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的少年

曹永

一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進(jìn)村的，大家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王維昌家門口的青石板凳上了。第一個看到他的是王維昌十一歲的兒子王小響，當(dāng)時王小響趕著牛從山坡上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場壩里坐著一個人，以為是來了親戚，因?yàn)榧依餂]有人，所以等在門口。王小響揮著手里的樹枝，朝牛吆喝幾聲，加快了它們行走的步伐。直到王小響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門口坐著的是一個叫花子，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仿佛頂著一個雞窩。身上的衣裳不僅破爛，而且臟兮兮的，脖子上黑黢黢地涂滿泥垢，就像天熱的時候，一頭剛從泥水里鉆出來的花母豬。

王小響對叫花子多少有些畏懼，他朝叫花子喂了一聲。叫花子聽到了，抬起頭，裂開嘴，朝他嗬嗬地笑，嘴角還流著口水。王小響斷定叫花子的腦袋有毛病，瞅了一眼他嘴角的口水，覺得有些惡心。一陣風(fēng)吹來，王小響仿佛聞到一絲雞屎的臭味，于是他皺著眉頭，縮著鼻孔說，不要坐在我家門口。他看到叫花子不動，就撿起一塊石頭朝他打去。叫花子看著從耳朵邊飛過的石頭，繼續(xù)朝他傻笑。王小響撿起石頭還想再打，但看叫花子粗胳膊粗腿，長得比自己強(qiáng)壯，怕他發(fā)起橫來自己招架不住，于是就把石頭扔掉了。他揮著手說，不要坐在這里了，你要飯就去別的地方要。

叫花子又朝他笑了幾聲，提起旁邊的一根棍子，站起來走了。這個時候，王小響才發(fā)現(xiàn)叫花子是一個跛子，走路的時候，仿佛跨下騎著一匹無形的大馬。叫花子經(jīng)過八婆家門口的時候，路邊忽然竄出幾條狗，朝他大呼小叫地?fù)淞诉^去。叫花子揮起棍子，和那些狗打了起來。如果在平時，王小響肯定會跑過去看熱鬧，但這個時候，牛還沒有進(jìn)圈，有些顧不過來。王小響打開門，把牛往里面趕，前面那頭老黃牛仰著頭，哞哞地叫了幾聲，然后不慌不忙地走進(jìn)院子。

王小響關(guān)了牛重新跑出來的時候，叫花子已經(jīng)不見了，八婆家門口空蕩蕩的，啥也沒有，甚至連那幾條狗都不見了影子。路上只有一些草屑和塵土，在晚風(fēng)的勾引下不知疲倦地飛來飛去，最后飄向遠(yuǎn)方。

于是王小響爬上院墻，眺望遠(yuǎn)方。站得高，果然就看得遠(yuǎn)，他看到曹明清正往他的雜貨店里搬東西；還看到王金富正站在屋子后面，握著家伙，對著一棵大樹撒尿；他甚至看到曹貴三正和媳婦吵架，只不過，能夠看到他兩口子指手畫腳的動作，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王小響看到許多事情在村子里同時發(fā)生，卻沒有看到叫花子的身影。他對此有些失望，于是跳下院墻，順著小路追了過去，但前面有很多條路，不曉得叫花子往哪條路去了。

不知為啥，王小響對叫花子一下子充滿了好奇心，他急于了解叫花子跑到哪家門口去了，在哪家能要到飯?別人會不會像他一樣，也把叫花子趕走?

王小響剛剛跑過八婆家門口那片竹林，就看到幾個孩子趴在地上，正往一條門板寬的地縫里張望。那條地縫是半個月前出現(xiàn)的，那天晚上落了一場雨，第二天就有人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地縫。開始幾天，大家擔(dān)心孩子不小心掉進(jìn)去，都說要填起來，可過了很多天，始終沒有人動手。

王小響跑過去，問他們看啥?一個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剛才我們看到一條蛇。王小響說，蛇咋會鉆到里面去呢?另一個孩子說，我也看到了，我們追過來的時候，那條蛇已經(jīng)鉆到里面去了。王小響嘴上說不信，卻又忍不住走過去，趴在地縫邊往里探望，他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那條傳說中的蛇，里面除了幾塊黑不溜秋的石頭，別的啥也沒有。

地縫里，涼颼颼的，里面向外直冒冷氣。王小響漸漸感到有些恐慌，他想爬起來就跑，卻又擔(dān)心被孩子們嘲笑。王小響就像一條四腳蛇似地趴在地縫邊，連大氣都不敢出，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來，他害怕那條蛇突然從縫隙里鉆出來。

就在王小響無比緊張的時候，他爹娘出現(xiàn)了，他們扛著鋤頭，正從地里回來。王維昌看到兒子站在地縫邊，跑過來提起他就是一耳光，說你跑到這里來搞啥，不要命了啊，要是掉下去怎么得了?王小響捂著臉龐，疼痛像火苗似的在手心跳動。看到他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娘有些心疼兒子，埋怨王維昌下手重了，說你就喜歡打，要是讓你打傻了，看你以后咋辦?王維昌說，打傻了也比掉下去好吧，要是掉進(jìn)去，還不曉得摔成什么樣子。

王維昌拉起王小響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那幾個孩子說，你們也趕緊回家，以后不準(zhǔn)在地縫邊玩耍，要是下回再讓我看見，就打你們的屁股。其中一個孩子嘟著嘴，說你又不是我爹，你敢?王維昌說，老子咋不敢，教訓(xùn)你一頓，你爹還要請我喝酒呢。那群孩子朝他吐了一泡口水，然后飛快地跑了。

在往回走的過程中，王維昌訓(xùn)了兒子幾句，又問他跑到這里干啥?王小響說來看叫花子。迎春社的日子寂靜得如一池死水，叫花子的出現(xiàn)，仿佛一塊石頭被扔進(jìn)了池塘，激起王維昌內(nèi)心的漣漪，他搓著手，興奮地說，哪來的叫花子，這年頭誰還要飯啊。王小響已經(jīng)不那么傷心了，他說，那個叫花子看起來有點(diǎn)傻，還是個跛子。王維昌說，叫花子呢，跑哪里去了?王小響抹掉臉上的淚水，說，好像往這個方向來了。王維昌有些惋惜地說，那我怎么沒有看到?王小響說，肯定去別的地方了。

父子倆邊走邊聊，沒過多久，他們的關(guān)系就和好如初了。王維昌拉著兒子的手，向他打聽叫花子的模樣。當(dāng)他聽完王小響詳細(xì)的敘述之后，激動得直跺腳，他說，娘的，村子里幾年沒看到叫花子了。

二

第二天中午，叫花子重新出現(xiàn)在村子里。村民們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從各個角落鉆了出來。他們對叫花子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就像看誰家新媳婦似地跟在后面，還小聲地評頭論足。王小響和一群孩子站在一起，他發(fā)現(xiàn)叫花子走到哪里都很受歡迎，很多人都從家里拿東西給叫花子吃。

叫花子用胳膊夾著棍子，他的手里，還端著一個破碗，里面有半碗米飯，飯上有幾片臘肉，還有一些酸菜和洋芋。叫花子邊走邊吃，由于吃得太快，有幾粒米飯順著他的嘴角掉到了地上。因?yàn)椴粩嘤腥耸┥?，所以他的碗很快就裝不下了。還好一路上他都在吃，他用一雙油膩的手，抓起那些從碗里冒出來的食物，不斷塞進(jìn)嘴里。叫花子吃得很快，迎春社的人從來沒有看到誰吃飯吃得這么快，他們都有些驚訝，有些人甚至睜得眼珠都快滾出來了。

王小響的父親王維昌看著叫花子嚇人的吃相，說嘖嘖，看他的樣子，好像幾天沒吃飯了。旁邊的王金富說，是啊，他咋吃得下這么多東西呢，你看，轉(zhuǎn)眼的工夫，一碗飯就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曹貴三插嘴說，這種人飽一頓餓一頓，只要有東西，他就拼命地吃。王維昌搖著頭說，再吃下去，也許要把他脹死。

王金富說，看他身體倒是很結(jié)實(shí)的，應(yīng)該有些力氣，不如哪個把他帶回家，給他換件新衣服，留下來干活算了。曹貴三嘿嘿笑著說，白苓的男人不是死去很多年了嗎，不如把叫花子洗洗，送給她算了。王金富說，這話要是讓白苓聽到，她肯定撕爛你這張臭嘴。曹貴三嚇得吐了一下舌頭，果然不敢再開玩笑了。王金富說，誰把叫花子帶回家，讓他幫忙干活吧。

村長曹樹林說，剝削勞動人民，那是舊社會才有的事，要是連叫花子都壓迫，傳出去我們迎春社

還怎么見人?王金富悻悻地說，又不是讓他白干，還要給吃給穿嘛。曹樹林沉著臉說，那也不行，難道我們迎春社連一個叫花子都養(yǎng)不活嗎?這么大一個村子，掉在桌子上的飯都能讓他活下去。

王金富說，可是，讓他在這里待下去，不曉得根底的人，還以為我們村現(xiàn)在還有叫花子，這樣也丟大家的臉。兩年前，王金富曾經(jīng)偷過王維昌家地里的南瓜，王維昌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他說，叫花子不偷不搶，有啥丟人的?王金富不愿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和他吵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曹樹林咳嗽幾聲，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后威嚴(yán)地說，以后大家吃飯，看到叫花子的時候就給點(diǎn)，好壞都可以嘛，不管咋說，我們迎春社總是養(yǎng)得起一個叫花子的，有幾次鄉(xiāng)里的干部下來檢查工作，都說我們迎春社村民風(fēng)淳樸，我們要對得起這個評價。

眾人議論一陣，都說不能讓這個叫花子在迎春社餓肚子。曹貴三甚至表示，他家的烤煙房反正都是空著，實(shí)在不行，可以騰出來給叫花子住。曹樹林思索了一下，說就算你同意，你媳婦肯定也要反對的，再說了，要是他在你家住慣了，待下來就不走了，以后你家烤煙的時候咋辦喲?王維昌說，村南那個山坡上有一個山洞，可以讓他住那里嘛。曹樹林說，這些叫花子都是尖屁股，你讓他住，他還不一定住哩，睡覺的問題我們就不要管了。

在大家討論的過程中，忽然有人打聽叫花子是什么時候來的。王小響聽到這話，興奮地從人群里鉆出來，說我曉得。王小響接著補(bǔ)充道，昨天，我放?；貋淼臅r候就看到他了。有人又問叫花子是從哪個方向來的?王小響不曉得叫花子到底是從哪來的，但他不愿意失去這個受到觀注的機(jī)會，他往南邊一指，說他順著那條路來的。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村口那條小路就像一根繩子，彎彎曲曲伸向看不到的地方。

這個時候，王小響發(fā)現(xiàn)叫花子走到曹明清的雜貨店門口了，他手里的破碗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骨頭，那根骨頭被他舔得油光閃亮。忽然，路邊竄出一條黃狗，如箭一般向叫花子射去。不曉得那條黃狗到底是妒忌叫花子擁有一根充滿誘惑的骨頭，還是覺得叫花子好欺負(fù)，反正叫都沒叫一聲，就朝叫花子撲去了。當(dāng)叫花子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的褲角已經(jīng)被狗咬住了。叫花子抬起腳，試圖掙扎，沒想到哧地一聲細(xì)響，他的褲子被撕開了，就像一塊布那么掛在叫花子的身上，被風(fēng)一吹，還飄揚(yáng)起來。

大家看到叫花子狼狽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沒有想到叫花子的臉那么黑，他的腿居然那么白，就像剛剛在河里洗過的一樣，簡直自得晃眼。

那條狗撕裂叫花子的褲子，還不肯罷休，準(zhǔn)備撲過去再次進(jìn)行攻擊。但叫花子已經(jīng)從胳膊下面把打狗棍抽出來了，他抬手就給那條黃狗一棍子。叫花子正打算用棍子好好收拾一下那個狗東西，但一抬頭，又看到兩條狗兇狠地?fù)鋪?，他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就跑。前面的路上，不曉得誰放了幾捆干柴，叫花子眼看無路可走，趕緊調(diào)整逃跑的方向，拖著他的打狗棍，跛著腳，搖搖晃晃地鉆進(jìn)了曹明清的雜貨店。

那幾條狗緊跟著撲過去，想把他逮住，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店門被叫花子關(guān)上了，它們吃了閉門羹，顯然有些不甘心，幾條狗圍著雜貨店打轉(zhuǎn)，其中有一條狗還用爪子去撓門。

這時候，大家更興奮了。他們很想知道叫花子跑進(jìn)去的情形，他們相互打聽曹明清在沒在家。他們激動地說，如果只有他媳婦在家，那肯定會被嚇得半死。王金富告訴大家，他先前挑水的時候，還看到曹明清坐在門檻上算賬。眾人噢了幾聲，搓著手說，那就有好戲看了。

王小響看到大家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心里有些生氣，于是撿起一塊石頭朝狗扔過去。那幾條狗正全力對付叫花子，忽然看到石頭飛過來，嚇了一跳，朝他汪汪叫了起來。王小響看到那幾條狗齜牙咧嘴的樣子，更是火冒三丈，撿起石頭又打。那幾條狗發(fā)現(xiàn)勢態(tài)不好，趕緊拖著尾巴跑開了。

大家接著猜測叫花子會不會鉆到屋子里，鉆進(jìn)去了又會不會拿東西?他們急于了解事態(tài)的發(fā)展，但那道門始終緊緊關(guān)上，仿佛一定要保守里面的秘密。于是大家又在等待中急躁起來，有幾個小孩甚至爬上旁邊的蘋果樹，打算居高臨下朝里面張望。

就在大家急得直撓頭的時候，店門忽然吱地叫了一聲，然后從里面吐出兩個人來。最先吐出來的是叫花子，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還拿著一條褲子。他跑得很快，因?yàn)橥炔焕?，在跑的過程中幾次差點(diǎn)摔倒。緊跟著店門吐出來的是一臉氣憤的曹明清，他的手里，拿著叫花子的打狗棍。

看到二者的距離愈來愈近，王小響暗暗替叫花子捏了一把汗。他希望叫花子不要被抓住，至少不要馬上就被抓住，畢竟叫花子是他最先發(fā)現(xiàn)的。王小響在心里忍不住為叫花子加油，但叫花子很不爭氣，沒跑多遠(yuǎn)，就被曹明清撲倒在地上了，這讓王小響多少有些失望。曹明清一邊罵，一邊揮起棍子亂打，叫花子被打得哇哇叫喊。

大家圍過去，勸曹明清不要打了。曹明清不干，他憤憤地說，這個狗雜種，居然敢跑到我家里去偷東西。王金富說，再打就讓你打死了。曹明清喘著氣，說打死算球了，大不了挖個坑把他埋掉。

曹樹林背著手走過來，說只怕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你要是打死他，就得抵命。曹明清抬手又打了一棍子，說那老子就打他個半死。曹樹林說，那也不行，把他打傷，你也是出醫(yī)藥費(fèi)的，要不然，派出所饒不了你。曹明清顯然有些心虛了，說派出所連叫花子也管?曹樹林說，當(dāng)然管，叫花子就不是人啊?曹明清說，可是他偷我的褲子。曹樹林皺著眉頭，你這條褲子，都舊得不像樣子了，還好意思說。曹明清不服氣地說，再舊也是能穿的嘛。曹樹林瞪著他，說不管咋說，你也做了幾年生意，早就是村里的有錢人了，咋能為了一條破褲子欺負(fù)叫花子呢?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曹明清朝大家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板著臉，冷冷地盯著他，這讓他很不自在，他扔掉棍子，對叫花子說，打幾下就得這么一條褲子，便宜你了。叫花子抱著頭，緊緊地縮成一團(tuán)。曹明清擠出一個生硬的笑臉，給眾人發(fā)煙。大家吸了幾口煙，臉色才慢慢好轉(zhuǎn)了。

三

晚上，王小響做了一個夢。他夢到洪水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村莊，被洪水席卷而來的，還有木頭、雜草和動物的尸體。來路不明的洪水就像怪物的一張大嘴，一點(diǎn)點(diǎn)把村子吞了下去。驚恐的王小響試圖往高處逃竄，但他跑到哪里，洪水就涌到哪里，洪水就像他的仇人，對他窮追不舍。他沒有地方可去，最后像一只猴子似地爬上了一棵大樹。洪水漫過樹根，迅速地涌上來，首先淹沒他的腳背，接著是小腿、大腿和腰部……

就在洪水越過胸口，逼近下巴的時候，王小響在夢中忽然被一聲慘叫驚醒。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屋子里黑壓壓的，什么也看不清。他聽到那聲慘叫過后，是一連串急促的叫喊。那些喊聲就像土里的螞蟻，密密麻麻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王小響心驚膽戰(zhàn)地聽了一會兒，估計有人掉進(jìn)了不遠(yuǎn)處的那條地縫。

王小響伸著脖子叫娘，但除了娘的鼾聲，他沒有聽到別的回答。他再叫爹。王維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半夜了，還鬼叫啥?王小響說，外面有人

在叫。王維昌豎起耳朵聽了片刻，說除了你的聲音，我啥也沒有聽到。這個時候，外面的人似乎喊累了，果然停頓下來。但沒過多久，那個喊聲又從窗戶和門縫里飄進(jìn)來了。

王小響說，外面又叫起來了。王維昌翻了一下身，說不早了，趕緊睡覺。王小響說，爹，我害怕，睡不著。王維昌不耐煩地說，睡不著就數(shù)綿羊。于是王小響開始在腦子里數(shù)綿羊，一只，兩只，三只……他差不多把村里的綿羊全數(shù)完了，還是睡不著。睡意就像一個勢利的小人，在危難中離他而去。王小響再次叫喊，但這一次，不僅娘沒有聲音，連他爹王維昌也沒再理會，仿佛他根本就沒有醒過。

聽著外面的叫聲，就像夏天的蚊蟲一樣密集，王小響越來越怕，他身上的汗毛就像松針?biāo)频?，全都豎起來了。他用被子把自己捂成一團(tuán)，但那個恐怖的叫喊聲仍然像水一樣浸了進(jìn)來，最后順著他的耳朵，一直灌進(jìn)身體。王小響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夜色就像一匹巨大的黑布蒙蔽四周，讓他無處可逃。

王小響忽然感到很冷，他緊緊地抱成一團(tuán)。王小響想大聲呼喊，以此和外面的呼喊對抗，但他的牙齒咯咯地碰在一起，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響。恐懼就像先前夢到的洪水，一浪接一浪地朝他涌來。王小響不停地顫抖，他伸手朝額頭上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上面全是汗水。盡管睜著眼睛和閉上眼睛都是黑暗，但他還是閉上了眼睛，閉著眼睛的時候，他感到總算不那么害怕……

第二天早晨，王小響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掙扎中睡了一覺。想到昨晚的呼叫聲，他爬起來就往外面跑，由于跑得太快，一只鞋子飛了出去。他沒有停下腳步，就像一條野狗，敏捷地竄出了大門，朝地縫的方向奔去。地面堅硬而冰冷，讓他的腳有些發(fā)麻，等王小響跑到竹林邊，他看到前面圍著一群人，他心里一緊，曉得地縫果然出事了。

王小響擠進(jìn)人群，一直把目光遞進(jìn)地縫，他看到里面趴著一個人，從衣服上推斷，里面的是叫花子。叫花子的身下，流著一灘血，那些血浸進(jìn)了泥土，看起來已經(jīng)不再那么鮮艷，倒有些像煤渣子。漸漸地，昨天晚上消失的恐懼重新返回王小響的身上，他不由得往后縮了一下。王小響踩到了一只腳，回頭看到他爹王維昌正出神地盯著里面。

曹貴三搖著頭，說這個叫花子，咋就那么不小心呢?王金富說，路不熟就不要亂跑嘛，又是晚上。曹貴三盯著王金富，說你咋曉得他是晚上掉進(jìn)去的。王金富神色有些慌張，說我咋會曉得他啥時候掉進(jìn)去的呢，只是這么大的地縫，白天一定看得見嘛。

王金富看到彎腰駝背的八婆走了過來，急忙說，八婆，地縫離你家最近，你聽到什么了嗎?八婆搖了搖頭，說我年紀(jì)大了，耳朵不好，天一黑就睡覺，我能聽到什么呢。王金富看了大家一眼，說八婆家這么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咋會發(fā)現(xiàn)呢。

王小響張開嘴，想告訴大家，昨晚他聽到了叫花子的叫喊，但他剛說了兩個字。嘴巴就被后面的王維昌捂住了。王維昌踹了他一腳，罵道：“鞋子都沒穿，你咋就跑出來了?”

村長曹樹林披著衣裳過來了，他說，你們別吵了，誰下去看看叫花子還有氣沒有?大家仿佛沒有聽到，都面無表情地站著。曹樹林有些不樂意了，指著曹貴三和王金富，說你們倆下去看看。在村長的指使下，曹貴三和王金富很不情愿地跳進(jìn)了地縫，他們把叫花子扳過來，伸手在他的鼻子邊探了一下，說沒氣了，早死了。曹樹林說，先把尸體弄上來再說。

叫花子僵硬的尸體很快就被弄上來了。王小響站在遠(yuǎn)處，看到叫花子的臉色自得有些嚇人，下面還穿著從曹明清家偷來的褲子。地里冷冰冰的，一股疹人的涼意順著王小響的腳，一直爬上他的身體。王小響發(fā)現(xiàn)叫花子的眼睛半睜著，怎么看都像是在打量自己。

回想起昨晚的叫喊，王小響感到莫名的驚恐。他打了一個寒噤，慢慢往后退，退了幾步，他忽然轉(zhuǎn)身就跑。王小響跑得很快，他愈跑愈快，仿佛被后面的一條惡狗追著。王小響的腳彈起一截樹枝，聽到響聲，他回頭看了一眼?；秀敝校吹浇谢ㄗ诱现髯?，跛著腿從后面追來。王小響嚇得魂飛魄散，迎面撲來的涼風(fēng)，就像一盆冷水，淋遍了他的全身。王小響在恐懼的追逐下拼命地跑，他在狂奔的過程中，忽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