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李瓶”這個名字就給李瓶帶來不少麻煩。小學時,同學文化水平低,男男女女都喊她“瓶子”。一天晨讀,班主任跑到室外跟個年輕女教師說話,同學們在班里沸沸揚揚,一片吵鬧,好事的班長突然跑到講臺,黑板擦“啪”地一拍,大喊一聲:“瓶子,不要吵了?!卑嗬秭畷r安靜,但是僅僅幾秒,同學們就指著李瓶哄然大笑。李瓶只覺得天塌下來,地陷進去,一屋子的墻壁齊刷刷擠到她的身上,擠得五腹六臟扭著結著地疼痛。她捂著臉嗚嗚咽咽哭起來,指望班主任進門說句公道話,哪知班主任,連同那個年輕的女教師一齊扭過頭看她,一齊看,就是不說話。等到上初中,同學們文化水平提高,課外讀物不再是《夏洛的網(wǎng)》、《一百條裙子》、《追蹤小綠人》,而是《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時,大家突然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喊她“李瓶”,臉上雖是一本正經(jīng),聲音里卻黏黏糊糊牽扯不清。走在校園,走在馬路,總有男生對她指指點點。李瓶以為自己長得美,引得那些情竇初開的男生想入非非。等到一位女同學將本《金瓶梅》甩到她的面前,等她看到西門慶最愛李瓶那身好肉,最喜歡李瓶細白的皮膚時,李瓶突然明白過來,男同學將她當成意淫的對象了。
李瓶到浴室洗澡,浴室的墻壁上掛著一面鏡子,每天早晨、晚上,李瓶都要對著這面鏡子梳頭、刷牙、洗臉,搽雪花膏,她從來沒在洗澡時照過鏡子。可是這一次,李瓶無意間見到了鏡中的自己,熱氣騰騰中一張粉白的臉,下巴長了一顆紅色的痘痘,鼻子兩側的皮膚如同香皂一般的細白。胸脯開始發(fā)育,雖然不是滿滿的一把,卻是好看的一個小圓盤,頂端綴著石榴籽一般的乳頭,似乎輕輕一捏,就可以將它們提起來。李瓶想到《金瓶梅》中的描寫,想到那個與自己名字相同的女人,“呀”的一聲,用手去拍鏡子。鏡子上的水汽被手擦掉,里面的影像越發(fā)清晰,李瓶又“呀“的一聲,將毛巾丟到鏡上,彎腰躲進水里。
李瓶決定改名。
她的決定遭到父親李滿的反對。李滿是位內刻畫師,每天拿著小狼毫在瓶子里作畫。那些瓶子只有李瓶的半只手掌大小,有的甚至只有男人拇指大小,細細的小口,扁扁的肚子,內里畫著山水、女人、駿馬、鳥魚,這種瓶子有個學名,叫做鼻煙壺。
李滿正給一個鼻煙壺作畫,鼻煙壺因為小,因為是琉璃制品,無法打草稿,無法修改,講究個畫在胸中,一氣呵成。因此李滿不滿李瓶在他作畫時說話,他一心一意畫畫,不理李瓶。李瓶自覺無趣,就在畫室里亂看。李滿的畫室是間小小的屋子,面積最大的墻壁放著一個木頭架子,木頭架子隔成許多小格,每只小格放著一個鼻煙壺,鼻煙壺內的圖畫各不相同,卻都對稱豐滿,色彩絢麗,栩栩如生,有坐在石桌兩邊撫胡須下象棋的老頭,有臥在松樹底下睡眼蒙朧的牧童,有堆著青絲,戴著水紅色牡丹花,露著雪白酥肩的肥胖女人。李瓶一個一個看下去,看到最下層,又是“呀”的一聲,那一層的鼻煙壺里的全是赤身凈體的男女,或在樹叢間,或在藤蔓里,或在山水旁,做出諸多叫人臉紅心跳的動作。
最后一筆勾完,李滿放下筆,將那個拇指粗細的鼻煙壺托在手里觀看,鼻煙壺里畫著兩個粉面男童,笑瞇瞇地看著一個綠皮紅瓤黑籽的大西瓜。李瓶看那男童,發(fā)現(xiàn)了圖畫的奇妙之處,男童的目光雖是看著西瓜,但是任何角度看過去,都感覺他們在看自己。李滿慢慢轉動鼻煙壺,慢慢跟李瓶說話:“這幅畫叫做掰瓜露子,寓意多福、多子?!崩顫M將鼻煙壺放到羊皮墊上,抬眼看李瓶,“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令人嘆服。這些鼻煙壺,有人稱它們?yōu)榱鹆孔樱?、精致、精美、晶瑩,里面有人,有花,有畫,有文化,有內涵,有生命,誰看了不喜歡?誰看了不珍愛?誰看了不將它捧在手心,細細觀摩,細細摩挲?它們是什么形狀,裝在里面的煙就是什么形狀,裝在里面的水就是什么形狀。這世上最強壯的東西是什么?是柔軟的無形的東西,可是它就能將這些柔軟的無形的東西塑造成自己的模樣。瓶子,瓶子,叫李瓶有什么不好呢?”
李瓶聽得頭暈霧罩,有一點卻非常明白,就是李滿不同意她改名。李瓶想要爭辯,嘴張大了,又感覺無話可說。父親是有文化的人,談古論今,說禪說道,大大的帽子壓到她的頭上,她能說什么呢?
興許受這名字影響,李瓶的學習非常一般,初中畢業(yè)進了一所普通高中。這所高中以學生早戀、打架聞名,對孩子稍微上心的人都將孩子轉走。李滿卻沒有給李瓶轉學的打算,他只是將李瓶叫到畫室,交給她一個鼻煙壺、一支畫筆和一堆顏料,要她跟他學內刻畫。
李瓶一下子想到那些赤身凈體的男女,臉一紅,下意識拒絕,可是李滿不給她表達感情的機會,將一張白紙攤到面前,教她那些繪畫的基本知識。
李瓶在這方面有天賦,經(jīng)過大半年的練習,就能畫出像模像樣的圖畫,那些精細的線條、精巧的結構、精密的構圖,吸去了雙目的精華,她的眼前常常水汪汪一片,想去醫(yī)院檢查時,已是四百度近視。
李滿為李瓶挑選了一副白框眼鏡,李瓶戴著它站在鏡子前面,感到鏡中的自己全然陌生。這是她嗎?這個面色蒼白,面無表情,戴著白框眼鏡的女人是她嗎?白色的眼鏡框,可不是孝服的顏色么,它要埋葬她的什么?她又在為什么戴孝?
李滿帶李瓶參加各種展銷會,這個時候,李瓶才知道李滿不是出名的內刻畫師,出名的內刻畫師不用出馬推銷作品,他只需坐在家里作畫,自有人拿著大把的錢蹲著門口討要作品。展銷會上通常設立工作臺,各種行業(yè)的工藝師坐在臺后表演手藝,刻瓷的拿著小錘敲得瓷盤一片脆響,粉沫吹去,精美的圖畫就展現(xiàn)在瓷盤上,圍觀的人一陣叫好,李瓶只感到心煩,內刻畫講究沉靜,哪經(jīng)得起這些嘈雜聲音的侵擾,她幾次想拂袖離去,偷眼看李滿,卻見他如同老僧坐定,一筆一畫畫得認真。
李瓶的內刻畫,行內人評價:缺了點什么。雖然工夫到了一定程度,但是,總感覺缺了點什么,雖然李滿到處推介,李瓶始終紅不起來。
學校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談戀愛,膽大的出雙入對,在墻角,在樹叢接吻。李瓶每每見到便心驚肉跳,低著頭繞過他們走。她這樣的行為與性格本不應該有男生追求的,可是偏偏有人追求她,給她遞紙條,買了好吃的東西堆到課桌上面。紙條,李瓶全部撕掉,好吃的東西全部退回去。有一次,男生將她堵在樓梯的墻角,雙手撐起一個空間,將她攏在里面。他看著李瓶,不說話,眼睛里面突然有淚。李瓶蹲下身子,雙手攏住胸口。男生說:“別人都在談戀愛。為什么你要與人不同,為什么,你要拒絕我?”
李瓶突然覺得萬般委屈,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是呀,為什么?為什么她要拒絕這些事情,為什么她就不能夠喜歡那些男生?
這個時候,學校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名女生跳樓了。女生與李瓶同班,但是兩人素無來往。李瓶只記得她戴著紅色的大耳環(huán),嘴唇涂得血一般鮮紅,有一次,在校外的拐角處,李瓶看到她與一名男生,穿著相同的衣服,面對面抽煙。女生跳樓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被社會不良青年奸污。有人說三角戀愛失敗。也有人說懷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班長組織同學探望女生,李瓶跟在一幫男女后面來到醫(yī)院。住院部門口,她們遇到女生的母親,母親看上去不太難過,雙手比畫著告訴他們:幸虧學校環(huán)境差,也就是二樓的位置,掛著成捆的線路,電話線、上網(wǎng)線等,它們擋了女生一下,女生才沒有死去。李瓶聽得心驚肉跳,不明白女生母親為什么不太難過。她來到病房,看到女生下巴包著厚厚的紗布,胳膊與胸脯纏著繃帶,其他的地方看上去還好。班長還有別的同學歡天喜地地與她說話,李瓶站在床腳一言不發(fā),她看到女生的腿支起被子,凈白的小腿露在眼前,少女光滑細膩的皮膚,看著無由地叫人心疼。李瓶伸手握住女生的腳,將她的腿扯平。可是只一會兒,女生的腿又露了出來,已經(jīng)有男生在看了。李瓶又握女生的腳,那腳突然一片冰涼,李瓶的心“嗖”地一緊,手張開,任憑那腿在少男少女的眼前晃來晃去。
李瓶想送女生一件禮物。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情,她從未給人送過禮物。讀幼兒園時老師要求小朋友送母親賀卡,感謝母親給予生命,李瓶偏偏不送,老師問她為什么不送,她說不出為什么,她就是不想送。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情,傷心地在她面前嘆氣,李瓶感覺對不起母親,可是她還是不想送。可是這一次她想送了,送什么,送一個鼻煙壺吧。
李瓶找了一個橢圓形的鼻煙壺,托在手心,感覺自己的體溫慢慢傳到壺上,它不再是一件冰冷的器具,而是一件浸染了人間溫暖的美物。李瓶拿起畫筆,她已經(jīng)想好了繪畫的內容,一個女人,白面團臉,長眉細唇、溜肩肥體的女人,抱著個紅襖黃褲的孩童坐在一朵花上,花下是一片紅色的水霧,汪汪地轉遍了整個壺體。
圖畫繪完已是深夜,桔黃色的燈光打在鼻煙壺上,仿佛改變了它的質地,使它由琉璃變成琥珀。李瓶將鼻煙壺托在手心,只覺得內心一片潮濕,成片的眼淚涌出來,起先是默默地流淚,及至最后,頭擱進臂彎,嗚咽出聲。
“這一次,終于不再缺少什么?!笔抢顫M的聲音,不知何時李滿站在她的身后。
不再缺少的是什么?從前缺少的又是什么呢?
李瓶獨自來到病房。她將鼻煙壺放到女生手里。女生發(fā)出一聲尖叫, “這樣精美的東西是給我的嗎?我這樣的人配得上這樣精美的東西嗎?”
李瓶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笑。女生將鼻煙壺轉來轉去地看,突然說:“李瓶,你知道嗎?我們女人就是一個瓶子,我們女人就是一個容器,這個容器不能空,必須盛男人,如果臟了,就要洗凈了,重新盛男人?!?/p>
李瓶駭?shù)眯目诖筇裁磁?,什么容器,什么男人,為什么要與鼻煙壺連在一起?
這個時候,女生的母親進屋了,非常高興地告訴李瓶,女生恢復得很好,等到斷裂的骨頭愈合,等到下巴這塊撕傷做了美容,她就可以重新返回學校了。
那么,女生跳樓的原因呢?這位母親沒有因為女兒跳樓生過一點點氣嗎?
晃晃悠悠的公交車上,李瓶想到女生的話,女人、瓶子、容器,想到《金瓶梅》中關于李瓶的描寫,想到李滿畫室內赤身凈體的男女,一陣惡心,拉開車窗,哇地一口,將腹中的食物吐了出去。
女生沒有回到學校,她做下巴手術出了醫(yī)療事故,去了另一個世界。殯儀館里,李瓶又見到那位母親。母親瘦得嚇人,皮膚仿佛直接蓋到骨頭上,高處太高,低處太低,像個會活動的木乃伊,她看上去依舊不太難過,抓住任何一只能夠抓住的手喋喋不休,“我女兒命大,從五樓跳下來都沒有摔死,卻被一個壞醫(yī)生害死了。那壞醫(yī)生是個女人,扎著辮子,戴著眼鏡,說話笑瞇瞇的,一看就不是個好人。哪個好人說話笑瞇瞇的,只有笑面虎才笑瞇瞇的。”
李瓶猜想母親的精神出了問題,她避過母親,圍著女生的遺體轉了一圈。女生戴著她喜歡的大耳環(huán),臉上搽著胭脂,嘴唇一片血紅??瓷先?,與平時沒有太多不同,還是那樣艷麗,那樣奪目。只是躺在一堆鮮花里面,顯得太安靜,是的,太安靜了,安靜得叫人徒生許多寂寥。
李瓶感覺女生的右手動了一下,她以為有風,轉頭看,殯儀館里沒有窗戶,開著的門沖著走廊,似乎沒有風??墒桥氖终娴膭恿艘幌拢钇吭倏?,就見那手攤開來,蒼白的塑料一般的手心躺著李瓶送給她的鼻煙壺。
李瓶提出退學,李滿雖然奇怪,但還是同意了。以李瓶的成績考不上任何大學,能夠取得的高中文憑沒有太大用處。他只希望李瓶認認真真畫內刻畫,畫得出名了,沒有任何工作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
然而李瓶始終畫得不好,雖然她很努力,但她只能稱之為畫匠,而不能稱之為畫師。李滿心中發(fā)愁,建議李瓶不要只在鼻煙壺內作畫,建議她在玻璃球內、玻璃水杯內、長條的玻璃塊內作畫。小的玻璃球可以做成項鏈,水杯既可喝水又可觀賞,玻璃塊放在書桌上做鎮(zhèn)紙。藝術品終究不能只待在象牙塔內,要掛到普通人的脖子上,放到尋常人家的飯桌與書桌上。既要雅又要俗,既要藝術又要經(jīng)濟。
李瓶又是內心抵觸,內刻畫是從鼻煙壺萌芽、發(fā)展、傳承的,不畫在鼻煙壺里的內刻畫還叫內刻畫嗎?
李滿帶李瓶去商場,在工藝品專柜,李瓶果真看到內刻畫水杯、內刻畫鎮(zhèn)紙、內刻畫項鏈,李滿又帶她去市場,賣瓶瓶罐罐的地方,李瓶同樣看到這些東西。
李瓶嘆口氣,頭點了幾下。
再作畫就要往俗里面作了,因為面向普通民眾,太雅的畫要價高,別人也不肯買。李瓶畫一百零八將,每一名將待在一只小玻璃珠內,串到一起,便是一條項鏈,要價三百元。畫駿馬,七只或是八只,裝在鎮(zhèn)紙里面,要價一百六十元。玻璃水杯內或是梅花,或是竹子,或是一排字,或是頂著一頭紅發(fā)的楓樹,要價一百五十元。作品推到市場,大受歡迎,連李滿都感到驚訝,做這類內刻畫的人很多,偏偏李瓶的賣得最好。
李瓶有了名氣,就有人前來求畫,說是求畫卻是指定了繪畫內容,諸如升官發(fā)財,諸如福祿綿長,諸如新婚幸福,李瓶全部接受。一日,一個男人拿出一幅圖畫給李瓶,李瓶“呀”了一聲,圖畫里是一對一對男女,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面目是一個空白的圓圈,他們或立或臥,糾纏在一起,做出各種各樣做愛的動作。
李瓶在一個圓形的玻璃體內畫出這些小人,玻璃體晶瑩透明,那些小人躺在里面,用了各種各樣的姿勢,盡情歡愛,外表看起來卻感覺不到一點色情。男人在預定的價格外又加了兩百,拿著玻璃體歡天喜地離開。李瓶來到李滿的畫室,她想到李滿木頭架子最下層的那些赤身男女,蹲下身瞧,卻發(fā)現(xiàn)那些鼻煙壺蹤影全無。
李瓶參加工藝品展銷會,她每年都要參加的,坐在一張臺子后面安安靜靜地作畫。今年,她因為出了名,一下子不能安靜了,先是臺子上放著一塊寫著:“著名內刻畫大師李瓶”的塑料牌,再是一群記者圍著她咔嚓咔嚓拍照,李瓶臉上波瀾不驚,心里卻一陣又一陣波濤涌動。
四下里突然安靜,李瓶竟然不能適應這種安靜,她停下筆,這是內刻畫的大忌,但是她還是停了下來。她看到一個男人,穿著黑色西裝,站在她的面前。
展銷會結束,李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男人要她到某處見一個人。李瓶拒絕:“為什么要見你?”
男子說:“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p>
另外一個人?他為什么不給她打電話?他為什么要見她?
男子說:“不去,你會后悔?!?/p>
雖然內心抵觸,但李瓶還是去了。在一座高樓的一個房間,李瓶見到了展銷會上的男子。
男子遞給她一個信封,說:“喜歡你的作品,每個月送我一件?!?/p>
信封里是什么?為什么這樣理直氣壯地吩咐她?李瓶想問,可是一種東西緊緊壓到她的頭上,使她說不出話來。
回到家,打開信封,是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寫著十一個數(shù)字的紙條。
李瓶將信封放進抽屜,又是作畫。不知不覺到了深夜,手機響了,屏幕顯示的號碼與紙條上的數(shù)字一模一樣,接聽,卻是無聲。
李瓶掛斷電話,電話鈴又響,接聽,仍然無聲。她問:“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問完又后悔,他為什么不能知道?既然想知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瓶不敢再掛電話,可是聽筒依舊無聲。她將手機放在身旁,繼續(xù)作畫,一筆一畫中感覺時鐘一秒一秒前行,一秒又一秒,等到放下筆,想看過了多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手機已經(jīng)掛斷。
每個月,李瓶見男子一次,起先她給他水杯、鎮(zhèn)紙等。幾次之后,她突然大著膽子送了他一只鼻煙壺,李瓶看到男子接過鼻煙壺,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她的心頭一松,渾身軟綿綿的,仿佛洗了一個熱水澡。再去,李瓶發(fā)現(xiàn)男子屋內多了一個木頭架子,架子隔成一小格一小格,格子里盛著她的作品。
慢慢地,李瓶有些盼望去男子那里,那個地方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吸引著她。也許就是李滿說的無形無狀,看似軟弱卻又強大的東西。男子偶爾邀請李瓶小坐,他不是話多之人,與李瓶相對常常無言。有一次,給李瓶泡了一杯茶,暗綠色的卷成小團的茶葉,泡在元白色的骨質瓷蓋杯里,端在臉前便聞到馥郁的香氣,李瓶手一抖,大顆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李瓶到茶行找茶,鐵觀音、大紅袍、龍井、金雀眉……諸種茶葉嘗過,才發(fā)現(xiàn)男子泡的是烏龍茶。李瓶決意要買,問價格卻是3800元一斤。3800元一斤也要買。李瓶搜遍全身,只找到五百元現(xiàn)金。又在口袋里摸,摸到一張硬硬的卡片,拿出來,是男子送給她的銀行卡。
李瓶在刷卡機上刷卡,她這才想起她不知道銀行卡密碼,唯一知道的就是男子的手機號碼,李瓶試著輸入前六個數(shù)字,提示密碼錯誤,又輸入后六個數(shù)字,仍然提示錯誤,服務員的笑容僵滯起來。李瓶想了一下,分別輸入手機號碼的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第九、第十一位數(shù)字,這一次刷卡成功。
抱著烏龍茶出門,李瓶對銀行卡內隱藏著的數(shù)字感到好奇,她不知道男子給了她多少錢,他要用多少錢,買她多少年與多少數(shù)量的作品。李瓶找銀行,轉過數(shù)道馬路,乘公交車走過幾個十字路口,在商場旁邊找到一家銀行。她將銀行卡插入自動取款機,輸入密碼,屏幕上顯示的數(shù)字令她驚呆了,二十萬,整整二十萬。李瓶張大了嘴巴,迅速將銀行卡取了出來。
二十萬?那么男子給了她二十萬三千八百元。他依據(jù)什么給她的作品定的價?又為什么給她二十萬三千八百元?李瓶走到柜臺前,要工作人員查看明細。工作人員打印出一張單子,李瓶的嘴巴又一次張大了。二十萬是去年春節(jié)存入的,消費3800元,是她剛剛消費的,存入3800元,存入不長時間,也就是她在馬路上亂走,坐著公交車到處找銀行時存入的。存錢的人是誰?李瓶拿起手機,撥男子的電話,一個女人溫柔地告訴她: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李瓶來到商場,刷卡買了一雙向往以久的皮靴、一件羊毛絨大衣、一件羊絨衫,刷了六千多元。她又去銀行查詢,花掉的錢又存上了,銀行卡內還是整整齊齊的二十萬。
李瓶害怕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也不知道那二十萬是不是屬于她的。她抱著剛剛買的鞋子、衣服,連同那斤烏龍茶,站在銀行門口。銀行對面是個賣香煙、打火機的鋪子,鋪主人在門口養(yǎng)了一群骯臟的母雞,母雞圍著一只凹凸不平的鋁盆,歡天喜地地吃著看不出顏色的食物。李瓶眼前突然水蒙蒙一片,手松開,衣服、靴子掉了一地。
這一次,李瓶空著手來到男子面前。她以為男子會問她為什么沒帶作品,可是男子什么都沒有問。他只是坐在她的對面笑,沒有穿西服,雪白的襯衣晃得李瓶眼前一片水花。她想問:“銀行卡的錢是你補上的嗎?”
可是問不出口。
夜慢慢降臨,無邊無際的黑暗包繞了窗外的空間。李瓶不能夠明白,她為什么會在男子的屋里待這么長時間,她也不明白,男子為什么會這樣耐心地陪她坐著。李瓶來到窗前,看到樓下閃爍的燈光,看到蜿蜒向上的馬路,看到紅色的車尾燈組成流水一般絢爛的花環(huán)。她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高處看她居住的城市。這樣高的地方,李瓶抱住了雙肩,想到那個跳樓的女同學,這樣高的地方,掉下去,真的會死掉。
男子站在李瓶身后,他的手繞過了她的身體,在她腹前合攏,再向上一點,就是她的雙乳??墒悄凶記]有向上,他只是那樣抱著她,如同抱一個妹妹,或是抱一個女兒。許久,他才松手,示意她來到另一間屋子。是鋪著雪白地毯的臥房,床上鋪著雪白的臥具,男子躺到床上,不說話,看著李瓶。
為什么?為什么這樣?他要做什么?二十萬元買她的處女之身嗎?李瓶想到逃跑,可是她聽到男子說了一句話,他說:“你知道嗎?我喜歡你。畫內刻畫的,玩弄鼻煙壺的女人。沉靜的、內斂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李瓶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靠攏在了男子的身邊。她的手擱在衣服扣子上,似乎隨時準備為男子寬衣解帶,為他獻上未被男人接觸過的、撫摸過的、占有過的、純潔的處子之身。
男子頭枕在臂腕上,依然看著她,說:“你知道的,我這樣的身份,要什么樣的女人都可以。有多少女人想接近我呀,她們……而我只喜歡你?!?/p>
這對我有用嗎?有用嗎?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嗎?李瓶腦子里一片亂紛紛的念頭,可是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她的頭擱在了男子的腋窩底下。是她主動鉆進去的?還是男子將她拉進去的?她都想不清楚了,她只看到自己的手指,白色的,細長的手指,蟲子一般,趴在男子雪白的襯衣上。
男子并沒有深入的動作,他只是叫李瓶躺在他的懷里睡了過去。等到李瓶醒來,屋內已經(jīng)消失了男子的身影??墒悄凶拥臍庀⑦€在的,它無所不在地包繞著李瓶。
李瓶懊惱自己衣著的整齊。她無意獻身男子,可是男子沒有絲毫色心又叫她懊惱不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懊惱。她坐直了身子四下亂看,竟然,竟然在床頭柜上看到一個圓形的玻璃體,琉璃體內是沒有鼻子、眼睛、嘴巴,站著或是坐著、躺著,糾纏在一起,做出諸般做愛動作的小人。那是她的作品。
李瓶抱住琉璃體,看著那些快快樂樂,一心一意、全神貫注探討做愛技巧的男女,內心一片潮濕。
李滿從李瓶的畫中看出她的變化。李瓶筆下的線條還是那些線條,色彩還是那些色彩,可是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些東西仿佛小爪子,一下?lián)系饺说淖钔刺帯?/p>
李瓶聲名鵲起。她不需要再給那些俗里俗氣的水杯、項鏈、鎮(zhèn)紙作畫,也不需要到展銷會推銷作品。她只需坐在家里,在最最傳統(tǒng)的鼻煙壺上仔仔細細作畫。她的作品由幾百元上漲到幾萬元,大批的商人提著鈔票蹲在門口等待她的作品。
李瓶送給男子的作品變了內容,她給他畫清明上河圖,紛繁、忙亂、幸福的人間場景。她特意加了一個小樓,藏在柳樹林里,有男女站在窗邊,無限投入地歡愛,女人是李瓶跳樓自殺的同學,身體探出窗戶,一條柳枝飄浮在胸脯上方。李瓶埋下這樣一個伏筆,希望男子能夠懂得她的心思。
常常地李瓶會想到男子。想到自己躺在他腋窩里睡去的情景。她不是一天想他一次,而是每隔十幾分鐘想念他一次。不作畫的時候,他們通電話。男子依舊很少說話,李瓶獨自不停地說,說到名字帶來的煩惱,說到《金瓶梅》中的李瓶,李瓶突然問:“想不想要我?”
問完,李瓶被自己嚇了一跳。幸好男子沒有接話,她慌忙繞過這個話題,繞來繞去,說到跳樓自殺的女同學。李瓶至今不清楚女同學跳樓的原因,不知道女同學走的時候,腹內是否帶著一個胎兒。那個胎兒是否像鼻煙壺內的圖畫一樣,四肢張?zhí)?,顏色絢麗,緊緊攀附在光滑的壁體上。她說到送給女同學的鼻煙壺,壺里的女子,那個牽著一個小孩,坐在一朵蓮花上的女子,被女同學握在手里,帶去了另一個世界。
男子微微嘆氣,說:“女人就是一個瓶子,一個不斷裝男人的瓶子。瓶子空了,女人也就死了?!?/p>
李瓶不知道男子為什么說出這樣一句話,但是他打斷了她的思路,使她無法講述下去。她想到追求她的那個高中男生,她沒有任何理由的下意識地拒絕他。為什么,因為她是一個不想裝男人的瓶子。如果女人真的是一只瓶子的話,那么她一直是空著的。跳樓自殺的女生應該是滿的,她的身體不僅裝下了男人,并且裝下了胎兒,可是她最終死去。不空的瓶子為什么也會死去?李瓶的的眼前呈現(xiàn)出女同學的模樣,她從未這樣深刻地想念過她,從未這樣清晰地回想過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此時此刻想到她。她看到女同學像鳥一樣從高樓飄下,穿著火紅色的衣服,雙臂張開,如同長了一雙火紅色的翅膀。
10月份,李瓶到貴州銅仁參加全國內刻畫研討會,會方組織到梵凈山旅游。他們坐纜車爬到山頂,可下山時,卻選擇了步行。這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對于這些習慣靜坐,不習慣運動的內刻畫家,這個選擇就是一場人生的歷練。下山的臺階六千二百階,走到五分之一的時候,李瓶的眼淚滂沱而出。回頭望,上山的臺階一望無盡,向下看,下山的臺階茫然無邊,她有種想死在這山上的感覺。是的,閉下眼睛,往臺階外一滾,萬丈懸崖之下就是一個死。而死,可以擺脫無限苦行的痛苦。同行的人給李瓶打氣,李瓶只是嗚嗚咽咽。眾人無措的時候,李瓶的手機響了,是男子的電話,寂靜的山林里,所有人都聽到男子的聲音,男子說:“瓶,我想你。我想裝進你的鼻煙壺里?!?/p>
剎那間云開霧出,天際高遠。李瓶眼中的淚迅速褪去。她要走下山的,是的,無論怎么艱難,她都要走下去。她相信眼前的路就是她當下的人生,曲折,艱險,只要咬緊牙關走到山底,迎接她的必是坦途。她要走下去,走到山底,告訴男子:“我也想你。我想裝下你?!?/p>
走到山底,已是夜幕四合,大家都為得來不易的勝利歡呼。李瓶找個角落,打男子的手機,然而無人接聽,再打,卻是關機。李瓶內心一片焦灼,返回銅仁市,又打電話,電話接通,仍然無人接聽。用公用電話打,用別人的手機打,依然如此。李瓶一遍一遍打男子手機,反反復復,直至凌晨一時。李瓶突然絕望:他必是騙她的,是的,他在騙她,他根本就沒有想她。
李瓶撲到床上,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到一個硬硬的卡片,是男子給她的銀行卡,她記得她將它塞進錢包,可是現(xiàn)在它竟然藏在她的枕頭底下。
李瓶愣呆呆地看著銀行卡,突然躍身起床,沖出酒店。銅仁是座小城,找一家通宵營業(yè)的超市或是商場非常困難。李瓶在馬路上亂走,瘋了一樣四下亂看,有不懷好意的男子在她面前晃蕩,角落里傳出曖昧不清的口哨。可是李瓶顧不得這么多了,即使死,她也要找到一個刷卡消費的地方。
終于找到一家超市,李瓶撲到貨架上,拎出數(shù)樣商品,擱到收款臺。刷卡機終于慢吞吞吐出商務簽購單。李瓶將銀行卡抓在手里,顧不得拿商品,出門就找銀行。
銀行如同超市一樣難找,可是終于被李瓶找到了。李瓶將銀行卡插進取款機,輸入密碼,屏幕上顯示的數(shù)字令她熱淚盈眶。銀行卡內整整二十萬,在她瘋了一般尋找銀行的時候,在遙遠的,需要兩天一夜火車行程的另一個城市,男子也瘋了一般地找銀行。李瓶想象著那個情景,穿著雪白襯衣的男子,握著鈔票,獨自走在燈光暗淡的街頭,在空寂的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自助銀行內,站在存款機前,存入她剛剛消費掉的數(shù)額。
李瓶靠在取款機上,嗚咽出聲。
第二次,李瓶沒帶任何作品來見男子。門開處,卻沒有男子的身影,一名穿著咖啡色工作服的中年婦女正在打掃房間。
李瓶問:“房子的主人呢?”
中年婦女沒有回答。李瓶又問,仍然得不到回答,李瓶忍不住大叫:“房子的主人呢?!彼龥_進臥房,臥房內同樣無人,地上依舊是雪白的地毯,床上依舊是雪白的臥具,只是屋子里多了一樣東西,那個盛鼻煙壺的木頭架子從客廳挪到了臥房,一層又一層的小格依舊,只是上面沒有一樣東西。
男子消失了。李瓶守候在他所在部門的大廳,守候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其間,李瓶聽說有個大人物跳樓自殺了,說出的名字卻不是他。尋找、等候一個月后,李瓶終于無望,她相信男子不會再出現(xiàn)。她到商場一遍一遍刷卡消費,無論消費多少,都沒有人再替她補充。后來,每次消費,她都自己將消費掉的數(shù)額補上。每每看到取款機上顯示的二十萬元,李瓶就感覺男子還在她的身邊。李瓶補了一個手機卡,是男子的號碼,伴隨著男子的消失,那個號碼一度停機,李瓶找到朋友,將它開通。每天用那個號碼給自己發(fā)一條短信:瓶,我想你。
有一天,李瓶走到傳說中那個大人物跳樓的地方。那是城市的最高樓,大人物是從最頂端跳下來的。李瓶仰頭看著那座大樓,想象著那個大人物像鳥一樣從天空墜落。是的,像鳥一樣,穿著黑色的西服,如同張開黑色的翅膀。李瓶瞇起眼睛,淚水一顆一顆滑出眼眶,跳樓的是大人物,消失的為何卻是他?
大樓內走出一名中年婦女,手里提著一個袋子,一步一步向李瓶走來。伴隨著她的腳步,袋子里的東西叮叮當當一片脆響。李瓶認出她,是在男子房內打掃衛(wèi)生的中年婦女。她走到李瓶面前,將袋子遞給李瓶,打開來,是李瓶送給男子的鼻煙壺,一件一件,全是用透明塑料紙包扎整齊的鼻煙壺。
郝煒華,70年代生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京文學》、《山東文學》、《飛天》、《山花》等刊物發(fā)表小說6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