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男孩小巴躺在東屋的土炕上,支棱著耳朵聽著外面。東屋的紙糊的窗戶支著,人只要稍微從炕上直起身子就可看見村前的大道。男孩小巴懶得起來,他想聽聽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夏天的小村子太安靜了,應(yīng)該發(fā)生一些什么事。就好像一口枯井,等待著水筲和扁擔(dān)造訪的聲音。男孩小巴感覺寂寞和無聊。他盼望著發(fā)生點什么事,最好是激烈點的,有可能的話,最好來場像1976年的地震,或像中越邊境一樣的戰(zhàn)事才好。
前幾天,小巴去一隊見到了那個長相十分英俊的退伍青年。他就是剛從廣西前線戰(zhàn)場上回來的(也有人說他是從戰(zhàn)場上偷著跑回來的),他抽著煙卷,像講玩笑一樣講那場戰(zhàn)爭,某戰(zhàn)友的腿忽然跑著跑著就沒了,某戰(zhàn)友的胳膊眼看著被一枚呼嘯而至的炸彈炸飛……他說:“你們看到了,我什么事也沒有,子彈就在我頭上飛,像長著眼睛一樣,就是打不著我?!彼悬c得意揚揚。小巴有點失望,他希望看到一個英雄,確切地說,他希望看到一個負(fù)傷的英雄,最好是架著拐杖或耷拉著一條空袖管的英雄。小巴看著從戰(zhàn)場上全須全尾毫發(fā)未損回來的青年,青年還在眉飛色舞地說著,他介紹起自己從廣西領(lǐng)回來的那個高顴骨的年輕女人,說那是他的未婚妻。說她親眼看到自己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一下就愛上了自己,要死要活地跟著回來。小巴對高顴骨的廣西女人不感興趣,他只是奇怪,為什么別人都缺胳膊少腿受傷了,他卻安然無恙,小巴聽說,戰(zhàn)場上的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可他卻說戰(zhàn)場上的子彈長了眼睛,長了眼睛卻打不到自己。小巴就“嘁”地一聲笑了,是冷笑。青年看了小巴一眼問小巴,你笑什么。小巴說,我猜你是沒上戰(zhàn)場就回來了吧,上戰(zhàn)場怎么會一點傷都沒受就回來了。青年上前就給了小巴一個耳光,說小屁孩你懂個毬,老子就有這個本事。小巴沒想到青年會打自己,眼淚一下就涌滿了眼眶,他用飽含了淚水的眼緊盯著青年,竭盡全力不讓淚水落下來,青年就又用手打了下他的后脖頸,說你他媽看什么看,不服呀?不服我就讓你嘗嘗我練的鐵砂掌。有人出來攔青年,但口氣里還是向著青年的意思:“小巴,你不懂,他是練過氣功的。氣功練好了就是能躲槍子。氣功練好了就可以刀槍不入,子彈不長眼睛也知道繞著自己飛?!?/p>
這個夏天有點古怪,天老是陰沉沉的,其實,不光是夏天,就連剛剛過去的春天也古怪得很。春天里,小巴和娘去后溝的自留地里給新長出不久的玉米間苗,從后溝出來,天還早,但開闊了的天地卻一片混沌的昏黃,娘說,這天,又下土了啊,老天一不高興就下土。小巴就想老天也是經(jīng)常性地不高興啊?一不高興,就刮風(fēng),就打雷,就下雨,就下土……可那些土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小巴就四處亂看,天雖然下著土,可眼前的樹還是油綠綠的,腳邊的溪水也還是清清的緩緩的,只是西邊的太陽變了顏色,往日橙紅的太陽現(xiàn)在成了藍色的,和藍天一樣藍的太陽,此刻掛在昏黃的天幕上。小巴看著藍色的太陽,眼底有藍色的憂郁汪出來,小巴眼睛眨了眨,突然就想哭了。
男孩小巴在這個夏天陰沉的午后,一直想哭,他真希望自己能無聲地哭一小會兒,那樣他或許會好受一些。其實想哭的心思從春到夏幾乎每天都有,他的脾氣也因此變得古怪陰郁起來,就好像一團漆黑的濃郁的炸藥,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鬧得連家里人也極少理他。
說起來,小巴想哭的心思是無由的,沒有什么具體的原因。好像打小就有了這種根深蒂固的頑疾。他自小多災(zāi)多難,多愁多病,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由得眼里就會有淚水流出來,莫名其妙的,小姑娘似的……只是現(xiàn)在,小巴的眼淚卻不知哪里去了,他只是想哭,卻不再有淚水,只是心里的東西沉郁地堆積著,越來越多。外面的天是越發(fā)陰沉起來了,天上的云積得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云的形狀,只剩下濃重的鉛灰。有兩只雨燕在檐下壓的很低地飛來飛去,輕盈、迅捷,一如傳說中會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村前大道上的聲音逐漸駁雜起來。有的聲音很大,很昂揚,底氣十足,中氣十足。有的聲音很不平,很氣憤,帶著同仇敵愾的氣息,小巴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村中無大事。村中無事是無事,但出了事就肯定是件大事。小巴就激動起來,他想來個“鯉魚打挺”起來,可沒有成功。小巴想,自從上了中學(xué)后,自己的武功就徹底荒廢了。他再次想起去年冬天發(fā)生的那件事,心里一陣陣的慚愧,那是種無臉見人的羞愧,雖然那事已經(jīng)過去半年多了,可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還會一陣陣地臉紅。仿佛有人在抽自己的耳光。
小巴在屋子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幾件像樣的衣服。他有一身土綠色的從批發(fā)市場上買來的軍裝,但他太瘦了,褲管又過于肥大,褲子穿上身,直晃蕩,褲腿還拖著地面。最后,他只好換上一件看上去同樣肥大的短褲,腳上卻穿了一雙白得不可思議的白球鞋,他就這樣不倫不類地出來了。
小巴走在村街上。他盡量走得有模有樣,肩膀端著,身子微晃著(他以為這樣走,就是有模有樣了)。小巴以為會碰到村上的人,那些人要和他打招呼,他想做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來,實際上小巴有點自作多情了,村街上有幾個女人,卻沒人理他。她們表情呆板地注目于大道,手里或端著舀面的碗和面的盆,或手里拿著幾根蔥幾棵夏日里少見的干柴,她們明顯剛從各自的灶屋里出來的,就連她們身子的姿勢看上去也是別扭的,心里想著灶間的事,身子想往回走,臉卻疑惑著對向大道那里。小巴剛剛從遠處過來的大嬸那聽說雙歲出事了……小巴加快了速度。后面女人們的議論越來越遠,但小巴每個字還是聽得真真切切:雙歲出事了。雙歲出事了!
小巴好像早就盼著雙歲能有一點事出來。雙歲初中上了一年就不念了,去了鎮(zhèn)上的果品批發(fā)市場,很快就穿上了厚面料的西服和花格子襯衫,腳上也換上了锃亮的皮鞋。和這些嶄新的行頭相比,雙歲的面部表情倒沒什么變化,還是長長的一張黃白面皮,只是眼睛變了,原來哀傷的眼神現(xiàn)在帶著些兇殘和嘲笑。頭發(fā)還是那頭不用漂染自然生的黃發(fā),只是濃密了些,后來燙了個剛剛流行的“爆炸式”。燙了“爆炸式”的雙歲愈發(fā)像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雄獅。
小巴記得小時候的雙歲愛哭。家里人把他嬌慣壞了。他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好的話。人們順著他說,他高興,戧著他說,他就生氣。雙歲生氣時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嘴要撅起來,像頭撅嘴騾子。那時,沒人怕雙歲,比雙歲大點的或小點的孩子都叫雙歲“撅嘴騾子”,誰叫他,他就氣得呼呼喘氣,想追打他們,但往往他追不過或打不過他們,雙歲就哭了,嗚嗚嗚的,一條村街上都聽得很響,每當(dāng)“嗚嗚嗚”的聲音響起來時,大人們不用看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王家的那頭“撅嘴騾子”又哭上了……
雙歲家門前的那棵大梨樹下,圍了一圈人,正中央的正是雙歲。雙歲現(xiàn)在的個子快竄到一米八了。他站在那圈人中間顯得鶴立雞群,然而雙歲的表情卻顯得焦灼而痛苦。雙歲眼睛也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
人們圍著雙歲,好像雙歲隨時可能再受到人的攻擊,這些人大多是老王家的本家,當(dāng)然也有外姓的,如老高家,老劉家,老孫家的等。小巴發(fā)現(xiàn)了王亮,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王亮現(xiàn)在鎮(zhèn)里的一家小煤窯挖煤。王亮個子不高,臉上黑黑的,一種洗不凈臉的樣子,王亮雖然是雙歲的本家,表情里卻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雙歲被人打了。鼻子都流血了?!蓖趿琳f。
“誰打的?”
“說是韓信。韓信你知道吧?一隊的。”
小巴當(dāng)然知道韓信。韓信比他們小兩屆,從小臉就陰沉沉的,他們這些比他大的孩子心里都有點怵他,因為據(jù)說韓信打人下死手,打起架來不要命。這樣的人總是讓人畏懼的。
“賴誰呀?”小巴小聲問。
“活該?!蓖趿敛徽f賴誰,卻扒在小巴的耳朵邊說了句“活該”。
“狗咬狗,一嘴毛。”王亮樂了,笑出一口白得可怕的牙來,“雙歲的對象被韓信給截了?!?/p>
雙歲的對象是鎮(zhèn)上的,隊上都說雙歲本事大,說了個鎮(zhèn)上的媳婦。但雙歲的媽媽卻沒相上,她嫌她矮,“要矮我家雙歲一個頭呢!王斌也不同意。”王斌是雙歲的爸爸,鎮(zhèn)批發(fā)站的站長,在小隊當(dāng)過會計。在隊上時王斌口碑不好,好玩女人,有一次,居然把自己的叔伯兄弟王洪的女人給睡了。小巴清楚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晚上,紅了眼的王洪打到王斌家里的情景。當(dāng)時,王斌一家正在吃飯,王洪進來就大罵王斌“不是人,連狗都不如”,罵完王斌就開始摔王斌家的東西,暖壺,花瓶,茶杯,茶碗,高低柜上的東西他都摔到地上了,王洪進來的時候王斌正在炕上坐著吃飯,王洪摔東西的時候,王斌還坐在那里有條不紊地吃著,一句話都沒有,一家人都被王洪嚇傻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在一邊看王洪,不知道這個紅了眼睛的王洪還會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王斌的無動于衷終于讓王洪咆哮了,他很快抽出了一把早就插在衣服里的菜刀,大喊了一句:王斌,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要殺了你。這時王斌把眼抬起來了,王斌只說了一句話,王斌說,把刀放下。出人意料的是,剛才還像一頭怒吼的雄獅的王洪,在王斌一句話出口后,竟乖乖地把刀放下了,放下菜刀的王洪號啕大哭。王斌還在那里眼都不抬地繼續(xù)喝他的酒,吃他的飯。王斌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口碑不好,但卻是一個被人提起來心里都要抖一抖的人。雙歲照他爹可差遠了。
王斌當(dāng)了批發(fā)站站長后,那些被他欺負(fù)過的人,反倒開始巴結(jié)他了。小巴看到那個被王斌戴了頂端端正正綠帽子的王洪,現(xiàn)在正站在人群里面,慷慨激昂地大聲說著:“他們不知道雙歲是我們老王家的人嗎?我們老王家的人在他老韓家門口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他家給淹了!韓信算是個什么東西!”
“韓信那是在向雙歲挑戰(zhàn)呢。是故意的。雙歲在鎮(zhèn)上狂得不得了,鎮(zhèn)上的痞子都怕他三分。韓信要是把雙歲給打了,那韓信不就比雙歲還厲害了嗎?”王亮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雙歲聽對象說韓信截她,去找韓信,結(jié)果韓信三拳兩腳就把雙歲給打趴下了?!?/p>
小巴有點不相信,雙歲那么高,看上去那么兇!
“雙歲也就是長了一副身架子,一打就不行了,韓信是練過氣功的?!?/p>
“氣功?”
“可不,還是硬氣功,他家的院子里擺滿了梅花樁,韓信天天練?!?/p>
小巴知道,電影《少林寺》播映后,很多人都練武功,聽說韓信也練過,為了練武,他差點去了少林寺當(dāng)和尚……那么他又是什么時候練上氣功了?
“現(xiàn)在都練氣功了,”王亮說,“我覺得還是氣功厲害!”
雙歲不知什么時候又哭了起來,嗚嗚嗚,狼嚎似的,雙歲一邊哭一邊說,“我要殺了韓信全家?!彼f得狠呆呆的。小巴這時才發(fā)現(xiàn)雙歲的手里一直提著一把不銹鋼的短刀子。
王洪建議大家一起去找一隊的韓家,教訓(xùn)一下韓信。王洪的建議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yīng),王斌是什么人?是整條鎮(zhèn)上跺下腳地都要顫三顫的,老王家是什么家世,是振臂一呼就一呼百應(yīng)的啊,老王家的人永遠是團結(jié)的,這團結(jié)就像一根沾著水搓成的麻繩,都纏絞到一起去了,小巴有一刻也覺得腦袋忽悠一下子,好像他也是老王家的一員,他也姓王了。但鐵桶一樣的團結(jié)里也有不和諧的音符,那就是王亮。王亮這個人油滑得很,就連小巴都控制不住地和那些人一起去為雙歲報仇雪恨的時候,王亮卻在后面突然叫住了小巴。王亮揶揄道,你們誰都打不過韓信,韓信玩起狠來連人都敢殺,你敢嗎?你連打架都不敢……
小巴去年入冬的時候,從只上了幾個月的高中輟學(xué)了。他念的是一所職業(yè)高中,他這一屆只兩個專業(yè),一林果,一畜牧獸醫(yī),他學(xué)的是畜牧獸醫(yī)。如果他堅持念完,他日后很可能會成為一名背著一個黑色人造革背包走街串巷給牛馬豬雞看病的譙豬匠,運氣好的話,沒準(zhǔn)兒會坐在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獸醫(yī)站的破舊桌子后面為那些臉色焦黃黧黑的農(nóng)人拿拿獸藥開開處方。那樣的生活想想都是怕的。即便后來沒發(fā)生那件事,小巴的輟學(xué)也是早晚的。出了那件事,不過是多了一份不念的籌碼,讓自己不念的理由在父母面前顯得更為可憐和可信一點。
他是因為在學(xué)校打架不念的。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做早操時高二那個姓田的痞子跑到小巴他們班的隊列里,踢了小巴的一個同學(xué),小巴腦袋一熱就沖過去了,他當(dāng)時的樣子英勇無比,姓田的痞子也嚇了一跳。就約他周末會一會。
周末的晚上,如臨大敵的田姓痞子和小巴相約到了學(xué)校大門外。小巴剛走出校門,學(xué)校的外墻上就飛身落下幾個彪形大漢,他們團團把小巴圍在中間。小巴的緊張來得是那么不合時宜。他本來想扮演個孤膽英雄,然而,最后一刻,他繳械投降了。他真切地感到了害怕和恐懼的滋味,這就使他最開始時挺身而出和公然的挑戰(zhàn)舉動變得可笑起來。那個漆黑的夜晚,小巴聽到自己膽怯的顫音:我沒想和你打架……
后來同學(xué)雙歲知道了這件事,曾要小巴帶路去替小巴復(fù)仇,小巴也很興奮,可等雙歲手里拿了根木棒,找了幾個人躍躍欲試來找小巴時,小巴卻退縮了。不敢?guī)麄冞^去了。雙歲很生氣,怒氣沖沖地領(lǐng)人走了,走時說了一句話,看你那慫樣,挨欺負(fù)你也活該……
他后來就恨上了雙歲,只因為雙歲說了他“慫樣”。
大人們選擇了從小水庫的懸崖上下去抄近路去韓信家,那懸崖很陡,幾乎和水庫大壩呈九十度直角。崖壁上鑿了一些為方便當(dāng)時修水庫人上下走的石坎……小巴在石坎上走的很慢,手腳并用,那樣子都近乎爬了,他幾次望著下面藍汪汪的水庫水,停下了顫抖的腳步,后來他終于下到了大壩上,前面的人已經(jīng)把他落下一大截了。沒有人等他,小巴在這些男人中間,顯得可有可無,他的個頭矮小,沉默寡言,甚至沒人發(fā)現(xiàn)后面還跟著個他。小巴下到大壩上的時候,想從大壩上找一樣隨身帶的武器,可大壩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
韓信家的三間小房緊鄰著街道??赡苁且驗樘鞖怅幊恋脑?,也可能迫于虎視眈眈的二隊人的氣勢,那三間小房顯得矮趴趴的,又黑又舊。房子背對著街道,臥在那里,像一條氣息奄奄的老狗。來人很快把街道堵滿了,一隊也聚過來好多看熱鬧的。雙歲在人群中好像受到了某種鼓勵,他紅著眼睛沖三間小房喊:“韓信,有種給我出來,出來啊!”
小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沖到了人群的里面,他往前擠了擠,終于看到了韓信家的籬笆院落,院落里并沒有王亮說的梅花樁,只是種了幾棵山楂樹和蘋果樹,一棵成年的山楂樹的樹干上綁著厚厚的布,中間部分已經(jīng)糟爛了并塌陷下去,小巴想,也許這就是韓信練功用的梅花樁吧!
韓信家的門被從里面緊緊閂上了。門黑糊糊的,像一個陰沉沉的秘密。
王洪沖四周看了看,問:“韓家的人呢?死絕了嗎?都成縮頭烏龜了嗎?”
三間小房依舊沉默著,那扇門也沉默著。里面聽不出一點響動來。
王洪粗聲大嗓地笑了:“完了。縮手縮腳的龜兒子。乖乖出來給雙歲磕個頭,這事就算了了。我們來不是仗勢欺人的。我們是來替雙歲討個公道。他把雙歲的對象給截了,還把雙歲給打了。我們來沒別的要求,就是讓他給雙歲下個跪,求個情,這事就算啦。不然依雙歲的脾氣,一把火能給這三間小破房給點了?!?/p>
王洪這樣說,小巴看到雙歲手里不知什么時候真出現(xiàn)一支打火機,打火機被啪的一聲打開了,小巴看到了藍色火苗竄得老高。
可能是這話起到了效果,韓信家的門突然嘩啦一下打開了。小巴看到韓信突然出現(xiàn)在院子里,就像一個悶雷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人們紛紛后退。小巴的后腰一下硌在了什么硬東西上。韓信出來了。他黑著一張臉,怒睜著一雙眼,身子不高,卻顯得虎虎生威,小巴想到了一個詞:威風(fēng)凜凜。他想,韓信算得上威風(fēng)凜凜了。過了一會兒,小巴才發(fā)現(xiàn)和韓信在一起的還有個女人,那個女人緊緊抱著韓信,下死力氣地抱著韓信。小巴想,這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一定是韓信的母親了。他們出來后,女人發(fā)出了一聲類似動物的長號:“四兒啊四兒啊,你要氣死你媽嗎?你要是想殺人你就先把媽殺了吧!我算是在你們韓家活夠了!”
韓信和他母親的出現(xiàn),一下子讓躁動的人群有了死一般的沉靜。剛才還像在動員的王洪突然沒了生息,雙歲也一時愣在那里。
韓信的母親還在哭訴:“你就不能讓媽省省心嗎?媽為你操碎了心啊,這次你要是再不聽媽的話,媽就死在你面前……媽死了,你們愛怎么樣怎么樣!打出老天來,媽也管不著了!”
韓信的身體還在母親的懷抱里掙扎著,但幅度明顯小了,小巴發(fā)現(xiàn)韓信的表情古怪而又執(zhí)拗,韓信的脖頸上青筋突起,那一根根青筋突突跳動著,好像馬上要掙破皮膚彈出來了……
人群后面一陣騷動,自動閃出條路來,有人說隊長來了。隊長是個瘦子。他一邊走一邊擺手,說都散散回家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起哄是不是?一會兒公安就來,來了把你們一起抓起來吃黑窩頭去!
隊長把王洪叫到一邊去低語。韓信的母親也松開了韓信的雙手,韓信的雙手解放出來,小巴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韓信的手里多了一把菜刀。菜刀銹跡斑斑,看上去很笨拙的樣子。
小巴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他再次碰到了那個頂在腰間的硬硬的東西?;仡^,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雙歲手里攥著的一把短刀。小巴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不銹鋼的刀子,刀柄很短,刀身不長,但寒光閃閃的,小巴不禁哆嗦了一下。雙歲這時沒看韓信卻在看小巴。雙歲什么也沒說,但眼睛卻一直盯著小巴,小巴不知道雙歲為什么一直看著自己?他為什么不去看自己的敵人而一直注視著自己呢?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雙歲手里的刀突然跑到了小巴手里。小巴握著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怎么到手的刀,走到了韓信面前。
小巴一下看到韓信的眼睛睜大了,越來越大,幾乎就要沖出眼眶……那眼里的吃驚是嚇人的,韓信說,你他媽的想干什么……我,我,不認(rèn)識你啊……
小巴低下頭,吃驚地看著自己手中逐漸消失在韓信身體里的刀子,喃喃地說,你的氣功呢,你的氣功呢……
刀子還在小巴手上,刀子上的血滴,像活躍的跳蚤一樣蹦蹦跳跳,在刀鋒上一顆顆滾落。
四周的天空越來越低,看不見的烏云正翻滾著慢慢圍攏過來,眼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此刻的韓信已經(jīng)像雪人一樣慢慢癱倒在小巴的腳下,他呻吟的聲音聽起來古怪而又猙獰。
小巴扔下刀子,蹲下身子,抱著頭,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張 爽,北京平谷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民刊《天天》主編。2010年開始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小說散見于《雨花》、《星火》、《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鴨綠江》、《芳草小說月刊》等刊,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