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聰
這天是周六,一大早我就急匆匆去找月月。到她家樓下,往上一看,見月月正站在陽臺欄桿上。不好,月月要跳樓!
月月!我大叫一聲。
月月的身體抖一下,摔了下去。
我跑上樓,見屋門開著,趕緊沖進去,去陽臺那兒找月月。
月月正坐在地板上揉手腕。
我緊張地問,傷到哪兒了沒?你為什么要跳樓??!有什么事兒想不開??!想不開跟我說,干嘛跟小命兒過不去呢!
月月皺著眉頭白我一眼,我剛才正弄窗簾呢!你突然喊一聲差點把我嚇得掉樓下知道不?
我看看窗簾,果然只有一半掛著。我將窗簾掛好,把月月扶到客廳。
你怎么不站椅子上弄???
椅子不夠高。
昨天你為什么沒去學(xué)校?
我沒去,你就來找我了?
當然了,你那么不對勁兒,我擔心你。
月月給我倒水,把一個白色的大茶杯遞過來。茶杯里漂著一些花兒一樣的東西,水漸漸變成了乳黃色,端在手里像一洼荷花。
我開玩笑道,這就是你的水杯?跟掉面粉里的蛤蟆一樣,真難看。
月月表情冷漠,看著我發(fā)愣。
我問她,怎么了?
她回過神來,搶走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一口氣把一大杯水都喝了下去,我都替她撐得慌。
二十分鐘后,我們坐在月月家附近的一個小吃攤條桌旁,眼前放著一盤打火機大小的龍蝦,我看著月月一臉壞笑。
月月大失所望地用兩個指頭捏起一只神情沮喪的龍蝦,問我,這就是你大肆鼓吹的龍蝦?
我得意地點頭,用句行話說,這叫“麻辣小龍蝦”,大龍蝦一只幾十甚至上百,而小龍蝦是論噸賣的。
月月苦笑一下,我不想吃了。
說完這句話,月月的眼睛仿佛被打開了開關(guān),眼淚奪眶而出,嚇了我一跳。我站起來,又坐下,不安地把一張紙巾遞過去。
我摸了摸月月的額頭,沒發(fā)燒啊,你到底怎么了?
月月表情沉重地說,我媽住進了監(jiān)護病房,主治醫(yī)生說她支撐不了幾天啦。
十多天后的一個傍晚,我跟在月月身后,在骯臟嘈雜車水馬龍的街道穿行。月月走得很快,仿佛走路越快,媽媽就越有可能活過來。我知道月月正處在崩潰的邊緣,想跟她說點什么,說什么都行,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抱著骨灰盒進門,月月把迎門那張桌子擦抹干凈,接過骨灰盒安放好,才問我,一路上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
我驚訝了一下,我以為你不想說話呢。
陪我說說話吧。
月月似乎壓根沒把我說的那些話聽進去,一言不發(fā)好久。月月離開的時候,一滴眼淚正好掉在我手背上。月月關(guān)上臥室門,把我撇在了客廳。
我猜不透她在臥室干什么,要說哭吧,她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我站在門外想敲門,又不知道該不該敲。我用舌頭嘗了一下我手背上月月的眼淚,是苦澀的。
三年前,月月的爸爸出車禍死了。她媽患肺癌,從查出到去世只有一年零九個月。我在心里說,月月,你還這么小,就接連遇到了天大的災(zāi)難。
我去廚房找吃的,翻遍每個角落,除了一個空方便面箱子什么也沒撈著,只得出門打貨,并發(fā)誓要給月月做頓好吃的。
回來后我把每一片蔥和蒜切得飛薄,這樣放進滾熱的油里就會化掉。青菜被小心翼翼地均勻翻炒,不時夾起一片嘗嘗咸淡。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肉炒豆角,還有一海碗排骨湯,我像放藝術(shù)品一樣一一擺好,每一個步驟極力做得完美,好讓月月開心起來。
月月的眼睛有點腫,她說,謝謝。
我說,我要走了。
月月放下碗筷,你能不走么?我害怕。
血紅色的夕陽被黑暗吞噬,房間里空空蕩蕩,死寂無聲,異??植?。月月胳膊肘支撐著身體趴在窗前,望著滿天星辰發(fā)呆,有時入神到不自覺地笑出了聲,眼神流星般亮了一下,轉(zhuǎn)瞬即暗。
我不知道月月在想什么,只要她不去思考自己如何孤單地生存在這如同夜空般黑暗未知的世上,我就燒高香了。
我知道月月心中的理想,但這天她卻非常不耐煩地把書和筆一扔,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
那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去死!啊?。?!
月月又崩潰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我只好岔開話題,扯別的。然后在每個房間跑來跑去,把那些臟成花色的被單床單沙發(fā)罩等等應(yīng)該洗的東西扔進洗衣機里,一邊往洗衣機里放水一邊呆愣地望著手里的洗衣粉想轍。月月的媽媽雖然生前處處精心呵護自己的寶貝女兒,卻沒有教會月月獨立生活的能力,我只好把我這兩年獨自居住的生活經(jīng)驗教給她,希望她快快成熟。
我每天晚上睡在月月家客廳的沙發(fā)上。清晨,天剛亮就被月月吵醒。月月的情緒已經(jīng)開始穩(wěn)定了。如果我懶床,不對,是懶沙發(fā)不起來繼續(xù)犯迷糊,那么月月準備早餐經(jīng)過沙發(fā)時,就會非常精確地把自己的拖鞋從身后甩出去,直接落在我臉上,百發(fā)百中,從不失腳。我只好晃晃顛兒顛兒到衛(wèi)生間慢悠悠地洗臉,刷牙。從衛(wèi)生間出來,已經(jīng)可以看到餐桌上熱氣騰騰的早餐。月月雙手托腮,甜美的微笑彌漫在雪白霧氣的那一邊。
這天清晨我倆說笑著走進校門。我在自己的教室門口停下,看著月月進了那邊的教室。放學(xué)的時候我得去校門外等她,之后一同去訂做蛋糕,順路到菜市場買些肉和青菜,因為今天是月月的生日。
最近,我每次觀察月月,都覺得比上次觀察她的時候瘦,雖說她的臉型越瘦越好看,可臉色卻很嚇人,蒼白得像一張紙,擱晚上,要是沒路燈,遠遠看到月月走過,還以為路燈成精,會動了呢。
這天晚上,月月發(fā)燒了,她家什么藥都有,唯獨沒有退燒藥。她躺在床上直說胡話,整個人糊里糊涂的。我拉她起來,她卻一頭栽進被窩里,說打死她也不去醫(yī)院,她是因為媽媽的死對醫(yī)院有恐懼感,我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天終于亮了,但還不到藥房開門的時間。我把濕毛巾敷在月月頭上。月月閉著眼睛說,媽,記得早點叫醒我。
我一看體溫計,三十九度五,急忙跑藥房買退燒藥?;貋砗蟠螂娫捪蛭以诶霞耶斸t(yī)生的表哥詢問注意事項。表哥說要是吃完藥體溫再升高,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到醫(yī)院,不然會把人燒成一整天舔自己鼻涕的弱智兒童。
月月什么也不想吃,還吐了好幾次,食物吐光了,開始吐膽汁,嚇得她大哭一場,哭著哭著睡著了。我在月月的床前打瞌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月月說想吃東西,我趕緊到廚房給她熬粥。
茶幾上,手機屏幕一閃一閃。月月一病,她的手機就被我設(shè)成無聲。屏幕不斷地亮起,又滅掉,終于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
我拿著大米飛快地飄過,又端著粥小心翼翼地走到月月床前。月月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藥,睡著了。
中午,我試一下月月的體溫,不得了了,四十一度。月月醒了,一張嘴就吐了我一身。
我背著她下樓。她吧唧了幾下嘴兒,反芻著殘余的苦味。下到一樓拐角的時候不小心,墻狠狠碰了一下月月的頭,悶響一聲,墻皮碰落一大塊,月月倒沒什么反應(yīng)。我感到問題比我想象的要嚴重許多。
炎日如火炭,似乎能把整個世界點著,我想這就是灼熱吧。病床上的月月好像清醒一些了,她望著窗外的太陽,憔悴地笑一下。我以為她沒什么事了,沒想到她突然來了這么一句,真熱啊,爸。
我嚇了一跳,跑出去叫來了醫(yī)生。醫(yī)生忙活一陣,又仔細詢問旁邊病床上驚愕地望著我的幾位病人。
一位大嫂疑惑地說,這姑娘剛才并沒醒啊,更沒說話,是你出現(xiàn)幻覺了吧?
月月確實在睡,連姿勢都沒變。醫(yī)生給我試了體溫,原來我發(fā)燒了。我納悶地問醫(yī)生,發(fā)燒也會傳染?
醫(yī)生也納悶,可能趕寸了吧。要不要給你打個退燒針?
雖然害怕打針,可我不僅打了針,還讓醫(yī)生開了白加黑。打針吃藥之后感覺非常困,渾身無力。
我強撐著跑出醫(yī)院打個的,回自己家給月月拿吃的東西。隱約記得我家冰箱里有些三叔送來的做好的排骨?;丶液蟠蜷_冰箱,果然有半盆排骨,說明我尚未糊涂。我拿出冷凍到能砸死人的排骨,放進鍋里,加了些水,打著火,然后一頭栽床上,呼呼大睡。
我是被糊味兒熏醒的,整個屋子烏煙瘴氣。著火了!我大聲驚叫。
我跑進廚房,想把通紅的鐵鍋扔進水池,不小心燙著了手,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手伸進水池時手指上還冒火星呢。我忍著疼痛在手上胡亂涂了不少藥水,又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手上又是加減又是乘除的,蠻像重傷號??匆谎蹠r間,原來睡了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
去醫(yī)院的路上我進拐小吃店買了點粥。我躡手躡腳走進病房,見月月正睡著,但已經(jīng)換了個姿勢,好像醒來過。吊瓶顏色變了,我坐在床邊看著瘦弱的月月,覺得她的皮膚仿佛要滴出水來。
月月醒了,見我在,突然像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我還以為你不管我了呢!
怎么會,本來想回我家給你熬點兒排骨湯,不料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鍋熬干了,我是被滿屋子焦糊味叫醒的。你好點兒了么?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你?
看來你清醒了。
月月望一眼窗外的晚霞,說,我想回家。
醫(yī)生正好來查房,他說,最好別出院,等病情穩(wěn)定了再說。
怎么可能,后天我們要參加高考呢。
我發(fā)現(xiàn)帳單上羅列著各種沒用的項目支出,簡單的發(fā)燒,竟然還有X光檢查。幾十塊錢能治好的發(fā)燒,愣是宰了八百多塊!我在心里詛咒了一句,這幫土匪醫(yī)生!
值得慶幸的是,月月退燒了,我也退燒了,為保險起見,我陪著月月把各種退燒藥吃了個遍。我倆面對面苦笑。
高考這天起個大早,我和月月一同趕赴考場。月月小臉兒紅撲撲的,像個半熟的桃子。我走著走著被路邊一塊半截磚絆個踉蹌,站穩(wěn)后竟踩了一腳狗屎,樂得月月臉紅得更厲害了,像桃子一瞬間熟透。我使個壞,往旁邊推她一把,沒想到她身體軟綿綿的晃一下,也踩在狗屎上。
月月崩了,怎么那么缺德啊你!
我神情莊重地說,祝你成績超牛!
我永遠不會忘記月月那個在迷茫的日子里會刺破一切陰霾的微笑。她笑著朝我揮手,然后走進了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