傷……”

      耳邊,戰(zhàn)馬奔騰的嘶鳴聲、刀槍劍戟的撞擊聲、廝殺吶喊的慘叫聲……混亂地交織在一起。眼前,濃霧彌漫,黯黯沉沉的深灰色,昏天暗地的,什么也看不清。

      是一個沉重而血腥的夢魘,纏纏繞繞的,總也醒不過來。他的四肢和五臟六腑都像被利刃狠狠割裂,尖銳而劇烈地疼痛著。

      恍惚間,似有溫熱的手敷在額上,攜一縷讓人安寧的馨香,是記憶里熟悉的香。撕心裂肺的痛仿佛消減了許多,眼前濃灰色的霧也漸漸散了開去,遠方是一抹素淡的青衣,清清淺淺的,如洇開的水墨,瞧不真切。

      縱然瞧不真切,他卻知道,那是她。

      就像小時候,兩人鬧脾氣,她也總是這般,遠遠藏起來,教他前廂后院地找,她再突然從哪里蹦出來,嚇他一跳。

      正想著,那抹青色卻慢慢暈開了,遍眼都漫延成郁翠的青。少年立在梅園里,毛筆蘸滿青墨,一絲不茍地涂抹在每一瓣白梅上,少女在梅間歡笑奔跑,青衣拂過青色的梅,花瓣隨著衣袂飛舞,如畫一樣。

      少女歡笑著從他眼前跑過,離他那么近,近得甚至能看清她微翹的睫毛,清澈明亮的眼眸,嘴角淺淺的梨渦。而她飛快地跑遠,纖細的身影,飄渺得仿若要化作一縷青煙。

      他心中一緊,忙追過去,伸手拉住她。

      然而,伸長的手臂,一直落寞地懸在虛空里,手心是空的,什么都沒抓住。

      心中狠狠一慟,似乎有個聲音在強烈地叫喊著什么,聲音焦急而恐懼,愈來愈響,像重重的雷聲滾滾而來,在腦中轟地炸開。

      商君衍猛地睜開了眼,四下并沒有人?;璋道铮o寂無聲。

      床邊的油燈脆脆地爆了朵燈花,在冷凝的空氣中,這微小的聲響也顯得尤為清晰。

      而他分明更加清晰地聽見了,方才自己從夢中驚醒時焦急的喊聲。

      他聽見自己嘶啞得像鬼一樣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地喊:青青……

      青青……

      “將軍你總算醒了!”一直守在門外的副將杜衡聞聲進來,驚喜過后是欲言又止,“將軍府出事了……”

      回到都城已三日,大將軍一直重傷昏迷,尚不知這府里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商君衍忍住劇痛自榻上坐起,沉聲問:“出了什么事?”

      冷峻的面孔上,緊蹙的眉頭像是要凝成一座山。

      杜衡躊躇良久,終于道:“帝君收了將軍的帥印,派兵把守在將軍府,將軍府上下人等皆被軟禁,還有……”

      “還有什么?”以寡敵眾的一戰(zhàn),九死一生擊退敵軍,到頭來竟落得如此下場,不論他如何忠心耿耿,帝君始終想要他的命。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心寒徹骨的嗎?

      “將軍夫人被召入宮為妃,夫人抵死不從,自焚……而亡……”杜衡頓了頓,看商君衍不發(fā)一語,然而那緊抿的嘴角,額頭凸現(xiàn)的青筋,已知他心間深切恨意。

      帝君罔顧倫常,奪臣妻,還逼她至死。這是怎樣的奇恥大辱,刻骨仇恨。

      杜衡狠一咬牙,接著道:“聽聞,都是被那蕊華妖妃逼害的!”

      青青?

      不,這不可能!

      當青梅看到商君衍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并沒有驚訝。

      商府和宮中的重重把守,對于別人來說也許插翅難飛,但大將軍商君衍的身手,沒有人比青梅更清楚,只要他愿意,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夜色暮暮,連那輪慘淡的彎月都被云遮住了,只余零落的光。

      他隔了窗與她對望,一襲黑衣勁裝顯得臉色甚是蒼白,斂著長眉,燈火在他眼底閃著明明滅滅的影。

      “青青……”他輕聲喚道,像躊躇間不敢確定。

      青梅卻忽然微低下頭開心地笑了。

      愛妃、夫人、妖女、禍水……這些是別人口中的她,獨獨他,仍溫柔地喚她一聲,青青。讓她忽然間不再那么厭惡自己,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狠毒如妖的自己。

      看著她瘦削的肩膀,面上脆弱得恍若輕輕一觸即會如冰凌般碎裂開的笑,商君衍原本想質問出口的無數個為什么,瞬間碾為塵埃。

      只剩下聲音里濃得化不開的哀戚。

      他說:“是我的錯,讓你變成現(xiàn)在這般模樣?!?/p>

      現(xiàn)在的模樣?連她自己也很久沒有看清了。

      每每攬鏡自照,鏡中人錦衣霓裳,環(huán)佩琳瑯,那樣的雍容華貴??伤龔牟桓壹毧寸R子里的那張臉,每一回猝然與鏡中人四目相對,都疑心穿行過漫長時光,看到那個站在滿目碧色的梅林中,青衣雙髻的女孩,歡快地奔跑著,卻突然回過頭看她,素白的一張臉上,愴愴然流下淚來。

      她想說,衍哥哥,不是你的錯,是命運將我們推到這般田地。

      但其實她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默默壓回那聲嘆息,仰起頭凝住他的眉眼,萬般嫵媚地笑。

      只是極緩極慢一字一字地做出一句口型,一句對不起的口型。

      或許他看到了,又或許他并沒有看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他們早已沒有任何的余地和退路。既然是早已注定的命數,他們只有一直走下去,走到底,永不回頭。

      灰色的云被風吹散了,月光清冷,黑衣的身影退至深幽的樹影中,風卷起落葉沙沙作響。再凝神去看,哪還有半點他的影子。

      又或許,這原本就只是她的一場幻夢吧。

      這日,蕊華夫人遣侍女給帝君送了一封信。

      信上寫道:宮中閑悶,無甚可嬉樂。陛下每日登朝,有百官相陪,想來頗有意趣。

      第二日,帝君偕蕊華夫人同臨早朝,共坐龍椅。

      百官大驚,齊齊跪下高呼:后宮不得干政,請蕊華夫人速速離開宣元殿。

      更有氣得口不擇言的官員大罵蕊華夫人,列舉了因她喪命的一個個帶血的名字,說:妖女媚君,禍國殃民,如不極刑處之,天理不容。

      蕊華夫人面對一干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怒顏,柔弱的身軀微微顫抖,眼角滑落一滴淚,楚楚可憐地掩面而泣。

      帝君大怒,言辭激烈的那位大臣被下旨處斬,另外有被削了官職貶為庶民的,有被重打幾十大板的。

      朝堂上再無人敢對蕊華夫人提出任何質疑。

      正值春末夏初,南方連續(xù)數日暴雨,水患成災。請求撥款賑災的折子遞上去,又被駁回來。來回幾日,帝君終于下旨動用國庫上百萬金,卻不是賑災,而是應了蕊華夫人的要求,要為她建造一座雍華絕世,高可摘星的鳳棲臺。

      憂心忡忡的官員們只能偷偷在背地里絕望地說,帝君昏庸,妖妃當道,民不聊生,國之將亡也。

      朝野上下早就對帝君窮奢極欲荒淫無道的行為不滿已久,就在這朝綱大亂,又敢怒不敢言的當口,商君衍和杜衡連夜密訪了數位朝中重臣。

      幾番密談之后,很快便達成一致,大桓朝氣數已盡,長此下去,群臣百姓皆苦不堪言,不若推翻昏君,另尋明主,取而代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庇窂埓笕顺烈髌蹋?“唯今之計,只能先取得虎符,再做籌謀?!?/p>

      杜衡在堂中來回踱步,苦苦思索許久,也無良策:“如此重要的東西,定收得極嚴密,怕是進了宮也難尋著。”

      此話一出,堂中又是一陣沉默。

      商君衍和杜衡藏身在御史大人的別苑已有十余日,密謀之事已計劃周詳,唯獨最重要的調派兵力這一環(huán)節(jié)上,左右無計。

      宮里的御林軍和都城的護城軍都是皇族弟子統(tǒng)領,與帝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倒戈外人與自家王朝敵對的。往日跟隨在商君衍手下的舊部,都被帝君調去駐守各地,一時難及。

      現(xiàn)如今,集齊城中所有可供他們驅使的兵力尚不足萬人,只能設法調開兩萬護城軍,余下的五千御林軍便不足為懼。然而沒有虎符,如何能調兵遣將?

      正值這躊躇苦思之際,忽聽門外有人報:“大人,有個女子求見。她說只需稟明她名叫小蟬,將軍自會見她?!?/p>

      竟有人深夜來訪御史別苑,而且似乎對商君衍的行蹤了如指掌。張大人驚疑地望向商君衍,見他也是一怔,之后又很快點了點頭,這才對門外的隨從吩咐道:“請她進來。”

      果真是青梅出嫁時帶入宮中的小蟬。

      商君衍心中既是驚詫又是疑惑,復雜難解,問她:“你怎知我在此處?是她讓你來的嗎?”

      “奴婢只是來送一物件。”說著自身后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包袱,交至商君衍手中,隨即又道,“老將軍和老夫人都安好,請少爺放心。旁的不便多說,奴婢告退。”

      話音才落,未等在場的諸人反應,人已匆匆離去。

      商君衍打開手中包袱,赫然兩塊伏虎形狀的銅色令牌,拼合起來,渾然一體。

      是虎符!

      長駐宮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御林軍不堪一擊,加上有人里應外合,宮外的大軍很快突破宮門,長驅而入。

      一番廝殺,御林軍慘敗,被逼得向宣元殿方向退去。太監(jiān)和宮女驚恐逃竄,一時尖叫聲哭喊聲四起,整個宮闈內一片混亂。

      偌大的重鸞殿空蕩蕩的,商君衍屏住呼吸走進去,無人。

      一直到殿中內室,才見妝鏡前靜靜坐有一人,她背對著門,身形纖瘦。一直懸吊著的心這才落回原處,一步一步走過去,莫名的喜悅也一點一點涌出來。

      鏡前的人聞聲回過頭來,姣美的面孔上淚水頃刻間滑落:“將軍!”

      她不是青梅!而是據說已被青梅逼死的鸝娘!

      商君衍驚得愣住,又很快回過神來,詫道:“鸝娘?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一直在想,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逼我嫁給帝君,又做出我已被火燒死的假象,暗地里將我藏在宮中。我實在是想了很久很久,也沒弄明白她想做什么?!丙Z娘已經站起,執(zhí)起袖角拭去頰邊的淚水,撐出一笑,“直到今日她讓我待在這里等,直到將軍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好像突然有點明白了。”

      她苦澀地想,這所有的所有,大抵都是為了眼前這個男人吧。

      有風自室中穿堂而過,風中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讓人沒由來的心慌。

      再顧不得問什么緣由,商君衍一個箭步跨過去,緊握住鸝娘的手臂,顫聲問:“青青呢?她在哪里?”

      言語里的恐懼急切讓人心揪,亦讓人心灰。

      鸝娘慘然搖頭:“我不知道。”

      四處尋找,整顆心已快都要被那些灼熱的焦急擔憂焚燒成灰燼。如果找不到她,如果她有什么不測……商君衍不敢想。

      就在商君衍幾欲發(fā)瘋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她。

      雖然才動工月余,到底是窮盡人力財力的工程,鳳棲臺已建得初具雛形。百尺樓臺已被架起,那樣的高。

      而她就站在上邊。

      商君衍一刻不敢喘息地登上去,啞了聲喚:“青青……”

      她轉過身來,普通的青色裙裳,烏黑的發(fā)梳成雙髻,素白純凈的面孔,沒有施半點脂粉。一如當年未入宮之前的模樣。她似乎正在等他,見他來了,便露出燦然的笑,笑得那樣甜美歡喜。

      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這些年的一切都只是一場惱人的噩夢。此時夢醒了,她其實并沒有入宮,也沒有成為眾人口中的妖妃,她只是他的青青,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女孩。

      他緩了步子,輕輕靠過去,語調如夢中囈語一般的溫軟:“青青,過來,衍哥哥帶你回家。”

      他說要帶她回家,真好。

      可惜已經不能了,如今的她滿手血腥,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禍水,怎能因她而讓衍哥哥染上污點。

      于是她更加明媚地笑,甚至欣然開了口,她喊他:“衍哥哥?!?/p>

      艱難地練習發(fā)音,最初是想親口問他一句有沒有愛過她。然而日復一日,她困在這個華麗的牢籠中看日出日落春去秋來,恍然覺得自己只要對他說句“我愛你”便心滿意足。到最后,終于見到他,只剩此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話,她竟只是輕輕地叫他“衍哥哥”,在心頭成千上萬次默念的那聲衍哥哥。

      依依一聲,生澀卻清脆。

      商君衍驀地怔愣,青青竟會說話了!

      漫天漫地的驚喜將他淹沒,他連忙從驚喜里伸出手去拉她。指尖還未觸及,面前的人兒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退后一步,向后仰倒而下!

      “青青!”

      他猛地撲上前去,飛揚的裙裾劃過他的手背,拼命伸長手臂想抓住她,然而再也來不及了。

      隨著她的墜落,一條絲絹自她衣襟中飛出,里面散出星星點點的青褐色在風中飄零。有一點飄落在他手心,是一瓣梅,染成青色的梅,因經過太多年月,枯縮褪色,發(fā)了黑,成了烏沉的青褐色。

      而她,就如同這些青色的梅花,盛開過,又枯萎了,最后隕落在塵埃里。無論他如何用力地伸出手,始終無法抓住,永遠也抓不住了。

      “……假借押送修綴鳳棲臺的奇花異石回都城為名,兩萬護城軍被派往江南。大將軍率兵突襲入宮,前朝昏君見大勢已去,在宣元殿中自縊身亡,那不會說話卻將昏君迷得神魂顛倒的妖女也在那鳳棲臺上一躍而下,香消玉殞。此后,英勇賢明的大將軍在眾望所歸之下稱帝,這才有了我們這大衍王朝。據說啊,我們的陛下還是少年時候就有神僧批命說……”

      茶館里的說書人還在口沫橫飛地講說著,小蟬自人群里退出來,抹掉眼角的淚痕。

      那時給少爺送了虎符之后,小蟬就沒有再回宮。青梅小姐說,希望她以后自由地生活。直到此刻,她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小姐用手比劃出自由這兩個字時,眼角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悲傷和落寞。

      自少爺被帝君遣往北征之日起,小姐便有了決定。

      若少爺生,便將這江山送到他手邊,若他死,便毀了整個王朝為他陪葬。

      小姐苦心謀劃步步為營,將自己變?yōu)槿巳送贄壍难?,讓世人看清帝君的昏庸殘暴,更把少爺逼到無路可走憤起而反。

      其實小姐比誰都苦,比誰都難過。她曾看到過好多次小姐悄悄流淚,那些看似風光其實如煎熬在地獄的日日月月,只有她陪著小姐度過。

      小姐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小姐心心念念著的少爺,明白小姐的苦心嗎?

      或許這些都不重要吧。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滄?;魃L?。在小蟬心里,那兩個人之間,是永遠不會有嫌隙和怨懟的。他們始終只是當年將軍府中那對少年男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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