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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是自由的象征

      2012-04-29 01:24:17程建虎
      古典文學(xué)知識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物象陶淵明漢字

      程建虎

      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志欲長勤。秉耒歡時務(wù),解顏勸農(nóng)人。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一、 難以忘情的羲皇上人

      此詩寫于陶淵明于東晉義熙元年(405)辭官彭澤令后的隱居期。詩以議論發(fā)端,首四句為詩歌的第一部分,言自己不能做到孔子訓(xùn)導(dǎo)的“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決心躬耕隴畝,親事稼穡。中六句寫農(nóng)事勞作的所見所感,詩人的心情是快樂和暢的,欣秉耒耜,笑語農(nóng)人,即使所獲無多,但能勤力黽勉,亦讓人快慰,“歡”、“解顏”、“欣”三詞讓我們恍見陶令當(dāng)日語笑藹然的風(fēng)神。后六句為詩人感懷,自比長沮、桀溺守節(jié)自勵,但當(dāng)時之世終無問津濟世之人,于是聊比羲皇上人,日入荷鋤歸,與鄰人扶籬以濁醪相酬,醉后長吟短章,深閉柴扉?!叭杖搿闭Z出《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此詩傳為帝堯之世的作品,淵明用此典,意在說明自己如堯舜先民,擊壤南畝,碌碌然不憚劬勞,熙熙然樂而忘情。那么,此詩果然是陶淵明的“忘情”之作嗎?

      淵明自小寄居于其外祖父孟嘉家,孟嘉行不茍合,率真自賞,對陶淵明影響很大。孟嘉藏書頗夥,儒家《六經(jīng)》、《莊》、《老》及神仙怪異之類的書籍無所不包,淵明遍覽群書,形成了以儒道兩家為主,既砥礪名節(jié)、積極進取,又抱樸含真、通脫逍遙的復(fù)雜思想。青年時代的陶淵明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雜詩》)的濟世宏愿,戢翼江州,廁身西荊,有馳報軍情于劉裕的慷慨,亦有束帶迎迓上司的委屈,遍嘗苦辛坎坷,只是為了實現(xiàn)其救物理想。然現(xiàn)實終與其志不侔,任真恣睢的道家思想開始處于主導(dǎo)地位,終于辭官隱居,詩酒自適。前人多認(rèn)為陶潛思想實質(zhì)在道家,其后期作品多忘情之作,但筆者認(rèn)為,陶潛須臾未忘求道之情。以此詩為例,首四句似乎是對“憂道不憂貧”的委婉針砭,對“道”的放棄,但“行者無問津”句道出端倪:雖然詩人效法長沮、桀溺,但時刻希望遇到“問津”以濟世的“行者”,然擾攘俗世,終無求道問道者,詩人心中的忿懣可以想見。果真忘情,何來此詩末句的引壺漿以長吟、掩柴門而長嘆?正如陸時雍所言:“‘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似欣然有望;‘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忘情語,實似未忘情語?!保ā豆旁婄R》卷十)淵明雖自比游心物外的羲皇上人,但實則時刻不忘“憂道”之情。

      二、 一語天然萬古新

      前人對“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句頗為激賞,許其為千古佳句。宋人王《道山清話》載:“蘇子瞻一日在學(xué)士院閑坐,忽命左右取紙筆寫‘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兩句,大書小楷、行草,凡寫七八紙,擲筆太息曰:‘好!好!散其紙于左右給事者。”元人許有壬以此二句為韻作《神山避暑晚行田間用淵明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為韻十首》,韓通甫認(rèn)為此句“愜吾心者深”,并以“遠(yuǎn)風(fēng)”為其新筑臺榭命名(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十一)。“平疇”二句緣何能有如此藝術(shù)魅力,引來蘇軾這樣的文豪擊節(jié)嘆賞?我們須觀照陶淵明為我們營造的平淡而警策的詩世界。

      毫無疑問,陶淵明是一位善于選擇物象的詩人,寫春日田間景色,何者最能打動人?當(dāng)然首先是春風(fēng)。蟄居一冬,佇立平野,還有什么比和暢煦暖的春風(fēng)更讓人心曠神怡呢?平坦的田疇,嫩綠的禾苗,這些都是最能體現(xiàn)春日農(nóng)作特色的物象,陶淵明別具只眼,一一擷于詩中,正如蘇軾所言:“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予之世農(nóng)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保ā稏|坡題跋》卷二)陶潛之善擷物象,來自于其秉耜躬耕的勞作實踐。但只有對物象的精心選擇是不夠的,陶淵明對物象進行了修飾和鍛煉:用“平”修飾“疇”,以“遠(yuǎn)”限定“風(fēng)”,援“良”裝點“苗”,特別是“交”字使用可謂絕妙,“平疇”與“遠(yuǎn)風(fēng)”相“交”,則田野之空曠遼遠(yuǎn)、春風(fēng)之闡緩清飏,如在目前。試閉目涵詠此句:夐遠(yuǎn)廣袤的田野上,駘蕩的春風(fēng)如潺潺流泉,從天地之交的地平線上一浪一浪浣來,和暖溫柔,拂過臉頰發(fā)梢,田間新苗泛著嫩綠,在和風(fēng)的吹拂下裊裊起舞,斯情斯景,令人陶醉。清人溫汝能說:“‘交字活,妙。下句‘亦字亦活,傳神在此二字?!保ā短赵妳R評》卷三)道出了陶淵明在煉字方面的慘淡經(jīng)營。

      陶淵明生活于晉宋之際,此時中國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正在迅速提高,在“天予真性,發(fā)言自高,未有作用”的西漢詩、“始見作用之功”的《十九首》與“直于情興,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fēng)流自然”的“元嘉體”間(釋皎然《詩式》),陶淵明是獨樹一幟的津梁:他不像元嘉詩人那樣極貌寫物、窮力追新以求“巧似”(鐘嶸《詩品》卷上),以致于“語多生撰”(吳淇《選詩定論》)、“拙劣強湊”、“了無生氣”(汪師韓《詩學(xué)纂聞·謝詩累句》),而是在刻練推敲的基礎(chǔ)上,復(fù)歸于平淡自然。金人元好問“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絕句》)是對陶詩平淡中見警策、質(zhì)樸中見綺麗的精到描述和高度評價,而“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可看作是對元遺山此語的最好注腳。

      三、 漢字的魔方

      僅有選擇物象、鍛煉字句,就可以形成此詩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嗎?顯然還不夠,我們還須考慮到漢字的特點。漢字是一種表意文字,每一個漢字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具體的形象,具有直觀特點和畫面感。而語言的特點又造就了中國人重直覺、重感性的思維方式,有人稱之為“類比邏輯”、“無類邏輯”或“圓形邏輯”。中國人在觀照一首詩歌時,往往透過簡單的文字,就能形成形象生動的畫面。我們看葛兆光的這段話:

      而這種思維方式投射在中國古典語言文字上,又使中國古典語言尤其是書面文字呈現(xiàn)出以下特征,一是它保持了原始文字的圖畫性,文字直接表示事物,就像L·R·帕默爾所說的“漢字不過是一種程式化了的簡化了的圖畫的系統(tǒng)”,或者像E·龐德所驚詫的,漢字就像一幅幅連綴起來的畫面,它無須經(jīng)由語音便達(dá)成意義——而西洋文字卻總是“隔”了一層——并保留著鮮明的視覺印象;二是由于它的圖畫性,每個漢字都是獨立完足的,并不需要上下文來確定它的“所指”,因此,它無論安放在句子的任何位置,那種直接呈現(xiàn)意義的視覺印象總使人不至于誤解;三是因為圖畫式的文字已經(jīng)決定了語句的意指,限定了話語的語意范圍,而傳統(tǒng)的“以意逆志”式的閱讀習(xí)慣又自動組合了這些“塊狀”的文字,使它們不言自明地“呈現(xiàn)”著意義,因此它保存了原始“思維——語言”的那種簡略性。(葛兆光《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xué)札記》)

      在葛兆光看來,由于漢字的視覺印象與意義自足性,形成中國人特有的閱讀心理定勢,因此當(dāng)我們在觀照一首詩時,往往會忽略其語法語序,而直入詩“心”,拼合出鮮明生動的畫面來。在文字與意義、意境之間,通過想象來補足空白,架起津梁。這也正是鐘嶸的“直尋”、司空圖的“直致”、嚴(yán)羽的“妙悟”和王夫之的“現(xiàn)量”。

      具體到這首詩,當(dāng)每個中國人讀到“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時,“平疇”、“遠(yuǎn)風(fēng)”、“良苗”等字眼會馬上召喚起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這些字眼所具有的畫面、圖像、色彩會瞬間被“激活”和“渲染”,我們不必去分析詩句的語法及結(jié)構(gòu),而是將自身置于風(fēng)和日麗、秧苗翩躚的畫面之中,與詩人一起沉醉。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中的這則資料很好地說明了這一審美過程:“仆居中陶,稼穡是力。夏秋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風(fēng)獵獵,禾黍競秀,濯塵埃而泛新綠,乃悟淵明之句善體物也?!闭怯杏旰舐教镩g的經(jīng)驗,才能體會到陶詩“善體物”之美,而當(dāng)再讀到“平疇”句時,自然會“還原”出雨余徜徉田疇的所見所聞,欣賞和體悟詩句,是通過具體的畫面來完成的。而在這具體的畫面之后,又包涵著闡釋者的“前見”——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從而通過讀者的二次創(chuàng)作使詩句更加充盈豐厚,魅力獨具,這正是源自漢字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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