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先秦諸子中,法家的管理思想較為獨特。它來源于諸子百家的爭鳴,同儒、道、墨、名、農、縱橫諸家都有關聯(lián),突出實用性和功利性。秦從變法到統(tǒng)一再到覆亡,就是法家思想的完整實踐。法家以富國強兵為使命,其管理思想主張國家至上,立足于國與民的對立,以擠壓社會作為國家崛起的代價,排除管理中的情感因素,可以把它看作古代的制度學派。在追求富強的方式上,法家主張統(tǒng)一思想,廢私立公,弱民強國,君主獨斷。在具體管理技術上,法家在法術勢的配合、獎懲的邏輯、駕馭臣下的手段等方面有行之有效的舉措,不乏深刻犀利的洞見。法家管理思想中組織強大化、目標單一化、成員蟻族化的設計,具有高度的誘惑力,同時也構成了忽視教化、追求短期效應、排斥多元價值、把組織成員工具化的種種陷阱。從古到今,法家的管理思想在整體思路上被后人揚棄,但在具體管理方法和技能上則因其實用性而一直被人們所重視。
戰(zhàn)國法家的譜系
法家在戰(zhàn)國時期曾經(jīng)十分風光,顯赫一時。秦始皇振長策而馭宇內,滅六國而成一統(tǒng),全靠法家的治國之術。在管理思想史上,法家同先秦其他各家有著明顯的不同,在一定意義上,法家就是中國古代的制度學派。司馬談《論六家要指》稱:“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梢孕幸粫r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薄稘h書·藝文志》概括道:“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兑住吩唬骸韧跻悦髁P飭法,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法家出于理官(周朝的法官)并不可靠,而他們興起于三晉、成就于秦國則千真萬確。其主要代表人物有李悝、申不害、商鞅、慎到、韓非、李斯等人。
人們一般認為,法家同儒家是對立的。但最初的法家,卻是從儒家學派中分化出來的。細究起來,早在春秋時期,子產治理鄭國的手段,就有一些法家的蹤影。而正是這位子產,曾經(jīng)得到孔子的高度肯定,可見儒法兩家并非水火不容。學界公認戰(zhàn)國法家的始祖是魏國的李悝,而這位法家的創(chuàng)始人,恰恰是孔門高足子夏(名卜商)的弟子?!稘h書·藝文志》中,有《李克》七篇列入儒家,又有(《李子》三十二篇列入法家。學界多數(shù)人(如錢穆、章太炎等)認為,李克就是李悝。可見,李悝與儒家有很深的關系。大體上,儒家在孔子以后,有兩個發(fā)展方向,一個是“內圣”,一個是“外王”。內圣由曾參、顏淵等人引領風騷,而外王則由子貢、子夏等人發(fā)揚光大。儒家的《詩》、《易》、《禮》、《春秋》之傳,都同子夏有關??鬃尤ナ篮?,子夏長期在西河講學,魏文侯、李悝、段干木、田子方、吳起都是他的學生。所以,說儒家是法家的學術來源之一并不為過。后期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也曾師從于儒者荀子。可以說在一定意義上儒家與法家的思想具有同源性,掌握這一角度,有利于更準確地把握法家思想的內涵。
商鞅的師承不明,僅僅知道他“好刑名之學”。人們一般都了解商鞅在法制方面的主張,然而,對商鞅思想的復雜性似乎關注不夠。商鞅在入秦時,先給秦孝公講帝道、王道,最后才講霸道。從商鞅所講的內容來看,他的思想不是單純的法家,只是因為他在秦國變法期間厲行法治而出了名,從而掩蓋了他思想中的其他成分。商鞅有一個門客尸佼,是那種亦師亦友的角色,從尸佼的資料中,可以看出商鞅思想中的某些端倪來。尸佼所作的《尸子》一書,按照劉向的評價,“尸子非先王之法,不循孔氏之道”,似乎同儒家完全背離。錢穆也說:“尸子之學,固當與李悝、吳起、商鞅一脈耳?!倍鴤髦两袢盏摹妒印份嫳?,既談論仁義道德,又談論法治刑名,對儒家倫理思想的重視一點也不亞于對法家制度理念、名家邏輯推論的重視,所以,《漢書藝文志》把《尸子》列入雜家。另外,以軍事思想著稱的尉繚,也被《漢書》列入雜家,他曾“為商君學”(劉向語)。由此可見,商鞅之學具有雜家色彩。
慎到的思想淵源,明顯來自于道家?!皩W黃老道德之術,因發(fā)明序其旨意”?,F(xiàn)存《慎子》一書,盡管有大量佚失,但還可以看出主要內容并不是道家學說,而是法家理論。曾經(jīng)在韓國為相的申不害也同慎到類似,至于韓非,更是從黃老之學中為法家理論尋找根據(jù)??梢哉f,慎到、申不害和韓非,都表現(xiàn)出道家向法家的過渡。尤其是稷下學宮,是黃老之學向法家思想發(fā)展的大本營。本欄目上期文章已經(jīng)陳說了這一史實,不再贅述。而所有的法家人物,在涉及到實務策略時,又往往采納縱橫家的言說之術和名辯家的思維邏輯。
總之,法家思想在學術淵源上,既有儒家的禮治和外王傾向,又有雜家的思想影響和擴展,還有道家的理論向現(xiàn)實的引申,以及縱橫家、名辯家的論證方式。在一定意義上,法家思想體現(xiàn)了古代管理中追求實用而跨學科跨學派的現(xiàn)象。法家從一開始就用功利眼光來取合學術,所以才自成一家。如果說,儒家管理思想偏于“立德”,道家管理思想偏于“立言”,那么,法家管理思想則偏于“立功”。對戰(zhàn)國法家的思想淵源略加考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法家實際上對各派思想都能為己所用,儒墨道兵農名辯各家,都能被采納到法家學說之中。然而,不管哪一家,只要同法家的實務需求相違,那就會毫不猶豫地遭到法家的批駁。法家人物對其他學派采取的態(tài)度是:不管該學派的思想體系和邏輯前提,關鍵在于對治理國家有沒有用。“拾到籃子就是菜”,前提是這個菜要能充饑。在戰(zhàn)國的著名思想家中,對諸子有較系統(tǒng)評價的主要有莊子、荀子和韓非。相比較而言,莊子評判諸子,是為了彰顯人的自身價值;荀子評判諸子,是為了構建禮治體系;而韓非評判諸子,是用功利眼光對諸子之說進行篩選。
法家的著作流傳到今天的,主要有《商君書》和《韓非子》,其他著作多佚亡。李悝曾經(jīng)編纂過《法經(jīng)》,開了中國歷史上編纂法典的先例,但其內容早已失傳,只能從后代法典的只言片語中窺其大端。李悝的個人著述也不復存世,只能從其他著作的片段記錄中了解其基本思想。劉向的《說苑》、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以及其他史書和類書,都有一些關于李悝的記載。《商君書》在古代也稱為《商子》、《商君》,現(xiàn)存26篇(實存24篇,2篇有目無文)。《商君書》的真?zhèn)我恢庇袪幾h,而且傳世的篇章中相關文字竄入、他人編輯添加、缺字、錯漏、顛倒和重復較多,有些篇章明顯為后人偽作或者經(jīng)過后人加工,但其基本內容能夠反映商鞅本人的思想當無疑問。慎到的著作有《慎子》42篇,但宋代就已經(jīng)只存5篇,現(xiàn)在傳下來的《慎子》輯本,只有7篇,而且肯定不是全文,僅僅是一些殘存段落,另附有從古籍中摘錄的佚文近60條。申不害有《申子》6篇,也已佚亡,現(xiàn)存文本是清代嚴可均的輯本,多是殘條,僅僅《大體》1篇較為完整。韓非的著作原名《韓子》,唐代以后為了同韓愈相區(qū)別改稱《韓非子》,55篇,今本也是55篇,是先秦諸子流傳至今較為完整的。但是,其中哪些篇目屬于韓非本人所作,哪些屬于后人竄入,學界爭論較大。可以說,當今傳世的先秦文獻中,最能反映法家思想的,唯有《商君書》和《韓非子》兩書,即便其中有后學偽作,也能同原作思想基本保持一致。對于掌握法家管理思想而言,無需過度考訂辨?zhèn)我沧阋哉f明戰(zhàn)國法家的思想概況。當然,專門從事史學和版本研究則另當別論。
“富國強兵”——法家的使命
與儒家講仁政、道家講自然不同,法家徹底放棄了人間溫情,撕下了各種面具,拋開了不能衡量的價值因素,只講功利。法家的使命十分明確,就是追求國家的財富和強盛。這就大大簡化了法家的管理目標。在戰(zhàn)國,法家思想的“真經(jīng)”無非就是四個字——富國強兵??梢哉f,法家思想,就是古代中國的崛起理論。
在法家看來,所有妨礙崛起的思想,都是有害的。崛起以國家為單元,一切個人和組織都要為國家服務,所有同國家強盛相矛盾的行為,都是需要強力制止的。
在商鞅與韓非的思想中,其基本假設是“國家至上”。所有法家人物,都把國家放在至高位置。當然,國家至上的思想,在不同法家人物中側重點先后有所變化,其變化軌跡是:慎到認為,君主從屬于國家?!傲⑻熳右詾樘煜?,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長也?!保ā渡髯印ね隆罚┑搅松眺?,國君和國家就基本同體了,但這種同體要求君主不能以個人好惡影響國家運行?!坝械乐畤尾宦牼?,民不從官”(《商君書說民》)所謂“治不聽君”不是否定君主的權威,而是不受君主個人情緒干擾,所謂“民不從官”不是鼓勵民眾不服從,而是不被官員的個人意志左右;一切都以法為準繩,只有法才是治理國家的根本,國和君一統(tǒng)于法。到了韓非,通過批評商鞅“知法而不知術”,完成了君主凌駕于國家之上的論證,“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保ā俄n非子·揚權》)所謂四方,就是臣民;所謂中央,就是君主。由立君為國(必須提醒讀者,立君為國完全不同于立君為民),到君國一體,再到朕即國家,清楚地顯示出法家思想的發(fā)展過程。
盡管存在國與君關系的細微認識差異,但法家的思想中對國家的重視幾乎是相同的。幾乎沒有一個法家學者對國家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當性進行過論證(韓非“有圣人作”的歷史進化觀,是論及君主的產生途徑而不是論及國家性質)。他們思想里國家至上的態(tài)度和觀點,是通過他們對富國強兵的追求而折射出來的。也許,在法家眼里,國家至上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無須論證。然而,正是這種不言而喻的態(tài)度和立場,使法家很容易走向為國家的暴政進行辯護,進而強調為國家利益犧牲民眾的必要性。所以,法家思想中,國與民的對立是天然的,已經(jīng)完全拋棄了其他學派思想家在國家與民眾關系上的學理討論。也許有人認為,法家也重民,甚至有人把法家的重民思想同西周以來的各種重民思想相提并論,這是有問題的。法家徹底否定了西周以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觀念,因為這種觀念遲早會走到孟子主張的“民貴君輕”道路上去,而法家絕不允許這種念頭出現(xiàn)。還有的學者,把“重民”與“重農”混淆,以法家(尤其是商鞅)的耕戰(zhàn)政策彰顯其重農思想。法家不重民但確實重農,而先秦表達重農思想的人物不少,歸納起來基本有三種:一是西周統(tǒng)治者的重農(在《尚書》、《詩經(jīng)》、《左傳》中均有反映),二是農家許行等人的重農(孟子曾經(jīng)同這種思想進行過爭論),三是法家商鞅、韓非等人的重農。這三種重農思想,與重民都有著根本區(qū)別。所謂重民,是國家以民為本;所謂重農,是以農業(yè)為立國之基。即便不考慮重民與重農的區(qū)別,單純比較上述三種重農思想,也可以看出明顯的不同。西周重農,志在獲得統(tǒng)治的穩(wěn)定;農家重農,志在重建社會的平等;法家重農,志在弱民而強國。
國家至上,必然會無視社會,并且以國家暴力擠壓社會。法家的始祖李悝協(xié)助魏文侯變法,主要有三個內容:“奪淫民之祿”,“盡地力之教”,“禁奸邪淫佚之行”。盡管李悝的著作沒有流傳下來,使人們看不到他的思想內核,但他的行為,卻反映出相應的思維邏輯。所謂“奪淫民之祿”,實際上就是廢除世官世祿。按照《說苑·政理》的記載,“其父有功而祿,其子無功而食之,出則乘車馬、衣美裘以為榮華,入則修竽琴鐘石之聲而安其子女之樂,以亂鄉(xiāng)曲之教。如此者,奪其祿,以來四方之士,此之謂奪淫民也。”商鞅變法,也有類似內容,而且更為徹底,連國王宗室的特殊待遇都被廢除?!白谑曳怯熊姽φ?,不得為屬籍?!保ā妒酚洝ど叹袀鳌罚┊斀竦膶W者,多肯定這種變革的進步意義。但如果從社會學的角度考察,情況就要復雜得多。歷史的進步,從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廢除世官,打擊貴族,當然比世襲制優(yōu)越得多,然而,在古代貴族與君主的錯綜關系中,這種進步的代價是從根子上鏟除制約王權的社會土壤。每個人的榮辱,只能源于自身努力,這正是法家思想吸引人的一面。而翻過來的另一面,則是把個人榮辱都系于國家,人變成國家的附屬物。所謂“盡地力之教”,確實具有發(fā)展生產力的積極意義,但是,生產力的發(fā)展,目的是為國家積累更多的財富,而不是為了民眾自身的幸福。李悝的變法“行之魏國,國以富強”《(漢書·食貨志)》;“魏用李克,盡地力,為強君,自是之后,天下爭于戰(zhàn)國,貴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史記·平準書》)所謂“禁奸邪淫佚之行”,現(xiàn)在能看到的資料,是對“奇裝異服”的打擊。理由是“雕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男女飾美以相矜而能無淫佚者,未嘗有也”(《說苑·反質》)。因而,國家規(guī)定標準服裝,以質樸為標榜,把民眾的衣著納入國家統(tǒng)一管理的范圍。所有這些,都隱含著一個思路——國家的管理對象,是一個個原子化的個人。任何社會組織,都是國家的排除對象。到了商鞅變法,就把這種對社會的擠壓以法令形式強力推行,重新編戶,變革鄉(xiāng)里制度,推行縣制,甚至“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家也是罪過,要處以加倍征賦的處罰。戰(zhàn)國王權的崛起,正是通過這些途徑實現(xiàn)的。
立足于國與民的對立,法家主張,治國必須排除親情、善意,以及一切帶有情感性的因素,以純粹理性的冷眼旁觀姿態(tài),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看待民眾。商鞅的基本主張,就是以“奸民”去駕馭“善民”,而決不能以“善民”來領導“奸民”?!皣陨泼裰渭槊裾?,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國用詩書禮樂孝弟善修治者,敵至必削國,不至必貧國。”(《商君書·去強》)其理由是:“用善,則民親其親;任奸,則民親其制。合而復者,善也;別而規(guī)者,奸也。章善則過匿,任奸則罪誅。過匿則民勝法,罪誅則法勝民。民勝法,國亂;法勝民,兵強。故曰:以良民治,必亂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強。”(《商君書·說民》)商鞅高度推崇國家擁有的制度強制力,人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識被消滅殆盡,民眾要由掌握法制的“奸民”所驅使,而不是由道德楷模的“善民”所感化。驅使民眾的基本方式是名和利,“故民生則計利,死則慮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審也。利出于地,則民盡力;名出于戰(zhàn),則民致死。入使民盡力,則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則勝敵。勝敵而草不荒,富強之功,可坐而致也?!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n非對此進行了相應的推理,他把所有的社會關系,一律簡化為赤裸裸的利害計算?!搬t(y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故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保ā俄n非子·備內》)醫(yī)生吸允病人的膿血,不是醫(yī)生同病人有親情,更不是道德高尚,而是利益所在。賣馬車的工匠希望人們富貴,因為不富貴就買不起馬車;而造棺材的工匠希望人們死亡,因為不死亡就賣不出去棺材。管理必須立足于這種利害計算,由此形成了法家的各種治國舉措。
以國為本,富國強兵,需要統(tǒng)一行為和統(tǒng)一思想。商鞅把這種統(tǒng)一稱為“壹務”、“壹言”,最后歸結為治國舉措的整齊劃一?!笆ト酥疄閲玻假p,壹刑,壹教。壹賞則兵無敵,壹刑則令:行,壹教則下聽上?!保ā渡叹龝べp刑》)民間的各種思想,甚至各種倫理準則和價值觀念,統(tǒng)統(tǒng)都在禁絕之列?!霸姟?、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zhàn)。國以十者治,敵至必削,不至必貧?!保ā渡叹龝まr戰(zhàn)》)商鞅給出的禁絕理由十分簡單,就是認為這些東西妨礙了富國強兵?!肮势渚硟戎?,皆化而好辯樂學,事商賈,為技藝,避農戰(zhàn),如此則亡國不遠矣。”(同上)“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辯——國有十者,上無使戰(zhàn),必削至亡;國無十者,上有使戰(zhàn),必興至王?!保ā渡叹龝と姟罚┰谄渌?,商鞅把危害國家的東西稱為“六虱”,六虱究竟是什么,由于《商君書》的缺佚而解讀不同,但大意很清楚。“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zhàn)。國有十二者,上無使農戰(zhàn),必貧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謂君之治不勝其臣,官之治不勝其民,此謂六虱勝其政也。十二者成樸,必削。是故興國不用十二者,故其國多力,而天下莫之能犯也?!保ā渡叹龝そ睢罚┧?,商鞅主張清除危害國家的“五民”,即談說之士、處士、勇士、技藝之士、商賈之士?!胺蛑螄釀荻握務f,則身修而功寡。故事詩書談說之士,則民游而輕其君;事處士,則民遠而非其上;事勇士,則民競而輕其禁;技藝之士用,則民剽而易徙;商賈之士佚且利,則民緣而議其上。故五民加于國用,則田荒而兵弱?!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搅隧n非,概括得更清楚,他把危害國家的五種人稱為“五蠹”,包括學者、辯者(言古者)、帶劍者、近習侍從(患御者)、商人和工匠。“是故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古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jié)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積于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yǎng)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保ā俄n非子五蠹》)尤其是儒墨兩家,“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更在剿滅之列。也就是說,國家只需要農夫和戰(zhàn)士,其他一概都是禍亂之源。這種思路,在商鞅時表達為統(tǒng)一思想,到了韓非時就只能有一個思想。商鞅強調的是國家,而韓非就變成了“朕即國家”。所以,商韓之間略有不同,商鞅強調富國強兵是國家本位,韓非則由國家本位發(fā)展為君主本位。這一變化,在邏輯上是順理成章的。正如今天的某些公司,創(chuàng)立人一開始強調的是公司至上,如果這種至上不是立足于社會服務,到后來就必然會變成創(chuàng)立人至上。
無論是國家至上還是君王至上,富國強兵的基本準則是廢私立公。所謂公,就是公之于國,公之于君。有人以為,法家僅僅強調法制和賞罰,實際上,法制的背后要靠公私的區(qū)分來支撐。對于臣下而言,“公”就不能有任何私利,但是,人的私利又是天然存在的,對此,法家的基本策略是采用交易方式,以國家的賞罰來換取臣下的盡公效忠。對于君主而言,公就是排除任何私人情感,完全以功利準則來行使賞罰二柄。商鞅指出;“無宿治,則邪官不及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百官之情不相稽,則農有余日。邪官不及為私利于民,則農不敝?!保ā渡叹龝睢罚┚鞑灰詾橛辛司粑?、俸祿、國法,就可以驅使吏民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使命,很多時候,這三者反而導致貧弱亂?!叭司芯粜卸跽撸械撔卸鴩氄?,有法立而治亂者,此三者,國之患也。故人君者,先便請謁而后功力,則爵行而兵弱矣。民不死犯難而利祿可致也,則祿行而國貧矣。法無度數(shù)而治日煩,則法立而治亂矣。是以明君之使其民也,使必盡力以規(guī)其功,功立而富貴隨之,無私德也,故教化成。如此,則臣忠君明,治著而兵強矣?!保ā渡叹龝ゅe法》)韓非則進一步把君主之公與治國之術聯(lián)系起來,認為君主一旦表露出自己的喜好,就會被下屬利用而謀私?!叭酥饔卸迹喝钨t,則臣將乘于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币驗榫髦灰磉_出自己的意圖,下屬就會揣摩君主意圖而營私,“群臣飾行以要君欲,則是群臣之情不效”。所以,君主必須深藏不露,掩飾情感,絕不顯示出自己的好惡,這就是君主之公?!肮试唬喝ズ萌海撼家娝?。群臣見素,則大君不蔽矣?!保ā俄n非子·二柄》)
正是厲行法家學說的秦國,使遠道而來的荀子看到了一幅欣欣向榮的公而忘私景象。荀子曾經(jīng)回答應侯范睢“入秦何見”的提問說:“其固塞險,形孰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梏,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是所見也。”然而,荀子留了伏筆,秦國雖然威武勝過了湯武,廣大勝過了舜禹,達到了“治之至”,但其“憂患不可勝校也”,原因之一就是“無儒”。因為秦國之治是建立在對抗基礎上的,所以“諰諰然??痔煜轮缓隙埣阂病保ā盾髯印妵罚?。所以,“公”并不意味著沒有矛盾和沖突。法家主張廢私立公,而廢私立公的基本方式又是以滿足私欲的交易實現(xiàn)的。由此帶來的公私對抗,是法家不能根除的。商鞅和韓非可以回避這一問題,我們今天則必須認識到,以賞罰二柄來實現(xiàn)“公”,最后成全的是君主最大的“私”。而這種君主之私所代表的“公”,勢必會不斷加劇君主與臣下之私、與民眾之私之間的緊張,遲早會遇到改弦易張的挑戰(zhàn)。
為了防范私利對公權的挑戰(zhàn),壓抑民眾的自身需求,法家都主張實行愚民政策,削弱民眾的權利。商鞅認為:“無以外權任爵與官,則民不貴學問,又不賤農。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勉農而不偷。民不賤農,則國安不殆。國安不殆,勉農而不偷,則草必墾矣?!保ā渡叹龝睢罚┟癖姴粡膶W問中求富貴,不從社會交往中謀私利,則會把精力集中于國家號召的耕戰(zhàn)政策上。所以,法家所說的富國強兵,和今天人們所說的富強不一樣。法家所說的富強,以愚民、弱民為代價,而今天所說的富強,以開民智、張民權、增民利為根柢。理解不了這種區(qū)別,就很有可能把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望文生義曲解為國家之富而不是國民之富?,F(xiàn)代的國富,是建立在民富基礎上的,而商鞅的國富,則是建立在民愚民弱基礎上的。商鞅明言:“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商君書·弱民》)要愚民弱民,就要去除民眾可以同國家叫板的資本?!罢務f之士,資在于口;處士,資在于意;勇士,資在于氣;技藝之士,資在于手;商賈之士,資在于身?!保ā渡叹龝に愕亍罚﹪乙ù罅鈦砬宄@五種人之資??傊?,法家的設想,是把民眾變成沒有思想、不長頭腦、完全服從于上的工具。在國和民之間,法家只有國權,沒有民權,民要絕對服從國。民的唯一價值,就是為國盡力盡忠。
這樣一種治理模式,在管理決策上勢必走向君主獨斷。商鞅在變法時,堅決反對不同意見的表達,甚至不允許采用商議方式。他說:“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薄爸钦咦鞣?,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史記·商君列傳》)到了韓非、李斯那里,這種君主獨斷被發(fā)揮到了極致,而且在秦始皇手里得到了實現(xiàn)。從此,中國古代的君主專制有了完整的思想體系和實踐體系。當代有些人把中國古代君主專制的思想根源歸結到儒家而放過了法家,有點南轅北轍,找錯了對象。秦暉把這種批判的錯位喻為“荊軻刺孔子”。
法家管理思想的魅力和陷阱
法家的管理思想,有很多吸引人的東西。由于它與先秦諸子其他各家的明顯區(qū)別,使它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然而,在這種魅力下面,卻有著看不見的陷阱。當人們?yōu)樗倪@種魅力所吸引時,往往會不自覺地踩踏上陷阱式的機關,落人商鞅和韓非所布的彀中。
不可否認,法家管理思想中有許多技術性的細節(jié),尤其是法術勢的配合,獎懲的邏輯,駕馭臣下的手段等等,往往行之有效。在一些具體問題的分析論證上,法家人物(尤其是韓非)不乏有很深刻、很犀利的洞見。這些細節(jié),需要另文撰述評價。本文僅在整體上對法家管理思想予以透視。
法家思想有一種魔力,它會誘使人們做“老大”夢。從古到今,人類都有一種“更高、更快、更強”的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來自于生物本能,各種生物在進化演變歷史中,無不向這個方向發(fā)展。生物的千變萬化,不過是因為所遇到的資源不同、環(huán)境不同、條件不同,使它們形成了不同的強大方向,體型大者更具威力,而體型小者更加靈活;以力取勝者固然威風凜凜,而貌似弱小者可能繁殖速度驚人。同一種生物,也要服從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人類作為個人而言,總會向“出人頭地”的方向努力,馬斯洛所謂的尊敬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需要,就是對這種努力的心理概括。人類的各種組織乃至國家,也都在這個方向上不斷進化。公司追求的排行榜前茅或者“基業(yè)長青”,國家追求的盛世風光或者“大國責任”,本質是一樣的。
從這一意義上看,法家在戰(zhàn)國群雄的競爭中,適時確立了富國強兵的基本方向,而且設計出了操作性很強的實施策略,這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對那種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領導人來說,法家思想尤其對他們的胃口,無怪乎秦孝公聽了商鞅的強國之術,“不自知膝之于前席”;秦王贏政看到韓非的文章,拊髀稱道:“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并因此而發(fā)動了對韓戰(zhàn)爭。盡管戰(zhàn)國時代的戰(zhàn)爭是家常便飯,但為了一個人的文章而征討他國則絕無僅有。當然,這不能同西方古代神話中為了爭奪海倫而發(fā)動的特洛伊戰(zhàn)爭相媲美,但至少可以看出韓非思想的吸引力。時至今日,現(xiàn)實中沉醉于“強國夢”的人中間,不乏能夠找出商鞅和韓非的崇拜者,《大秦帝國》的作者就是一例。贊許秦始皇的偉大功業(yè)者,實際上已經(jīng)在思想上認同了法家的治國理念。也許,這種認同是下意識的,但正因為有可能在下意識中認同,故其威力格外強大。不管是國家領導人還是公司領導人,只要強調國家至上、公司至上,立志于“做大做強”,就會感受到法家思想的親和力。
即便不想做“老大”,法家思想在管理中的可操作性,也會引起人們的興趣。從管理方略的角度來看,法家誘人的地方,是管理目標的大大簡化?,F(xiàn)實中的管理活動,往往存在多目標的選擇難題,關鍵是多個目標會互相沖突,魚與熊掌難以選擇。這種兩難甚至多難的多項選擇,往往導致管理者困惑猶豫。所謂“兩利”和“多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有時管理者實在下不了決心時,不得不抓鬮式的碰運氣。算命占卜并不見得全是迷信,有時也是利害權衡時拿不定主意的智慧。多目標,尤其是價值多元化,使任何管理學說都有可能捉襟見肘。而法家思想為了便于操作,把復雜的管理目標單一化,即實現(xiàn)“富國強兵”,并讓這一目標壓倒一切,所有與此沖突的價值觀念,統(tǒng)統(tǒng)都要為這一目標讓路。這樣,就能夠使復雜的管理活動單一化,而且能夠確保所有力量和資源都聚焦于這一目標,在短期內收到顯而易見的快速效果。尤其是其效應的快速性和帶來的成就感,對管理人員特別是高層決策者具有極大的誘惑力。管理者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不同情境的應對上,而勿需考慮價值層面的權衡?,F(xiàn)實管理中,由于人的注意力有限,哪怕沒有受過法家思想的影響,往往也會自發(fā)產生出盡可能簡化管理目標的念頭,此時如果看到法家的論證,就會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當年秦王贏政看到韓非著作的反應,恐怕就是這種心情。不論是國家還是公司,在管理活動中這種簡化管理目標的做法屢屢可見。如“中心任務”說,“壓倒一切”說,“一票否決”方式等等,都是簡化管理目標的變形。法家思想中把復雜的追求化約為簡單目標的傾向,當然能夠得到苦于選擇之難的人們青睞。
為了實現(xiàn)組織目標,就需要最大限度地動員組織力量,激發(fā)他們做出最大貢獻,而且這種成員能夠把自身消耗降低到最低程度,能夠放棄任何與組織目標不合的自身需求。法家的所有舉措,都要為達到這種管理效果服務。最符合這種管理思路的,就是昆蟲界的螞蟻和蜜蜂。在法家的組織體系中,有嚴密的分工體系,在明確職責方面達到了同現(xiàn)代組織相比也毫不遜色的程度(現(xiàn)代分工立足于技術分工,古代分工立足于職責分工,這是需要區(qū)別的)。韓非曾經(jīng)舉過一個例子:韓昭侯醉寢,他身邊的典冠者怕昭侯著涼,就給昭侯加蓋了件衣服。昭侯醒來后很高興,問左右道:“是誰給我加蓋衣服?”左右回答:“典冠?!庇谑钦押钐幜P了典冠和典衣。處罰典冠的罪名是“越其職”,處罰典衣的罪名是“失其事”。韓非的結論是:“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守業(yè)其官,所言者貞也,則群臣不得朋黨相為矣?!保ā俄n非子·二柄》)管帽子的和管衣服的各負其責,絕不能失職,更不能越權。即便是當代的管理者,也有不少人贊許這種體系的有序和有效,對這種體系能夠使領導人使用部下“如身之使臂”贊口不絕,而絕少考慮到使部下“手足化”、“蟻族化”的負面效果。凡是津津樂道于個體為組織做出犧牲者,往往會推崇這種法家式的組織體系。
組織強大化、目標單一化、成員蟻族化,僅僅其中一點,也會對管理者形成誘惑,何況法家把這三點整合到一起。所以,迷戀法家思想很正常,對那些渴望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的人更正常。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強大化的同時是沒有退路和緩沖,簡單化會導致失去利益協(xié)調機制,工蟻化會泯滅個體價值。這些,都是法家管理思想的致命傷。
組織強大化的表現(xiàn),必然是追求物化成效。如果沒有廣闊的領土、高大的建筑和雄偉的軍隊,如何能夠稱得上是偉大國家?如果沒有市場份額、增長率、利潤率的榜首地位,如何能夠稱得上是優(yōu)秀的公司?在法家人物眼里,莊子式的精神逍遙等于夢游,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近乎白癡。在最好的情況下,法家只能培育出單純的功利之徒,人類的精神世界將不復存在。一開始,人們會被這種強大帶來的炫目效應所震撼,但不久就會看到,炫目的結果可能是由于血壓升高而中風。秦國在商鞅變法后,成效卓著。“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保ā妒酚浬叹袀鳌罚┤欢蟮那孛穸嘧兂闪恕熬碌睦褐髁x者”,國家強盛的同時伴隨著世風日下。賈誼曾尖銳地指出:“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餅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嗜利,不同于禽獸者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jié),仁義之厚。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yè),天下大??;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保ā稘h書·賈誼傳》)賈誼在客觀指出秦國在功業(yè)進取的同時“秦俗日敗”,很值得推崇法家管理思想者深思。也許有人會說,秦國風俗日敗并非商鞅變法之過。但不要忘了,法家也強調,采用什么樣的管理方式,就會培育出什么樣的管理對象。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正是韓非所強調的管理效應。秦國的耕戰(zhàn)政策,能夠培育出慷慨赴死的戰(zhàn)士,卻不能培養(yǎng)出游走吟唱的詩人。以此觀之,賈誼的批評,正是從組織文化層面對法家管理思想的反思。
管理目標的單一化,也會帶來嚴重的副作用。韓非曾經(jīng)以晉楚城濮之戰(zhàn)為例批評孔子。在城濮之戰(zhàn)前,晉文公征求下屬意見。舅犯認為,兵不厭詐,“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而雍季則說:“焚林而田,偷取多獸,后必無獸;以詐遇民,偷取一時,后必無復?!睍x文公按照舅犯的建議打仗獲勝,而在勝利后優(yōu)先褒獎雍季。群臣不解,晉文公解釋道:“夫舅犯言,一時之權也;雍季言,萬世之利也?!睋?jù)說孔子知道這件事后評價說,“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時之權,又知萬世之利。”韓非則不以為然,稱:“文公不知一時之權,又不知萬世之利。戰(zhàn)而勝,則國安而身定,兵強而威立,雖有后復,莫大于此,萬世之利,奚患不至?戰(zhàn)而不勝,則國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萬世之利?待萬世之利在今日之勝,今日之勝在詐于敵,詐敵,萬世之利而已。”所以,韓非斷言道:“仲尼不知善賞也?!保ā俄n非子·難一》)顯然,韓非以“今日之勝”是“萬世之利”的先決條件為由,否定“今日之勝”與“萬世之利”在價值觀上的沖突,認定“今日之勝”就是“萬世之利”。當今的管理者,也會頻繁遇到這種價值觀的沖突。大道理上誰都知道長遠利益高于眼前利益,但當眼下過不去的情況下談何長遠?韓非正是抓住人這一心理,強調眼下就是長遠。這位諷刺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高手,卻斷然否定了眼下與長遠的矛盾,認為只要取得今日之勝,萬世之利“奚患不至”?韓非自己這樣說可以理解,然而聽從了韓非的管理者,難免會陷入短期效應的泥沼。
當“老大”的誘惑和簡化管理目標的疊加,會使管理陷阱不斷擴大,表現(xiàn)為不顧內在矛盾的積累,寄希望于“發(fā)展”來緩解或者消除各種價值觀念的沖突,這在當今的管理中十分常見。簡化管理目標的追求,往往會帶來副作用,如曾經(jīng)的“工業(yè)以鋼為綱”、“農業(yè)以糧為綱”,實踐效果是導致產業(yè)結構嚴重失衡,反而會帶來更多的后續(xù)沖突。單一目標讓其他目標讓路,其后果往往是其他目標拖住了單一目標的后腿。有些管理者總認為,發(fā)展了、強大了之后,各種問題會隨著發(fā)展迎刃而解,但令人沮喪的是,“發(fā)展”會在舊有的矛盾上疊加新的矛盾,“強大”會在原來的難題上增添新的難題。許多管理者在沒錢的時候往往鼓勵部下,咬咬牙有錢了就好了,然而當真正有錢了,卻會發(fā)現(xiàn)有錢可能會產生出更大的問題。當然,我們必須肯定發(fā)展和強大的正面效應,但作為管理者,必須學會在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權衡。
組織成員的蟻族化,負面作用人人都能看到。贊揚蜜蜂式勤勞、螞蟻式堅韌的人,往往只是看到了這種體系的高效和有序,而看不到它同現(xiàn)代分工體系的根本區(qū)別。要構建這樣的體系,就需要把人員改造為組織零部件。螞蟻和蜜蜂是不存在“個體”的,每只工蜂或者兵蟻,都是一個群體的組成元件而已。法家的組織體系,就是這種有序的“蟻族”。要實現(xiàn)組織的蟻族化,就要徹底否定個體的價值和地位,以各種方式把組織成員轉化為無自我、無個體、無意識的“齒輪和螺絲釘”。君主對臣下是“畜”,官員對民眾是“牧”。凡是推崇法家者,多少都會墜入這種陷阱。
平心而論,法家的管理思想以及由此形成的管理方式,對于國家來說,在戰(zhàn)爭年代往往是有效的;對于企業(yè)來說,在創(chuàng)辦階段往往是有效的。由于對和平的期待,對企業(yè)未來的期望,可以暫時放棄不符合單一目標的多樣追求,使其副作用能得到較好的抑制。但是,隨著和平的實現(xiàn),隨著企業(yè)的成熟,其副作用就會越來越明顯。不少人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的原因就在于此,一個組織的創(chuàng)業(yè)與守成“攻守之勢異”也在于此。盡管法家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是,當國家強調“主權高于人權”時,當公司的管理者認為公司的利益天然高于員工的利益時,當管理者要求人們對“奉獻”不能質疑時,尤其是各種管理舉措中包含著下意識地把組織與成員對立起來的內容時,法家的幽靈,就已經(jīng)在徘徊。
從歷史看,法家思想由于見效快,成就大,即便認識到其中的不足,也會對其難以割舍。漢代盡管有“獨尊儒術”,但其骨子里卻是外儒內法。漢宣帝教訓太子所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說出了統(tǒng)治者的心底。當然,把宣帝對儒家的批評同西漢前期君臣對法家的批評結合起來看,可能會更好地幫助人們掌握儒法兩家在管理思想上的關系。
責任編輯:慕云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