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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蒙的歷程

      2012-04-29 13:44:19張承志
      上海文學 2012年10期

      張承志

      關于插隊草原經歷對我的寶貴,我已經寫了半生。

      確實——半生的筆墨,沒寫盡它對我的滋養(yǎng)和啟迪。

      如今在流行一個詞:雙語。沒準倒是我,在它尚未流行也沒被污染的時候,比較早地使用過它。大約在1991-1992年之間發(fā)表在新疆政協(xié)報上的《夏臺小憶》里,我提到一個額魯特蒙古和俄羅斯移民的混血小姑娘諾伽。在那篇散文里我寫到了一個“和父親講蒙語的厄魯特方言、和母親講俄語”,因為從兩三歲時就和異族的鄰居娃娃玩在一起,所以說起維語哈語“如母語一般純正”的小姑娘。

      我還特別提及了她的夏臺小學,那所小學“比北京大學還棒”,因為它同時使用維、哈、蒙、漢四種語言授課(包括每一門課),不同民族的兒童可以自由挑選想學的一種。

      后來在長篇散文《夏臺之戀》(1994)中,我使用了“bilinguist(雙語持有者)”這個詞匯。我講到一個回族一個維族、從孩提兒時就滾爬玩耍在一起的兩個小孩:

      兩家都有一個一兩歲的光屁股的小男孩。說他們是小男孩不如說他們是兩個小動物。每天,除了吃和睡他們可能爬向各自的母親以外,他們與各自的大人毫無關系。他們日出而始、日入而息的天天玩。當然,大人也根本不搭理他倆。夜里,兩家的房子由他們隨便睡哪家,親媽不會去找。兩家的女人早就習慣了在吃飯時, 給爬到跟前的兩個都盛上,而且決不能偏心——否則天下就要大亂。……他倆無疑將是真正的bilinguist,雙語持有者,對彼此對方的語言精通得入骨入髓。

      如今看來,我顯然還不夠啰嗦。我并沒有寫足他們對彼此的語言理解得入骨入髓的原因。

      那原因就是——玩在一起、滾在一起、用唯有嬰兒才會說的那種所謂牙牙學語之前的“語言”,吱吱呀呀地“說”在一起。

      我想強調:造就雙語,必須經過如夏臺橋頭兩個小孩那種自然的共同生活階段。只有那種和平與平等的比鄰而居,人才能獲得某種語言本意的感受。后期的、學校的、被迫的語言學習,不能與那種孩提交流相提并論;因為那是“人與人初次對話的語言,一點沒有被污染的語言”。

      我還忘了多啰嗦幾句:使用四種語言授課的夏臺小學,乃是一院子四學校或一校四學;在用天山上的松樹圓木榫卯拼接造成的校園里,學生和教員、授課語言和使用教材,麻雀雖小,卻有四套之多。學齡兒童與他們家長的愿望,毫無異議地享受著民族政策的保障。

      如今我常感慨:別看這么幾句,能寫出它來,還是靠了我那一段要緊的經歷。

      若是沒有在二十二歲的年月、在異族異語的內蒙古、在風雪酷寒的烏珠穆沁草原創(chuàng)建過一座馬背氈房小學、并在使用蒙語的人群中擔任民辦教師的經歷——我不可能寫出上述那么幾句。

      當然,若是沒有親愛而辛酸的汗烏拉大隊游牧小學的“巴赫西”(bahxi,教師)的體驗,我也不會醒悟包括母語的權利、雙語的含義,以及教育與民族等話題的重大。

      (a)

      如今,恐怕已經很難讓人相信——比如知識青年中流行的不是頹廢和想家,而是革命和立業(yè);不是破罐破摔,而是心氣未褪——那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了。今天,偶爾哪怕是與革命前輩發(fā)生了思想的相碰,也很難讓他們聽懂我們當年的革命口號——真的,連我回憶著也覺得恍如隔世,究竟什么才叫“在根本利益上為人民服務”呢?

      如果今天漠不經心地回想,當年被我們傻兮兮地認為可以劃入馬克思所謂“人生的需要”而不是“謀生的手段”的勞動,也就是值得為之一拚的活兒——可以列出打井、蓋房、中草藥種植加巡回醫(yī)生等不多的幾種。再數下去,就是小學了。

      而蓋房子,也就是定居點的泥水活兒,究竟是一項百年大計還是一場對古老游牧文明的破壞,也許將要迎對愈來愈多的質疑;而打井,雖然算得上一種有效勞動,但是它也會被機井和其他手段取代。只有學?!鼱砍稄碗s,一言難盡,將會令人長久琢磨。

      在那個只爭朝夕的時代,沒有誰思考許多。我只是在腦子里略微轉了一下念頭,就投入了行動。

      那時我想:這可是亙古未開的草原。教育從來只在城里,至少只是在廟或公社坐落的鎮(zhèn)上存在。若是經過我們的努力,在汗烏拉四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建起一座學?!撌嵌嘤幸饬x!

      所以,雖然當孩子王與我的形象實在偏差太遠,我還是沒能抗拒誘惑,接受了“老師”這個被定為中等勞動、每天只記六個工分(滿分是八分)的活兒。

      要緊的是,無人指導更無人援助的我邁出的第一步,若有靈感——當時的我當即決定,既然是我來辦小學,就要教蒙文!

      可能是因為前一年放羊時,一年里我都滿懷興致,抱著一本蒙古國出版的蒙文《怎樣經營牧業(yè):給牧民的建議》,在山頭上消磨時間。在空曠無人的山里,羊群只顧嚓嚓吃草,我懶懶躺在草地上,睡一會兒讀一會兒——也許就是那時學得的一點蒙文,給了我一種野心?

      總之,我一人刻鋼板(當然是在公社公立學校的蒙族老師指導之下),印了一本薄薄的“鄉(xiāng)土教材”。蒙漢對照,有題圖,記得編第一課“doron jüg-es ulān nara mandla——東方紅太陽升”時,我對“東方”不用口語jüüntei而非用文縐縐的doron,覺得很別扭。

      其他的課文記不清了,但我永遠記得剛開始教過的第一排字母表。蒙語的字母表,叫做“查干陶勒蓋”(?angan tolgai),意思即“白頭,白腦袋”,指蒙文七個元音與一個個輔音逐一拼讀而形成的音節(jié)。后來才知道,這套音節(jié)表與日文的五十假名之間,有一種阿爾泰語言系統(tǒng)的惟妙惟肖。

      在鞍子已經備好,即刻就要上馬的那時,我明白字母表“白頭”并不好對付。加上元音它一共十六行,但是摻雜著專門拼寫外來語,比如“牌子”(paizi)要用的p、“前線” (farant)要用的f。我編著小小二十頁的油印教材,心里卻盤算著怎么繞過它們。不用說,對一切老牧老外都拗口至極的z、c、s、zh、ch、sh,那幾個怪母亂碼,從開頭我就沒打算碰它們。如今也明白了:既然我有意躲開了這一組字母,也就避開了把大量外來語強加給蒙古兒童、并破壞他們童貞語言的罪過。

      白頭音節(jié)表對蒙古兒童來說,常用和必須學會的,算算只有十三行。

      回到自己插包的家里想尋求點安慰,哥哥卻來嚇唬:

      “你記著:巴雅、喬瑪、烏蘭夫,全大隊就這三個小孩最調皮。你要是能對付這三個,就能對付所有小孩;你要是對付不了他們仨,就別當這個巴赫西!”

      巴赫西(bahxi)就是老師。在以后的歲月里,我與這個詞糾纏得難解難分。

      我躲避著zh、ch、sh,刻著鋼板,根據囊中羞澀的那一點蒙語庫存,選擇著蒙漢合璧的課文。

      哪怕三個尚未謀面的小妖再厲害,信心卻在增加——如今寫來已經是個語言學問題:阿爾泰語系的語言比起漢語,有一種令人驚異的簡單易學。只要學會一行,繼續(xù)三行五行都觸類旁通。只要學會一行元音再添上幾個輔音,白腦袋便突然變?yōu)樗接?任誰是文盲也都可能突然讀出來。只要讀出來,照狗畫馬,就可能描下來,也就是學會書寫。三個小魔頭的事兒另說,重要的是:十三行白腦袋一目了然,背誦十三行白頭音節(jié)表,不應該太難。

      啊、哦、咿、噢、歐、喔、嗚。

      我暗暗念過一遍。前一年在山上放羊時,我一小會兒就背下來了,還用芨芨草棍寫得滾瓜爛熟。這就是一行,小孩們背熟了,就等于學完了元音。在清華附中的外語課上,無非也就是這么一遍而過。啊哦咿噢歐喔嗚,我要是擔心發(fā)音不準,隨便把一個過路的牧民揪下馬來,讓小孩跟他念,保證就準了。

      這本鄉(xiāng)土教材被我遺失,實在是一件大大的憾事。但是第一節(jié)課的情景,比鋼板刻寫的課文更加令人難忘。

      (e)

      一個牧民居然堵住蒙古包的小木門,端端地盤腿坐著,注視著我們——“聽課”。我知道,他大約是來找碴兒的,看我這個moo kyatad(臭漢人)在教他們的小孩什么。而我們小學的兒童,在那一天卻唯有喜悅,毫無一絲復雜的念頭。

      我舉起一根柳梢條,朝黑板一擊:

      a~

      孩子們拚命地搖著腦袋,喊出了最初的第一個“白頭”:

      A ~~

      我威嚴地下令:“巴雅!把這個a,寫到黑板上去!”

      巴雅跳起,按著烏蘭夫的腦袋,兩步跨到蒙古包哈納墻上掛著的小黑板前。他一邊把長著兩個牙的a嗤嗤地往黑板上寫,一邊回頭問:

      “巴赫西,寫幾遍?”他顯然見過公立學校里的黑板默寫。

      我考慮了一下:“寫七遍。哎,寫直!別寫彎了!”

      我想讓他們從第一次就習慣“七”。因為元音一共七個,而蒙文字母表的每一行,都是七個查干陶勒蓋白頭。習慣七,背下七,一張口就給我喊出七個音來吧!我要讓你們天天背誦七七四十九遍,一直到你們早晨從皮被里鉆出腦袋,一張嘴就是一串白頭字母表!

      巴雅費勁地寫著,粉筆嗤嗤地在墨汁刷黑的木板上打著滑。

      我悄悄回頭一瞥:嘿,堵門“聽課”的大漢,已經增加到三個人。兩側各有一個扒著門框,還有一個在往里擠。戴皮帽子的大腦袋忽左忽右,擋住了門框射進的陽光。三顆頭呼哧呼哧地喘氣,六只眼睛瞪著黑板。他們全神貫注,忘了自己是大人、更忘了自己不是學生。他們比寫著的巴雅還緊張,好像生怕粉筆在黑板上一打滑,寫歪了。

      七個差強人意的a寫完了。巴雅的小臉蛋紅撲撲的,興奮地回到氈包對面的孩子堆。一旁,烏蘭夫喊了起來:“巴赫西!我也寫!……”

      我已看出了烏蘭夫爭強好勝,決定因勢利導。我盯著這個據說是小魔頭之首的烏蘭夫,提出讓他上黑板的條件:

      “你要寫,就要寫直。要是寫彎了的話……把一個寫彎了,要在本子上寫七個!行么?”

      “扎!”他沖上黑板。

      他寫著,我在一旁隨口說教:

      “白頭學會了,蒙古話的書不管有多少都能學會。查干陶勒蓋是蒙古書的額吉、泉眼,是書的根子。不學會查干陶勒蓋,蒙古的字和書你就學不會。不會念,不會寫,一輩子你走著日子過著,書和寫你不知道?!?/p>

      一轉身:聽課的只剩下一個。目光和我一碰,好像害臊似的,他慌忙地也離開了門框。

      那不過是1970年初冬的一天,我草原生涯中平常的一天。那天我口似懸河,卻暗覺在強打精神——本來我的愿望,是藍袍黑馬飛馳雪原,而不是當個孩子王。在黑板上畫白頭,本該交給某個文靜的誰。只因沒有這個誰,我才被套上了韁繩。但惱人的是,在亙古草原上教一群懵懂未開的兒童念查干陶勒蓋,又確實比在雪地上追逐羊群多了一點意義——就是這可悲的意義,它使我一生都勉為其難!它使我放棄了多少散漫的快活,又使我的軌跡,拐了多大的一個彎呀。

      按照隨意定下的方針,我們汗烏拉大隊民辦學校的冬春校舍,只是一頂灰舊的氈包。計劃在四個牧業(yè)組里輪著轉,每個組教十至十五天。這個窮辦法,不知被誰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巡回教學”(toirin jāna)。

      大隊派了一輛大車,把氈包卸在了第一組駐牧的薄勒嘎斯太山谷中間。

      車走了,我仍騎著馬站在雪地上發(fā)呆。

      忽見一輛牛車緩緩駛來。

      “說是在學校門前,一家要倒下一車牛糞呢?!蹦莻€嫂子一邊把牛卸下來,一邊對我笑瞇瞇地說。我聽得一怔,咦,我沒這么要求呀。

      就這么,每家都運來了一車燃料。氈包也被他們支了起來。第二天上午,當太陽把雪原曬得暖和一些的時候,山梁上出現了一些孩子,像旱獺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來。

      他們慢慢走近了,每人都喊我一聲“巴赫西”。我聽著,這個詞兒給人的感覺很特別,心頭掠過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汗烏拉小學,就這么誕生了。

      小孩們每天從四面八方跑來上學。上課時我的馬就撒在包外吃草,每天晚上我換一家過夜。

      在課間喝一次茶。白頭表念得太無聊,我就把腰帶在他們身上捆一個十字花充當摔跤服,讓他們在雪地上摔跤 “上體育課”。看看太陽差不多離西邊的山梁還有一丈高,我用簸箕端來雪塊,倒進鍋里,燒開一大鐵鍋茶。雖然我早有自備,喝茶時,每個孩子還是都拿出一個小口袋:“巴赫西,這是阿給你帶的茶?!蔽覄t抖開一個個小口袋,把懂得惦記老師的女人們送來的炒米和碎磚茶,再分給她們的孩子。

      沒有牛奶,我們一直喝的只是黑茶。令我至今耿耿于懷的是,甚至到了后來——到了我們有了大隊部的泥屋校舍以后,萬惡的管理員仍拒絕給我們批一只羊吃。

      幾次我對他講得口干舌燥,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到最后我也沒能讓孩子們享受學生的特權,像開會的干部一樣,煮一鍋噴香的羊肉,在念夠了查干陶勒蓋之后嚼個痛快。

      連一只羊都沒給我們吃過……當年我常因此恨得咬牙,如今卻覺得別有滋味。管理員拒絕時的冷漠神情是難忘的,那神情刻進了我的心底,但我卻佯作未曾覺察。

      也許今天他會感到害臊?對這所馬背氈包小學執(zhí)行的母語尊重,對它不管多難也堅決推行的蒙文教學,牧民們缺乏敏感和珍惜。我明白,出于一種深刻的懷疑,即使我已經大張旗鼓普及查干陶勒蓋,他們仍在冷冷觀望。而我——既然騎上了馬,就不是為了后退。

      我們注定實行的,只能是清貧的教育。就像氈包外踏破積雪緩緩吃草的羊群,學校在那個彤云低沉的冬春之交,默默求生般地運行。除了日后自己種的胡蘿卜帶來的欣喜之外,我們從未有過牧區(qū)該有的“以肉為食酪為漿”的享受。

      好在正是一個清貧的時代,孩子們對物質的匱乏毫不在意。由于他們對氈房小學的興趣,唯因這一點——第一組的十幾天教學不僅順利結束,甚至可以說大獲成功。

      結束那天,我讓孩子們排隊,碰巧知識青年們合買的相機在手,我想照一張紀念相。

      不知為什么隊就是站不成。男孩們擠著看我手里的相機,女孩們在一堆嘰嘰喳喳。駱駝倌德吉格勒的女兒索米婭在抽泣著哭。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個漂亮女孩一聽要照相,著急自己襤褸垂絲的袍子太破,突然忍不住哭了。

      至今我還留著這張照片。

      磨蝕太重的畫面上,駐扎在薄勒嘎斯太山谷的第一組兒童們個個皮袍黝黑臉帶凍疤,神采奕奕地望著我??床磺逍∶廊怂髅讒I究竟是破涕為笑,還是仍在抽泣。

      (i)

      七個元音都教完那天,我發(fā)狠下令,要孩子們背熟背死,背它個口干舌燥、背到太陽下山。背!念!一百遍,一千遍!背到自己的骨頭也能記住,背到連你做夢時被阿伽阿一把抓起來問“查干陶勒蓋是什么”,也能睡著把白頭一個個念出來!

      大約二十年前,在《聽人讀書》里我曾追憶過一次:

      那天我費了半天勁總算把蒙文字母的第一行“查干陶勒蓋”講完,然后我下令齊讀?!?/p>

      那天一直到散學好久我都覺得胸膛震響,此刻——二十年后的此刻我寫到此處,又覺得那清脆的雷在心里升起了。

      那就叫“朗朗書聲”。二十來個蒙古兒童大睜著清澈驚異的眼睛,竭盡全力地齊齊喊著音節(jié)表。

      “啊!哦!咿!噢!喔!……”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對我讀書,那些齊齊喊出的音節(jié),金鐘般撞著我的心。

      那一天我如醉如癡,我木然端坐,襟前是蜿蜒不盡的乃林戈壁,背枕是雄視草海的汗烏拉峰。齊齊發(fā)出的一聲聲喊,清脆炸響的一聲聲雷,在那一天久久持續(xù)著,直至水草蒼茫,大漠日沉。

      厚厚的積雪融化著,草根在雪層底下露出來。融雪——所謂春水,在蝕空的雪層下匯成看不見的小溪。

      當年的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是小妖怪。在汗烏拉小學辛酸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史中,小巴雅始終不渝地追隨著我,從未有一次動搖。烏蘭夫的情況稍有復雜,原因在他的父親與我插包的家族之間舊有一些費解的矛盾——但也迎風化凍。一次白毛風中,放學后我去他家過夜,風很兇,我抱著他九歲的妹妹巴依拉。只因烏蘭夫對他父親說了一句“老師抱著回來的”,那位一直不太友好的牧民政治家,好像就決定不再矜持。晚飯后,寡言的他似乎覺得不該睡得太早,獨自微笑著,取下了哈納墻上的四胡。

      須知,那一夜他以胡琴伴奏唱出的,居然是在那個年代違禁的《鋼嘎哈拉》(黑駿馬)。我當然沒有錯過機會。我不露聲色,掏出墨水凍住的鋼筆,把飄渺的旋律、還有幾句能聽懂的歌詞,記下了幾句。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反復在各種場合對各種牧民嘗試著套問、追挖、對證,最后終于洞悟了這首古歌的思路。我琢磨再三,篩選判斷,認定了一套歌詞,并做出了對它的翻譯——當然都是后話。

      烏蘭夫不過只是“hiitai”,有點氣盛而已。至于小巴雅,則是天生的忠誠之士。

      白毛風迷漫的十多天教完,第一組散學了。氈包要搬往第二組了,孩子們蹣跚踏著雪,紛紛回家。

      巴雅攔住我:“巴赫西,我不回家。我跟著你走,一直到第四組,我都學!”

      我說:“晚上你住哪兒呢?”

      “到了第三組,我住胡勒根·阿布蓋家!……”他朝我抬起清澈的眼睛。

      他的胡勒根·阿布蓋(hulgan abgai,姐夫),就是我的哥哥。烏珠穆沁姑娘在出嫁時,要認給她梳頭的人為父(很像我后來知道的,西海固回民中流行的“尼卡媽”)。我在草原的嫂子出嫁時的梳頭義父,正是巴雅的父親、著名的套馬手查布干齊。

      ——也就是說,這小孩在提醒我:咱倆是有“關系”的,按道理講,巴赫西你和我是一家人。

      我故意問:“那第二組呢?”

      巴雅被問住。他著急了,好像生怕被我否決:

      “住這兒呀。住學校的包!巴赫西,我和你住在一起不行么?”

      我有些吃驚。

      當時不過是隨口的漫談,此刻寫著我卻幾欲落淚。

      巴雅成了我的私人伴當后,一般都充當我們小學的唱歌起頭人。我猶豫過,還是放棄了引入清華附中式的“課代表”一詞、讓它成為巴雅頭銜的念頭。他是個唱歌的天才,童音清脆如同鈴鐺一樣。

      汗烏拉小學最拿手的,是童聲齊唱《毛主席著作像太陽》。那首齊唱是靠巴雅的領唱練出來的。后來我們搬進大隊部泥屋的校舍,一旦有客人路過,我常叫孩子們排隊,給他們露一手。

      別皺眉,最數那首歌唱起來能顯示蒙語的妙處。那些表現著烏珠穆沁美妙的發(fā)音、前后音節(jié)的銜接與連讀、語法成分繞彎兒跳出的輕靈、包括政治話語被蒙語童聲帶來的一種忍俊不禁……說實話,莫說知識青年,連老牧也很難唱準。我真想在這兒嘗試敲開漢語的桎梏,哪怕徒勞地拆開句子逐節(jié)解釋。那種非烏珠穆沁蒙語無法傳達、非兒童齊唱不能唱準、非巴雅起頭唱不出滋味的歌,我再沒聽過另一首。

      多少年來直至此日,我常常獨自一人陷入回味,過癮一般哼起它的細節(jié)。巴雅的臉蛋,連同他清脆的嗓子、發(fā)音和連接,都招之而至。ajil sorolga-du qiglelte bolna, 嘿嘿, “工作學習有方向”!

      傳說中的另一小妖喬瑪(喬里瑪的昵稱),更是個罕見的人物。

      “巴赫西,巴赫西!打人啦!他打人!”喬瑪來告狀。

      “誰打人?”我問。

      “Ama ner-tei!”

      嗯?我莫名其妙。細細一問后,不想長了見識。ama ner-tai即“叫阿瑪名字的”,也就是一個和他的父親阿瑪同名的家伙打了人。阿瑪是他父親的尊稱,大名門德,所以阿瑪的同名人自然是門德。我于是找到元兇——八歲的門德,多少嚇唬了幾句。

      我收拾著門德,卻琢磨著喬瑪。好一個喬瑪,我瞟著他,心中暗暗稱奇。他連在打架的時候,都嚴守著不直呼父名的古老規(guī)矩。

      ——只是,我還沒有認識到古訓涉及很寬:風俗規(guī)定不僅對父母,包括對兄嫂也一樣必須嚴守尊稱??赡苁钦慈玖吮本┑穆装?那時知識青年對平輩一律都直呼其名。我是一直到很久之后,才暗自掌嘴,對草原哥哥改用了尊稱的。在追悼哥哥辭世的散文《阿爾善》里,我寫到過這一點。

      總之,待到熱清明(halun hangxiu)那股新鮮的長風,嗖嗖地嗞著鐵硬的、散落草原的凍牛糞和積雪,視野里大地的顏色開始發(fā)黑。天穹之下,萬物都次第變色、消融和變干——到了蒙古話叫做“大地變黑了”的時候,局面打開了。

      傳說的三小妖,有如《西游記》里的“有來有去”或“奔撥兒拜”,都成了我名符其實的馬前卒——我的白馬“亞干”和后來夏季騎的一匹三歲“噶什德勒”顏色的生個子,都由他們牽了去飲水。

      中堅分子其實并非我的死黨。就本質而言,他們只是一些學習的喜愛者。后來就不止他們仨了:女孩索依拉,還有三十年后成為汗烏拉牧民首富的白音寶力格,也加入了我的圈子。

      從那個融雪季節(jié)至今,誰能想像已是四十年彈指而逝!當年的孩子,居然都已年過五十。

      真的,歲月和時間,簡直無真實可言。只有朗朗的書聲持續(xù)地在我心中清晰轟鳴,只有它留了下來,只有它是真實的。

      (o)

      一頭牛還給了大隊,黑污的氈房也送回給吝嗇的管理員。到了新綠涂染的五月末,小學校遷徙到了大隊部。由傳奇的李慶哥一把瓦刀蓋起的大隊部禮堂旁邊,三間西屋歸了我們。

      溫暖的黃泥小屋頂上,紅旗抖著強勁的曠野烈風,啪啪發(fā)出脆響。我們轉入了定居和住宿制。

      在牧區(qū),因為孩子居住太分散,從來學校都采用和清華附中一樣的寄宿制??偪恐蛔鶜职把不亍?每個小孩輪上的上課時間就少得可憐;必須靠寄宿制把羊趕成群,學校才像個學校,學生才不至于十五天是學生、五十天是野孩子。

      其實我更喜愛游牧式。在巡回四個牧業(yè)組的冬季,我只需帶著小孩們大念白頭字母表、燒一鍋黑茶、讓孩子們綁上我的腰帶當摔跤服在雪地上滾,連我自己的食宿都用不著費心。我能更廣泛地接觸牧民,每天都會有一點新鮮感和小收獲。

      而潮流從來向往體制,連古老的草原也不例外。不集中到大隊部,學校好像就不是真的。于是,一待接羔季節(jié)結束,我們就遷到了大隊部——汗烏拉小學的第二期歷史正式揭幕。

      寄宿制的孤立與麻煩,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只是忙碌著,修門窗、弄來一點水泥磨炕沿、求能人巧匠李慶哥為我們盤一個好燒的灶,還要物色不久要添的炊事員。

      我們的三間西屋,一間是廚房兼辦公室,另一間大屋兼做教室以及我和男生的宿舍。

      夾在當中的一間是女生宿舍。

      第一個住宿的夜晚,我心里忐忑不安?!鞍迳?baixing,房屋)和蒙古包就是不一樣,在包里完全不必在意女孩們橫躺豎睡,而在這種有墻有炕的“宿舍”里,必須男女有別——空氣的味道不同了。

      這時出現了小小年紀的索依拉。

      她好像沒有看見慌張無計的我,而是一邊忙著鋪開氈子,一邊把一個最小的女孩攬在懷里。

      “扎,我攬著你睡,巴依拉。睡嘍……”

      在這里寫上巴依拉的名字,是出于無奈。實在記不清四十年前那一夜的細節(jié)了。那一夜,她攬在懷里的,究竟是布德家的巴依拉還是另一個誰?不,記憶如水洗過一樣空白一片。但我牢牢記得索依拉語速快快的、溫和的聲音。那個才十二歲的小姑娘,說話的口氣簡直和我家額吉一樣。

      冬天,蒙古包里的大人們是把孩子攬在懷里睡的,藉以度過烏珠穆沁嚴寒的冬夜。索依拉,她在家里恐怕還要大人攬著睡呢,此刻卻挺身而出,代我照顧了最小的女孩??傊?索依拉的出現,使得剎那的危機,平穩(wěn)地一滑而過。

      “哎,意達瑪,你把那邊的被子拉一下……”

      突然得到了救援的我,在一旁依著泥墻聽她漫聲說著,悄悄獨自目瞪口呆。我甚至想到這女孩會很快長大,變成一個偉大的母親。

      她在我們短暫歷史中的作用,很像奇跡故事中的小天使。由于索依拉的加入,小學潛在的一個漏洞被悄悄補上了。與游牧式教育不同,寄宿制的第一件麻煩就是女生的事,而索依拉從天而降,輕輕拂去了憂愁。

      大約是1981年回草原時,我專門約上巴雅去看生病的索依拉。她生孩子時受了風,面容憔悴。我甚至不理睬她家里別的人,徑自把索依拉叫到門口,和巴雅一起照了一張相。對著相機時,我們三人都默默無語,好像都在琢磨以前的事。

      在定居的日子里,最開心和難忘的事有兩件。一是春季的撿羊毛,二是秋天的刨蘿卜。

      一旦要轉入定居的寄宿制,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小孩每月三塊錢生活費的方案。萬沒想到,遭到的是堅決的拒絕。

      你家的孩子不吃飯嗎?

      但是這么問沒用。

      其實倉庫就在隔壁。只須給我們扔過來一只羊兩袋子小米,就什么問題也不存在了。但我已經寫過,大隊上層的神情,難以捉摸。

      李慶哥看我為難,就指點說:不就是幾塊錢么?撿羊毛呀!

      每年的剪羊毛季節(jié)到來之前,只要天氣熱得早,滿草地就都是羊群匆匆經過時、被草梢掛扯下來的羊毛。

      第二天,我已經把著名的善拉車兒馬“特勒根·豪” 借來,套上了一輛輕便車。

      我率領著巴雅和另兩個孩子,走向了大隊部周邊的草原。

      孩子們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車上支起的一個鐵噶廈(柵欄)里,羊毛漸漸堆了起來。

      第二天繼續(xù)趕車出發(fā),換個方向再撿。孩子們撿羊毛,得心應手。我決意在開學前,撿滿一噶廈,賣它一百元,讓學校自給自足。

      同時,我在隊部北側的空地上,開始挖一塊小菜園地。這勞動就不是孩子們能勝任的了,看見我汗流浹背挖著,路過的閑漢都過來幫幾下。

      隨著鐵鍬一次次插入亙古蠻荒的處女土,草根被鍬刃喳喳切斷,黑土一塊塊仰面翻起。孩子們亂喊著,不知是在把土塊打碎,還是把挖開的土又踩實。這種活兒,他們顯然干不好。

      最后還要在四周挖成一米深的防畜溝。不知費了多少力氣,菜園里終于播種,種下的,是從北京寄來種子的胡蘿卜和大白蘿卜。

      撿羊毛的行動在第三天出了事。

      我看孩子們不僅對撿羊毛,而且對駕車都無比喜愛,而且特勒根·豪又是一匹老實得出名的兒馬,就在第三天把馬嚼子交給了巴雅。

      不知怎么回事,也許那老馬對小孩駕馭忿忿不平?它突然鬧起脾氣,連踢帶跳,瘋了一般拖著車飛奔起來!車上的噶廈顛得哐哐響,噶廈里的羊毛猛烈扇動,當車跌撞著沖過我眼前,我瞥見了車上巴雅嚇得慘白的臉蛋,他已經哇哇嚎啕,只知死死地扳住車架子。

      一騎馬正從遠處朝這邊緩緩走著。

      我氣急敗壞地朝那人影大喊。那時我害怕極了,萬一孩子從車上摔下來……我不能思想,只顧朝那個救命稻草般的騎馬人影大吼大叫。

      那騎馬的人影停住了。

      接著人影改變了方向。遠處那騎馬人顯然明白了。靜靜的大隊部附近,午后暴曬的草原上,只有他和那輛瘋馬車,他看得一清二楚。

      騎馬人疾馳起來。

      驚了的特勒根·豪也撩開四蹄飛奔。

      我茫然絕望,心里一片空白。萬一要是孩子出了事,萬一他們被摔下車來……這小學,就算完蛋了!

      就在那時,騎馬人追上了馬車。遙遙似乎看見他一俯身,特勒根·豪站住了。

      我膝蓋一軟,跌坐在草地上!……

      騎馬人牽著馬車,緩緩小跑著過來了。一個和善的青年,騎在一匹大汗淋漓的黑馬上對我笑著——他就是烏力記,民兵連長桑吉的弟弟、我的學生白音寶力格的哥哥。

      當時我哪里知道,這個騎著著名的桑吉黑馬突然出現在下午草原上的烏力記,這個勇救驚車的烏力記,后來會和我發(fā)生怎樣的關系?

      撿羊毛出的這一場危險事故,使我馬上放棄了這項經濟建設。幾天撿回的羊毛,好久都沒人理睬,堆在角落,漸漸變得臟了。等到有一天,把它運到公社綜合廠賣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應該趁羊毛干凈早賣:每斤相差一元多呢。

      我們的一噶廈羊毛,賣了人民幣八十多元。這是一筆巨款!當年富饒的烏珠穆沁就是這樣,只要你動動手,不管是人或者學校,活下來并不難。

      八十個圖魯克(元),保證了我們汗烏拉小學實行了短暫的免費教育。我不再對短見的大隊領導費什么口舌,決定不收伙食費。管理員不給我們隔壁倉庫掛著的羊肉,我深夜飛馬跑到公社農場,馱來了一袋子干菜。

      寫著忽然發(fā)現:把羊肉鎖起來的管理員,正是我的小天使索依拉的老爹哈達。事情怎么能如此巧合呢?也就是說,老父親在和我勾心斗角,小女兒卻在與我共度艱難。天使所以降臨,沒準只是因為她被打發(fā)領著弟弟速德巴上學。父親難道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吃肉么?孩子難道全然不知大人的復雜么?

      這種老爹冷淡兒子同黨的例子,還能舉出幾個。若細究,巴雅和烏蘭夫都能算在數內。

      不過,當時我并不問為什么。事情既然開了頭,我只是想干到底。

      (?)

      定居大隊部以后,特別是靠撿羊毛有了一筆八十多圖魯克的儲備之后,雖然有過一絲喜悅,我卻不能心情輕松。插隊已進入第三個年頭,我們已經是民族問題專家。我深知,由我一個人同時教蒙漢文,決非是長久之計。

      冥冥中,像有一只巨手在撥弄。

      一天傍晚,一個騎馬的人從白音呼布緩緩下來,在我們學校門口下了馬。

      此人乃是公社那所擁有初中部的、東部烏珠穆沁數一的公辦學校校長。他是一位慈祥的老者,名叫孟克吉勒伽拉。

      晚上他就在我們學校過夜。

      在教室兼男生和我的宿舍的大泥屋里,我與孟克吉勒伽拉校長抵足而眠。哦,那一夜多寶貴,孟克吉勒伽拉校長是那種上一個時代的蒙古知識分子,樸素、熟悉牧區(qū)、蒙古氣質。

      老校長拿著我刻蠟板印成的蒙漢合璧“鄉(xiāng)土教材”,沉吟著,對我居然天涯地角一個人教蒙文,感到驚奇。

      “蒙文也在教著呢……” 他喃喃著。

      我于是向他傾訴了全部心事。

      我說:若是只教幾個查干陶勒蓋,還可以,但是,我不可能一直把蒙文教下去。而且,不光是能不能、會不會的問題。您一定明白,不應該由我一直教蒙文。所以——不能從公社給我們派一個蒙族老師來么?

      一邊的土炕上,老校長沉吟著。

      他顯然對我奢望的、派一個體制內的公辦學校蒙文老師、搖身一變?yōu)楹臀乙粯由矸莸囊蟛桓信d趣。他的思路,另在一處。

      “我們的一個學生,不,現在不是學生了。不知他……他的學習么,倒是很好……”

      他解釋后我明白了。有一個他的學生,正好從公社學校肄業(yè)或者畢業(yè),學完后回到了大隊。老校長以為他最合適,并可以向公社和大隊推薦,讓那個青年和我結為伴當,出任汗烏拉民辦小學的教師——如果他愿意。

      ——前面已經寫過這樣的詞兒:“冥冥中巨手”、“奇跡的小天使”。今天回憶著更只能堅信,撥轉一切的神,確實是存在的:老校長孟克吉勒伽拉夜宿汗烏拉介紹的那個他的高足我的搭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騎著汗烏拉草原著名的黑馬五兄弟之一的桑吉黑馬、突然出現在那個下午疾馳追上失控的馬車一把抓住了驚馬的烏力記!

      那天下午,烏力記若是不出現,巴雅可能摔傷。若是摔得重了,騷亂會平地而起。事故會膨脹成事件,我會心氣全無,我會破罐破摔,索性關了這晦氣透頂的小學!

      那一夜后,烏力記若不同意出馬,我可能會對自己以異族之身執(zhí)教牧區(qū)的行為,愈來愈感到不妥。事實上就是不妥,遲早矛盾會爆發(fā)——哪怕我正在大教蒙文字母表、堅決實行著母語教育。

      但是烏力記出現了!

      唉,當年的過分艱辛,常使我們忘了知恩、忘了巧合與費解的身邊事。如今我卻愈來愈覺得烏力記的出現,充滿了一股蒙古味兒的神秘感。后來我從未見過他騎馬,那個下午他卻騎著桑吉黑馬。他是草原上罕見的書呆子,那天他卻猛如將軍勇擒特勒根·豪。他與我甚至毫不相識(我當牧民的三年時光他一直在公社讀書),卻在要緊的時刻,肄業(yè)回來為我解憂。

      不覺得奇怪么?

      一定是孩子們銀鈴晨鐘般的朗朗書聲,擊破了亙古混沌上達了天聰,于是萬能的創(chuàng)造者就在我們快要頂不住的節(jié)骨寸口,降下了援助。

      烏力記,當年我覺得他是一個那么平常的人、和他合作是平常事的桑吉的弟弟烏力記——如今勾起我強烈的想念。

      他與我一期伴當,毫無齟齬,一直到我離開草原。包括后來又有一個來當小學炊事員的女知識青年,我們一直忍著艱辛、沒有背棄、直到最后。

      不覺得奇怪么?

      ——我不斷地使用“伴當”一語,是因為這是原汁原味的《蒙古秘史》術語、13世紀對n?h?r(朋友)一詞的官方翻譯。它有嚴峻的約束力,結為伴當的兩人,要以性命擔保誓不背叛。當然,無論我與烏力記或者我與巴雅的關系都遠不至于那么嚴肅,但今天回憶著,我們又確實沒有過背離。

      1981或是1985年回草原,我家(蒙古哥哥的氈包)在大隊部北邊的一個小山包旁駐夏,烏力記的氈包就在巴克噶布奇勒——離我家不遠。

      烏力記后來和我們的一個學生納日娜結了婚,生的兒子在汗烏拉是數一的人才——漂亮、團支書、摔跤手、還會寫詩。我因他是我伴當的兒子,破例走后門,為他和蒙古族作家立格登搭過橋。后來據說他出了一本詩集。

      烏力記來看我。

      要知道,這個沉默的家伙,來看你,就是來看你,一句多的話也不說。

      累得我費力地找話題,從牲畜到家族。但他回答都是一個字或兩個字的短語。

      “牙牙?賽哪?!毖姥?好呢。

      ——“牙牙”,是他們家族對他哥、原民兵連長桑吉的稱呼。

      “瑪拉?瑪拉賽哪。”牲畜?牲畜好呢。

      沒話了。

      我倆枯坐半晌,直到他問:

      “去我家么?”

      “去呀?!?/p>

      騎上摩托屁股,一塊到了他家。

      納日娜端上茶,接著擦啤酒瓶的嘴。我堅決拒絕不喝,烏力記就示意納日娜算了。

      接著的時間,雖然不算完全的枯坐,也只是一場禮節(jié)性的訪問。雖然確認了我倆不一般的關系,但沒說什么有意思的話。

      “你知道成吉思汗時候那個者勒蔑吧?”——他挑起的話題,連蒙語都是最拗口的!

      “早忘了。秘史里,我只對鎖兒罕失剌,還算熟悉些?!薄?因為我在一篇小說里把鎖兒罕失剌抄過幾段。

      “你熟悉鎖兒罕失剌?知道他后來怎么了嗎?”

      “死了?!?/p>

      “沒死。”

      于是沉默的烏力記,開始了滔滔不絕?!版i兒罕失剌,他——”

      不說話的人一旦開了口,比沉默不語更可怕??吹贸?烏力記目前全心關注的,是古代蒙古史研究。他急著見我,不是為了敘舊,而是要對我這個據說在北京的民族研究所專門研究蒙古史的老友,討論些他的學術觀點。

      我聽得頭暈腦脹困意襲來,他卻愈發(fā)認真神色嚴肅。我恍然大悟:烏力記并不接受別人把他當做一個業(yè)余分子,他對自己的史學觀點充滿自信!……就這樣,寶貴的重逢,被一場氈包學術浪費了。

      全都怨他,也許也怨我——我們這一對“最后的伴當”,沒能完成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既沒有評論1971年的民族關系,也沒有言及小學創(chuàng)業(yè)的感想。

      也許在潛意識里,我們都想回避。是的,桑吉黑馬和特勒根·豪、老校長的留宿和剛畢業(yè)的學生、神秘的巧合,雖然都是皆大歡喜的話題,我仍明白:回避才是我們的本意。話題、時代和心情,實在都過于龐大沉重,竟使得誰都不想面對一個偶然的對象,讓思想迎對艱難的交鋒。

      唯在此刻,寫著這一篇散文,我心里在喚著老伴當。喂,烏力記,其實你我只是汗烏拉的兩個牧民,在求生的勞動中萍水相逢。我們教孩子們學習白頭字母表,并不比放羊更輕松;我們讓草原上新生了一座小學,也并不比接羔更辛苦。

      唯有一個殘剩的問題想向你確認。烏力記,喂,N?h?r!在那個遙遠的夏季,當你追上那匹狂奔的驚馬救下孩子之后不久,隨即公社和大隊便要你當那學校的老師時,你不覺得事情過于巧合、你不覺得事情有些神秘么?

      不,老伙計,你可別誤解。我是想說,冥冥的存在,神助的降臨,并非只為你我、更不是為了我個人的緣故。我琢磨良久,最后斷定,只是為了普及教育于底層,只是為了讓我們懂得尊重母語的意義——幽玄暗中運動,援助無聲降臨,不露聲色,毫無音響,甚至我們當事人都沒有覺察。

      (u)

      教育和啟蒙,也許達到的,不過是我一個人的被啟蒙。

      至少,那一段差強人意的經歷,使我扎實地體驗了語言的含義。

      比如算術課。

      烏力記來了,我不再為白頭表費心,只管把算術對付了,有時可以偷閑看點書。

      但是,哪怕是小學一年級的算術,也就是一加一五加八,想用蒙語講得準確清楚,也并不容易。我們知識青年的蒙語都是成年后才打來的半瓶子醋,用它對付只知習慣說法的烏珠穆沁兒童、且要不失師道尊嚴讓小孩覺得巴赫西無所不能——就需要一定的機敏和本事。

      為行文方便,我還是省略蒙文的拉丁轉寫(雖然這會使我的一小批蒙族讀者覺得非常不過癮,而他們的細讀對于我價比千金),盡量不用語言學論文而用文學散文的方式表達:

      “巴雅,你說:五加二等于幾?”這里有一些別扭的格助詞。我嘴皮舌頭別扭地說著,同時更豎起了耳朵聽。嗯,巴雅的烏珠穆沁慣用形,是這樣的一個句式:

      “在5上,要是添上2的時候……就成了7!”

      好嘞,記住啦。馬竿梢頭一轉指向索米婭的時候,我已經套用了巴雅的句式:

      “在6上如果添上3的時候成了多少?索米婭你來算!”

      索米婭眨著她的細眼睛,算了一會兒:

      “在6的上頭,又添上了3個……巴赫西,我算的話,可能,是9吧?”

      “Yag tārje!”完全正確!我大聲總結道。接著再讓他們輪流一個個地把10以內、繼而20以內的加法,練了一個滾瓜爛熟。我?guī)は碌男”?除了一個布赫朝魯(他雖然1+2=3但是5-2=10),個個腦袋機靈好使。所以,盡管課堂語言有點孩子腔,但簡單加減的目標,被我們毫無困難一掃而過。

      哦,就像白頭字母表排到了U,蒙文就讀出了味道也漸漸開始變難了一樣,我的故事寫到這里,對今日在無視與歧視他者的文化毒氣中被熏昏的讀者來說——恐怕品不出味兒也太難了些。

      但正因此才必須把它寫完。

      還不是靠著算術課的現買現賣,我對蒙古語言的認識,更多是在與牧民及其孩子的耳鬢廝磨、尤其在草原夏夜的“講故事”中——日復一日地積累、近半個世紀地發(fā)酵、又突然一瞬地感悟的。

      ——離家謀食的一伙男人、漫漫長夜同住一個窩棚或泥屋。在不僅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的時代,這些賣苦力的勞動者,晚間的調劑,就是“講故事”。

      究竟這是一項古老的習俗,還是一種嚴峻政治氣氛下枯燥勞動的調劑?我傾向前者,但說不準。總之,一旦泥屋里吹了燈,黑影一隅就有誰懶洋洋地喚道:“呵咿,講個故事吧!”

      所以,我們的男生宿舍熄燈以后,孩子們也要求著:

      “呵咿,巴赫西,講個故事吧!”

      記得我講過《半夜雞叫》。但后來聽了孩子們講的,我不由得害臊不已。我講的真是味如嚼蠟、嚼隔年的枯草!如今沉吟著,我感到了一種文化的自愧不如。除了表達的局限,我發(fā)現:漢語的故事都不是韻文。而學生——別看他們小小年紀,肚子里卻早已裝了好幾套押韻的好故事。

      正是幻想的夏季。

      靜夜的藍空,當孩子們娓娓道來時、當潛沉的文明浮現時,顯得特別深邃。

      烏蘭夫語速快、口氣平淡,全然不懂繪聲繪色。但是,就數他背下的故事多:

      古時候,古時候,有一匹生來就死了父母的馬駒。他覺得最是自己的命苦。他周游四方,先見了一匹馬。它就問啦:

      馬喲馬喲你好嗎?

      馬回答:凍透的嚼鐵含著

      沉重的鞍子背著

      溝里山上跑著

      ——我有什么好呢?

      在大炕的這一頭,我聽著,心眼在一絲絲地開竅。蒙古夏夜的小學大炕,遠比研究生院更富有學術味兒。原來蒙古的歌謠,壓著一個頭韻。這么齊整,這么巧妙!凍(hüldü)、沉(hünde)、溝(hündi),都是hü字頭的詞兒。啊,巧妙的白頭音節(jié)啊……

      烏蘭夫當然沒發(fā)現我聽得入迷,他只顧按照套路,背誦著講。此刻讓記憶力衰退的我憶起全套押韻的蒙語原文,已經有些困難了。比較牢固地刻進了我的大腦皮層的,只有那些最形象的句子。

      比如當馬駒遇上山羊時,山羊自我形容的句子“皮嘛數我的薄,奶嘛數我的稀”;遇上人家的媳婦時,那女人講的“天蒙亮時起來嘍,去擠性生的乳?!?都使我過耳不忘。還有它遇上牛,照例問了“牛喲牛喲你好嗎”以后牛的答言中,有一句“鼻孔犄角被扯著,黑米的長途走著”(Hamur ebür as qingana, Hara buda ayin de yabuna),使我感銘至深。

      這一句,簡直是一幅逼真的油畫。

      鼻子(hamur)和黑米(hara buda),兩個詞當然都是清脆的ha字頭。且不說牛鼻子痛感的真切,使我驚奇的是黑米。前一年(1970),我們剛剛吃過供應的黑米,那是一種沒去殼的小粒糜子。我留意到了:那個冬天對國家供應的這種帶殼粗糧,牧民們不僅沒有不滿而且嘖嘖地像是贊嘆。牧民們尤其女人們的神情,像在享受某種歷史的片斷?;遗f氈包在那個冬季里彌漫著濃烈的香味。用鐵鍋炒熟、抱著木杵舂掉谷殼、泡進滾開的茯茶——三部曲的麻煩,攙著一股罕見的米香。災年窮隊,沒有奶茶。但黑茶黑米吃在嘴里的口感,卻是焦甜噴香。

      “黑米的長途”(hara buda ayin)這個詞組,使1971年的我宛如目擊一般看見了古代游牧草原的一個畫面——游牧民族趕著牛車,千里顛簸風餐露宿,南下陌生的農耕漢地。為著什么呢?為補充經濟的空闕,為運來果腹的黑米。

      韻律之外,語言的另一個極致也許是黑話。這也是我在當汗烏拉小學的巴赫西時,懂得的一個語言學道理。

      哈,幸虧我在當上孩子王之前,也曾與大隊里的二流子們過從甚密。而且,若不是有一次大巴伊拉一臉壞笑地問了我一句“你不去井上打水么”、而且把這個句子的陰險變形教給了我——我這個巴赫西會在孩子面前摔一個大跟頭,摔得威風掃地。

      那天,居然是一個女孩,笑嘻嘻問我道:

      “巴噓喂!其噓喂 哈噓喂 呀噓喂 唄?”

      我嚇了一大跳。

      簡單說,這是一種只說詞兒的開頭、隱著后半截讓人猜的語言游戲。具體說,小黑話只變詞首,加上“噓喂”。把單詞第一音節(jié)加上古怪的“噓喂”,造成不同的暗指。這樣,一句問候語能轉義為下流話。人說著,等著對方猜,也引誘對方摔進惡作劇的陷阱。

      謝天謝地,那天女生說的,只是最簡單的“老師你去哪兒”,她用的詞兒,方向誘導簡單,并沒有危險地藏壞。

      我思索了一瞬。

      首先要讓他們清楚知道:小小黑話,老師也懂。

      于是我用同樣的句式回答:

      “比噓喂 腦噓喂 溫噓喂 呀,腦噓喂 溫噓喂怪布勒 俄噓喂 巴噓喂那?!?/p>

      (我讀書呀,不讀書成傻子啦)。

      一聲呼嘯!興奮的孩子們圍住了我。噓喂噓喂,吵成了一團。

      二流子大巴伊拉曾對我說——他們在公社學校鬼混時,一旦發(fā)現老師懂,就沒興趣鬧了。我的這一伙也一樣,噓喂了一陣后,興趣就轉向了別處。

      黑話隱語,不能讓它在學校使用。可看作語言游戲的“噓喂”,也以不讓它流行為妥。唯有烏蘭夫的故事,我大加贊賞竭力推行,但孩子們對它的興趣卻不大。

      那個故事,不知能不能按照我理解的蒙古民間文學規(guī)律,以馬為題,給它命名為《孤兒馬駒》——至今我仍在捉摸它的思路。正是孩子們不喜歡的地方,深深吸引了我。

      是的,徘徊其中的一股魅力,從那時便精靈俯身一般再也沒離開過我。蒙古民間文學的宿命論、韻律感和概括力,加入了對我的啟蒙。以后它又在整整半生里,支持了我的文學觀念。

      秋天先期而至。聽說遠處飼料基地的小麥穗已經黃了,我們小菜園里的白蘿卜和胡蘿卜,也到了該刨開土看看的季節(jié)。

      刨蘿卜,就像小學的祭會盛典。孩子們滿心喜悅,我掄開了十字鎬。綠盈盈的蘿卜秧子被孩子們扯開,熱騰騰的黑土壤被翻了身。美滋滋埋在土壤里的白嫩的大蘿卜突然顯露出來,一根挨著一根,像孩子胳膊粗,白瑩而鮮活。成功啦,長成啦……被喜悅迷醉的我,開始把大白蘿卜塞進麻袋的時候,忘了留意蘿卜的長相。

      大白蘿卜不單是白嫩水靈。它們沒有一根是直的,如日本的練馬大根——而是全都折了一個直彎,像一角鋸下的窗框,像一個木匠的直尺。它們向下鉆入土壤,又都在十五至二十厘米處拐了彎,在地下貼著生土,改為橫向生長。

      我恍然大悟:開荒翻地時,只能挖一鍬深。但是我不懂——種蘿卜要種在壟上。我不知道農耕民族早有高招:下種前先把土培成一條條高出地面的土壟,讓蘿卜先鉆過土壟,再接著往下鉆。農民給蘿卜留足了深度,可并沒費力氣。

      我的鐵鍬翻過之處,土松軟了,蘿卜可以鉆土入地。但是鉆了頂多二十厘米,下面都是原初生土,毫無縫隙,異常堅硬。蘿卜頭頂不動了,只好拐彎橫著走——于是長成了直角蘿卜。

      終于我懂得了“處女地”的含義。后來,我在日本有一段時間以講演為打工,常??恐v些牧人掌故換錢來戰(zhàn)勝生活難關。后來講出了解數,每當講到直角蘿卜這一段,從無例外,準能引起哄堂大笑。送給人們一個笑話,再回到自己的心事。我沒說,那是我一生發(fā)揮個人能力最酣暢的階段。

      如世上的游牧民族,這是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染手農業(yè)。新奇與拒否,喜悅又敬遠的心情,實在是令人煩亂。

      這些蘿卜究竟被烹飪成怎樣的食品,我已經記不清了。秋季之前小學已經有了一個女知識青年來當炊事員,只記得她烙的焦脆的小面餅,但忘了她怎么燒的蘿卜。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蒙古小孩們在蘿卜地里的身影。

      ——他們彎著腰,踮著腳,屏住氣,在蘿卜地里一遍遍穿梭。開始我沒留意,后來看見小手攥著一把胡蘿卜須,我才明白他們在找沒被收走的小胡蘿卜。剛翻過的土壤,被他們用小手又翻了不知多少遍。一直到天色昏黑,那些彎著腰、一步步試探的身影,還在地里轉悠。

      令我后日深感后悔的有三件事:第一是那天沒有干脆把胡蘿卜發(fā)給大家,讓孩子們一天五根,啃個夠吃個口滑。第二是讓他們整個夏天都追著踢一個破籃球膽,卻把一個從東烏旗抱回來的、美麗的黑白花足球藏起來省著!第三是我們有八十圖魯克巨款,為什么不花幾塊錢買一只肥羊,讓孩子們狠狠地饕餮一頓?!

      (ü)

      1981年,離開近十年之后的重返草原,是在六月之初。天氣還非常冷,夜里要蓋兩條皮被。

      有一晚消息傳來:大隊部演電影呢。

      看去!心里浮起60年代式的興奮。我喜歡馬拴在背后,人躺在草地——瞟著銀幕上埋地雷的民兵、找地道的日本兵的感覺。

      不過十年之后的演電影,不是像以前那樣在草地上,而是在大隊部的土坯禮堂里。

      黑影里,我盤腿坐在氈子上,仔細辨認電影的蒙語臺詞,一個黑影爬過來,推了我一下:

      “巴赫西!您好好地去了來啦?”

      我定睛看了幾秒。哪怕你有了成人的身架,嗓音并沒有變:

      “你,是喬里瑪吧?”

      他哧哧地笑。

      又有一個黑影爬過來:

      “Bahxi!Bi hen-bei?”(老師!我是誰呀?)

      ——你是道爾吉!

      黑影紛紛擠過來。一個三十來歲、嗓子沙啞的女人,孩子抱在懷里,一直擠到我鼻子前:

      “巴赫西!您看,我是誰呀?”

      ——你是……我的奧音哈達!

      爬來一個胖胖的婦女,她一字一字說得很慢:

      “Bahxi……Bi ,hen-bei?”

      ——你是娜仁花拉?

      響起一陣喊:“不是!她是色布勒!……”

      居然半數猜錯了。

      當然也還有一半猜對了。那一晚的看電影使人記憶彌深,黑暗中當年的孩子們擠著我,低聲嗤笑。我們在土坯禮堂的正中坐成了一個圈子,摸著黑,自顧享受團圓般的重聚。寒冷初夏的草海,好像空氣一樣在包圍著,那一晚已經沒人看電影了,它成了闊別十年之后、我們汗烏拉小學的“校友會”。

      誰能扳轉時光?

      黃羊的硬角若是折了,誰能追著接上它?

      十年前北京大學來東烏旗草原招生,我們去公社打聽消息。我推開公社辦公室的門,正看見書記羅布桑金巴在和兩個陌生人談話。他說著話一眼看見我,順口接著說:“你看,這是我們的老師!他一個人教蒙文!連蒙文都教!……我們可是把最好的都推薦給你們啦!”

      我愣了一下,這話使我感到意外。

      羅布桑金巴書記幾乎不認識我。他怎么會知道我們汗烏拉的事?在封閉無助的草原,公社的鎮(zhèn)子是多么遙遠啊。

      反應過來是以后的事。后來我多次回味:羅布桑金巴的那句話,像是把我朝北大的南校門使勁推了一把。猜測也是在以后。我猜,不僅孟克吉勒伽拉校長、大概在那排平房辦公室的蒙族干部中間,我教蒙文的事兒被相當地議論過,而且能估計他們議論時使用的夸贊口氣。

      哼,早知道我直接上公社要一只羊吃!我不以為然,忿忿不平。事情過去以后,我對人的議論失去了興趣,更不在乎哪怕公正的評價。我另鉆牛角,把小學的一切當成自己的私事。

      也是在那個十年之后——以后更年復一年,我勒馬佇立,凝視著小學的廢墟。不知什么時候刮起的又一股風,否定了草原民辦教育的思路。教育以質量的名義再次集中到城鎮(zhèn),牧區(qū)的小學全數關閉。連公社那擁有初中部的、孟克吉勒伽拉校長經營多年的學校,也眼見著走向了衰敗。隨著對城市的短見的向往,牧民們紛紛去東烏旗尋覓住處。對游牧技巧老謀深算、自古充當牧業(yè)指南的老人,殘生的新活計是“看學生”。我上大學后又堅持了多年的烏力記一聲不吭,轉身恢復了放羊的舊業(yè)。我們的小學——當年我在蒙文課本上刻印的是“汗烏拉學?!倍皇恰昂篂趵W”,沒有寫那個“小”字是表示沒準會辦初中的野心——它那么薄弱,在一陣強風過之后,化為了烏有。

      我獨自單騎,站在古爾班·火特格前的一片廢墟前面。

      身后兩條寬闊的長川,它們向西北和東北分別引向白音呼布和吉林寶力格。頭枕著雖不雄峻也漸漸浩莽的山地、緊挨著兩個小湖使用著三眼水井的,是我們大隊的阿勒翁·格勒(alvan ger),公事房、大隊部。我們親愛的汗烏拉學校,曾占據過它的西屋——如今是一道黃土的矮坡。

      那天我有說不出的感慨。當然也不想和人說什么。我只是騎馬草草走過那塊蘿卜地,沒有多看它痕跡模糊的防畜溝。那道黃土矮坡讓人無法凝視,以后我甚至不愿看它一眼。

      在草原知識青年的持續(xù)懷舊中,常聽鄰隊的知識青年講,當年他們打的井如今還在用、牧民夸獎井的水好等等。也就是說,我們這追求“在根本利益上為牧民服務”、要變勞動為人生需要的一伙,比起只把勞動當謀生手段、只是隨波逐流的同伴,簡直是從一到十的背運。散漫地遐想著,只覺不僅若有所失,簡直已經羞于提及。

      沒錯,就像烏力記扭頭就回家放羊一樣,我也只在心中固守自己的牧人身份。以后多次重返草原的日子里,我喜歡躲在哥哥家里休養(yǎng),頂多偶爾率領巴特爾出門一轉。教育質量?哪怕未來把汗烏拉的小孩都弄到上海去念書,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唯有喬瑪提起啟蒙的話題。

      我在研究生答辯那一年,喬瑪陪母親來北京同仁醫(yī)院看病。焦加(我們稱他母親焦加)指著腫得睜不開的左眼說:把我的左眼拿掉呀,保住右眼就行。我小心翼翼,不敢翻錯一個詞。而醫(yī)生卻不耐煩地說:要摘除右眼,才能保住左眼!于是焦加大怒,罵這家醫(yī)院“什么也不是”,一跺腳回去了。答辯期間我顧不上許多,也沒能送他倆離開。

      我去看焦加,心里很慚愧。

      大約焦加在從北京回來的翌年失明。喬瑪,這個當年連打架時都記著不直呼父名的小孩,那一次好像想借酒吐露。他喝得醉醺醺的,唱著一首我不會的苦味長調,歌子疊唱一句“什么是你的啊我的”,撩人心事。

      聽見他說“養(yǎng)大我的是阿爸額吉,教我書和寫的是老師”的時候,我不接他的話茬。但我數了,他說了兩到三遍。

      1980年前后,有一陣喬瑪熱衷宗教,居然來信問我能不能給公社的廟里找一部《丹珠爾》經,還要買大量的香。當然,哪怕別字連篇,我倆只能用蒙文通信。這個“香”字,他是用專拼借詞的、烏力記教的白頭寫的。

      既然他這么看重啟蒙的老師,以后我每次回草原,總要到喬瑪家住一夜。我不談教育的話題,只是美美吃一頓他的妻子兼我的學生意達瑪做的羊肉面條、和北京式的白糖拌黃瓜西紅柿。

      可以這么說么?在體制崩潰的時代,由初生之犢的我們,進行了一場歪打正著的教育。喬瑪的話并非只是禮貌。查干陶勒蓋,蒙文字母表,一種古老的民族語言的傳承——千真萬確只是由于對異族的情義,由于時代的使命感和游牧文化的感召,才輕輕寫下了它的第一筆。

      當年我們的小學,由于也教過“毛主席萬歲”、“東方紅太陽升”等幾個漢語句子,所以學究些說,或許也能算一種雙語教育?

      但已經該指出,汗烏拉小學的雙語教育,不僅教師以民族語為教學語言,而且母語教育是一切之上的最高原則。

      雖然那時我不會用拉丁轉寫、不會像今天按照蒙文字母表的順序把aeio?uü排成本文的小標題——但我已無權妄自菲薄。隨著體制與秩序的重建,隨著對他者文明的無視與踐踏的流行,汗烏拉小學的意義在浮現。我第一次意識到那時自己獲得的啟蒙,并徹骨地感到了一種——60年代的水平。

      如今我懂得珍惜了。

      居然,我們在那么閉塞的時代與環(huán)境中,就有意識地警惕同化,就知道選擇母語教育是人的權利,而且快樂地潛入它的深處。雖然,我們喝的是黑茶、從來沒有羊肉吃、連一個月三塊錢的生活費都收不上來——但我們懵懵懂懂,若有所悟,雪地踉蹌,走過了那么寶貴的一段路。

      1972年的春天,在記憶里已經漫漶模糊了。唯有巴雅的送別,點綴了那個向大學出發(fā)的、殘雪灰白的日子。

      我騎著馬去各家道別,回到等候我的知識青年氈包,已是半夜。我是在喘過氣來、端起茶碗后才看見巴雅的。

      他酣沉地在背后睡著,蓋著皮被。

      聽說那天他從早上就鬧著要來送我,家里犟不過這十二歲的孩子,只好把放羊的馬給了他。我喝著茶,不時回頭望望他。在我一生經歷的送別中,這是難以忘懷的一次。我想和他說點什么,但他呼呼大睡,直到次日天明。

      早晨,巴雅醒來了。

      他只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著家里等著放羊的馬,他著急了。

      急忙喝了幾口茶后,我給他備好馬。等他扳住鞍子時,我把鋼筆遞給了他。這支鋼筆很特別:因為我敲斷了它的后半截筆筒,露出套著墨水囊的金屬管。冬天只要把金屬管頂在燒紅的煙筒上,結凍的墨水就化開了。

      巴雅把筆塞進懷里,翻身騎到鞍上。他低著頭,聽我說了兩句好好學習之類——那是我最后的巴赫西話語,慌忙打馬走了。我站在門口,聽著他噗噗的蹄音漸漸模糊,好像聽見了一個聲音:

      “第三組,我住胡勒根·阿布蓋家!……”

      此刻我打著鍵盤,也聽見了那個聲音。我總在反復咀嚼,試著調換語序和單詞。那個鈴鐺般的童音,與時光的流逝無關,音質一絲也沒有變。

      ※ ※ ※※ ※ ※ ※ ※ ※

      經過了多次的直面廢墟,我終于做到了對那道黃土低坡熟視無睹。

      我騎著馬在它的上面仔細踱步,分析哪里是廚房、哪里是索依拉帶著女生睡覺的小屋、哪里是替代了桌椅又兼著男生及老師床位的那一盤大炕、哪里是我的行李卷的位置。

      自從離開這兒去了北京大學從事了考古專業(yè)以來,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對自己遺址的考古。

      但考古也快干不成了,因為這道土梁已被周邊的牧草侵蝕,顯得難辨邊緣。草海永遠在吞沒一切痕跡,包括廢墟。

      此刻,波瀾遠去的草原空曠而寧寂,人的心緒,飄忽而自由。一垛巨無霸般的云團堵住半邊天,蔭下的草海涼風習習。

      我已無心究明歷史,更不打算總結什么教訓。一切不都將這么消逝么?像草海淹沒了廢墟,像泥屋還原成土壤。何止我們汗烏拉小學,就連革命和令人懷念的大時代,不也都一刀兩斷一去不返么?

      一切都化做了廢墟,并不意味著人心也漂白歸零。不,人心在最終獲得的豐滿,幾乎超過了盈溢的草海。往昔的啟蒙那么真實,它每天都在發(fā)酵膨脹,催動著人心的釀造,于是便有了《孤兒馬駒》,以及我的文學。

      啊!哦!咿!噢!歐!喔!嗚……

      大象的巨牙若是斷了,又有誰能再接上它呢?

      籠罩四野的神明!唯你在創(chuàng)造和控制,你不僅使大地牧草由黃變綠,唯你與時光同在,唯你盡知,洞曉表面與內里的一切!

      不僅文學,在流水浸漫一般的時光中,我想喬瑪和巴雅他們的心里,也時而會掠過小學的殘斷往事。雖然他們懶散慣了,不善表達,但潛意識里,他們也一直撫摸著折斷的羊角象牙。

      我們游牧與母語的小學,把查干陶勒蓋的順序、把由上向下的書寫、把人與學習的大義禁忌,鏤蝕雕鑿一般,刻進了我們的心里——是的,我們。不單學生,獲得了一種最深刻啟蒙的,正是我自己。

      時至今日,我唯想感激我的創(chuàng)造者。

      若是我不曾在異族與母語的環(huán)境中重生再造,那么我不僅不可能擁有與巴雅喬瑪的一連串故事,還可能出落成一個無知的“智識階級”,愚蠢且狂妄,對他者的文明毫無感覺,也讀不懂——此刻我寫下的這個故事。

      2012年8月8日

      終于完稿于赴內蒙古草原插隊44周年之際

      本文中蒙文之拉丁轉寫經青格勒博士校過,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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