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韶
60歲生日那天,上海越劇院所有演員全部到齊為陳鈞賀壽。眾人給壽星出了一道特別的考題——唱一段越劇,每一句都要換一種流派。“他們這是故意在刁難我,我才不理他們呢!”陳鈞說著哈哈大笑,有點不屑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的意思,但心中的欣慰卻是不言而喻的。在“唱腔設計”這一行干了一輩子,他是演員們心中共同的老師、親切的長輩。
在陳鈞之前,越劇并無“唱腔設計”一說,1960年,上海各大戲曲院團招生,陳鈞是以主胡這一專業(yè)被招進去的?!拔覐男⊙劬徒?,去之前還擔心,人家會不會不要我?結果考試的時候,我一看,周寶財老師也戴著副眼鏡坐在那里,我一下就放心了?!本瓦@樣,陳鈞順順利利地進了越劇院學館,是從著名琴師周寶財,學拉主胡。當時,學員們上課、住宿都在現在南京西路中百公司的樓上。開學沒多久,袁雪芬老師來看望新同學?!霸蠋煯敃r看見我神情很嚴肅,操著一口嵊州話問:‘同學,你是哪個班的?”陳鈞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袁老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音樂班的。沒想到,袁雪芬聽到后立刻就笑了。陳鈞后來分析:“我小時候長得挺清秀,袁老師大概以為我是演員班的,心想怎么把戴眼鏡的也招進來了?”不過倒是通過這次接觸,袁雪芬開始關注起了陳鈞?!澳菚r候我個子是班里最高的,長得又瘦,人送雅號‘長腳,袁老師每次來學館看我們,見到我都要說——陳鈞,你又長高了?!?/p>
“我進學館就一直跟著寶財老師,公共課學的是打擊樂,還有音樂理論課,學作曲、和聲?!?963年的時候,臨近畢業(yè)的陳鈞隨著“文藝小分隊”四處下鄉(xiāng)演出,并開始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天賦?!爱敃r,我們這支小分隊正在農村演出,我們突然之間接到一個任務,要創(chuàng)作一個歌頌‘雷鋒式英雄王杰的作品?!崩蠋煻疾辉谏磉叄瑤讉€同學湊在一起一商量,把陳鈞推舉了出來?!拔夷菚r候年輕,擔子也大,說我來救我來吧,于是自己作詞、作曲,很快就寫了一個開篇《王杰頌》出來?!睕]想到小試牛刀竟然大獲成功,因此對于作曲更加興趣高漲。
正當陳鈞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幸福之中時,“文革”開始了?!拔覀兿仁潜话才诺郊啅S做工,后來分配到了越劇院?!碑斈陮W館的尖子生、周寶財老師的高足卻被安排去敲大鑼。 “在學館的時候,我們公共課就學的是大鑼,我當時敲得最好,曾經一度還想轉行去敲鑼,把想法告訴寶財老師,他是有好氣又好笑,說我是個小傻瓜。沒想到兜兜轉轉幾年,當我逐漸開始體會到創(chuàng)作的快樂時,卻真的成了一個敲鑼的了,當時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1974年,上海越劇院學館招生新學員,當時袁雪芬剛“解放”,負責學院的教學工作,她馬上提出,要辦學館,一定要把陳鈞叫來。就這樣,陳鈞被請去當了老師。
沒有機會進音樂學院進修,陳鈞就自己掏錢買各類音樂教材自學。學館的資料室里有大量的唱片資料,但是當時的環(huán)境下,還不敢正大光明地借出來學習。陳鈞至今記得很清楚:“在樓梯腳下的一個小閣樓里,也沒有窗,我就窩在那個小空間里一張張聽?!本瓦@樣整整聽了三年,陳鈞將越劇各時期的唱腔,各種流派都聽了個遍,肚子里開了個小型越劇音樂資料館。為了給自己壓力,陳鈞耍了個“小聰明”,他找到袁雪芬,說要給學院開一門《越劇唱腔常識》的專業(yè)課?!霸蠋熡X得想法很好,立即同意了。課是一周一次,一共上了兩個學期?!标愨x說,要給學生上課,自己就非得先把問題搞清楚不可,不敢再有絲毫懈怠了,這也算是“教學相長”吧。
大部分人知道陳鈞,都是從“唱腔設計”這個詞開始的。的確,在陳鈞之前,越劇從沒有專職的唱腔設計。在越劇舞臺上第一次出現這個名詞是越劇《何文秀》,當時署名是朱東韻與陳鈞兩人合作。朱東韻主要負責劇中王蘭英的袁派唱腔,其余部分是陳鈞設計。從《何文秀》到現在,陳鈞擔任唱腔設計的大戲超過100出,小戲、開篇早已數不過來。在越劇院,陳鈞有個綽號叫做“降B調”,說起這個綽號,陳鈞說:“說來話長……”
最早接觸降B調是在袁雪芬的《火椰村》,陳鈞說當時自己也還小,聽了這一段覺得挺有特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越劇院的一位著名作曲創(chuàng)作了一段降B調唱段,當時年輕不知深淺的陳鈞直言提出了自己想法,還因此和這位前輩結下了多年的誤會,就在那個時候,陳鈞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解決降B調的問題。后來,到越劇院學館當老師的時候,為青年演員們設計唱腔,在《七葉一枝花》中,他給張永梅寫了一段降B調,沒想到效果極好。方亞芬排《風雨大觀園》,袁老師還特地把我請到她家里吃飯,讓我給方亞芬也寫一段降B調的唱。 袁老師可是輕易不請人吃飯的哦?!辈粌H青年演員,呂瑞英在排《穆桂英掛帥》的時候,也特地找來陳鈞,點名要一段——“降B調”?,F在我給新戲寫唱腔,演員們還是常常會跑來撒嬌:“陳鈞老師,你一定給我寫一段降B調哦?!?/p>
說起上海越劇院的中生代演員,陳鈞可以說都是看著她們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從情感上說,是師生,亦如父女、父子。“和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都很開心,不過他們不好的地方,我也從來不留情面?!毕嗵幎嗄辏絼≡旱倪@一輩演員的唱腔差不多都離不開陳鈞。但是“從掛出‘唱腔設計四個字起,就不斷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老藝術家們的唱腔都是自己設計的,需要什么唱腔設計?還有人說陳鈞壓著演員,甚至說大概只有等我死了,演員們才能從‘唱腔設計手里解放出來?!标愨x說起這些,都是一笑了之,對于“唱腔設計”這一崗位存在的必要性,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當年老老師們都經過幕表戲的鍛煉,而現在戲校學生缺乏這一環(huán)節(jié)的鍛煉,需要有專業(yè)的唱腔設計在這方面進行彌補,各個劇種都有唱腔設計,并不是只有越劇才有?!敝劣谡f唱腔設計壓著演員,陳鈞更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唱腔設計和演唱者是合作關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演員起主導,一個有個性的演員是會和主動和唱腔設計交流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演唱方式的,而如果一個演員沒有想法,即使沒有唱腔設計,也一樣唱不出自己的個性?!叭绻f我壓著演員,怎么凡是和我合作過的演員都和我關系這么好呢?”
采訪到陳鈞的時候,他正在上海越劇院《新拜月記》的排練現場,而之前一天,他還在寧波創(chuàng)作另一處新編越劇。雖然退休已經好幾年,但陳鈞的生活卻絲不見清閑——越劇院但凡排新戲都要將他請回來,而江浙的越劇團只要有創(chuàng)作,首先想到的也還是陳鈞?!按蠹铱吹闷鹞?,我當然開心,但是如果從事唱腔設計的人多一些,我也不用這么趕來趕去了?!彪m然對于眾人的質疑陳鈞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提起“唱腔設計”未來的發(fā)展,陳鈞卻有些憂心忡忡。這些年,他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前幾年,在他的一再呼吁下,越劇院召集青年演員開了唱腔設計的培訓班。“可惜只上了一期課,第二次開課還不知道什么時候?”陳鈞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些無奈。用“空前”來形容陳鈞是因為越劇的唱腔設計自他而始。而陳鈞說,希望這一專業(yè)不要在他這里“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