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的地瓜

段錫民

按說女人過了四十，夢該少了?？声o不。鵲常做夢，還常做跟烤地瓜有關(guān)聯(lián)的夢。

地瓜雖是莊稼院里的尋常物，可她打小就喜歡吃：那圓滾滾的小東西剛烤好時熱乎乎的，大冬天捧在手里，全身都暖了；掰開，一股焦糊味中透出的馥郁甜香，會“哧溜”一下子鉆進(jìn)鼻孔，直沁到心底，咬上一口，焦黃爽脆的瓜皮，軟糯甜膩的瓤，滿口濃香，好吃著呢。

當(dāng)年，鵲偷偷跟樹好時，樹常紅著臉從懷里摸出烤地瓜悄悄塞過來。他家做飯要燒柴草、苞米秸，火軟，煨在柴草灰火里燒出來的地瓜，皮是黃褐色的，瓤也又面又甜。而鵲的爸爸當(dāng)村主任，家里燒樹枝，劈柴，冬天爐子里燒煤；鵲又沒耐性，常把地瓜燒糊，即使不糊，她也覺得沒有樹烤的香甜。更令鵲納悶的是，每次接過樹的烤地瓜時，都還有些燙手，真不知他怎么拿來的，后來偷偷觀察，才發(fā)現(xiàn)，樹在熱地瓜外包上了幾層苞米穗上剝下的軟皮。

父母不同意他跟樹好：鵲又漂亮又機(jī)靈，家里要托人給她找份工作，將來嫁到城里；而樹家里窮，人又太老實，自然不入爹媽的眼?？声o眼里有樹，把母親的絮叨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

鵲吃完甜甜的烤地瓜，肚里熱熱地，就在內(nèi)心盼樹干點出格的事，即使生米煮成熟飯，她也不會惱怒的。可樹膽小，不敢。但這難不住鬼機(jī)靈的鵲，她找好姐妹霞幫忙。有一天霞去鵲家串門，她臉綻紅,霞神神秘秘地告訴鵲的媽，我看見她們在苞米地里親嘴呢。鵲的媽吃驚地問，還看到了什么，霞故作吞吞吐吐，以后的事嘛，我哪敢看呀。媽“嗨”地長嘆一口氣，沉默一會，說出了一句至理名言：女大不中留??！竟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鵲跟樹過起了燒柴草的日子，一年后有了兒子，家里顯得緊巴了。見有人去城里打工掙錢，樹也想去，可他除了侍弄莊稼，啥手藝也沒有。鵲怕老實巴交的樹進(jìn)城吃虧，就咬咬牙，干脆我去吧！于是她扛著簡單的行李卷，只身來到省城，做起了保姆。主家是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都是醫(yī)學(xué)院的教師，他們惟一的兒子去了太平洋那邊的國家，據(jù)說還有了個什么綠色的卡。這是一個和美的家庭，只是教授夫人有病，腎炎，需要長時間靜養(yǎng)，不能累，也不能生氣。

剛進(jìn)城那陣，鵲想家時就會去買烤地瓜。小區(qū)前拐角處就有個烤地瓜攤，看攤的是個老頭，穿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破衣服，守著鐵桶做成的爐子叫賣。鵲吃他的烤地瓜總覺得不對味，買過幾次才發(fā)現(xiàn)，老頭邊烤邊用手捏半生的地瓜。她就裝作無意地問，老頭倒實在，捏捏熟得快呢。鵲明白了，自己買的其實都是半生的地瓜，怪不得水啦吧唧地不好吃呢。

看穿老頭的把戲后，鵲就轉(zhuǎn)到菜市場邊上的攤子買地瓜了。攤主是個小伙子，嘰嘰喳喳地話多，大姐大姐地叫她，叫得她心里跟烤地瓜一樣甜。雖然味也不正，她還是常忍不住會買幾塊。有一天，她買完菜，又來到小伙子攤前，小伙子熱情地喊，哦，大姐，來塊剛出爐的地瓜喲。還沒等她答話，就聽“啪”的一聲，有閃光燈亮了，原來一個長頭發(fā)的中年人給地瓜攤照相，準(zhǔn)是什么攝影家采風(fēng)吧。只見小伙子跳起來揪住中年人，肖像權(quán)你懂不？掏錢！中年人無奈地說，那我刪掉總可以了吧？刪掉？大爺就白讓你“咔嚓”一下了？小伙子不依不饒，中年人只好皺著眉掏出一張綠顏色的鈔票。鵲被這一場面嚇住了，從此見那攤心里就疙疙瘩瘩，不再想去買那有什么肖像權(quán)的烤地瓜了。

暑假和過春節(jié)，教授給鵲放假，她能回家住幾天，這時一家三口團(tuán)聚了。鵲回家話就多，好像要把在省城耽誤的話都補(bǔ)上，樹就笑著對兒子說：咱家的“老鴰”又回來了！剛到家時，鵲每天都叫樹烤地瓜。城里雞鴨魚肉吃膩了嗎，咋還記著吃這東西？樹邊丟進(jìn)灶膛兩枚地瓜邊說。其實鵲知道，樹秋天刨了地瓜，會選最好最大的埋進(jìn)兩米深的地窖里小心貯藏著，給她留著呢。

教授知道了鵲的嗜好后，也常會順路捎回幾塊烤地瓜，她也嘗到了各式各樣烤地瓜的滋味。經(jīng)過比較，她選中了過街天橋下的那個攤，攤主是個推車售賣的中年人。他的話不多，烤地瓜的味也正，鵲每次接過來先要嗅嗅那熟悉的甜香?？捎幸惶?，鵲要了兩塊滾燙的地瓜，正要付錢，突然有人喊：城管，城管！中年人推著小車如風(fēng)般跑了，鵲連聲喊，錢，給錢，可他愣是沒回頭。接下來連續(xù)幾天，鵲都趁買菜功夫去找中年人，可那地瓜攤再也沒出現(xiàn)。還地瓜錢，成了鵲的一塊心病，嗨，人家也不容易呢。

教授夫人熬不過腎炎，去世了。去世前她一遍遍地囑咐鵲,不要離開這個家，要照顧好教授，教授除了書呆子性格外沒大毛??；她還拉著教授的手說，鵲就像親姐妹，對她好點，教授狠勁點頭。幾個同是做保姆的姐妹聚在一起聊天，都說，教授看來對你有點那個意思呢，七嘴八舌地勸鵲，跟樹離婚，嫁給教授。有個叫春草的曖昧地問，教授是不是離不開你了？鵲想了想說，他還真吃慣了我做的飯菜，春草就“嘎嘎”笑，現(xiàn)在他是不是睡覺也離不開你了？鵲漲紅了臉啐她，呸！呸！你這臭嘴！

一個雪花飄飛的日子，有人敲門。開門，原來是同村里來省城做裝卸工的小豪，他提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叔讓我捎來的。鵲接過來一看，是幾個黃燦燦的烤地瓜。打開來，熟悉的甜香就迅速地彌漫了整個屋子。

聞到熟悉的香味，鵲的眼圈就紅了，他這是用烤地瓜勾我的魂呢。

第二天，她就買了回農(nóng)村老家的火車票。

（責(zé)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