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貌不驚人,他拖著行李箱,混在火車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像在辦人間展覽,大家都是展品和看客。進站口不遠的花崗石地上,鋪了一層塑料布,再堆上紅紅綠綠的被條,十幾個外出務工的人擠在一起席地而睡。他們出了門就滿世界為家,風餐露宿的,把臉面豁了出去,趁著沒人來干涉,一個個都睡得很死。有人還把一只穿網鞋的腳蹬出了被子,姿勢別扭地偏仰著頭,咧開嘴,竟然在打鼾。男人夾在進站的人群中,低下眼看看他們,心里有一點嘆息。
進了站,手忙腳亂地過了安檢,拖著死豬一樣的行李,查看大屏幕上的車次,上自動扶梯,找到候車室,終于吁了一口氣。候車室也是人滿為患的,各種氣味混雜,水籠頭前和廁所里全是人。隔了一會兒,擴音器里召喚準備檢票了,人群騷動起來,早早地擁在過道上,亦步亦趨地向前挪。檢過了票,相跟著穿過長長的甬道,一路小跑找到自己的車廂。上了車,左挪右騰地放好了行李,找地方坐下來,身上已出了微汗。一車廂里的人都經過了奔波,慌亂甫定,這時候看清了打掃干凈的車廂,枕頭被褥疊放在鋪上,心方才落下一些。
車開不久,多數(shù)人也就睡了。一覺醒來,忙了一陣吃飯喝水上廁所,見車窗外的天色暗了,正在春耕的黃褐的土地一塊塊地延展到遠山邊,覺得旅途才算是開始;剛一這樣想,又覺到了枯燥和無聊。
男人講究養(yǎng)生。吃完了一份盒飯,他開始沿著窄窄的過道散步,一路披荊斬棘地避開人們的腿腳身體,向前走到了硬臥車廂,向后走到了軟臥和餐車那里,而后折身返回。他木著臉,沒有表情,嘴里機械地說“請讓一下”、“借光”、“謝謝”。
此時大家各安其位,有了閑心,偶爾有人瞥一眼他,覺得這男人是有幾分不同尋常的。他長了一個大腦袋,腦門寬闊而發(fā)亮。眼睛不大,眼光卻鎮(zhèn)定,沉了一些東西在里面,向人臉上掃來時有幾分犀利。他是50歲上下的年紀,自然是有閱歷的,以中國人的經驗來看,有可能是個什么官,這官做得并不大,不然,也不會擠在硬臥車廂里。這一瞥,有了一點印象,但很快也就消散了。人心在許多時候像一潭水,倒映著過來過去的世界,過去的也就過去了。大家繼續(xù)攀談,或者打撲克。打撲克是火車上最好的娛樂,一局打完,車就不知走到了哪里。
這一路的來回,男人面目呆板,其實,他心里是生出了很多趣味的。他這個人,照自己看來,年輕時渾渾噩噩,工作、戀愛和結婚,回想起來,像做了一場不由自主的夢。中年以后,他漸漸地有了一個愛好,就是琢磨人。這個愛好帶給他的樂趣,幾乎找不到言語來表達。打個比方,原先,他是顯微鏡下的細胞,在那里擠擠游游,分裂,重組,現(xiàn)在呢,他站到了顯微鏡后面,瞇著眼,看別的細胞不安地動蕩。隨著經驗的增廣,他又發(fā)現(xiàn),這愛好向他展開的天地可說是深不可測,許多的事情,他只能發(fā)現(xiàn),卻無法深究;而且,這個愛好不顯山不露水,不妨礙他過自己的一份日子,不像愛好釣魚的人,總得扛著個魚竿,愛好跳舞的人,常常為場地和舞伴操心。
他的愛好也傳染給了妻子。他們的一兒一女都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大女兒還成了家,夫婦兩人在床上已經多年無話?,F(xiàn)在,有了這個愛好,他們偶爾會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到夜深。他們互相啟發(fā),提供材料和觀點,把話題一點點地推進,像兩個樂此不疲的偵探。剛開始,他們琢磨周圍的人,親戚、熟人、同事和共同的朋友,這些人被他們反復地研究,得出了結論:誰是自私的、視錢如命的、小家子氣的、腦子有問題的,誰是虛偽的、愛說謊的、削尖腦袋往上爬的,誰是好色的,誰是為情所困的,誰是心理變態(tài)的。這些人都琢磨完了,他們就從過去的經歷中尋找對象,比如,他妻子年輕時的一個追求者,他的單位里那個十幾年前跳橋自殺的人,她的娶了比自己小20多歲的老婆的舅舅,他的結過三次婚的小姨。一時缺乏材料了,他們便去研究電視劇里的人。電視劇里的人,往往不如生活中的精彩,用他妻子的話,是沒有嚼頭,因為他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原本就是演出來讓大家說的,大量的真實被過濾了;生活里的人呢,只能悄悄地研究,卻不能公開地說,偷情的樂趣或許可有一比。
有一回,隆冬的夜晚,他們躺在各自的被子里,熄了燈,琢磨起一個女鄰居來。那女鄰居也算得一個人物,別看她只是一個貨場記錄員,這輩子盡跟風花雪月打交道了,鬧下了很多樁風流事。在他們的單位宿舍里,女鄰居幾十年聲名狼藉。女人們蔑視她,自以為正派的男人躲著她,孩子們編順口溜罵她。他妻子提起這女人,只從鼻子里哼一下,以后都懶得提??墒窃谀峭恚拮雍鋈徽f:“其實,我很佩服她一點,她一年四季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天也不放過。你想想,要保持這樣,冬天得比別人早起,夏天要比別人勤擦汗勤撲粉,幾十年如一日,也算一種耿勁,一種追求,一種精神。我就做不到?!彼舱f:“對啊,換個角度想,她做狐貍精,白骨精,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要用自己的名聲臉皮去換,很多男人都不肯。她為什么,不就為了討男人的好?有幾個男人真對她好了?到頭來孤魂野鬼一個,還背著個壞名聲。照我看,她還是個壯士哩!”他們笑了兩下,隨即沉默。而后她說:“我們也是壯士,有幾次差一點就離了,挺一挺,熬過來,也照樣是一輩子。還算兒女爭氣,老有所養(yǎng)?!彼徽Z,伸手到她被子里,捏一捏她的手。那一刻,屋外的世界是嚴寒和廣大的,他們的小日子卻抗得住它。
男人想抽煙。他走到車廂連接處,那里已經站了兩個煙民。他掏出煙來,點著火,背靠車壁,看看另一側的一個男人。那男人也看看他。廊燈暗淡,絲絲的冷風滲進來,他們噴出的煙紛亂了一陣,消散在車廂的雜味里。
一側的男人瘦高的個子,穿一件小碎格子的毛料西服,眼睛很大,凹下去,有憔悴之相。他在哪個小機關里做事,要么是個老師,反正是文化人。在男人里面,他絕不是可以做中心的那一類。他是面善的,還有些懦弱,但他對人對事總有自己的主意,因為不很入流,他的主意往往顯得固執(zhí)。如果他有家有室,他的老婆并不賢惠,毛料西服不算新了,衣角卻還吊著線頭,那線頭也是舊的;褲子也嫌短,看得見棕色的尼龍襪和腳踝骨。如果他是單身,他就是個不會照料自己的男人。還有,他的面色是一種黯淡的白,明顯的營養(yǎng)不均,要么是常年心思太重引起的。他的思維和人們認同的正常狀態(tài)有或多或少的偏差,他看人的時候,幾分恍惚,夢游似的??傊?,他是無害的,但也未見得有多大的能力。
靠窗還有另一個男人,像小雜貨鋪的老板,叉腿站著,是背靠車廂、面朝人的防御的姿勢。他的頭發(fā)剔得短短的,脖子也是短短的,牙齒和手指都有煙熏色。藏藍的發(fā)亮的夾克里面穿一件手織的毛衣,織得花樣繁復,能想到他女人坐在鋪子里的鐵爐邊織毛衣,一針針的,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心思也織了進去。他看人,是平平地看過來,有一點漠然和自得。這樣的人,有他的義氣,也有他的狹隘,平日里并不兇蠻,但你不小心惹著了他,他是會操家伙跟你拼命的。
他們默默地站在這逼仄的地方,吞云吐霧。偶爾有人端一碗方便面過來,又有人提一個水杯過去,他們側過身體讓開,還是默默的?;疖嚿系臅r間,咣鐺咣鐺地數(shù),數(shù)得太急太密,反而更枯長。
車廂頭的邊凳上,對坐了一對男女,正大聲交談,話聲清楚地傳過來,不能不聽。男人剛才經過,瞥了他們一眼。這趟火車從成都開往南寧,那男人是東北人,女人是湖南人,坐在那里不急不躁地拉家常,明顯都是常在路上討生活的。男的穿一件皮上衣,下面有備而來地套一條運動褲,蹺著腿,腳尖一點一點地,用一只茶垢斑斑的玻璃杯喝水。女的不會打扮自己,人到中年了,模仿滿大街年輕姑娘的時尚,齊腰的鑲皮夾克,緊緊的牛仔褲,又怕露出一截后腰,一面說話一面伸手拽衣服,倒像那男人要輕薄她。男人沒有這個意思,旅途索漠,他只想聽她大聲地說話。她的聲音有尖利的裂帛之感,卻是一個心無城府的女人的聲音,這樣的女人有她的可愛之處。她掏心掏肺地說她自己,她老公,她兒子,全然不顧對座素未謀面的男人是否有興趣。
“他原來也是幫人家洗煤嘛,后來就自己開了這個廠。唉呀,很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休息的,真的!過年嘛,當然不做了。也沒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打麻將,昏天黑地打幾天。你想嘛,開洗煤場,不能開在熱鬧的地方,因為有污染嘛,只能開在山溝里,連個商店都沒有,卡拉OK都沒得唱。開始我坐那個車,坐一次吐一次,現(xiàn)在習慣了,不吐了嘛。錢嘛,還是賺的,這兩年不如原來了,賺得少。我老公說,再干幾年就把洗煤場賣掉,回家做點別的生意,跟兒子在一起。我兒子很聰明的,老師經??洫勊?。他聽話,吃完晚飯就做作業(yè)。我說,勇勇,你剛吃過飯,出去玩一下嘛,坐在這里不好消化嘛。他不聽,我說多了,他還翻白眼……沒辦法,要考大學嘛,現(xiàn)在競爭很厲害的……”
她對面的聽者把茶葉喝到了嘴里,“呸呸”地吐兩下。女人收了聲。一時無話。
男人把煙頭塞進煙灰缸,走回車廂。經過兩人身邊,脧他們一眼。他們都看向窗子,窗玻璃外面是黑夜,他們看見的還是自己,于是又把眼光收回車廂。
男人回到自己的鋪位,鋪位已經被四個年輕人占了。他們把一個箱子立起來,鋪一張報紙打撲克。他們的表情很投入,甩起牌來惡狠狠地,一甩定乾坤似的。遇上牌臭,便罵上一句。對方作弊了,這邊的便撲過去,作又打又踢狀。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題,是房子和房價的事情。
男人將胳膊撐在中鋪上,曲起一條腿,站在旁邊看他們打牌。
他們都是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在一家公司里跑業(yè)務,此行是去廣西做營銷。從口音和衣著分辨,其中一個是成都人,另三個是從農村、鄉(xiāng)鎮(zhèn)或者小縣市讀書出來的。成都人穿著白T恤,牛仔褲,走到哪里都不顯落伍;另三人則是西裝或夾克,過于正式,穿夾克的那個還打了條紅領帶。
那個最年長的,團白臉,軟塌塌的頭發(fā),不過三十歲左右,是這四個人的小經理。他蹙眉道:“唉,我就是愛操心,從小就是這個命!”他說得并不錯。男人站了片刻,已經見他操了幾次心。比方成都人泡一碗方便面,他擔心那面泡的時間不夠長;比方大家都吃紅領帶帶來的瓜子,他擔心吃光了紅領帶會不高興,因紅領帶平日極度儉??;又比方誰說了一句他有艷福,老婆長得養(yǎng)眼,他嘆氣道:“唉,操心啊!”他比別人留意細部,枝末微節(jié)都放在眼里,有幾分婦人心腸。不過,他做這幾個人的頭是理所當然的,因他同時又很大度,天生有服人的素質。別人的挪揄和嘲諷,他能照單全收。他命令對家交出藏在屁股下的牌,本來笑嘻嘻的一張臉,面色突變,寒意颯然,由不得對方不交。一個人的成敗,在歷史學家那里,有大言振振的理論,換到一個人具體的日子里來,往往由性格和氣質來決定,性格和氣質,又是點滴積累的。他這樣一個人,領導另外三個是足夠了,可不知他有沒有將才,如果有,那也還需要時運。
成都人的臉貌,像偶像劇里的男主角,劍眉,高鼻梁,輪廓分明的嘴,聲音卻奶氣未脫。他的滿不在乎的神氣里,有一種行走各地的旅行者的坦白,與世無爭。在男人眼里,他自然還是個孩子,看不清他長成男人的一天。其實,除了一張英俊的、時尚的臉,他在其他方面都很平庸,性情也是和順的。他這樣的小伙,長在城市的中心,而城市的中心也像旋風的中心,有一種經年不變的平靜,表現(xiàn)在他身上,就是一切都習以為常,不足為怪。這樣的態(tài)度也沒什么不好,可畢竟缺了點力道,所以,他在同伴中,便顯得可愛而輕浮。他莫名地高興起來了,伸出手去,搓一下別人的耳朵,要么兀頭兀腦地哼一句歌,沒心沒肺的樣子。他的父母肯定是寵他的,他對這個世界也就帶了幾分愛心。他這一生,能遇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失戀?離婚?當然了,事情的大小,又是由一個人的心來決定的。
穿夾克系紅領帶的這個,就比成都人沉重了,他的沉重是命里注定的。顯然,他來自農村,他的膚色和地方話就證明了這一點。可以想象,讀書,上大學,留在城市里工作,他都需付出很多。這些都實現(xiàn)了,房子的問題又令他焦頭爛額。他說,他已經存了3萬塊錢,但還不夠首付,小經理建議他去看看城郊的二手房。就這個問題,他們討論了很久。最后的結論是,與其瞎貓死老鼠地碰運氣,自己去滿城地找房子,不如交一點錢給中介,中介會一套套地向你推薦,直到你滿意為止。但是,中介也有很多套錢的伎倆,須小心識別。紅領帶心里綁上一塊石頭似地,綁在房子的問題上,別人把話扯遠了,說到日本的來歷,美俄關系,已說得云里霧里,他還是能橫插一杠,把話題拉回房子上來。往后,他的問題還有很多,房子有了,還有女朋友,還有提升,還有孩子,石頭是永遠綁在他身上的。也許是成長期缺乏充足的營養(yǎng),他的身體嫌單薄,肩膀斜斜地向下掛,臉腮有幾分菜色。他戴了一副眼鏡,就連這眼鏡都無力架住似的,不停地滑下來,他又不斷地把它聳上去。他的心思,只顧埋在自己的一攤煩惱中,不太看周圍的情勢,所以,對于別人,他是無害的,別人也愿意同情他。
那第四個人,就不一樣了。兩圈牌的工夫,男人就有兩次聽他提起臨行前總經理對他說的話。總經理在公司走廊上遇見他,拍拍他的肩頭說,你們都是公司的精兵強將,別人我還不敢派,我就是派你們去!他復述總經理的話時,旁人都能聽出來,暗含一點把“你們”變成“你”的意思。他和紅領帶有相似的背景,但他是有野心的人,又畢竟太年輕,沒有韜略,野心不知如何實現(xiàn),便把心思對準了小經理。小經理這時候身心放松,專注于瞎聊和牌局,這第四人幾番提到渠道、搭建、年銷售額之類,小經理不接他的話茬,他臉上便有英雄落單的神色,不服氣,又拿話追問小經理。小經理不耐煩了,說:“這些是公司機密,不要在這種場合講?!彼班汀绷艘宦?,后背一下碰在板壁上,憤然道:“一個屁大的公司,又不是可口可樂集團,有哪樣機密喔!”說罷自嘲地搖頭一笑。這樣一來,他真是在同事面前犯了忌,露出了毛躁和粗蠢。沒有人接他的話。也許,這算不得什么,男人想,但他這樣是成不了大事的。不成也罷,偏偏他想要成大事,所以他會常常跟自己鬧別扭,跟環(huán)境鬧別扭,這別扭,也許是終生鬧著的,一個不小心,反誤了卿卿性命。
他們打完了一局,伸懶腰,喝水,重新洗牌。列車員過來了,提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收垃圾。男人避讓開,見隔壁廂的下鋪有空位,便勾頭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本想隨便坐坐。離熄燈還早,午后和這個時候,是火車上最難挨的時間。但在這個廂里,正有一場熱烈的談話,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轉了過來。
這里坐了三個人,一個老太太,一個姑娘,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對這老太太很有印象。他記得她是在車快開時上來的,有兩個人給她送行。送行者不是她親屬,滿臉堆著笑,殷勤地囑咐老太太一路順風,車上多休息,多喝水,多吃水果,又說南寧那邊已經聯(lián)系好了,一定進站臺來接。老太太受之泰然,跟他們握手告別。她握手,是將雙手迅疾地伸過去,不由分說地抓住對方的手,握住后上下一搖,旋即放開,熱烈而干脆。就憑這姿勢,老太太便氣度不凡,跟大多數(shù)的老太太們活出了分別。送行的走后,老太太返身指揮車廂里的人替她將行李上架,她并不稱請,直接叫“小伙子”、“男子漢”,被她點到的人便義不容辭,幫她把一個笨重的大箱子抬上行李架,又將一個紙盒塞進床底。安頓好行李,老太太在自己的下鋪窗邊坐下,從隨身包里拎出一袋水果,說:“來,吃蘋果!”逐個遞上。有人毫無防備地接了,有人趕緊搖頭擺手,害怕不留神被她塞了蘋果。
老太太的打扮很過時,花白的短發(fā)不染不燙,是清湯掛面式。腳下穿一雙黑色的搭袢絨面布鞋,緊勒鼓鼓的腳面,還有一雙白色的線襪,似乎是她年輕時的東西。世界都換了,她卻沒換這鞋襪。她在黑色粗呢上衣外面,套了件米色的攝影背心,仿佛從不同的年代里隨便拉了一件來,堆在身上。不過,她眉眼粗放,嗓門高大,生而有氣勢,倒壓住了她不倫不類的裝束。她像一股熱風刮進車廂,引得大家都去看她,不知她察覺沒有。但她若無其事,顯然早已習慣了。
自從老太太上車,車廂里便如同多了另一只廣播喇叭,反復播放她的人生簡歷,鄰近的人很快知曉了她的大概。她是六十年代初的老大學生,安徽人,畢業(yè)后到西南參加鐵路會戰(zhàn)。那是熱火朝天、人人爭奉獻的日子,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單位里的人,一個個自私自利,她不愛搭理他們。她做計財處處長那些年,每一分錢都是清白的。她的老伴,做了總工,到處都有他的學生和下屬。她參加的這個老年攝影協(xié)會,組織大家去南寧采風,要不是她女兒從哈爾濱回來探親,她本來要跟大部隊一路的。她鋪下的那個紙盒里,就是她現(xiàn)在的武器,24倍的變焦長鏡頭和尼康相機。她不怕小偷,因為她身上沒錢,她的退休金,幾乎都用在替人照相上了。她給貧困山村的人照相,一村人挨個地照,沖洗出來免費寄給他們。還有她家旁邊的子弟小學,幾百個學生,她讓他們按班級排隊輪番照相,不收一分錢。
老太太精彩的簡歷,經不住旅途的漫長,后來也就像劃傷的唱片,唱針在某一截反復。原來坐得滿滿的車廂,只剩下了這個年輕姑娘和這個中年男人,因為,他們無別處可去。
姑娘上車時,男人留神看過她,只看見了一個背影。她的高跟鞋聲音太硬,他正勾頭往鋪下塞東西,她橐橐地走過,聲音一下下敲打他的頭頂。他抬頭看一眼,因是仰視,她的直直的披肩發(fā)、系緊腰帶的紅風衣、一雙赭黃色的高統(tǒng)靴子,便都顯得扎眼。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很時髦,是包裹嚴密的那種時髦,可是,他還是納悶:在火車上穿風衣,豈不拘束?還有靴子,捂腳不說,上下鋪也不方便。他妻子曾經說,女人為美受的罪,男人是永遠不明白的。
現(xiàn)在,他就坐在姑娘對面,看清了她。她脫掉了風衣,穿一件黑毛衣,身體縮了很多似的,倒有幾分單弱,和她之前的那個昂首挺胸、凜然不可侵犯的形象相去甚遠。而且,她還是相對保守的,一直坐在那里,話也不多。她的臉型長得好,是長白的瓜子臉,晃眼一看是個美女,現(xiàn)在看仔細了,五官的缺點便掩不住了。其實呢,也沒有什么大的缺點,只是不夠雅致而已。她最不好看的地方,不是眼睛,而是眼神,她的眼神幾分自衛(wèi),幾分窺探,像兩枚掛了灰的葡萄,里面包著自己的仁兒,沉甸甸的、化不開的仁兒。
人和人之間,會有莫名的化學反應,男人還沒問為什么,就不喜歡一旁坐著的穿灰夾克的中年男人,當然,或許對方也不喜歡自己?;疖嚿系娜似妓喾?,喜歡不喜歡,并無意義。
灰夾克蹺著二郎腿,兩手疊壓在膝彎下,穩(wěn)坐而長談的樣子。他有一張局促的瘦臉,焦黃的臉色,小眼睛游來游去,還習慣性地咂嘴,贊同、感嘆、驚訝和無聊,都用咂一下嘴來表示。他并不專心聊天,時時扭動脖子上下左右地看,似乎同時又想著什么,琢磨著什么。他想什么呢?他不像心事重重、有一腦子需要解決的問題的那類人,相反,他悠游自在,仿佛一只在安全的洞里整理皮毛的田鼠。
男人見過這灰夾克吃泡面。他慢騰騰地打來熱水,雙手將泡面在窗邊托板上放好,取出一袋榨菜,靠在泡面一側,而后咂一下嘴,兩手交疊在腹前坐好,眼睛眨眨地,好像在數(shù)時間。過了一會兒,他撕開榨菜,揭開泡面的紙蓋放一些進去,想想不夠,再放一些。合上紙蓋后,小心地把邊縫捏好,又砸一下嘴,以方才的坐姿端坐,繼續(xù)數(shù)時間。時間到了,他掀起紙蓋一角,伸長脖子查看,面露得色,隨后掰好塑料叉子,低頭吃一口,抬頭看看四周。他一邊仔細咀嚼著,一邊用眼睛看人,轉動的眼珠一片呆滯。男人幾乎不忍心看,這樣吃一袋泡面還無關緊要,這樣過一輩子,就讓人難以想象。
他是做什么的呢?他這是去哪里?他的口風倒緊,除了附和別人,借題發(fā)揮,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來歷和去處。也沒有人好奇。他這樣的人,是人群里分母,專為烘托分子似的。
那姑娘倒流露了一點,她是一個縣中學的英語老師,趁著假期,回家過了春節(jié),然后去南寧找同學玩。
他們正說著的,是平日遇上的、道聽途說來的上當受騙的事情。男人坐過來時,老太太正高聲大嗓、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她經歷的事。有一天,她挎著相機去公園里拍牡丹,回家的路上,一個穿中山裝的老頭和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女人攔住了她。那女人自稱是她女兒的中學同學,多年前見過她的,把她女兒的名字、她家的住址一一道來,老太太深信不疑。問女人這是去哪里。年輕女人說,她母親近日身體不好,正要請一旁的大師去看看。那大師微微而笑,對老太太鑒貌辨色,此時開口說,一個月后,老太太家里有人將遭滅頂之災。她是唯物主義者,向來不聽這些鬼話,哪里肯信?可心里還是犯怵。那大師如果說的是她老頭,她倒不怕,她老頭這輩子風光夠了,一大把年紀,也該視死如歸了。但大師說的是她女兒,她便越想越發(fā)慌。大師說,如果肯出錢消災,他倒有九成的把握。終于說到了錢,這不就露了狐貍尾巴?可她一時鬼迷心竅,竟一口答應,帶著那兩人去家里取錢。到了樓下,她讓他們等著,自己上樓拿存折。拿好了存折,她忽然內急,進了衛(wèi)生間。她家的衛(wèi)生間在樓房轉角,有個小玻璃窗可以看樓下。她無意間向下看一眼,見大師和那女子在一棵樹下站著,大師微微而笑,在那女子腰上捏了一把。哎呀,老太太雙手擊掌,她這才如夢方醒,把防盜門反鎖了,回到衛(wèi)生間繼續(xù)觀察那兩人。他們等了很久,仰面審視一家家窗戶,終歸不敢上樓,悻悻走了。老太太說到后來,有一種屈辱,忿忿的,她這樣聰明一世的人,竟也險些栽在兩個騙子手上。
男人也插進話去,大家將老太太的故事的前因后果分析了一通。
“我還不是?”灰夾克說:“也遇到過這種事!”他曾經用兩百塊錢換了別人一千秘魯幣。他講故事的水平,比老太太遜色了很多,干巴巴的,只著重說了那秘魯幣的樣子,大小、顏色、圖案、手感。他知道自己的講述并不精彩,卻也無所謂,別人愛聽不聽,他只管慢條斯理地說;說到他以為的關鍵處,便咂一下嘴。不知何故,男人對他的反感倒削減了一些,他其實是老實人,謹慎、自私而清苦地過日子,欲望也是渺小的,兩百塊錢,讓他瘦臉上的肌肉抽了幾下,痛了筋骨似的。
灰夾克把老太太煽起的氣氛磨得平庸了,姑娘說時,就只有寥寥幾句。她人是偏于瘦削的,聲音卻不小,只是沒有老太太的底氣,有一點沙啞。她說的是她家鄰居女人的故事:那女人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星期天去別人家里打麻將,路上就被騙了,被賣到甘肅去了,跟人又生了一個兒子。女人被解救了回來,原先的男人也還要她,但她卻想念丟在甘肅的孩子,每回提起都要眼淚汪汪的。姑娘的故事最悲慘,但因為是轉了彎的別人的故事,那悲慘也就隔了一層??僧吘故撬业泥従?,她的時髦,又被打了折扣似的,也是別人的時髦。
姑娘的故事,大家又東一句西一句議論了一番。話題在四個人嘴上打轉,轉到了命這個字眼上。
老太太先挑眉申明:“我是不信命的,那次完全是為我女兒擔心。人定勝天,人是可以改變命運的嘛?!?/p>
灰夾克也說:“那些算命的要真能算,為什么自己還給人家打卦算命?他真會算,早就做皇帝宰相去了?!?/p>
男人問姑娘:“你呢,你信不信命?”姑娘搖頭笑道:“我?我不懂,沒想過?!?/p>
男人笑笑,忽然起了戲謔的心,對他們三人正色說:“我就會算命!”
他們這才仔細打量他。男人是當過車間主任的人,拿出態(tài)度來,很有擲地有聲之感。他的碩大的腦袋,又給他加了分量。
老太太直直地盯著他,問道:“你怎么算?”
男人胸有成竹地說:“我是看手相。”
老太太坐上前,徑直把右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慨然道:“先給我看看!”
男人心里暗笑,臉上卻一本正經??词窒?,中國人都知道一點,他知道的也就是那么一點,感情線,生命線,事業(yè)線。他做好了穿幫的準備,不過是個小游戲罷了。
邊凳上坐的兩個人,也將無處著落的眼光投了過來。男人皺緊眉頭,仔細看了老太太的手,開口說:“你的事業(yè)線比一般人好,雖然不長,但是又直又深。”老太太不置可否地“嗯”一下,這一點,車廂里的人都該知道。男人用兩根手指捏住老太太的手掌,左右查看,又說:“生命線呢,也不錯。你精力旺盛,一般小毛病沒有,有病就是大病,不過呢,能挺得過去?!崩咸咀×税Y結,追問道:“好,你說,我有過大病沒有?”男人冒險道:“有?!崩咸f:“什么時候得的?什么???”男人只能瞎猜了。不過,也并非全然胡謅,他是知道一點病理的。他思忖道:“胃病。你40多歲的時候,得過嚴重的胃病?!崩咸鹧燮た纯此W過一絲信服,問:“住院沒有?”男人幾乎笑起來,心想,老頭是總工,她是處長,即便只是住院療養(yǎng)也很平常,便肯定道:“當然住了。”老太太又“嗯”一下,身子再往前挪:“還有呢?”男人猶豫了:“還有……那就不好說了。”老太太慨然道:“說,你說,有什么不好說的!我活了將近七十歲,什么沒見過,什么沒聽過!”男人道:“這種問題,要說,也不好當著大家說?!崩咸珱]有絲毫畏縮:“笑話!這個小姑娘你不好說,我老太婆怕什么!”男人看住她,放膽道:“那我就說了啊?”老太太道:“說!”男人壓低了一點聲音,放慢了語速:“你的感情線,總的來說很專一。年輕的時候有那么一點花,選擇多嘛,后來也就從一而終了。但是……”他收住了話。老太太追問道:“但是什么?往下說??!”男人說:“你家老頭,就不如你專一了?!彼f了這話,不免幾分緊張,不知老太太作何反應。
老太太收回了手,坐進頂燈的暗影里,嘆了一口氣:“沒辦法,樹大招風。他就是再老實,別人也要往他身上靠。男人嘛,有幾個守得住的!”她的聲音依舊大,神情卻陡然萎了下來。
男人不由得幾分內疚。她是當局者迷罷了,這樣一個風風火火的老太太,家庭生活可想而知,何況她近七十歲了還獨自離家遠行,攝影協(xié)會,倒是個漂亮的借口。她心里是藏了怨的。大家聚在火車上,相處不深,他不該戳破別人的秘密。
不料,老太太即刻恢復了過來,令人佩服。她指向灰夾克道:“來來來,你也來算一下!”灰夾克向后一蜷,笑道:“我不來,我沒什么好算的!”老太太轉向那男人:“他不來,你來!”男人連忙搖手:“不算了不算了。哎呀,這車也不知道開到哪里了?!彼虼安AЭ纯?,看見了黑黢黢的自己。
姑娘卻把手攤開遞過來:“那也給我算算吧?!?/p>
男人只好承認:“不行,我這是開玩笑的?!?/p>
她并不把手收回去:“算嘛,隨你怎么算。”但她的眼睛已經告訴他,這不是隨便的事情。
她伸著手,四周人都看著,男人一時收不了場,只好勉強進行下去。他隔遠了一點打量她的手,她的手比她的臉粗糙很多,骨節(jié)顯大了些。他吞吐地說:“呃,你的身體很健康,尤其是心臟很好?!弊匀?,這還是冬天,她穿得很單薄,臉上尚有紅暈。他又看看,再說:“事業(yè)嘛,也不錯,開始平平常常,后面越來越好。”她對自己和自己的日子有很多期待,是沉迷的期待,不大像一個盡責的老師。他說起事業(yè),她顯然并不興奮,但他應該鼓勵她。
“這一根,是感情線?!彼幸忸D一頓,瞥見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雖然是一閃而逝的。這時候,他必須調動自己的經驗了。老太太的感情,也許曾是驚濤駭浪般的,但畢竟已經過去,留下的是殘跡。姑娘頂多二十七八歲,前路還長。他該怎么說呢?
灰夾克這時候插話進來,男人很感謝他:“你們年輕姑娘,就喜歡算感情。像我這樣的,哎喲,什么感情哦!”
姑娘撲哧笑了,有些害羞,也還是灼灼地看著男人。
男人心念電閃,斷然道:“你現(xiàn)在有一個男朋友。”
她顯然被說中了,掩飾地笑道:“真的嗎?”男人輕松答道:“手相上說的,那還有假?”姑娘說:“那,你說,是他先追我,還是我先追他?”
男人笑道:“這個,手相上就看不出來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崩咸⒒見A克和邊凳上的兩人都嘿嘿地笑。姑娘紅了臉,撐住羞窘道:“那,他比我大,還是比我???”這是個奇怪的問題,照常理男方要大一些,可被她當個問題說出來,就給了他由頭。他擰住眉毛說:“這個,從手相上看,他應該比你?。 彼贿呎f,一邊在心里笑,自己能從手相上看出這一點,臉皮夠厚。
姑娘的笑有些發(fā)僵。她剛要收回手,下了決心,又伸直了:“你幫我看看,我們好得成不?”
她自然是希望好的,她愛他。但是,無須任何分析的,他感覺她不是個幸運的姑娘。有一天,她結婚成家了……想象不出她是個幸運的女人。男人溫和地說:“老實說,我看不出來。不過,我想送你一句話,你這一生還很長,不管遇上什么事,你應該想,都會過去的?!?/p>
她有些走神,不知聽了他的話沒有。她靠向廂壁,把脫掉靴子的兩腿收起來,抱膝而坐。老太太問:“真的比你?。俊彼c點頭。老太太說:“那你要看看收得住他不?!惫媚镬o默一下,忽然爆發(fā)般地說:“本來,我們家都不同意的,我就是賤,非要跟他好!”她狠聲惡氣地說出那個字,把大家說愣了。但她已經顧不得別人的反應,眼淚一下涌了出來,用克制的哭腔道:“人家說,女人善變的是腦,男人善變的是心……”她說不下去,把頭埋進胳膊里,卻不見哭聲,也不見抽泣。
旁人慌了起來。男人道:“哎呀對不起,都怪我,本來是開個玩笑,把人家逗哭了!”老太太也去搖她的胳膊:“不要哭不要哭,你這點經歷算什么,我要像你這樣,早哭死了。你看,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我還快快活活地游山逛水呢!”灰夾克也急道:“喝點水,喝點水就好了!”
姑娘猛一下抬起頭來,帶著淚痕,卻是決絕的神情,沙啞道:“沒關系的。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們沒關系!”她迅速地勾下頭去找到自己的靴子,發(fā)狠地拉上拉鏈,起身向車廂另一頭走了。
剩下的人發(fā)了楞,面面相覷。灰夾克問:“她沒有問題吧?”老太太道:“估計不會有問題,我跟去看看!”男人感激道:“你有經驗,去開導開導她。都怪我,惹了個禍!”
老太太走了?;疖囘郛?shù)穆曇?,橫空升出一樣鉆進耳朵里?;見A克嘆一聲說:“唉,人各有命?。 彼似鸩韪缀纫豢?,咂一下嘴。男人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說了聲“我也去看看”,起身離開了車廂。
男人走到車廂連接處,停了下來,打算在這里等她們回來。車燈忽然熄了,剩這過道還亮著。窗外遠遠近近的燈盞逐漸密集,一個城市從空曠的暗夜里現(xiàn)了出來。開始是擠得歪歪斜斜的低矮的房子,間雜有菜地和垃圾場,這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然后,樓房越高,遠處的一座大廈閃著霓虹,那“大酒店”三個字殘了,變成了“人酒占”,繁華便顯得粗糙。城市是萬家燈火的,沒有星星,地上的燈火便少了呼應,廣闊而孤獨地明滅著。這城市高高低低的屋宇,庇護了多少的人,他們,也是有自己的命的。
男人心里發(fā)酸,他的命,從沉得很深的地方浮了上來,無邊無際地散開。他那個廠子,兩年前垮掉了,夫妻倆各領一萬塊錢辦了內退。他憋在家里,表面上釣魚打牌,悠閑自得,夜深人靜時卻煩躁得失眠。他部隊里的戰(zhàn)友在廣西辦了一個加工廠,邀他去幫忙打理,他這一去,不知前面有什么在等著。妻子倒沒問題,等他安頓好了,她可以跟來。但他還放不下一個人。這些年她很苦,兒子出車禍死了,丈夫也患肝癌死了,她一個人過著。有時在路上遇見,她對他笑笑,他的心就往下墜。
男人看著車窗上的自己。這個大腦袋寬肩膀的自己,疊上了一個城市的影子,這影子慢慢稀疏了,黑夜又鋪卷過來。他想,再大的城市,也是有邊的。
李鋼音,女,1968年生,貴州財經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長篇小說《遠天遠地》、中短篇小說集《驚慌》,曾獲兩屆貴州省政府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