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慶春澤·暮春西郊
溥心畬
荒井桃花,
平橋苑水,
碧天寥闊春深。
殘月橫斜,
清光猶在疏林。
呢喃燕語隨波去,
聽宮門法曲仙音。
恨難禁,
倚遍殘紅,
吟遍江潯。
潛行況是宮前路,
悵池臺春去,
歌管聲沉。
劫后精藍,
是誰肯猶布黃金。
樂游原上萋萋處,
送殘春此日登臨。
助悲吟,
岸柳園花,
掩淚相尋。
溥心畬,原名溥儒,滿族愛新覺羅氏,初字仲衡,改字心畬,自號羲皇上人﹑西山逸士。也自號“舊王孫”,且流傳最廣,一則與身份合,二則不乏滄桑感。
其出身于皇室貴胄,為清道光帝之曾孫、恭親王奕之孫。奕曾權傾一時。溥心畬之父載瀅為奕次子,溥心畬的長兄過繼給了伯父載澄,并襲王爵,排行老二的溥心畬與三弟溥德奉母定居北京,溥心畬出生滿五月即賜“頭品頂戴”,“儒生五月,蒙賜頭品頂戴隨先祖恭忠親王入朝謝恩。三歲,復召見離宮,賜金帛”。溥心畬幼年曾三次蒙召入頤和園晉見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光緒對其說:“汝名為儒;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笔畾q時與慈禧同游昆明湖,太后命其賦詩萬壽山,溥出口成章:“彩云生鳳闕,佳氣滿龍池。”太后大悅,謂之“本朝神童”。光緒帝駕崩后,據(jù)傳溥心畬也為儲君候選人,但他當廷大哭想家,結果落選,舉家為之歡騰不已。
溥心畬于1910年至1922年先后就讀于北京政法學堂、青島威廉帝國研究院。弱冠之年,曾有過留學德國經(jīng)歷,所學為生物學和天文學。辛亥后,隨母隱居北京西山戒臺寺牡丹園十余年,閑來無事,終日讀書,由經(jīng)學入門,繼而諸子百家、詩文古辭,而在文史方面所下工夫尤深。其間雖說家境殷實,衣食無慮,但畢竟沒有了補濟,只出不進,加之開銷龐大,壓得全家喘不過氣。溥心畬遂將陸機的《平復帖》以20萬元的天價出讓給了張伯駒。而溥家的另一件國寶、韓幹的《照夜白圖》于1936年已流入市場,先賣給上海一古董商,旋又轉賣日本人,再賣給英國波斯富爵士,存于波斯富中國美術基金委員會,幾經(jīng)輾轉,最終歸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所有。除此之外,懷素的《苦筍帖》、顏魯公的《告身帖》、溫日觀的《薄桃帖》,也為其家藏。
后溥心畬遷居頤和園,專事繪畫。1924年遷回恭王府,此時的王府早已被其兄溥偉抵押給了輔仁大學當校舍,溥心畬只得蝸居府內之萃錦園偏福殿。期間,他涉足于社會之中,始與張大千等畫家往來。兩年后,在中山公園水榭舉辦首次書畫展覽,聲名鵲起。據(jù)臺靜農(nóng)《有關西山逸士二三事》講述:“溥心畬先生的畫首次在北平展出時,極為轟動,凡愛好此道者,皆為之歡喜贊嘆?!碧貏e指出的是:“他的潤筆在北平琉璃廠肆固然是居第一位?!泵癯鯐r人尚慕清貴,故其所入頗豐,足以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1928年溥心畬應聘至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執(zhí)教,1934年經(jīng)黃郛引見赴國立北平藝專任教。其后又與夫人羅清媛合辦畫展,再度轟動,溥由此被公推為“北宗山水第一人”。羅夫人也善丹青,尤擅梅花。
1932年,溥儀在滿洲國登基做偽帝,溥家兄弟趨之若鶩。溥心畬卻拒任偽職,并以一篇《臣篇》痛斥溥儀“九廟不立,宗社不續(xù),祭非其鬼,奉非其朔”,“作嬪異門,為鬼他族”。1937年日本人占領北平后,為粉飾太平,尋找和物色社會上層人士入伙,為其裝飾門面。溥心畬的知名度及王公貴族身份成為所要拉攏的重點,當時日本駐華北特務頭子土肥原曾多次拜訪溥心畬,邀其主持華北文化工作,并以高官厚祿相許,溥不為所動。日本人見文的不行,便來武的,或以危言恐嚇,或以暗殺威脅,但其終究沒有屈服。為表示決心,他與家人搬入萬壽山居住,直至抗戰(zhàn)勝利。
1946年,溥心畬重回恭王府,并當選滿族文化會會長,但除與一些文藝及戲劇界人士往還之外,少與達貴政客互通。期間,曾作為“國大”中的滿族代表赴南京出席行憲國民大會,并在南京舉辦了溥心畬、齊白石書畫聯(lián)展。會后,溥心畬游覽了江南名勝。
1949年10月18日,溥心畬夜半藏舟,暗渡吳淞,三日舟至舟山,又自舟山輾轉赴臺。事后他做詩記述道:“暗渡吳淞口,藏舟一時輕。片云隨客去,孤舟掛帆行。島嶼分旗色,風濤記水程。海門吹畫角,夢斷北時聲。”到達臺灣后,面對人生地疏的環(huán)境,他一籌莫展,以至衣食無著,立無錐地,無奈之中,便給蔣介石寫了一信:“我清心寡欲,生活上流離半生,但精神上從來沒有顛沛過?,F(xiàn)在,我跟著你來了臺灣,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笔Y遂撥付一套平房給他,作遮風擋雨棲息之地。蔣還順便給了他一個“考試院委員”的職務,但他不從,遂又給蔣回了一函:“政府給我房子,我要,給我個委員,我不敢當;我是有過榮華,好不容易榮華盡褪的人,我還是去教師范吧?!睕]過多久,即1950年,他便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謀到了個教職。1959年,他在臺灣歷史博物館舉辦個展,展出作品多達380幅。
在師范執(zhí)教期間,為貼補家用,他亦曾在自宅開班授徒,外出講學,并以愧對前清先祖為由,拒絕了宋美齡的拜師習藝邀約。據(jù)說,宋曾有意拜溥為師,溥提出兩個條件:第一,不給宋美齡單獨授課,宋要學畫,須跟其他弟子同學;第二,拜師要行拜師禮,要跪拜,還要磕頭。另一說法是:溥曾表示,清朝是被民國推翻的,一旦教授宋美齡,成何體統(tǒng),豈不愧對祖先。在他看來,一個舊時王孫倘若一時不慎,出仕后朝,繼而摧眉折腰地侍奉起“第一夫人”來,那豈不淪為趙孟頫第二?宋美齡聽后忍俊不禁,只好別求高明,拜黃君璧為師。黃君璧與張大千、溥心畬在當時合稱“渡海三家”。
美術界歷來有“南張北溥”之稱,張即張大千,北即溥心畬。畫家于非闇曾以《南張北溥》為題對二人做了對照:“張八爺是寫狀野逸的,溥二爺是圖繪華貴的,論入手,二爺高于八爺;論風流,八爺未必不如二爺。南張北溥,在晚近的畫壇上,似乎比南陳北崔,南湯北戴還要高一點?!鼻覂扇嘶ハ嘈蕾p,相處莫逆。張大千嘗言:“中國當代畫家只有兩個半,一個是溥心畬,一個是吳湖帆,半個是謝稚柳,另半個已故去,就是謝稚柳之兄謝玉岑?!睆埓笄г诮o友人郭子杰作的雪景山水畫中題曰:“并世畫雪景,當以溥王孫為第一,予每避不敢作。此幅若令王孫見之,定笑我又于無佛處稱尊矣,子杰以為可存否?”
1955年,溥心畬赴日本講學,期間與老友張大千重逢。相逢時,張大千拿出自己的照片請溥心畬題詩,溥題曰:“滔滔四海風塵日,宇宙難容一大千。卻似少陵天寶后,吟詩空記李青蓮?!?/p>
早在20世紀30年代,張大千就請溥心畬為其《三十自畫像》題詩:“張侯何歷落,萬里蜀江來。明月塵中出,層層筆底開。贈君多古意,倚馬識仙才。莫返瞿塘棹,猿聲正可哀。”此間,二人常在溥家萃錦園讀書論畫,當時身臨其境的啟功記錄了此情此景:“記得張大千先生拿了一張沒有布景的駱駝,心畬先生當堂寫上款,還寫了什么題詩,我不記得了。一張大書案,兩位各坐一邊,旁邊放著許多張單幅的冊頁紙。只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真有趣,二位同樣好似不假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上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向對方,對方有時立即補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擲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畫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后補完或題款。”二人還合作過一幅《松下高士圖》,溥氏繪松,張氏補山石高士,并題詩曰:“種樹自何年,幽人不知老。不愛松色奇,只聽榕聲好?!?/p>
“南張北溥”之外,還有“南吳北溥”之謂,吳即吳湖帆,溥仍是溥心畬。
謝稚柳評價溥心畬是繼王維、蘇東坡、文徵明、鄭板橋之后,唯一詩書畫三絕者。近代畫家中,溥心畬的詩文造詣,為其他畫家所不可企及。畫作所書,多自擬詩詞、記游感懷。其書寫筆勢流暢,氣韻連貫。溥心畬曾畫有一幅扇面,題為《江清云流圖》,畫面樓閣層疊,極盡工細。畫之精到自不必說,單就畫上的題詩,意境深遠,且具古風:“岸靜樹陰合,江清云不流??蓱z無限景,詩思落扁舟。翳翳云中樹,亭亭江上山。秋風生柁尾,蕩漾碧波間。木落風初起,詩成酒未酣。故人今不見,秋水滿江南。靜處有真樂,寄興筆墨間?!?/p>
原配羅清媛與溥心畬感情甚篤,但為溥心畬生下一子二女后去世。中年喪妻后,溥心畬續(xù)李墨云為妾,李原本只是羅清媛的陪嫁丫鬟,名雀屏,按王家誠《溥心畬傳》所云,李墨云雖不漂亮,卻有幾分嫵媚,溥心畬為之魂不守舍,后列入側室。李墨云精于算計,把持家中大小事務,一方面逼迫溥心畬不停寫字畫畫,另一方面則盡量克扣仆人丫鬟工錢,弄得全家上下雞犬不寧。項太夫人去世后,李墨云竟與榮寶齋的一名伙計暗通款曲。此事被溥心畬長子抓到,其死不認賬,還撒潑打滾向溥心畬告狀,差點弄得父子反目。溥心畬與李墨云客居杭州時,李氏故態(tài)復萌,與陪同游覽的章姓男子暗度陳倉。南渡去臺后,章姓男子居然堂而皇之地與溥心畬、李墨云同居一室,還以溥心畬經(jīng)紀人自居,四處兜售溥氏書畫。那時溥心畬常發(fā)現(xiàn)畫案上的書畫不翼而飛,沒過多久,便又出現(xiàn)在畫廊或藏家手中。于是,溥畫完之后,既不題詩,也不落款,待有人需要,方補上款署。無奈“舊王孫”,八旗子弟,一介書生,只知畫畫寫字,沒有自我料理能力,只能忍氣吞聲。熊佛西《山水人物印象記》云:“心畬一向是衣冠整潔,對人彬彬有禮,有士大夫氣,蓋亦適如其畫。他不交際,不作無謂酬酢。他的一舉一動沒有絲毫俗氣。”但溥心畬還是向友人袒露了心聲:“昨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了縮頭烏龜,據(jù)說是為了祈雨。我想,既然是祈雨,當烏龜就當烏龜吧!”其1955年遠赴日本任教,蓋也以擺脫此狀態(tài)為目的。
1963年11月,溥心畬患鼻咽癌在臺北病故,年僅68歲,葬于陽明山?!拔娜水嫷淖詈笠还P”,就此隨末代王風絕矣。溥心畬生平還有《四書經(jīng)義集證》《慈訓纂證》《秦漢瓦當文字考》《陶文釋考》《吉金文考》《漢碑集解》《寒玉堂畫論》《經(jīng)籍擇言》《華林云葉》《寒玉堂詩集》《凝碧余音詞》等多種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