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情散文三則

姚正安

父親米壽

父親今年八十八歲，謂之為“米壽”。

早前，我不知道八十八是“米壽”，是幾年前讀宗璞回憶其父馮友蘭的文章，始知“米壽”一說。

宗璞說她的父親與金岳霖同庚。1983年，兩位老先生在做八十八歲“米壽”（米字拆開是八十八）時，馮友蘭寫了兩幅對聯(lián)，一幅給自己，一幅送金岳霖。給自己的一幅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懷四化，意寄三松（三松即三松堂，馮友蘭的居室）。”意思是不能止于“米壽”，期望能活到“茶壽”（茶壽：是108歲，“茶”字上面“艸”是二十，下面也可拆為八十八）。給金岳霖的對聯(lián)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論高白馬，道超青牛。”（金岳霖是哲學家，馮友蘭稱贊其學問修養(yǎng)高超，白馬指公孫龍，青牛指老子）。原來，八十八是由“米”字拆開的，漢字真是博大精深，奧妙無窮。

米壽的父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做著三件事，忙碌而有規(guī)律。

父親每天起得很早，無論春夏秋冬，天麻麻亮就起床了。洗漱后，就急匆匆地到村東頭開廟門，打掃、敬香。父親曾不止一次很驕傲地告訴我，原先村里的廟很大，香火很盛，每年三月三迎會，那場面很是了得。文化大革命中，廟里的菩薩被燒了，廟成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大約十多年前，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幾位老人，看到別村建廟了，便尋思著將閑置的倉庫，恢復成廟。倡議一經(jīng)提出，得到村民們的支持，家家戶戶出錢出力，不多時，破廟整修完工，從蘇州請回菩薩。從那時起，父親便有了一項固定的工作，保管廟里的鑰匙。廟門不是每天都打開的，但平時只要需要，父親是隨喊隨到，極負責任。

廟里的事情停當后，父親就回家燒早飯。我和弟弟在外地工作，父母仍生活在農(nóng)村老家。母親長父親兩歲，母親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大病沒有，小病小痛不斷。服侍母親，操持家務，便成了父親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

去年中秋節(jié)前后回家，看到父親正跪在浮箱碼頭上汰衣服，我的眼睛立即濕潤了，父親不會游泳，萬一滑下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我責怪父親不該如此大意，父親若無其事，連說，不礙事，做慣了。想想，父親也是無奈，我們在外地，衣服總不能等我們回家洗。雖然姐姐嫁在本村，也不能事事留給姐姐做，用父親的話說，“他們家里事情也多”。父親小時候嬌生慣養(yǎng)，家務從不染指，是生活逼著父親學會了做家務，學會了服侍人。

今年春節(jié)后不久，我的三舅媽去世了，按說，母親九十歲了，可以不去，通知我們一聲就行了?？赡赣H執(zhí)意要去，對前來送信的娘家人說：“小伙他們忙就不去了，我們?nèi)ィ液偷芟毕嗵帋资?，沒有紅過臉，現(xiàn)在她走了，去送送她”。父親陪著母親去了娘家。偏偏那幾天特別冷，母親回來后就生病了，氣管炎、肺炎并發(fā)，掛了幾天水也不見效。我請教縣醫(yī)院的專家，開了藥，送回去。母親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父親也不斷地咳嗽，流清水鼻涕。

我說，爸，你怎么也感冒了。父親說，你媽媽身體不好，夜里要喝幾次茶，我都要起來倒。說著說著，父親的眼睛紅了。父親感到委屈？痛苦？

母親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性子急，做事快，父親的笨手笨腳難免遭到母親的白眼，真是難為了父親。父親這樣無微不至地照料母親已經(jīng)多年。父親是為我們做的，如果我和弟弟在家做農(nóng)民，父親的負擔興許會輕些。

雖然只有父母兩個人生活，但開門幾件事也是少不了的，何況還要應付門面戶差，本家的紅白大事，因為我們不在家，父母雖年邁，也得去幫忙，縱然不做什么重活，一天坐下來，也夠嗆。因而，父親成天閑不住，有了空閑，還要種菜，父母居所旁有一塊兩分地的菜地，種些常規(guī)蔬菜。我們戲言，那塊菜地是父親的健身廣場。我們同意并幫助父親整理菜地，其用意也是讓父親活動活動筋骨。

我說父親成年累月做著三件事：燒香、做家務、種菜。其實，事套事，事連事，何止三件。

前些年，父親還打打小麻將，自從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做家務后，麻將也不打了，成天圍著家轉(zhuǎn)，圍著母親轉(zhuǎn)。

但父親活得快樂，活得充實。我每次回家，老人家必早早地等候在村后的停車場旁，走的時候，也一定陪我一路走一路談，腰板挺直，步履穩(wěn)健，聲音洪亮，怎么看也不像一位八十八歲的老人。

父母健康長壽是子女的福份。我希望父親健康快樂地活著，希望父親攙扶著父母歡度百歲，走進茶壽。

母親的眼光

1973年夏季，我初中畢業(yè)，在升高中問題上還出現(xiàn)了一點波折。那一年升高中與往年有所不同，那一年是鄧小平復出搞整頓，學生升學不能只憑推薦，還要看成績，因此是學校、大隊聯(lián)合推薦與考試相結(jié)合。學校推薦意見有分歧，有老師以我調(diào)皮為由，擬不予推薦，是班主任的一句話幫我解了圍，班主任說，“哪個小孩不調(diào)皮，只要沒有原則性問題就行了，再說，他家成份好”?！八页煞莺谩笔顷P(guān)鍵，那時，政審很嚴格，家庭出身不好，是不可能被推薦上學的。學校關(guān)算是過了。當然是誰說的，為什么說，后來我是知道的，不去說它。大隊推薦一路綠燈，大隊干部比較開明，他們的觀點是，“不管哪家的孩子，只要符合條件，就讓他們上”。

更大的阻力在家里。我們家比較特殊，等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幾個姐姐都已出嫁，我下面還有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弟弟。爺爺奶奶雖分開單過，但還算在一家戶頭上。全家六人，只有爸媽兩個勞力，而且，媽曾經(jīng)摔過一跤，腿腳不便，真正算起來也就是一個半勞力。那時，生產(chǎn)隊分糧分油以及年終決算都以工分多少為依據(jù)，我們家因為工分少，因而不僅平時分到的實物少，年終決算還常常超支。如果我能出來，無疑能給家里增加點收入，況且，生產(chǎn)隊與我年齡相仿的，都出來掙工分了。因此，爺爺奶奶包括姐姐姐夫都主張，農(nóng)村人識點字算了，識多少字有什么用，字不能當飯吃，早點出來掙工分才是正途。爸爸始終沒有說是也沒有說非，大的問題上爸爸的態(tài)度一貫如此。

我當時年齡小不懂事，又有幾個伙伴勸我出來與他們一同干活，對上不上高中采取無所謂的態(tài)度。大人讓上就上，不讓上就修地球。

我上與不上高中的關(guān)鍵就看媽媽的態(tài)度了。

媽媽的態(tài)度令爺爺奶奶吃驚。媽說，五丫頭（我排行老五，乳名），已經(jīng)考上了，學校大隊又同意，就讓他上。再說，他現(xiàn)在身體單，出來也掙不了大工分。爺爺說，一天哪怕掙五分工，一年也是千把分，到底能多分些東西。媽說，工分少點就少點，大不了少吃點少用點。字識到肚子里不得壞。爺爺急了，“我這是在幫你們”。媽說，我曉得，你是為我們好，掙工分的日子長呢，還是讓他上。

我當時弄不懂，爺爺是個讀書人，又特別喜歡我，為什么不同意我上學呢？后來，爺爺告訴我，他是舍不得我爸爸，爸爸從小身體單薄，又生性軟弱，在生產(chǎn)隊說不上被別人欺負，但處于弱勢地位，爺爺希望我出來幫幫爸爸，幫助家里挑點擔子。

由于媽媽的堅持，我順利地升入了高中。幾年后，還是媽媽的堅持，弟弟也升入高中。農(nóng)民家庭兩個兒子上高中的，在我們村，我們家差不多是唯一的。鄰居都說媽媽不簡單，其所以不簡單，就是寧愿自己多吃苦，也要讓兒子讀書。

媽媽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媽媽的眼光是深遠的，用媽媽的話說，看到的不只是腳面上的一點好處。如果不是媽媽的堅持，我和弟都會初中畢業(yè)后參加勞動。且不說，上高中對我們有多大的好處，不上高中有什么壞處，“前面的路是黑的”，誰也能以預料，村里沒有上高中而做官發(fā)財?shù)?，大有人在。但媽媽給了我們一個機會，一個學習的機會。這種機會人生中不可多得。

我和弟沒有辜負媽媽，現(xiàn)在我和弟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都有一個不富有但很幸福的家庭。這是媽哺育的結(jié)果，也是對媽哺育的最好回報。

遠去的端午

離家三十多年，在外地度過了三十多個端午。在端午未列為國假前，端午節(jié)與休息日相遇的情況似乎很少，我和妻子都在單位上班，家里沒有老人做幫手，因而，既不能回老家與父母一起過節(jié)，也沒認真地享受過端午，只有一兩年，看到鄰居家掛艾蒿，也到附近的菜場買幾根艾條掛上。偏我不喜歡吃粽子，因而，端午與平日無異。

我腦子里的端午還是三十多年前老家人過端午的情形。

三十多年前，老家的物質(zhì)條件還比較差，但老家人把個端午過得火熱火熱的。每家必裹粽子。還離端午遠著哩，村子前后小河里就聽到興化小販賣棕箬的吆喝聲，端午前幾天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就滿溢著棕葉的清香。只不過因家庭條件優(yōu)劣，粽子的數(shù)量和品種略有區(qū)別而矣。條件好的，粽子裹得多，養(yǎng)在水缸里，能吃上幾個月，品種也多些，不僅有白粽子（純糯米），還有紅豆（赤豆）粽子、蠶豆粽子（在糯米里摻上豆類），至于，咸肉粽子、香腸粽子是后來的事。每家必掛艾蒿和菖蒲，那時這兩種植物，村前村后荒塘水溝里多的是，下工拔幾根就是了。老人們說，菖蒲是神手里的箭，能刺殺妖魔。除了極少數(shù)困難人家，大多數(shù)小孩都于端午早晨在手腕里戴上百索子（用五顏六色的棉線絞成），講究的人家還給小孩穿上虎鞋（鞋的前半部分繡成虎臉形狀）。老家還有涂雄黃水、喝雄黃酒、吃九紅菜的習俗。所謂九紅菜是九種食物的總稱，我只記得炒莧菜、炒韮菜、煮咸鴨蛋、炒長魚（黃鱔）、紅燒肉、紅燒魚，一般人家都湊不全九紅。

老家沒人能說出端午的來歷，至少，我沒聽過完整的端午習俗的由來，爺爺和父親都是讀過私塾的，他們也沒向我講過這方面的傳說或者故事。端午與紀念屈原、與勞動人民尊重自然、祈求健康，是長大后從書里知道的。但老家人代代相傳，把端午的核心內(nèi)容承繼下來了，雖然物質(zhì)匱乏，而態(tài)度是認真的，用心也是虔誠的，并且叮囑小孩要防百腳、壁虎子，那時住的是草房，這些動物特別多。

今年端午一早回家，一路上，腦子里閃過一幕幕老家人過端午的鏡頭。一位老奶奶捧著一只碗，筷子上戳著一只澄黃澄黃的粽子，也許是牙齒不好，頭歪著嚼，臉上漾著幸福的波浪。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正纏著媽媽為他戴上長命百索子。一位中年男子拎著菜籃子一路走一路嘰咕：“長魚怎這么快就賣光了，到哪找長魚呢？”

這么想著，已經(jīng)來到村后。沿著小路向家里走，路兩邊有村民三三兩兩地聊天，有老人分揀青菜，嗅不到粽葉的幽香，看不見艾蒲的蹤影。家中，九十歲的母親坐在凳上打盹，米壽的父親在院子里晾衣服。門上沒有艾蒿，廚房里沒有魚蝦。

父親見我，說：“你媽媽這幾天身體不好，已經(jīng)掛了幾天水，過一等，還要掛?！?/p>

妻子收拾從城里帶回的菜，準備燒飯。我到姐姐家看看。姐夫在門前乘涼，中風的姐姐在躺椅上睡覺，沒有一點節(jié)日的氣氛。

我奇怪地問姐夫：“今天不是端午節(jié)嗎，莊上怎么這樣冷清？”

姐夫說：“大忙剛結(jié)束，年青的外出打工了，年老的累了歇歇，哪個還顧得上過節(jié)。”

我留心路過的每戶人家，幾乎家家如此，過著平常的生活，沒有艾條，沒有雄黃，沒有百索子，沒有九紅菜。

端午離老家遠去了。

其實又豈止是端午，春節(jié)也是一樣。我每年都回老家陪父親過年。村子里在外地工作的兒女們也和我一樣，能回來的都趕回來過年。除了村后停車場上各式車子、除夕夜如雨的爆竹，我也感受不到既往的年味。

小時候，一進臘月，男女老少都忙著過年，磨粉面、蒸團糕、做新鞋、刻畫邊、打掃除，忙得開開心心，忙得熱熱鬧鬧。大年初一，大人小孩都歡歡喜喜地拜年，拜長輩年，拜本家年，鄰居們相互拜年。八九點鐘光景，大隊的文藝宣傳隊開始演出了，大人小孩又奔到大會堂看演出，真是笑聲歌聲隨風飄蕩，恭喜發(fā)財不絕于耳。

現(xiàn)在的情形大異于前，回家過年的年輕人忙著打牌，老人們忙著燒飯做菜，小孩們忙著看電視。一家一單元，做的差不多是同樣的事。小巷里很少有人走動。如果不是鮮艷的春聯(lián)，沒有轟鳴的爆竹，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春節(jié)。

端午離老家人遠去了，春節(jié)離老家人遠去了，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都離老家人遠去了。端午、中秋，更多的是作為時間概念保留著。

有位民俗學家分析，在農(nóng)村老年人無力撐起傳統(tǒng)節(jié)日，年輕人想著掙錢，想著過現(xiàn)代化的生活，不屑于民俗風情。

那么，在城里呢。城市已進入陌生人社會，社會成員來自四面八方。一方面?zhèn)鹘y(tǒng)遭遇著現(xiàn)代的沖擊，另一方面來自異地的風情形不成氣候。傳統(tǒng)也與現(xiàn)代城市漸行漸遠。

傳統(tǒng)是根，沒根的浮萍會飄向何方？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