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繼續(xù)下著。這是一場猛烈的雨,一場久不停歇的雨,一場令人焦躁不安的潮潮的雨。這是一場豪雨,如抽在眼睛上的鞭子,又如齊膝涌動的暗流。這場雨淹沒了所有和雨相關的記憶。大雨滂沱,劈打在密林中,像枝剪一樣砍開了樹木,修齊了草坪,在土地上砸出了地道,又褪下了灌木叢的葉子。它將人們的手淋得像人猿皺巴巴的前掌。這場頑固而呆滯的雨從未停過。
“還有多遠啊,中尉?”
“我不知道。一英里,十英里,或許一百英里?!?/p>
“您也不肯定嗎?”
“我怎么肯定?”
“我不喜歡這雨。只要我們知道去太陽穹廬還有多遠,我就會感到好受些?!?/p>
“離這兒還有一兩個小時的路程?!?/p>
“您真這么認為嗎,中尉?”
“當然?!?/p>
“大概您只是為了讓我們高興而在撒謊吧?”
“我就是在為了讓你們高興而撒謊。你給我閉嘴!”
說話的兩個人正并坐在雨中。在他們身后,萎靡不振地坐著兩個全身濕透且倦怠不堪的人,像兩塊正在融化的泥團。
中尉抬起頭來。他那曾經(jīng)褐紅的臉膛現(xiàn)在已被雨水沖成一片慘白,眼睛也因雨水的滌蕩變成了白色,一如他的頭發(fā)。他從頭到腳白成一片,甚至連制服也開始泛白,也許還帶上一點點綠綠的菌類的顏色。
中尉感到了雨打在他的臉頰上:“金星上上次停雨是幾百萬年前的事兒了?”
“別發(fā)瘋了,”另外兩個人中的一個說,“金星上從來就不停雨,雨老是不斷地下啊下的。我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十年了,卻從未見過有一分鐘,甚至于一秒鐘,天沒在瓢潑似的下雨?!?/p>
“這真跟住在水底沒什么區(qū)別。”中尉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聳聳肩把槍扛正,“行了,我們最好啟程吧,還得找那個太陽穹廬呢?!?/p>
“或許我們根本找不著它。”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說道。
“大約還有一小時左右。”
“您現(xiàn)在是在對我說謊,中尉?!?/p>
“不,我現(xiàn)在是對自己說謊。這是一個不得不說謊的時候。我不大能受得了?!?/p>
任何地方都識別不出方向。那里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仍在下的雨,密林和一條小路,以及遠在他們身后的那艘他們乘坐過并已墜下的火箭?;鸺羞€坐著他們的兩個朋友,全身淌著雨水,已死了。
“動手吧,西蒙斯?!敝形军c點頭吩咐。西蒙斯從背包中拿出一個小包,在隱藏的化學藥物的作用下,充氣成了一艘大船。在中尉的指點下,他們飛快地砍下樹木制成船槳,在平靜的水面上敏捷地劃動船槳啟航了。
中尉感到冰涼的雨水流在他的雙頰、頸部和揮動的手臂上,那陣寒意直滲入肺部。
他感覺到雨水沖刷著他的耳朵、眼睛和大腿。
“我昨晚一宿沒睡。”他說。
“誰睡得著?誰睡了?什么時候?我們總共睡了幾個晚上?三十個日日夜夜!誰能在雨狠狠擊打頭部時入睡?我愿以一切代價換得一頂帽子。一切代價,只要雨不再敲打我的頭。我頭痛,疼得厲害呢,它時時刻刻都在攪擾著我?!?/p>
“我很后悔來了中國?!绷硗庖粋€人說。
“這是我頭一回聽人把金星叫做中國?!?/p>
“是的,中國。中國的藥劑治療法——記得那種古老的折磨人的方法嗎?把你用繩子捆在一根柱上,每隔半小時滴一滴水在你頭上,你為了等待下一滴水而急得快要瘋掉?!?/p>
喏,這便是金星,只不過規(guī)模更大些罷了。我們不適應這滿是水的世界,這讓人不能入眠,不能正常呼吸,你會因整日濕淋淋的而瘋狂。如果我們以前為墜毀作好了準備的話,我們就應該帶上防水的制服和帽子??刹皇莿e的,偏偏是打在頭上的雨襲擊了你。雨下得這么大,像氣槍子彈一樣。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多久。
“天啊,我多盼望太陽穹廬的出現(xiàn)!想到這個好主意的人真是了不起?!?/p>
他們渡過了河,在這期間不斷地想著太陽穹廬在前面某個地方密林中閃耀著光華。
那將是一座金黃色的房子,又圓又亮,宛若太陽般。房子有十五英尺高,直徑達一百英尺。那里溫暖而寧靜,有熱氣騰騰的食物,還可免受淋漓之苦。當然,在穹廬的中央,是一個太陽——一個金黃色的小火球,自由地飄浮于建筑物的頂部。你可以從你坐的地方看到它,可以吸煙或看書,或者喝你那加了小塊方糖的熱咖啡。那金色的小球會在那兒,如地球的太陽,溫暖而持久,只要他們呆在里面消磨時光,便可忘卻金星的雨世界。
中尉轉過身,回頭看了看正咬緊牙關劃著槳的三個人。他們和蘑菇一樣白,跟他并無二致。在幾個月內(nèi),金星漂白了一切,甚至密林也成了一片廣闊的卡通夢魘——沒有陽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下著的雨和不變的黃昏,如此一來,密林又怎么可能是綠色的呢?蒼白的密林,灰白的葉子,如覆上了一層卡蒙伯奶酪的土地和像巨大的毒草一樣的樹干——一切非黑即白。你又能有幾次看到真正的土壤本身?它不就主要是小溪、河流、水坑、池塘、湖泊、江水,最終歸為一片汪洋嗎?
“我們靠岸了!”
他們跳上了岸,抖抖身體,濺落下水花。船被放了氣,收進一個煙袋里。接著,他們站在下著雨的岸上,試圖點燃煙。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們抖抖索索地撳燃了倒置的打火機,將手搭成杯狀,猛吸了幾口,但那帶著不穩(wěn)定火光的煙隨即在一陣雨水的橫掃下脫離了他們的嘴唇。
他們繼續(xù)前行。
“等會兒,”中尉說道,“我想我看見前面有些什么東西了?!?/p>
“太陽穹廬?!?/p>
“我不太確定,雨又擋住了我的視線?!?/p>
西蒙斯開始奔跑:“太陽穹廬!”
“回來,西蒙斯!”
“太陽穹廬!”
西蒙斯消失在了雨中。別的人跟著跑了過去。
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找到了他,并且停下來看著他和他的發(fā)現(xiàn)。
火箭。
它正躺在他們離開它的地方。他們莫名其妙地兜了一個圈兒,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在火箭的殘骸中,綠色的霉菌從兩個死人的嘴里長了出來。當他們凝目而視時,霉菌開了花,花瓣在雨中凋落,然后死去了。
“我們是怎么搞的?”
“一定是有一場雷電風暴快到了。把指南針扔掉,那便是惡因?!?/p>
“你說得對。”
“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重新上路。”
“老天爺,我們完全滯步未前!”
“我們得保持冷靜,西蒙斯?!?/p>
“冷靜,冷靜!這雨只會逼使我變得野蠻!”
“如果我們仔細安排的話,我們的食物還夠吃兩天。”
雨在他們的皮膚和濕透的制服上翩翩起舞,從他們的鼻子、耳朵、手指和膝蓋上川流不息地淌下。他們看上去仿佛僵在密林中的石頭噴泉,從每一個毛孔中噴出水來。
正當他們站著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轟響。
接著,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雨中。
那怪物被一千只藍色電動腿支撐著,以敏捷而可怕的步態(tài)前進著,每重重地走一步都帶著一陣勁風。在每條腿掃到的地方,都有一棵樹倒下并燃燒起來。濃烈的臭氧氣味充斥著雨中的空氣,煙霧被風驅(qū)散,被雨沖刷開。那怪物有著寬半英里、高一英里的龐大身軀,像一個巨大的瞎眼東西觸及大地。有時,在一瞬間,它的腿隱沒了,然后那一千條藍白色鞭子樣的腿又忽地從腹部伸了出來,行進在密林中。
“雷電風暴來了,”他們中的一個人說,“就是它毀了我們的指南針。它朝這邊來了。”
“趴下,各位?!敝形救碌?。
“快跑!”西蒙斯說。
“別傻,趴下。它只擊中最高的事物,我們有可能毫發(fā)無損地通過。在離火箭五十英尺的地方趴下,它可能會在那兒釋放能量而留我們在這里。趴下!”
人們重重地倒在地上。
“它來了嗎?”過了一會兒,他們相互詢問著。
“來了?!?/p>
“走得更近些了嗎?”
“還隔兩百碼。”
“更近些了嗎?”
“它到了!”
怪物來到了他們身邊,居高臨下地站著。它拋下十道藍色閃電,擊中了火箭?;鸺癖粨舸蛄说你~鑼炫著光,發(fā)出金屬的鳴響。那怪物又投下另外十五道閃電,像在演出一出荒誕不經(jīng)的啞劇般觸及密林和潮濕的土壤。(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