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祥
一
異鄉(xiāng)人走進村莊,村莊寧靜得如潭死水。異鄉(xiāng)人拖著長長的聲調在高聲不斷吆喝:“修鎖——修傘——補席子嘍——”聲音激越高昂,在正午的陽光里穿行,久久不散。
異鄉(xiāng)人清晰記得一年前這一天,他的喊聲很快引來了一位村婦。那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上身穿一件有點折皺的短袖襯衫,下身穿著長褲,長褲兩邊的褲管整齊地朝上翻卷,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腿柱。大概剛從午休中醒來,中年婦女右邊臉頰上,還清晰地殘留著幾道篾席的痕印。異鄉(xiāng)人見中年婦女腰間夾著一張席子守候在河堤上,便將肩上的擔子放了下來?!靶』镒?,河堤上太熱,快將擔子挑下來吧!”中年婦女一邊說,一邊走下河堤。異鄉(xiāng)人將剛剛放下的擔子重新挑上肩膀,擔子上那些凌凌掛掛的物件很快發(fā)出一陣極其嘈雜的聲響。異鄉(xiāng)人走下河堤,將擔子停在一片濃密樹陰下,并情不自禁地朝四周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中年婦女的門前屋后,被一棵棵柳樹的樹冠遮得嚴嚴實實。異鄉(xiāng)人在樹陰下站定,順手將一只能夠折疊的小布凳從擔子上取下,然后極有禮貌地問:“大媽,你的席子哪兒壞了?”中年婦女將手中的席子展開,指著上面幾處需要修補的地方。異鄉(xiāng)人看后點了點頭,然后雙手接過席子,坐在布凳上動作麻利地干起活來。異鄉(xiāng)人很快就將席子補好,他收了錢正欲走開,忽見一位手捧茶缸的女孩步履輕盈地從屋里飄出,然后默默站在中年婦女身邊?!靶』镒樱瓤谒仝s路吧!”中年婦女接過女孩手中的茶缸遞了過去。異鄉(xiāng)人十分感激地捧過茶缸,一口氣將里面的涼開水喝了個精光?!昂葔蛄藳]有?”中年婦女站在一旁盈盈地笑著,異鄉(xiāng)人聽后使勁點了點頭,之后便將手中的空茶缸還給了女孩。女孩接過茶缸,也像母親一樣盈盈笑著,這一笑,使她臉上一對淺淺的酒窩不知不覺中露了出來。異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后,忽然沖著中年婦女問道:“大媽,這是你家閨女吧?”中年婦女一時沒有答腔,只朝對方點了點頭?!伴L得真是好看!”異鄉(xiāng)人情不自禁中又贊嘆了一句。中年婦女聽后,有點不以為然地回答:“農村女孩,只要會做農活就行,長得好看有什么用?”“她今年多大啦?”異鄉(xiāng)人接著問?!岸?!”中年婦女爽朗回答后,竟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告訴對方,“再過一年該找婆家啰!”異鄉(xiāng)人聽后,一時來了精神,連忙接著問:“她該找個什么樣的婆家?”女孩母親笑著反問道:“小伙子,你問這些做什么?”異鄉(xiāng)人似乎被問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女孩不聲不響地埋頭朝屋里走去。異鄉(xiāng)人見狀,再次大膽地說:“大媽,實話告訴你,我一眼就相中了你家閨女?!薄澳恪悄睦锶??今年多大啦?”女孩母親忽然表情嚴肅地問。異鄉(xiāng)人很快回答說:“我是江北儀征的,今年二十五歲。如果大媽不反對,明年這一天,我一定會來這里找你們?!敝心陭D女忽然開懷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便說:“小伙子,你年紀不大,倒真像個跑江湖的。好啊,我們不會搬家,你有能耐,到時候盡管來吧!”異鄉(xiāng)人這回沒說什么,他挑著擔子爬上河堤,然后重新上路。他走到很遠處,女孩母親仍能聽到對方擔子上掛件所發(fā)出的“叮叮當當”響聲。
“媽,你在胡說些什么呀?”女孩見異鄉(xiāng)人已經走遠,這才沖著母親嚷道。母親笑著說:“閨女,媽是在胡說。不過,我看這小伙子挺機靈,又有手藝。俗話說得好,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將來哪家女孩跟了他,說不定會有福氣哩!”“人家只是個跑江湖的,你就信啦?”“孩子,那是媽故意說的。再說,我并沒有信他呀!”“都說了一年后讓人家找上門的話,還說沒有!”“那是他自己說的?!薄白约赫f的,你也不該應和才對!假如到時候人家真的找上門呢?”這回,母親似乎被女兒的話問住了,顯得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人家……只是說說而已,不會來的?!薄凹偃缯娴恼疑祥T呢?”見女兒較真起來,做母親的便笑著安慰道:“閨女,人家即使真的來了,也不用害怕。你想想,你父親已不在世了,媽只有你這個寶貝女兒。如果有誰蠻不講理想把你搶走,媽會和他拼命的!”說到這里,她獨自笑了笑,女孩也跟著笑了起來。
二
異鄉(xiāng)人走進空蕩蕩的村莊,腳步漸漸變得沉重,他每走一段,都會不由自主地朝四周望上一眼,好像附近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暗中朝他窺視。一年的時間總算過去,異鄉(xiāng)人一直盼望著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似乎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再次亮開嗓門高聲吆喝道:“修鎖——修傘——補席子嘍——”奇怪的是,這次他的喊聲竟遲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異鄉(xiāng)人顯得有點沮喪。他想:莫非這里人都已知道他此行的用意?不可能的。異鄉(xiāng)人很快打消這一念頭,并再次拖著長長的聲調高聲進行著吆喝。這時,一位光著上身的中年男子,從自家大門里探出腦袋沖著他喝道:“你在鬼吼什么,難道不知道大人小孩都在午休?”異鄉(xiāng)人朝那位光著上身的中年男子望了一眼,有點怏怏不樂地走開。異鄉(xiāng)人變得沉默起來,他頂著烈日在村里繞了一圈,最后將肩上的擔子毅然停在了一戶農家的樹陰下。
異鄉(xiāng)人再次來臨,很快引起了農家女主人的注意。那位中年婦女率先從屋里走出來,先是朝他看了看,當發(fā)現(xiàn)對方的腦袋像只蒸籠一樣正不斷地冒著熱氣,并且上衣已被汗水浸透,便不聲不響地從屋里端出一茶缸的涼開水遞給了他。異鄉(xiāng)人接過茶缸看了看,發(fā)現(xiàn)茶缸和一年前女孩曾捧過的那只竟然一模一樣,于是二話沒說,“咕嚕咕?!睂⒉韪桌锏臎鲩_水一飲而盡?!皦蛄藛??”女主人像去年那樣笑著問道,見異鄉(xiāng)人搖了搖頭,便從對方手中接過茶缸返回屋里。不一會兒,她又手捧茶缸走了出來,這回身后還緊跟著她的女兒。異鄉(xiāng)人的目光越過女主人的腦袋朝女孩望去,發(fā)現(xiàn)女孩有點慌亂地將目光迅速移開?!斑觯萌ズ劝?!”女主人將茶缸遞了過去,異鄉(xiāng)人手捧茶缸再次將里面的涼開水一飲而盡。“這下夠了嗎?”女主人盯著他又問了一句。異鄉(xiāng)人點點頭,同時大膽地朝母女倆回望一眼,并且發(fā)現(xiàn),一年不見,女孩似乎變得更加好看?!澳慵遗畠簼M二十三了吧!”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澳銌栠@干什么?”女主人有點不滿地反問道?!拔疫@次……正是為她……而來的?!碑愢l(xiāng)人說這話時,顯得有點口吃?!跋氲牡姑?”女主人忽然拉下臉,有點不客氣地說:“你憑什么呀?”“就憑……一年前……說過的話。”異鄉(xiāng)人一時口吃得更加厲害。“一年前我說過什么啦?”見女主人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異鄉(xiāng)人忽然語氣連貫地說:“大媽,你該不會忘記吧!一年前,我說過要來找你們。你當時回答說,有能耐盡管來吧!”“是的,我說過,可那只是玩笑話,你就當真?”女主人一邊說,一邊故意將站在身旁的女兒使勁朝前推了推,然后嚷道:“我家愛蓮就在這兒,有本事你把她搶走呀!”女孩在母親的推搡中扭捏了一下,然后迅速退到母親身后。異鄉(xiāng)人很快說:“大媽,我不是來搶人,而是來提親的?!薄疤嵊H,憑什么呀?”女主人再次大聲嚷道。奇怪的是,異鄉(xiāng)人這時反而鎮(zhèn)靜多了,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從擔子上取下一只黑包,然后拉開黑包的拉鏈說:“大媽,我是有備而來的。”女主人的目光朝黑包里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包里有一疊白花花的鈔票,這使她更加氣憤地嚷道:“跑江湖的,你給我聽好,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敢上門來哄騙我家閨女。要知道,我們可是清白本分人家?!薄按髬專也还庥悬c錢,重要的是有這顆心哩!”異鄉(xiāng)人看上去有點著急,不禁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這時,他發(fā)現(xiàn)左鄰右舍的一些男女聞聲圍了過來,當問明情況后,不約而同地紛紛轟笑起來。異鄉(xiāng)人不解地問:“你們笑什么呀?”話音剛落,便見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沖上前去,一把揪住對方的確良襯衫的衣領,毫不客氣地說:“我們笑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碑愢l(xiāng)人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材比對方整整矮了一個腦袋,便竭力搖晃著身體說:“你憑什么揪我?快放了我!”“放了你?”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說,“放了未免太便宜你啦!”“那你想怎樣?”“我要把你押送到隊長那兒,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貨色?!薄拔遗抡l呀?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從沒被人這樣對待過。你松手,我可以陪你去見你們隊長?!币姰愢l(xiāng)人理直氣壯的樣子,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松了手。異鄉(xiāng)人整理一下的確良襯衫領子,又從那只黑包里拿出一份證明朝四周揚了揚。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上前一把奪過那份證明看了看,然后拖著長長的語調大聲念道:“劉——江——洋——”。話音剛落,四周再次發(fā)出一陣轟笑。“外鄉(xiāng)人,你想想,為什么一念起你名字,大伙兒都會笑嗎?”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見異鄉(xiāng)人一時啞然,便接著說:“因為你的名字讓人想起了江洋大盜?!薄澳憧次蚁駟幔俊碑愢l(xiāng)人歪著腦袋不服氣地問?!叭瞬豢擅蚕唷e看你穿得像模像樣,可誰知道肚里安的是什么心眼?!薄拔覜]有壞心眼。我這趟來,是專門向她求婚的。”異鄉(xiāng)人一邊不急不慌地說,一邊用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后那位名叫愛蓮的女孩。女孩聽后,忽然用雙手緊緊捂住臉龐,哭著跑進了屋里?!澳愀以僬f一遍!”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將拳頭在異鄉(xiāng)人眼前使勁晃了晃,然后大聲喝道:“快給我滾蛋!”異鄉(xiāng)人有點驚慌地將地上的擔子挑在肩上,他剛向前走了兩步,突然間又轉過身來:“你把證明還我?!薄澳萌ィ瑵L得越遠越好!”異鄉(xiāng)人接過那份證明有點狼狽地爬上河堤,他擔子上掛件所發(fā)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響,隨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正午的陽光中。
人們都以為這個名叫劉江洋的異鄉(xiāng)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再也沒有臉面和勇氣再進村子了,可這樣的猜測完全錯了!其實,異鄉(xiāng)人沒有走遠,他離開人群后,竟七尋八問摸到了隊長李樂田的門上。異鄉(xiāng)人來到時,李樂田剛從午休中醒來。異鄉(xiāng)人裝著歇腳的樣子朝隊長要了杯水。隊長老婆——一位保養(yǎng)很好的中年婦女——滿足了他的要求。異鄉(xiāng)人一邊喝著水,一邊與李樂田拉起了家常。他說自己從小失去雙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當?shù)匾晃缓眯牡捏呈樟袅怂⒔虝惶拙幙検炙?。老篾匠死后,他開始獨自在外謀生。為了尋找更多活路,他還學會了修傘、修鎖、配鑰匙等行當。異鄉(xiāng)人為了使對方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還特意從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證明。李樂田接過證明看了看,很快還給他,末了又問了他的一些其他情況,異鄉(xiāng)人均一一作了回答。隊長老婆見他們談得十分投機,便趁機從家里抱出兩張有點破損的席子讓對方給修補修補。異鄉(xiāng)人接過席子,二話沒說便埋頭干起活來。席子修補完畢,隊長老婆又找來一把雨傘和一只彈簧已壞的舊鎖讓他修理,異鄉(xiāng)人再次埋頭干起活來。末了,隊長老婆便問需要多少錢?異鄉(xiāng)人極其大度地將手一揮:“算啦!”隊長老婆顯得有點過意不去,便又端出了一杯涼開水。異鄉(xiāng)人接過杯子將水喝完,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隊長老婆見狀,忽然笑著向丈夫說:“我看這小伙子蠻勤快的,干脆讓他在我們這里落戶算了?!崩顦诽锊恢每煞竦赝水愢l(xiāng)人一眼。異鄉(xiāng)人接過話茬說:“只怕隊長大人不允許哩!”李樂田轉而問道:“你愿意嗎?”見對方點了點頭,他笑著說:“那干脆在這里找個人家做上門女婿好啦!”異鄉(xiāng)人不僅再次點了點頭,而且趁機將剛才所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李樂田聽后,頓時陷入沉默。大概覺得此事來得過于蹊蹺,他戴上草帽匆匆走出了家門。
異鄉(xiāng)人在隊長家的門前凝聽了一會兒蟬鳴,后來又坐在那只隨身而帶的小布凳上打了一會兒盹,之后便發(fā)現(xiàn)隊長回來了。隊長將草帽從頭上取下,握在手中,一邊扇著滿臉是汗的臉龐,一邊沖著老婆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怪了,還真有這回事哩!”隊長老婆一驚一乍地問道:“到底是誰呀?”李樂田回答道:“是臘風家的愛蓮。”“什么?你居然相中了愛蓮姑娘?那可是隊里的一朵花呀!”隊長老婆說這番話時,異鄉(xiāng)人眼中頓時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他緊緊盯著隊長問:“大叔,愛蓮姑娘是怎么說的?”李樂田用手搔了搔腦袋,似笑非笑地回答道:“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這么大的事兒,人家母女倆居然讓我來做主。”“老頭子,這可是件好事呀!”隊長老婆聽后,立即搶過話茬,“俗話說得好,千里姻緣一線牽,你應該成全人家才對。”“你懂什么?”李樂田白了老婆一眼,然后自言自語道:“此事責任重大,千萬不可草率行事?!碑愢l(xiāng)人聽后,一時有點發(fā)慌,隨即態(tài)度友好地問:“大叔,你看我像個壞人嗎?”“好人壞人臉上又沒做記號,我不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你。”“那你的意思……”“我得好好考慮考慮。”李樂田說到這里,便讓異鄉(xiāng)人將那張身份證明再次拿了出來。異鄉(xiāng)人很快照辦了。這回,李樂田顯然多了個心眼,他仔細看過那份蓋有公章的證明后,居然還拿出紙和筆將上面的有關內容抄了下來。做完這些,他才將證明還給對方,然后說:“你先走吧!如果真的有心,一個月過后再來找我。”異鄉(xiāng)人聽后,可憐巴巴地望了對方一眼,然后挑著擔子“叮叮當當”地離開了。
三
異鄉(xiāng)人走后,李樂田征得臘風母女的同意,特意開了份證明,去了趟江北,然后又按照異鄉(xiāng)人那份證明上的地址摸到了對方所在的老家。陪同他一同前往的是隊里的民兵骨干衛(wèi)國——那位曾揚言要讓異鄉(xiāng)人永遠滾蛋的年輕男子。他們本想通過一番實地調查,將異鄉(xiāng)人所玩的騙人把戲給戳穿,可萬萬沒料到,他們調查的結果與異鄉(xiāng)人所說的居然完全相符。于是,在回來的路上,李樂田有點為難地說:“衛(wèi)國呀,你看這事咋辦才好?”“隊長,一切……由你做主?!毙l(wèi)國吞吞吐吐地回答。李樂田聽后,有點不滿地說:“要我做主很簡單,只要回去后將劉江洋的實際情況向愛蓮和她的母親如實一說,我看這樁婚事也就差不多了?!薄翱墒恰毙l(wèi)國顯然急了,急得連一句完整的話語都說不出口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說出來讓我聽聽。”在李樂田的催促下,衛(wèi)國終于說:“我和愛蓮自小在一起長大?!薄澳怯衷鯓樱俊崩顦诽锊灰詾槿坏貑?。衛(wèi)國于是接著說:“其實,我心里早就有愛蓮了?!薄澳阆蛩戆走^嗎?”“沒有。”“一次都沒有過?”“嗯?!崩顦诽镉谑沁屏诉谱欤匝宰哉Z道:“糟了,我看這事有點糟?!薄瓣犻L,你可要幫我一把!”衛(wèi)國忽然帶著哭腔的語調說。李樂田白了他一眼,隨后安慰道:“我可以幫你試探性地向愛蓮本人問一問情況。不過你要知道,這種事,來不得絲毫勉強?!闭f到這兒,李樂田不禁脫口罵道:“媽的,愛蓮這么好的一個姑娘,說不定真的會被那個外鄉(xiāng)人娶走?!?/p>
李樂田當晚就去了趟臘風家。他一開始沒有提及去江北搞調查之事,而是當著愛蓮的面對臘風說:“衛(wèi)國根紅苗正,是個好青年哩!”臘風一時沒有答話,倒是愛蓮聽后,默默地瞅了隊長一眼,似乎知道對方接下來要說些什么。李樂田果然接著說:“衛(wèi)國跟我吐露過心思,他心里頭一直裝著愛蓮哩!”“隊長,你說這事……”臘風有點不知所措,過了會兒才繼續(xù)說,“你得問問愛蓮本人才行?!薄皭凵?,你看衛(wèi)國這人怎樣?”李樂田小聲地向站在一旁的愛蓮問。愛蓮聽后,一臉茫然地朝隊長望了一眼。“婚姻大事,你們母女倆先好好商量商量,用不著馬上做什么決定。不過我告訴你們,衛(wèi)國早就有那份心哩!”李樂田說到這里,似乎要離開。愛蓮朝母親看了看,臉上的表情顯得有點著急。臘風當即讀懂了女兒的心思,忽然開口問道:“隊長,你去過江北了嗎?”李樂田一時愣住了,隨之將已經抬起的腳步輕輕收回,并且反問道:“你們先回答我,假如衛(wèi)國……”“不,隊長,這事不可能!”愛蓮忽然鼓足勇氣大聲地說?!盀槭裁??”李樂田沒想到愛蓮的回答竟是如此干脆。臘風見女兒在一旁低頭不語,便替她說:“隊長,孩子已說不行,你就不要再追問?!薄昂玫?,好的,”李樂田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樣子看上去有點無奈。過了會兒,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著后猛吸一口,然后在一陣煙霧繚繞中,將外出調查的結果,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通。
從愛蓮家出來,李樂田徑直朝衛(wèi)國家趕去。見到衛(wèi)國后,他一時有點不大忍心當他父母面將事情的結果抖出。后來,他將衛(wèi)國從屋里叫到了門外,這才開口說:“那件事我剛才已替你打聽過?!薄霸趺礃??”衛(wèi)國著急地問。李樂田說:“看來沒指望了。”“你問誰的?”衛(wèi)國顯得不大甘心?!爱斎皇菒凵彵救?。”“她是怎么說的?”“那個丫頭,沒容我把話說完,就一口回絕了。”衛(wèi)國聽后,終于不再言語。李樂田見狀,連忙安慰道:“衛(wèi)國,不用灰心,憑你自身條件,將來不愁找不到好姑娘?!毙l(wèi)國搖了搖頭,然后說:“沒事,謝謝你!”“沒事就好,那我走啦!”李樂田說完,便朝夜色中走去。
一個月后,異鄉(xiāng)人果然如約而至。與上次相比,他明顯地黑了,也瘦了。他將擔子停在隊長家門前。李樂田發(fā)現(xiàn)后,笑著走出門外,招呼對方進屋坐坐。異鄉(xiāng)人跟在李樂田身后進了屋。“嗯,看來你還是個老實人。”李樂田這回開門見山地說。異鄉(xiāng)人有點驚喜地朝他望了一眼。李樂田接著說:“實話告訴你吧,你走之后,我特意去了趟你的老家?!薄班??”異鄉(xiāng)人聽后,臉上布滿了驚愕?!澳闩率裁茨??”李樂田用安慰的語氣說,“我是替臘風與愛蓮母女倆去的。據(jù)你老家人反映呀,你的表現(xiàn)還不錯,可就是人顯得過于精明。”異鄉(xiāng)人有點不大明白李樂田話中的意思,他想:人精明一點有什么不好?如果不精明的話,自己每天在外面能夠攬到活嗎?能夠將一張一張鈔票賺進自己的口袋嗎?異鄉(xiāng)人想到這兒,似乎豁然開朗,只見他迅速拉開那只隨身而帶的黑包,從里面抽出幾張嶄新的票子遞了過去?!澳氵@是干什么?”李樂田裝著十分不解的樣子問?!拔铱匆欢ㄊ墙o你的做媒費?!碑愢l(xiāng)人還沒來及作一番解釋,便聽隊長老婆搶著作了回答。異鄉(xiāng)人聽后,笑著點了點頭,李樂田也跟著笑了笑,同時示意老婆將錢收下。接著,他態(tài)度和藹地轉向異鄉(xiāng)人:“江洋呀,從現(xiàn)在起,我同意你在我們隊里先住下。”“住哪兒?”異鄉(xiāng)人有點不解地問。李樂田很快說:“白天你盡管外出攬活,晚上回來就住在鄉(xiāng)場上那間空著的公房里,一直住到臘風和愛蓮母女同意你上門為止。”“這主意真妙!”隊長老婆在一旁突然失聲叫道。異鄉(xiāng)人充滿感激地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后挑著擔子去外面攬活了。當晚,他回來后,隊長果真安排他住進了那間空蕩蕩的公房。
公房里有一張現(xiàn)成的床,上面還鋪有一張席子,那是每年秋后稻谷入倉時供看倉的保管員使用的。異鄉(xiāng)人將一張隨身而帶的舊蚊帳沿床的四周掛了起來。接下來一連幾天,他沒有外出攬活,而是將擔子歇在了公房外的屋檐下。人們見狀,趁出工時,開始將家中一些破損的席子、舊傘還有壞鎖拿來讓他修理。異鄉(xiāng)人手頭一時有了忙不完的活,他將人們送來的東西一一修好后,整齊地擺放在屋檐下,好讓收工的人們路過鄉(xiāng)場時順便帶回去。異鄉(xiāng)人這時表現(xiàn)出非凡的君子風度,對于已經修好的東西,他一概分文不收。他的好名聲很快在附近傳播開來。李樂田作為有功之臣,逢人便說:“你們看,這是一位多好的小伙子??!”一些人聽后,便會開玩笑地問:“隊長,你這位大媒人什么時候能讓我們吃上喜糖?。俊崩顦诽镄Χ鸬溃骸拔铱纯炖?!”
四
衛(wèi)國失去了以往走路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他變得心思重重,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每次收工時,看到劉江洋在公房的屋檐下正埋頭忙碌,他便會悄悄繞道而行,仿佛此時對方成了這里的主人,自己反倒成了個外人。有一次,劉江洋發(fā)現(xiàn)衛(wèi)國收工后,特意拐上一道離自己不遠的田埂,便在屋檐下大聲喊道:“衛(wèi)國兄弟,你家有東西需要修理嗎?盡管拿來吧!”衛(wèi)國聽后,沖著對方看了一眼,嘴里忽然狠狠地“哼”了一聲。那聲音簡潔有力,充滿著一種常人難以體會到的殺氣。劉江洋聽后,渾身感到一片冰涼。他有點茫然地朝對方久久看著,只見田埂上的衛(wèi)國后來停住腳步,再次沖著他狠狠地“哼”了一聲,隨即揚長而去。
劉江洋迎來一個難以入眠的仲夏之夜。這個夜晚,南風悠悠,繁星密布,可異鄉(xiāng)人卻感到異常寂寞,他一次又一次地從蚊帳里鉆出,在公房內煩躁不安地走動。后來,他走出公房,來到了鄉(xiāng)場。鄉(xiāng)場顯得空曠而寂寞,它的一邊,整齊地堆放著一排草垛。那排草垛在星空下,像是飄浮在海面上的一個個龐然怪物,顯得陰森可怕。劉江洋站在鄉(xiāng)場中央,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他正欲退回公房,忽然發(fā)現(xiàn)草垛那邊有兩個白色的身影正朝這邊緩緩移動。他一時停住腳步,定眼一看,發(fā)現(xiàn)那兩個身影居然是愛蓮和她的母親。這一發(fā)現(xiàn)使他覺得萬分驚喜,并且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劉江洋此刻多么希望能和愛蓮說說話,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和她正式說上一句話。愛蓮和她母親見異鄉(xiāng)人迎了上來,漸漸收住腳步,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劉江洋沖著她們望了望,模樣顯得有點凄涼。后來,愛蓮母親主動發(fā)話道:“這么晚了,你還沒睡呀?”劉江洋一時沒有回答,只朝對方點了點頭?!笆遣皇枪坷锾珶??”愛蓮母親說完這句話,并拉著女兒朝公房里走去。公房里有幾只老鼠正在地面上打鬧,見有人進來,很快順著一根木柱迅速爬上屋梁,然后伏在梁柱上十分好奇地朝下探望。愛蓮見狀,忽然感到鼻孔一陣發(fā)酸,顯得像是要哭的樣子。接著,她拋開母親的手,獨自朝公房外跑去?!鞍⑸?,你怎么啦?”臘風連忙追了過去,末了,她沒忘回過頭來,沖著愣在一旁的劉江洋說:“小伙子,你有什么心事盡管去找隊長說吧!我們該說的話,都跟他交待了?!眲⒔筮@才知道,原來愛蓮和她母親是從隊長家回來路過這里。他想馬上去隊長家問個明白,可轉念一想:時間已經太晚,隊長可能已上床睡覺。于是,他只好暫且打消這一念頭。
劉江洋在煩躁與不安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晚上,他早早來到隊長家。李樂田笑著告訴他:“愛蓮和她母親昨晚剛剛來過?!薄八齻冋f了什么?”劉江洋有點急切地問。“想不到你這個外鄉(xiāng)人真是有福,她們母女倆有點看中你啦!”說到這里,李樂田爽朗地笑出聲來,可很快又壓低了嗓門:“只是,我還有點擔心……”“擔心什么?”異鄉(xiāng)人的心一時被擰緊了,只聽李樂田繼續(xù)說:“我擔心有個人在思想上還沒想通?!薄罢l呀?”“衛(wèi)國,隊里的民兵骨干衛(wèi)國同志?!眲⒔舐牶?,一時緘口不語,并且不覺想起幾天前對方在田埂上向他接連所發(fā)出的那兩聲有點可怕的“哼——哼——”聲。過了會兒,劉江洋不解地問:“他為什么不高興呀?”李樂田這才如實相告:“人家可是早就看上愛蓮姑娘啦!”劉江洋聽后,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隨之又問:“那愛蓮本人是怎么想的?”“好在愛蓮對他沒有那層意思。”異鄉(xiāng)人剛想松口氣,誰知李樂田又接著說:“可不管怎么講,這件事既然你插進來了,衛(wèi)國心里一定十分難受?!薄瓣犻L,那……這事你看咋辦才好?”異鄉(xiāng)人的聲音忽然有點走樣,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沮喪。李樂田見狀,有點惱怒地將手一揮:“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要是以我平常的脾氣,我會讓你卷鋪蓋離開這里,離得越遠越好!”說到這里,李樂田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色不僅越來越難看,而且仿佛要哭似的。于是,他很快換種語氣安慰道:“江洋,這件事既然有點眉目了,我就索性來個好人做到底!昨晚愛蓮和她母親來時,我也將這層意思向她們說了,她們沒有反對,只說一切聽我安排。”說到這里,李樂田望了一眼異鄉(xiāng)人,然后輕聲問道:“你在儀征那邊還有哪些親戚?”見對方搖了搖頭,李樂田接著說,“那好辦,到時候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看婚禮怎么操辦才有意義?!眲⒔舐牭竭@里,只是小雞啄米般地點著頭,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李樂田看上去顯得十分高興,末了,他忽然慢悠悠地問:“你在外面這么多年了,手頭應該有些積蓄吧?”異鄉(xiāng)人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坝卸嗌伲俊崩顦诽锍錆M好奇地繼續(xù)問。異鄉(xiāng)人抬頭望了他一眼,然后神秘地伸出了兩個指頭?!暗降资嵌嗌傺??”李樂田有點著急地催促道。異鄉(xiāng)人終于回答說:“兩萬?!薄肮怨裕隳膩磉@么多錢?”李樂田的眼珠子一時瞪大了許多?!瓣犻L,不瞞你說,這是我在外面近十年的全部積蓄。”“這些錢,你打算怎么花?”異鄉(xiāng)人于是告訴李樂田,他原本打算用這筆錢在老家先蓋三間新房,剩下的用來結婚?,F(xiàn)在既然遇到愛蓮,房子就不用造了,這些錢可以全部花在結婚上。李樂田聽了對方的一番表白,心里總算有了數(shù)。最后,他提高嗓門親切地說:“江洋呀,你就放心吧!衛(wèi)國那邊的工作,我再幫你做做。只要他在這件事情上不暗中搗亂就行?!眲⒔舐牶?,千恩萬謝地離開了隊長家。
異鄉(xiāng)人踏著無邊的月色來到鄉(xiāng)場,一顆剛剛落地的心很快又懸了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有個高大的身影在公房的門前轉來轉去,待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來人居然是衛(wèi)國。他剛想開口說話,便聽衛(wèi)國冷冷地問道:“終于回來啦!我還以為你整夜不歸哩!”異鄉(xiāng)人連忙解釋道:“我上隊長家去了?!薄瓣犻L隊長,難道他是你干爹呀!”衛(wèi)國忽然極其惱怒地吼道,隨后壓低嗓門陰陰地說:“我看你肯定給了隊長不少的好處?!碑愢l(xiāng)人聽后,連連搖著頭。“肯定的。不然的話,他不會無緣無故讓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這兒落腳,而且居然還像模像樣地住在公房里。”見異鄉(xiāng)人無言以對,衛(wèi)國便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追問道:“快說,你到底給了他多少好處?”衛(wèi)國的態(tài)度變得十分嚴厲,語氣里隱含著一種逼人的威嚴。異鄉(xiāng)人在月光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隨即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高大威猛的衛(wèi)國,然后輕聲說道:“兄弟,假如不見外的話,對你我也想表一份心意?!薄皩ξ冶硇囊猓渴裁葱囊庋??”衛(wèi)國一下子來了精神。異鄉(xiāng)人很快說:“送點錢給你花花。”“給多少?我倒要看看你能夠給多少?”衛(wèi)國更加興奮起來,月光下,他那寬扁的影子朝另一個細瘦的身影移動了幾步,似乎要將對方完全吞沒掉。異鄉(xiāng)人很快說:“給隊長多少,就會給你多少?!薄暗降捉o多少?我真的很想知道哩!”衛(wèi)國顯得有點不耐煩了,他向前跨近一步,緊緊催問道?!叭賶K,”異鄉(xiāng)人終于開了口,話音剛落,便一頭鉆進了公房。異鄉(xiāng)人很快在那只黑包里摸出錢來。他知道,這些錢是他平時做手藝時一分一毛積攢起來的。每當攢到一定的數(shù)量,就會去附近的信用社將零零碎碎的小錢兌換成整票。衛(wèi)國接過那些大小不一的票子,就著昏暗的燈光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正好三百塊,便笑著問:“你給隊長也是這么多?”異鄉(xiāng)人一時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補充道:“那是他應得的介紹費。”“什么介紹費?”衛(wèi)國有點吃驚地問。異鄉(xiāng)人這才小心地解釋道:“隊長答應替我和愛蓮做媒?!毙l(wèi)國聽到這里總算明白過來,他壓住內心的怒火,竭力用溫和的語氣小聲地問:“這些錢你真舍得給我?”異鄉(xiāng)人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衛(wèi)國顯得有點躊躇滿志,只見他將鈔票在手中晃了晃,然后自言自語道:“這些錢,相當于我掙一年的工分哩!”“你滿意就好,只要不阻攔我和愛蓮的婚事?!毙l(wèi)國聽后,火氣再次躥了上來,他氣急敗壞地嚷道:“你的錢來路不正!”“這是我平時辛苦所得,是血汗錢?!碑愢l(xiāng)人有點不服氣地進行著反駁?!澳悴辉诩依侠蠈崒嵎N田,整天在外忙著撈錢,這不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什么?”見異鄉(xiāng)人顯得有點語塞,衛(wèi)國一時更加帶勁地嚷道:“既然是資本主義尾巴,就要割,一定要割!”衛(wèi)國說完最后一句,右手十分有力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十分好看的弧線,隨后匆匆鉆出公房。異鄉(xiāng)人愣住了,久久愣住了,當他毫不容易緩過神來走出公房,發(fā)現(xiàn)衛(wèi)國的影子在月光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五
異鄉(xiāng)人的所作所為,在李樂田看來,簡直是糟糕透頂,并且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煩惱中。李樂田萬萬沒有料到,衛(wèi)國居然會將異鄉(xiāng)人所給的那三百元如數(shù)上繳,同時將他這個當隊長的也毫不客氣地牽連進去。于是,李樂田被叫到大隊部談話了,談話的結果是讓他將生產隊長的位置讓出來,交給衛(wèi)國去當。李樂田那天走出大隊部,像是被人用木棍在腦門后狠狠敲了一下,半天都緩不過神來。沒想到在回來路上,竟十分意外地遇到了一邊挑著擔子,一邊仍在不停吆喝的劉江洋。劉江洋看到他,老遠處就大聲叫道:“隊長,等等我!”李樂田開始裝著沒有聽見,后來見對方已經走近,這才惱怒地將手一揮說:“我已不是隊長了!”“隊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好意思問!為了你,我連隊長的職務都被罷免啦!”“為什么呀?”劉江洋瞪大眼睛不解地問。李樂田回敬道:“你別問我,去問衛(wèi)國好啦!”“衛(wèi)國他怎么啦?我可沒虧待他?!薄皢栴}正出在這里。你以為你有點錢就可以買通他嗎?告訴你吧,他不僅將你所給的那三百塊上繳了,而且還檢舉揭發(fā)了我?!薄皨尩?,想不到他居然是這種鳥人,算我眼睛長瞎啦!隊長,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能管屁用?反正我這個隊長已被罷免啦!”“那我和愛蓮的事,你不會撒手不管吧?”“這種事,只能看你自己運氣了。”“隊長,你說運氣是啥意思?”“你想想,如果上面堅持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你從公房里攆滾蛋,你叫我咋辦?”劉江洋不再說話,他挑著擔子一步一步走進村子,腳步顯得異常沉重。
李樂田從隊長的位置上真正卸任是兩天后的事。這件事與隊里突然進駐兩位工作組的成員幾乎發(fā)生在同一時刻。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休息了整整一夜的知了還未來及開始鳴叫,便有一陣清脆的哨子聲響亮地劃破村莊的寧靜。劉江洋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從公房里走出來,這使他發(fā)現(xiàn)已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正朝鄉(xiāng)場方向走來。不一會兒,鄉(xiāng)場上開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村民。讓劉江洋感到意外的是,李樂田這回沒有像往常開會時那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而是一聲不吭地縮在人群中。會議正式開始前,有位不知底細的小年輕還沖著李樂田說了一句玩笑話,可當發(fā)現(xiàn)李樂田的臉色已黑得像塊隔夜的豬肝,便很快停止了玩笑。劉江洋很快發(fā)覺場上的氣氛不大對勁,便悄悄退進公房。他站在公房內一扇窗戶后,這使他能夠十分清楚地看清外面所發(fā)生的一切。場上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只見衛(wèi)國昂首挺胸走出人群,站在了最前面。他的上身,穿著一件有點褪色的黃軍裝,軍裝上方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這樣的裝束,雖與眼下的季節(jié)顯得極不相稱,但無形中卻為這次集會增添了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衛(wèi)國在人群前站定,一時沒有說話,而是接連干咳兩聲,仿佛是在清理嗓門。接著,他開始講起話來。他首先向人們鄭重介紹了兩位來自上面的工作組成員。他的聲音果然不同凡響,不僅中氣十足,而且清脆激越,干凈利索。介紹完畢,他悄然退到一旁,讓一位年紀稍長的工作組組長接著講話。那位工作組組長在講話前,也同樣清了清嗓子,隨即便宣布了“由衛(wèi)國同志擔任隊長”的重大決定。宣布完畢,人群中出現(xiàn)一陣騷動,而劉江洋感到自己的雙腿在公房的窗戶后不由自主地使勁哆嗦了一下。接下來,那位工作組組長的一番話,讓異鄉(xiāng)人感到更加震驚,只聽對方繼續(xù)說:“我和小何是受鄉(xiāng)革委會指派進駐你們隊的,因為在你們隊里,出現(xiàn)了階級斗爭新動向。說出來你們可能還不相信,就在前幾天,有位不明身份的異鄉(xiāng)人,居然用金錢來拉攏、腐蝕我們的干部。好在新上任的衛(wèi)國隊長心明眼亮,真正做到了‘拒腐蝕、永不沾。我們這次來,就是要將這股歪風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惫ぷ鹘M鄉(xiāng)長說到這里,便退到一旁,示意身邊那位姓何的年輕工作組成員說上幾句。姓何的年輕人似乎早有準備,只見他朝前跨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接著說:“剛才李組長已經講過,在你們隊里,出現(xiàn)了階級斗爭新動向。我希望大家都能做到心明眼亮,保持清醒頭腦,決不被對方的小恩小惠所擊中?!崩顦诽锫牭竭@里,在人群中早已低下腦袋。而讓劉江洋感到震驚的還不僅于此,因為透過公房的那扇窗戶,他終于看到了愛蓮和她的母親。她們的頭在人群中低得比老隊長還要厲害,簡直快要貼近地面了。姓何的年輕人幾乎每說一句話,人群中便有一些人不知不覺要將目光朝愛蓮和她母親的身上掃去。異鄉(xiāng)人在窗戶后終于站不住了,他后來悄悄拉開公房大門,挑著擔子往外走去,這一動作很快被場上的人所發(fā)覺,于是,人們將目光不約而同地投了過去。正在說話的工作組成員小何見狀,當即厲聲喝道:“站住,你往哪里逃!”這聲音猶如晴天霹靂,使挑著擔子的劉江洋一下子怔住。但很快,他又快步朝前走去。工作組成員小何見狀,迅速向新上任的衛(wèi)國隊長發(fā)出了命令:“他想溜,快帶人把他給抓回來?!毙l(wèi)國聞言,立即帶領兩位年輕力壯的村民朝前追去。不一會兒,異鄉(xiāng)人就被捉住,重新丟進公房。只是這回不是他主動進去的,而是被人強行塞入,并且公房的那扇木門已從外面被牢牢鎖住。異鄉(xiāng)人變得像只困獸,在公房里來回不停地走動。后來,他發(fā)現(xiàn)場上的集會已經結束,仍不見有人來替他開鎖。他只好躺在公房內的那張木床上,直到午后才見衛(wèi)國和兩位民兵模樣的年輕人將他拉出了公房。那兩位民兵每人手中持有一桿步槍,步槍上雪亮的刺刀在驕陽下顯得分外刺眼。異鄉(xiāng)人膽怯地低著腦袋,搖搖晃晃地挑著擔子走在前面。大概是饑餓的緣故,他的腳步顯得疲軟無力。衛(wèi)國和兩位民兵緊隨其后,他們原本打算直接押送對方離開這里,可走出公房不久,衛(wèi)國突發(fā)奇想,覺得有必要讓那家伙在附近游行一番,然后再送他滾蛋。異鄉(xiāng)人在衛(wèi)國的命令聲中,只好走開了,他從上村走到下村。一些愛看熱鬧的大人與小孩,好奇般地跟隨其后。有人為了防曬,已在頭上戴了頂草帽,有的則干脆用一條濕毛巾搭在腦門上,樣子看上去有點滑稽。不一會兒,異鄉(xiāng)人身后便出現(xiàn)一條長長的隊伍,真的像是在舉行一次游行。這一效果,正是衛(wèi)國所期待的。衛(wèi)國一時興致陡增,有一時刻,他還想振臂一呼,帶頭喊出一句口號來。他相信如果那樣做的話,身后的人們一定會和他形成呼應。但衛(wèi)國覺得天氣實在太熱,最后只好放棄了喊口號念頭。這時刻,最嫌熱的無疑要算挑著擔子的異鄉(xiāng)人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叢里似乎隱藏著一方泉眼,有一行行晶瑩透亮的水珠正不斷從里面冒出來,然后順著臉頰往下滑落,最后一一融入衣襟。他的那件白色的的確良上衣已完全濕透,此刻正牢牢粘在后背上,一眼看去,整個人仿佛是從水里撈出一般。除了炎熱,異鄉(xiāng)人感到更加難受的是饑腸轆轆,他知道,從早晨到現(xiàn)在,自己還沒有吃上一口東西。此刻,吃點東西對他來說,無疑成了一種奢望。他想:沒東西吃,有口水喝也行,因為他的嗓子已干得快要冒煙?!八蚁牒赛c水……”他吞吞吐吐地嘟嚷了一句,聲音雖然極其低微,可還是被人聽到了,只是回應他的是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他不敢再吱聲,只得老老實實地挑著擔子十分吃力地爬上一道斜坡,接著便上了河堤。出乎意料的是,剛上河堤,他便發(fā)現(xiàn)有個腦袋在不遠處的草垛后朝這邊張望了一番,接著便消失了。那雖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卻在異鄉(xiāng)人的心里牢牢定格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位朝這邊張望的人居然是愛蓮。異鄉(xiāng)人的內心陡然間升起一種喜悅,他竭力將一直彎曲的腰身朝上挺了挺,步履頓時加快了許多。當他一步一步走近那個草垛,卻發(fā)現(xiàn)愛蓮不見了蹤影,取代的是她的母親。愛蓮母親手捧一只飯碗站在河堤中央。異鄉(xiāng)人接近時,腳步緩緩地停住了。這樣一來,后面跟著看熱鬧的人也隨之站定?!霸趺椿厥??這是怎么回事?”兩位持槍的民兵一邊嚷著,一邊上前要拉愛蓮母親,只見臘風變得像只發(fā)怒的母獸,雙腳忽然在河堤上一跺,大概因為用力過猛,干燥的河堤上迅速騰揚起一陣塵埃。兩位民兵見狀,有點膽怯地朝后退了退。臘風接著吼道:“劉江洋究竟犯了什么罪?用得著你們這樣對待!”人群一時變得啞雀無聲。過了會兒,衛(wèi)國發(fā)話了,他彬彬有禮地說:“大媽,我們是奉工作組的指令,送他回老家?!薄澳銈冞@是送嗎?分明是在對他進行游街!”“大媽,你別生氣,要不是上面來人了,我們也不會這樣做。”衛(wèi)國依然和顏悅色地說。臘風聽后,用輕蔑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然后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心里應該有數(shù)。”衛(wèi)國聽后,顯得有點慌張,便紅著臉辯解道:“大媽,我是在為你們好呀!”“要是真的為我們好,你就不該這樣做!哼,欺負一個外鄉(xiāng)人,算什么本事!”臘風說到這里,轉向異鄉(xiāng)人說:“孩子,不用怕,吃飽肚子再趕路?!碑愢l(xiāng)人聽后,將擔子放了下來,雙手接過臘風手中的碗筷,飛快地扒了一口?!皠e噎了,到陰涼處慢慢吃?!迸D風一邊說,一邊將異鄉(xiāng)人帶到屋后的樹陰下。這樣一來,河堤上一些看熱鬧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再跟下去,便三三兩兩地散去,最后只剩下一些仍不肯離去的孩子。衛(wèi)國和那兩位民兵在烈日下站了會兒,不知不覺也鉆進一片樹陰里。異鄉(xiāng)人吃完飯,又喝足了水,這才挑著擔子繼續(xù)上路。臘風在河堤上跟了一程,最后沖著他的背影高聲喊道:“江洋,別忘啦,有空再過來看望我們母女倆!”異鄉(xiāng)人聽后,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他雖然沒有答腔,也沒有回頭,但分明含著熱淚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當他來到渡口,剛好有一班機船就要過江。異鄉(xiāng)人挑著擔子上了船,他原以為衛(wèi)國和那兩位押送的民兵會到此為止,沒想到他們也跟著上船了。他們過了江,仍然沒有罷休,而是一直將異鄉(xiāng)人送到老家。異鄉(xiāng)人這回真是跳進黃河也難以洗清了,他的那間常年無人居住的小屋四周,一時聚集了許多村民。人們爭著向衛(wèi)國和那兩位民兵詢問開來,當?shù)弥虑榈膩睚埲ッ},便搖晃著腦袋議論紛紛地走開了。
六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一直沒有看到異鄉(xiāng)人的身影。而臘風母女倆像是完全換了個人,終日在人群中保持沉默。一些村民碰到臘風,有時禁不住要說上幾句與異鄉(xiāng)人有關的話。臘風聽后,先是緘口不言,當判斷出對方的話語并無惡意,便會用堅定的語氣回敬道:“劉江洋是個好人,他一定會再來的?!边@其中,最讓臘風感動的人要算老隊長李樂田。李樂田每次在路上遇到臘風,都會充滿內疚地說:“都怪我私心太重,把一樁好端端的婚事給弄砸了。我實在對不起你們母女倆?!迸D風聽后,笑著安慰道:“老隊長,你用不著自責。如果沒有你的熱心,我家愛蓮和劉江洋也不會扯到一起?!薄斑@么說,你家愛蓮心里頭還裝著對方?”李樂田有點吃驚地問,見臘風居然點了點頭,頓時來了精神,連忙接著說:“那我好事索性做到底。老嫂子,我改日再去趟江北,把這一情況告訴給劉江洋。”“老隊長,你就不怕挨整啦?”臘風試探性地問。李樂田火氣沖沖地回道:“我隊長的職務已被罷免,還怕什么呀?難道誰有種還不讓我修地球?”臘風笑了笑,繼而說:“劉江洋要是真有誠意的話,我相信他會主動過來的?!迸D風說到這里,再次看了看李樂田,見對方滿臉困惑的樣子,最后安慰道:“老隊長,你放心,如果這樁婚事能成,我只認你這個大媒人?!薄澳侨绻辉賮砟兀俊崩顦诽镉悬c不放心地問。臘風聽后,爽直地說:“一點打擊就被嚇住,如果李江洋是這么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不光我不喜歡,我家愛蓮也不會喜歡?!迸D風說到這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稻子收上來后,緊跟著是耕田耙地播種小麥。這時,季節(jié)已經轉涼,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異鄉(xiāng)人離開村子已經兩個月了。兩個月的時間其實十分短暫,可對臘風母女來說,未免顯得過于漫長。李樂田終于等不住了,有一回收工后,他徑直朝臘風家走去。愛蓮看到他,飛快地躲進房間,并重重地關了房門。接著,房間里傳出一陣幽幽的哭泣聲。李樂田站在堂屋中央,向臘風小聲地問:“愛蓮這是怎么啦?”臘風回答說:“剛才還是好好的,見你來了,不知怎么就哭啦!”“我想一定與劉江洋的事有關。”李樂田說到這里,看了看臘風,見對方沒什么反應,便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老嫂子,還是讓我去趟江北吧!”“不行!”臘風這回十分果斷地說,“該來的一切自然會來;不該來的勉強不得?!薄翱赡憧傇摓閻凵徬胂耄 薄拔疫@樣做,正是在為愛蓮著想。那個外鄉(xiāng)人,雖然在這里受了一些委屈,可我們母女倆并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更沒有嫌棄他?!迸D風說到這里,李樂田的臉色不知不覺紅了起來,并有點理虧地說:“在這件事情上,對不起劉江洋的應該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的,也應該是我!”說完,他滿臉無奈地離去。
幾陣秋風過后,冬天不知不覺悄然來臨。接下來,幾乎一眨眼的工夫,人們便迎來了年關。
臘月的一個黃昏,天空悄然飄起雪花。那場雪整整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當人們推開各自被大雪封住的家門,發(fā)現(xiàn)四周已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
劉江洋正是在這樣一個異常寒冷的早晨,踏著厚厚的積雪再次來到村上。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挑著擔子,而是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自行車后座上,還掛有一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偶爾,自行車前的鈴鐺會在雪地里發(fā)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有人很快認出是他,便滿懷好奇地跟在他身后窺視一陣,直到對方推著自行車上了河堤,然后徑直朝愛蓮家走去。
劉江洋這回來到愛蓮家,有點像是走親戚,只見他動作麻利地將自行車撐在堂屋里,然后從后座上取下那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那只口袋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食品,有粉絲、香腸、肉松,蝦仁、木耳、花生,還有一只像銅鑼一般大的豬腿。臘風看著異鄉(xiāng)人埋頭將這些東西取出后一一堆在大桌上,便笑著問:“你帶這么多東西來做什么?”“快過年了,我從儀征順便捎些年貨?!碑愢l(xiāng)人說到這里,又指著那輛閃閃發(fā)亮的“鳳凰”牌自行車說:“這是我為愛蓮買的,不知她喜不喜歡?”臘風聽到這里,忽然沖著躲在房間里的愛蓮高聲喊道:“閨女,快出來!”臘風在堂屋里接連喊了兩聲,愛蓮都佯裝沒有聽見。后來當臘風不喊的時候,她反倒主動站了出來。愛蓮出來后,發(fā)現(xiàn)異鄉(xiāng)人手持一把竹掃帚,正一聲不吭地在屋后掃著積雪。不一會兒,從屋后到河堤上,便出現(xiàn)了一條通道。臘風站在門口看著,忽然笑著向身旁的愛蓮嘀咕道:“閨女,你說說看,咱家是不是需要一位這樣的小伙子?”愛蓮聽后,臉上迅速升起一片紅云。
異鄉(xiāng)人在愛蓮家房前屋后掃了整整一上午雪。他的午飯是在愛蓮家吃的。午飯過后,異鄉(xiāng)人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而臘風母女倆內心深處也希望對方能夠留下。這就帶來了一個十分現(xiàn)實的問題:對方晚上睡在哪兒?事實上,他睡在哪兒都無所謂,就是暫且還不能和她們母女倆同住一個屋檐下,哪怕他打地鋪睡在堂屋也不行。正在為難之際,愛蓮似乎有了主意,只聽她輕聲向臘風說:“媽,老隊長那邊,我們好久沒去看望了?!迸D風聽后,很快接口道:“是呀,我們應該去看看他才對?!彼麄冋f走就走,臨出門時,臘風沒忘將異鄉(xiāng)人帶來的年貨撿上一些讓他親自拎上。于是,三人很快走在通往李樂田家的路上。路上積雪很厚,因而他們的腳步邁得很慢。他們每朝前挪動一步,似乎都在向人們證明著什么。這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幾個月前發(fā)生在異鄉(xiāng)人身上的那場鬧劇。異鄉(xiāng)人現(xiàn)在回來了,而且居然與臘風母女并肩走在一起,這就不由得引起人們的又一陣驚訝。
七
再次見到劉江洋,李樂田興奮之余,顯得百感交集,他當著臘風母女的面,大聲地邀請對方在他家先住下,一直住到愛蓮與他正式結婚那一天。
自從劉江洋的睡覺問題得到解決,愛蓮的注意力一天天地被那輛嶄新而又漂亮的自行車所吸引。她時常趁劉江洋不在時,長時間地盯著自行車,似乎有點不大相信那兩只輪子的東西,居然會載人朝前飛奔?;蛟S是出于好奇的緣故,愛蓮的膽子漸漸變大,并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當劉江洋從李樂田家過來時,她竟主動要求對方教她學騎自行車。劉江洋得知后,不禁喜出望外,他將自行車推出家門,然后充滿柔情地扶著愛蓮上了車。愛蓮剛開始坐上車,因為不知所措,總是將自行車弄得東倒西歪,甚至連腳踏子都忘記踩。劉江洋緊緊尾隨其后,始終彎著腰身,一手扶著車把,一手在后面默默地推著,同時不斷地向愛蓮傳授一些騎車的基本要領。在劉江洋的耐心指導下,愛蓮的車技長進很快,以致幾天后,當跟在后面的劉江洋悄悄松手時,她居然能夠像模像樣地將自行車騎得老遠。愛蓮騎在車上,旁若無人地沿著村路穿行,劉江洋仍然一路小跑地緊隨其后,生怕對方一不小心從車上摔下。這道特殊風景,使許多村民充滿了好奇與羨慕,他們時常不知不覺會站在自家門前朝路上觀望。這其中,只有一個人顯得與眾不同,那便是隊長衛(wèi)國。
衛(wèi)國第一次在門前看到愛蓮學騎自行車的那一幕,內心如同刀絞一般。有一回,他見愛蓮騎在車上正緩緩朝這邊行駛,便從門前迅速退回屋里。雖然回到屋里,但他又做不到對一切熟視無睹。于是,他只好走進自己房間,透過一扇窗戶朝外面繼續(xù)觀望。那時,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正從他窗前的小路上輕輕飄過,接著,愛蓮騎在車上的身影再次映入他眼簾:只見愛蓮已將棉襖脫了,身著鮮紅的毛衣在雪地上騎著自行車,異鄉(xiāng)人依然一步不離地緊隨其后。衛(wèi)國實在看不下去了,并且內心深處,很快滋生出新的不滿與忿恨。那種感覺如同毒蛇一般,每時每刻都在纏繞著他,折磨著他,只是這回有點無計可施,因為他知道,即使將這一全新的情況匯報上去,也很難拿劉江洋怎么樣。而接下來,當?shù)弥獙Ψ郊磳⒁蛺凵彸苫榈南?,他在震驚之余,整個人已瀕臨崩潰。
劉江洋和愛蓮正式結婚的消息,最早是從李樂田嘴里傳出的。對于這一傳聞,人們起初還將信將疑,因為按照當?shù)仫L俗,男方應該先下個小定才對?,F(xiàn)在定婚儀式被省去,男女雙方直接舉行婚禮,這在地方上顯然少見。似乎為了進一步證實這一傳聞,幾天后,劉江洋開始忙碌起來,他先從鎮(zhèn)上買來了一套家具,接著又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這些東西,全都直接運往愛蓮家中。于是,人們終于相信,劉江洋這回真的要做臘風家的上門女婿了。
劉江洋與愛蓮的大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六。為了將婚禮辦得有聲有色,李樂田和劉江洋在一起進行了反復研究,研究結果是:在婚禮的當天晚上,請全體村民免費觀看一場電影。這樣的主意,雖顯得有點張揚,可最終還是得到了臘風母女的認同。于是,李樂田在過年前便帶著劉江洋來到鄉(xiāng)放映隊,他們在落實好放映時間的同時,還精心挑選起片名來。當時,可供他們挑選的影片真是不少,如《奇襲》、《沙家浜》、《南征北戰(zhàn)》、《渡江偵察記》、《甜蜜的事業(yè)》等。若按劉江洋的觀點,他想挑選一部打仗的影片,讓鄉(xiāng)親們好好地飽回眼福,可李樂田堅決不同意,他認為那些打打殺殺片子,充滿著恐怖與血腥,不僅缺少情調,而且在結婚時放映,顯然不大吉利。聽對方這么一分析,劉江洋很快同意了他的觀點。最后,李樂田親自做主,精心挑選了一部名叫《甜蜜的愛情》的影片。
李樂田將這一消息正式發(fā)布出去是在一個白雪消融的午后。那時,除夕的腳步已漸漸逼近,節(jié)日的氛圍開始變得越來越濃。因為有了這一消息,人們在盼望春節(jié)來臨的同時,內心不禁又增添了一份喜悅。
劉江洋的年夜飯是在愛蓮家吃的。那天一大早,他從李樂田家過來后,便在愛蓮家忙碌起來:先是挑水、劈柴,然后打掃衛(wèi)生,忙得不亦樂乎。吃過午飯,他在菜園里鋤了會草,又挖了些青蒜,洗凈后放在一只筐子里晾著,以供春節(jié)期間隨時使用。做完這些,見日頭已漸漸偏西,他便開始張貼對聯(lián)。等將對聯(lián)張貼完畢,臘風和愛蓮已將年夜飯做好。于是,他“劈哩叭啦”地放了一串長長的鞭炮,然后便坐上了飯桌。
那晚,愛蓮家的飯桌上擺滿了菜肴。臘風很快將兩碗飯端上桌,她和愛蓮一人一份,惟獨沒有劉江洋的。異鄉(xiāng)人有點不解地朝母女倆望了望,只見臘風忽然從飯桌底下拿出一瓶白酒遞了過去,然后笑著說:“這兒只有你是男子漢,盡管喝吧!”劉江洋充滿感激地接過酒瓶,自斟自飲起來。
那晚,劉江洋喝過酒后,不僅變得臉色紅潤,而且膽量也增加了許多,以至吃完年夜飯,他一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長時間地注視著愛蓮。那時,臘風正獨自在廚房里洗著鍋碗,愛蓮與劉江洋在布置一新的新房里觀看電視。見劉江洋的目光不時離開電視,老是盯著她看,愛蓮后來起身說:“你一定困了,讓我送你走吧!”
劉江洋跟在愛蓮身后默不作聲地走出門外,兩人來到高高的大堤上,因為是除夕之夜,大堤上不見一個人影。劉江洋后來忽然伸出右手輕輕握住愛蓮的左手久久不肯松開,愛蓮只好陪著他繼續(xù)朝前走了一程。快要分手時,劉江洋似乎忍不住了,終于結結巴巴地說:“今晚我真的……不想再去……老隊長家住?!彼f這話時,語氣里布滿了憂傷。愛蓮聽后,先是沉默了一番,隨即主動將腦袋輕輕靠在對方胸前,口里喃喃自語道:“快了,再堅持一下,還有六天時間。”
八
六天的時間終于過去。那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太陽還沒落山,潔白的銀幕就已高高懸掛在了鄉(xiāng)場附近的兩棵歪脖子柳樹上。人們吃過晚飯,三三兩兩地端著板凳朝場上走去,甚至連鄰隊的一些大人小孩也早早趕來了。那時,愛蓮家中正在舉行著熱熱鬧鬧的婚宴。當婚宴結束后,人們有說有笑地簇擁著新郎和新娘朝鄉(xiāng)場走來,而此時鄉(xiāng)場上,已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人們紛紛為這種別開生面的結婚儀式感到興奮。后來,場上的燈光驟然間亮起來,光影映照著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龐。在那些臉龐中,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老隊長李樂田顯得最為開心,只見他站在放映機旁,對著擴音器首先來了段開場白。他用很不標準的普通話說:“今晚是新郎劉江洋和新娘愛蓮結婚的大喜日。從今天起,劉江洋就正式成為我們隊的人了,讓我們用熱情的掌聲歡迎他。”話音剛落,場上果然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停歇,有人在心里不覺為老隊長捏了把汗,因為這番話,此時應由衛(wèi)國站出來說才妥。只是衛(wèi)國今晚不知去了哪兒,始終不見人影。李樂田似乎顧不了這些,他接著讓站在身旁的新郎和大家說說話。劉江洋紅著臉推辭一番,見實在推辭不了,便對著擴音器大聲地說:“感謝鄉(xiāng)親們來看電影!”他將這句話接連說了三遍,便悄悄退到一旁。接著,李樂田又堅持讓愛蓮給大家說上幾句,愛蓮只好紅著臉將劉江洋剛才所說的話重復了一遍。之后,李樂田便大聲宣布:“下面開始正式放電影?!痹捯魟偮?,場上的燈光驟然間熄滅,只有一束強烈的光柱聚焦在前方銀幕上,隨后便是電影里傳出的陣陣歡聲笑語。
四周一片寧靜,人們的注意力紛紛轉向那片銀幕,一彎月牙在寒冷的夜空中默默注視著這片不大的鄉(xiāng)場??墒钦l也沒有料到,在這樣一個充滿喜慶的夜晚,會有一種災難正在降臨。當電影放映到中途,一個清脆的響聲驟然劃破四周的寧靜。幾乎與此同時,放映員發(fā)現(xiàn),站在身旁的新郎忽然間腦袋輕輕一歪,整個人緩緩地倒在了新娘身上。新娘扭頭一看,很快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尖叫,因為她發(fā)現(xiàn)新郎的腦門上,一道殷紅的鮮血正汩汩地朝外冒著。放映員見狀,迅速打開所有燈光,隨即大聲叫道:“出人命啦!”場上先是啞雀無聲,繼而人聲嚷嚷、亂作一團。當人們還未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附近再次傳來一個清脆的響聲。這回,人們借助燈光,終于真切地發(fā)現(xiàn)有個身影在不遠處的草垛上輕輕晃了晃,隨后一頭朝下栽去。
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被弄清:原來衛(wèi)國在這樣一個特殊夜晚,事先潛伏在鄉(xiāng)場附近的草垛上,開槍干掉了異鄉(xiāng)人。衛(wèi)國不愧是民兵骨干,他的槍法準得出奇,只用一顆子彈,就準確無誤地結束了異鄉(xiāng)人性命。衛(wèi)國同時還懂得“殺人償命”的道理,他隨后又用另一顆子彈,輕易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這樁慘重的命案,一時成為人們談論不休的話題。其中觀點不同,毀譽不一:有同情異鄉(xiāng)人的,也有替衛(wèi)國感到惋惜的。當對兩位死者談論得開始泛味,人們的話題不知不覺便轉到了生者身上。作為與那樁命案有著直接關聯(lián)的活人,愛蓮不僅為人們提供了更加豐富有趣的談資,而且還引發(fā)了人們無限遐思。在許多人眼里,她顯然不再是黃花閨女,而是一位結過婚的女人,或者說得更加準確點,是位年輕的寡婦。老隊長李樂田一開始聽到有人聚在一起進行著這樣的議論,急得雙腳在地上跺得塵土飛揚,等他瞪著血紅的眼睛試圖上前去與人理論,卻發(fā)現(xiàn)那些人已作鳥獸散。
有一回,李樂田在上街的路上,總算逮住了一對正在津津有味議論愛蓮的家伙。他聽后,快步沖上前去,忽然吵架般地嚷道:“愛蓮和死去的劉江洋根本算不上夫妻。”誰知其中一位聽后,不急不慌地回敬道:“人家夫妻間的事,你怎么知道?”李樂田氣憤地將脖子一扭,繼續(xù)嚷道:“我是媒人,當然知道一切底細?!薄熬烤故裁吹准??不妨說出來聽聽?!币妼Ψ降恼Z氣里充滿著好奇,李樂田只好認認真真地解釋道:“劉江洋雖然與愛蓮舉行過婚禮,可他們還沒有入洞房,根本稱不上是夫妻?!薄罢漳氵@么說,那愛蓮難道還是黃花閨女不成?”“是的?!薄袄详犻L,那我再問你,你又怎能保證那個異鄉(xiāng)人在結婚前從來沒在愛蓮家住過?”“我能保證?!薄皯{什么呀?”“憑我這條老命?!薄澳愕拿F,沒人敢要。你只須告訴我們,那個異鄉(xiāng)人臨死前一直住在哪兒?”“就住在我家!”對方聽到這里,發(fā)現(xiàn)李樂田早已氣紅了眼,便極其不解地朝他望了望,然后悻悻離去。
李樂田在不同場合所作出的一次又一次解釋,并沒能改變外界對愛蓮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她的婚姻,更是表現(xiàn)出深深的好奇。
臘風在異鄉(xiāng)人離開人世一年后,再次為女兒的婚事張羅起來,可她接連找了好幾個媒人,最終都沒有結果。漸漸地,臘風感到在地方上再也找不到一位主動愿意替愛蓮做媒的人,她只好將目光投向外面。
愛蓮步入二十六歲的那個春節(jié),臘風帶著她去了趟多年失去聯(lián)系的一位遠房親戚家。母女倆在那位親戚家呆了整整一個正月,直到對方替愛蓮在當?shù)匚锷艘晃恢心陠逝嫉哪凶?。愛蓮與那位年長自己近二十歲的中年男子見過一面后,只提出一個條件,就是要將母親永遠留在身邊。當對方答應這一條件后,愛蓮便很快答應了這門婚事。
之后,愛蓮陪同母親又回了趟老家,她們在村上住了大概一個月時間,等將房屋及所有的家產一一變賣后,母女倆又特意上門看望了老隊長。
老隊長李樂田變得更加蒼老,他年紀不大,居然留起了十分難看的山羊胡子。當看到臘風母女倆這次上門是為了道別,他顫巍巍地翹動著那副十分難看的山羊胡子,滿臉憂傷地說:“想不到……你們母女倆居然……遠走他鄉(xiāng),竟也……成了……異鄉(xiāng)人!”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