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星,1966年生于山東省莒南縣。書法博士,湖北美術(shù)學院副教授、書法專業(yè)碩士生導師、教研室主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書畫研究會副主席。
作品曾獲“首屆書法蘭亭獎”銀獎、全國首屆冊頁書法作品展三等獎,十幾次入展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展”。
論文曾獲“全國第八屆書學討論會”三等獎,入選“全國第九屆書學討論會”。承擔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萬歷書壇—邢侗個案研究》、中國書法協(xié)會《傳統(tǒng)書法批評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研究》、湖北省社科聯(lián)《湖北書法史》等多項國家省部級理論研究課題。
前些日子回老家參加諸葛亮節(jié),劉昌菊大姐說起我當年為二哥劉海波結(jié)婚用舊報紙糊新房天花板的事情,不禁讓我想起老家鄉(xiāng)土文化中的“螞蟻爪子”情結(jié)。
在筆者的老家山東臨沂一帶稱漢字為 “螞蟻爪子”,稱識文解字的文化人或好舞文弄墨的人為“會寫螞蟻爪子的”。
螞蟻者,渺小之動物也。爪子者,獸類或其他小動物的足之類的部分。
那么,為何老百姓有如此之稱謂?我想,這大概因為螞蟻很瑣小,爪子短而多,這一拐,那一折的,且又常見。當老百姓看到文化人寫的這些他們橫豎正斜都看不懂的字時,那可不真是一小堆、一小堆理不清的“螞蟻爪子” 咋的!就連妻子和我生起氣來,也常來上這么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別人多識幾個螞蟻爪子么!”
想不到我們崇奉的那長著好幾只眼的祖先倉頡創(chuàng)制的文字到了老百姓那里有時不僅一錢不值,而且還變成了踩在腳底下的不屑一顧的“螞蟻瓜子” 。何也?
翻開中國文明史,漢字自產(chǎn)生之日起,就一直被少數(shù)人掌握或壟斷,雖然這中間經(jīng)歷了春秋戰(zhàn)國的禮樂崩壞,孔子的興辦私學以及隋唐科舉制度等時期,它促使?jié)h字記錄的主流文化不斷下移,漢字被越來越多的人掌握和應(yīng)用,但從根本上說,大的格局還是沒變,讀、寫、練好這螞蟻爪子的資格還是挺嚴格的,因而多數(shù)人還是看不懂。不僅看不懂,而且隨著漢字的演變,對這些白丁來說,當他們面對花樣不斷翻新的“螞蟻爪子”,肯定感覺更加看不懂。因為伴隨著漢字的演變,一方面產(chǎn)生了不同種類的文字書體,另一方面,附著于文字之上,又衍生出一門更加復雜的書寫或者美化“螞蟻爪子”的藝術(shù)—書法。書法在走向自覺之后,逐漸產(chǎn)生了鑒賞“螞蟻爪子”的理論、理論家,產(chǎn)生了像王羲之這樣被看成寫“螞蟻爪子”最好的圣人。順便說一句,這位寫“螞蟻爪子”的圣人的老家還就在稱漢字為“螞蟻爪子”的“瑯琊臨沂”這個地方!連唐朝大書家顏真卿也是!不知道當年王、顏有沒有親耳聽到過故鄉(xiāng)的老少爺們兒將他們的書法稱為“螞蟻爪子”的話語?還有,書藝在魏晉之后,不僅可以修身,而且還可以干祿。所有這些,哪里是目不識丁的老百姓完全能看得懂的!看不懂就看不懂吧,人家讀書人也不容易,為識那幾個“螞蟻爪子”從小得挨多少板子打,多少冷板凳坐、多少青燈熬!認識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文化人或讀書人(包括所謂書法家)為什么要受這份罪?答曰:學而優(yōu)則仕而已。
正是老百姓看到了歷代有知識、有文化的統(tǒng)治者們掌握了他們看不懂的“螞蟻爪子”(包括我們所說的書法藝術(shù))之后,又通過種種制度安排,成為社會各種資源的壟斷者,進而一步步擠占、剝奪和蠶食著他們各種切身利益,并使他們逐漸地走向社會的邊緣,出于階級和自我本能的反抗和自我文化保護意識,對漢字邊緣化的解釋也就產(chǎn)生了—漢字只不過是螞蟻爪子而已。這其中既包含了弱者對強勢文化所表現(xiàn)出的揶揄、嘲弄、輕蔑意味,當然還有無助和無奈!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智慧確實將漢字的視覺系統(tǒng)(形)、語音系統(tǒng)(音),意義系統(tǒng)(義)都推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并將其觸覺延伸到了其他重要社會領(lǐng)域。統(tǒng)治階級(或文化壟斷者)的意志、理念、審美情感及貪婪、瑣屑幾乎最終又落實到“螞蟻爪子”載體上。而邊緣人群這種文化回擊策略或反抗意識既有出于對文字天然擴張帶來的對他們?nèi)诵员举|(zhì)力量否定的原因,也有在朦朧地認識到統(tǒng)治者有時又在有意利用漢字對他們進行愚弄之后的憤憤不平的成分。對文人將文字說成“天雨粟,鬼夜哭”的“偉大創(chuàng)造”時,老百姓回敬的就是:“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螞蟻爪子么!”
對于精于“螞蟻爪子”的讀書人來說,個別有良知的對被邊緣化的群體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同情心。如鄭板橋就說“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nóng)夫,而士為四民之末?!?過去史學界在研究農(nóng)民起義時,更多注意農(nóng)民對地主階級的財富、政治壟斷權(quán)的抗爭上,而忽略了農(nóng)民在文化上的抗爭和自我保護也達到了一定的自覺程度?!拔浵佔ψ印闭摼头从沉诉@一點。
“螞蟻爪子”話語所蘊含的情感意味除前述之外,細審之,還有另外一種味道。記得有一位著名學者在參觀山西祁縣大院時曾這樣說(大意):當年那些造反的農(nóng)民在痛恨地主,攻打這些大宅院的同時,他們做夢也想著做它們主人!為何?因為宅子、漢字都是他們十分缺乏而又十分想得到的。所以“螞蟻爪子”話語還寓有嫉妒、羨慕、敬畏的意味。也就是說,這些被邊緣化的群體何嘗不想做掌握漢字的主人,何嘗不想寫出一筆龍飛鳳舞漂漂亮亮的“螞蟻爪子”來!
上世紀中葉,中國發(fā)生了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以社會下層成員為主體的農(nóng)民開展了自下而上的革命并奪取了政權(quán),對待傳統(tǒng)文化采取了別樣化的政策。傳統(tǒng)文化包括文字書法也就有了獨特的境遇。又記得前幾年蘇州王偉林先生在一篇文章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在有些相對落后的地方,人們對書法保持了極高的熱情,在全國大展參賽入展的數(shù)量反而比發(fā)達地區(qū)多。我想,在近代逐漸形成的農(nóng)村、城市二元社會格局以及城市化、工業(yè)化步伐加快的大背景下,對邊緣群體以及“螞蟻爪子”意味的分析和解讀,對理解上述問題還是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的。
從文字角度看,漢字是“螞蟻爪子”的話語,撇開感情色彩的成分,的確是反映了漢字發(fā)展的某種歷史真實,而和主流所宣揚的象形造字理論有某些合節(jié)。故知“螞蟻爪子”之說是中國字造字原理最形象和最樸實的表達。
“螞蟻爪子”之說和書論也有相通之處。蔡邕《筆論》就說:“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奔瓤蔀檫@象可為那象,也可為“螞蟻爪子”象。如此說來,“螞蟻爪子”之說可算純民間口語化書論了。不知當年老家同是瑯琊臨沂的書圣王羲之是否也受之熏染?
不過據(jù)叢文俊先生考證,先秦人也許從來就沒有過取象于蟲類的所謂鳥蟲篆,但他也承認“也正是這些以及后來不斷出現(xiàn)的錯誤和努力,從反面幫助人們逐漸懂得如何體味認知由自然書寫帶來的種種美質(zhì)”(《鳥鳳龍蟲書合考》《書法研究》1996.3)一句話,“螞蟻爪子”話語表現(xiàn)了歷史上被剝奪了文化權(quán)的另類群體的對漢字復雜微妙的情感,故也可當作另類書論去品味、揣度。他們通過“螞蟻爪子”的喻象思維方式,在書法與傳統(tǒng)禮俗相結(jié)合的活動中(如春節(jié)書寫春聯(lián)等等),建立了自己獨特的的對書法美感的欣賞和接受通道,雖然這種方式往往被忽略,但與主流還是息息相通的。正是它構(gòu)成了后者最肥沃的接受和生長土壤。
家鄉(xiāng)劉海波二哥的房子已經(jīng)換了多次了,想必當年我留在天花板舊報紙上的“螞蟻爪子”早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