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用成句 翻新入妙

陶文鵬

宋代詞人在創(chuàng)作中十分重視融化前人主要是唐人詩詞中那些膾炙人口的佳句。他們并不是生硬抄襲或機械引用，而是自然靈活地化用，或者予以奪胎換骨的改造，镕鑄到自己所感受的真景真情之中，不露痕跡，渾然天成，如同己出，使作品增添典麗騷雅意趣和書卷之氣，收到推陳出新、翻新入妙、動人肺腑的藝術(shù)效果。下面選析數(shù)例，可窺豹一斑。

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北宋詞人柳永《八聲甘州》詞云：“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yuǎn)，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這首望鄉(xiāng)思?xì)w詞是柳永的代表作，通篇貫串一個“望”字。上片寫他登樓凝眸所見，無論風(fēng)光、景物、氣氛都籠罩著悲秋的情調(diào)， 觸動著他懷鄉(xiāng)念親的愁緒。其中“霜風(fēng)凄緊”三句，聲調(diào)悲愴，境界闊大，氣象非凡，連鄙薄柳詞的蘇軾也稱贊“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七引）。下片寫望中所思，主要是抒情。從自己的望鄉(xiāng)想到“佳人”——家中愛妻的望歸?！跋爰讶恕比湔f：我想我那親愛的人兒一定在梳妝樓頭凝神地盼望，希望能從天邊江上辨認(rèn)出哪一條船是她丈夫坐著回家來的，可結(jié)果又不知弄錯了多少回。晚唐詞人溫庭筠的名篇《望江南》詞云：“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绷~“想佳人”三句明顯受到溫詞“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啟發(fā)。但“天際識歸舟”句，卻出自詩人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的“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柳永在詞中加上了“誤幾回”，意思完全相反，句子更為靈動，也更能表現(xiàn)思婦盼望時間之長久與一次次失望的痛苦。柳詞這三句同溫詞比較，溫詞是直抒思婦望游子的失望痛苦，柳詞卻繼承從《詩經(jīng)》中的《周南·卷耳》、《魏風(fēng)·陟岵》，到唐代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杜甫《月夜》、白居易《邯鄲至除夜思家》等詩“從對面寫”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不說自己如何想念親友，而是懸想親友如何在想念自己，把對方的苦苦相思寫得愈逼真、細(xì)膩、傳神，就愈能將自己對親友的懷念之情表達(dá)得深摯婉曲或淋漓盡致。這種“從對面寫”的手法，又稱“以虛出實”，從而避免了平鋪板滯，比溫詞從思婦自身落筆新鮮靈動。結(jié)拍“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三句又反過來，從妻子懸想中寫自己思家愁情：“她又哪里會想到我也在這兒倚著欄桿，正這樣地愁緒難解呢！”先是詞人懸想妻子，繼而妻子懸想詞人，這就形成“兩面兼寫”，所以近人梁啟超《飲冰室評詞》說：“飛卿（溫庭筠）詞‘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此詞境頗似之?！敝赋隽~“想佳人”到篇末的這幾句，是花與面、幻境與實境交相輝映，從“我”心中看出“她”，又從“她”心中看出“我”，回環(huán)往復(fù)，互相烘托，所抒之情婉曲深沉，可見柳永翻新前人成句藝術(shù)手段之高超。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北宋詞人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云：“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贝嗽~是元祐八年（1093）周邦彥知溧水（今屬江蘇）時作。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當(dāng)年，作者37歲，離京漂泊在外已有多年，詞中抒寫他屢遷州縣失意沉淪的苦悶心情。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清真詞條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diào)尤善鋪敘，富艷精工。”這首詞就用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等唐代詩人的詩，結(jié)合真景真情，煉字琢句，運化無痕，使詞風(fēng)典雅，富于書卷氣，增強了藝術(shù)的感染力。如開篇兩句，化用了杜牧《赴京初入汴口》的“風(fēng)蒲鶯雛老”和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的“紅綻雨肥梅”句，描繪小黃鶯在暖風(fēng)撫拂下逐漸長大，梅子在雨水的滋潤中漸漸肥碩。詞人將老杜和小杜的詩句組織成工整的對仗，“老”、“肥”兩字都以形容詞作動詞用，形象生動，意境新鮮，儼如原創(chuàng)，似無前人用過?！拔珀幖螛淝鍒A”句，寫中午時分，太陽當(dāng)空，樹影清晰圓正。這是化用了劉禹錫《晝居池上亭獨吟》的“日午樹陰正”。但詞人用“清圓”二字，逼真地畫出夏日綠樹蔥蘢繁茂、亭亭如蓋的景象?！叭遂o烏鳶自樂”句，據(jù)南宋陳元龍《詳注周美成詞片玉集》注云：“杜甫詩‘人靜烏鳶樂?！苯癖径偶療o此句。烏鳶（ｙｕāｎ），泛指鳥類。鳶，鷹類禽鳥。這句寫空山人寂，所以鳥兒自得其樂。詞人用杜甫詩句，加上一個“自”字，極靈動傳神，表現(xiàn)了鳥兒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逍遙情態(tài)，也反襯出自己仕途蹭蹬不能自由飛翔的苦悶。

張炎《詞源》卷下評清真詞：“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ぁ！…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云錦也?！贝嗽~這些融化唐詩的佳句，足以證明張炎之論絕非過譽。

相逢細(xì)把銀照，猶恐今宵夢似真

南宋詞人陳三聘《鷓鴣天》詞云：“指剝春蔥去采。衣衫秋藕不沾塵。眼波明處偏宜笑，眉黛愁來也解顰。巫峽路，憶行云。幾番曾夢曲江春。相逢細(xì)把銀照，猶恐今宵夢似真。”陳三聘生卒年不詳，字夢弼，吳郡人。嘗和范成大詞?！度卧~》第三冊錄其詞七十余首。此詞上片從手指、衣裳、眼波、眉黛四個側(cè)面極寫想念中春天曲江畔心上人之美。形神俱活，氣質(zhì)綽約芳潔。下片寫他幾番夢見伊人猶如巫山神女，又如行云飄然遠(yuǎn)去，使他不斷憶念。歇拍兩句“相逢細(xì)把銀照，猶恐今宵夢似真”，直接化用北宋詞人晏幾道《鷓鴣天》的結(jié)尾“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便y（ｇāｎｇ），銀燈。晏詞寫他與情人別離后，常是夢里相見；今夜真的重逢了，反倒懷疑仍在夢中。陳詞寫他與心上人意外相逢時，舉起銀燈仔細(xì)地照著她，害怕今宵又作離別之夢，恐夢似真。他不是像晏幾道那樣懷疑相逢是在夢中，而是在相逢與擔(dān)心再出現(xiàn)離別的夢境。他在晏詞詞意上翻疊一筆，翻出了新意，比晏詞更深摯地抒寫出兩人久別的痛苦與重逢的喜悅，又活現(xiàn)出他于意外驚喜中恍惚迷離、心神不定的情狀，與北宋詩人陳師道寫他與兒女們相見的詩句“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wěn)”（《示三子》）更近似。所以清代詞論家況周頤在《蕙風(fēng)詞話》卷二評曰：“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句，恐夢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襲，幾于青勝于藍(lán)?！?/p>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南宋大詞人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詞云：“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fēng)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鬢邊覷。應(yīng)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此詞寫作時間，蔡義江先生考定為作于淳熙五年（1178）稼軒在臨安居官大理少卿之時，是贈給一位名叫“桃葉”的侍妾之作（參見蔡義江《宋詞三百首全解》，第213頁）。上片寫愛妾離去后，自己見春色將殘，因而感傷煩惱；下片用“從對面寫”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想象對方也應(yīng)愁思滿懷地在期盼著能再回到自己的身邊。詞人揣想她此時一定把戴在鬢邊的花取下來瞧，數(shù)著花瓣來占卜自己何時能夠歸家。她取下又簪上，簪上又取下，不知數(shù)過多少遍，總覺心里不能寧貼。詞人對愛妾單調(diào)反復(fù)的動作如此細(xì)膩地描寫，把她的癡情表現(xiàn)得極真切微妙。繼而想象閨中青燈昏暗，她在羅帳里在夢中哽咽著囈語：“啊，是他春天把這愁帶來的；春天呀，你回到哪里去了呢？為什么倒不能將我的愁也一起帶走呢？”宋人李邴《洞仙歌》詞云：“歸來了，裝點離愁無數(shù)?！嚨睾痛簬w去?！壁w彥端《鵲橋仙》詞云：“春愁原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毙猎~歇拍三句明顯化用了李、趙詞句意。而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一卻評：“雍陶《送春》詩云：‘今日已從愁里去，明年莫更共愁來。稼軒詞……雖用前人語，而反勝之?！闭J(rèn)為辛詞是化用了唐人雍陶的詩句。比起雍詩和李、趙的詞句來，經(jīng)過稼軒點化后的詞句，不僅出于揣想，而且托之于夢囈，這就比直敘實寫顯得綿邈飄忽，正如清代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二所說：“綿邈飄忽之音最為感人深至?！毙猎~這三句，句式多樣，有敘述，有疑問，有怨責(zé)，而其責(zé)問又顯得極其無理，語言淺近，儼然口語，錯雜出之，恰似少婦夢中哽咽之言，流露出她的滿腹癡情，使其形象活現(xiàn)于紙上，所以劉克莊說辛詞“雖用前人語，而反勝之”，是中的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