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楊震,1981年生于湘陰,曾在北大與法蘭克福大學啜飲哲學。崇莊周,慕魏晉,喜田園山水藝術(shù),嗜讀古人,寫詩。遇好天氣則跋山涉水,逢知己則飲酒高歌。
1 Jiǎn Mǎi
沒法用普通話翻譯你的名字,
你只是一種方言發(fā)音,
聽起來像
結(jié)實的樹根,倔犟的牛,
坦蕩的土路。
你的日子浸透了劣質(zhì)酒,
呼吸中永遠有糧食發(fā)酵味道。
上房,下地,挑擔,殺豬……
不問工錢,
哪里有酒,哪里就有你。
每年總有幾個月,
你也去打工,但從不超過一年。
你說:哪都不如自家門板睡得舒服。
就這樣,你成了村中老小
不定期的節(jié)日,
帶給他們各地搜集的廉價驚喜。
堂客跟人跑掉后,
你更不留錢,挨家打牌,
以輸?shù)拿x分贈微薄積蓄。
自信沒人偷你祖上繼承的貧窮,
你大門從不上鎖。久而久之,
你家堂屋成為村里一條便道。
卻極少有人進廂房看一眼。
這樣,過了好幾天,
人們才發(fā)現(xiàn)四十三歲上
暴死的你。
2 李國龍
因為是外姓,
逃難到村里,
被龐大家族擠壓到
破土地廟。
從小被罵作矮子,當馬騎,
后來長到村里最高。
爭菜園,爭田,爭堂客……
長年爭斗磨銳了他的目光
和嗓音,逼他
種出最多稻谷瓜果,
生出最多兒子。如今
終于蓋起第三棟小樓
抱第八個孫子。
兒子們卻和別人一樣
在岳陽、長沙、廣州定居。
歲月清空了大半個村子,
清空了他的對手,他的仇。
不知何時起,
他眼中的刀子開始生銹,
彎曲,失去光澤,
多年故意挺直的脊梁
也終于永久地駝了下來。
3 水 生
老子四十七歲才當爸爸,
怎么啦!命不好?
告訴你,我是水里撈出來的命,
很健,很活泛。
都說玉大娭毑命好,
十六歲做娘,
三十四歲做外婆,
但她一世在廚房里轉(zhuǎn),
沒歇過氣……
命好個球啊好!
今年我六十,
小東西還養(yǎng)不了我,
我也不要他養(yǎng)??!
去年我搞基建還掙了五萬,
株洲,武漢,深圳都去過,
也算看過世界了。
都說養(yǎng)兒防老,我看是催老!
你講:我們村幾個得了兒女好處的?
不給爺娘添麻煩就了不得了!
鐵鋪里的老熊不就是讓兒子氣死的?
吸毒!
不是說當?shù)鶝]好處,
有個小東西在周圍跑來跑去滿有味道,
但也是個禍害——
小畜生!別搶你爹酒杯……要你的命!
——莫看我愛喝酒,心里清楚得很。
打堂客?那不叫打,教育!
女人不教怎么行?
你看我堂客很規(guī)矩,從不亂來。
教出來的!
跑?我都打過四十年單身,
還怕她跑?更何況,
我這個堂客你不曉得幾多好:
我吃醉了,多遠她都來背我回去。
跟你講,堂客就要找體恤你的,
不然啊……還不如打單身。
你看張家強子
二十歲就娶了個能上畫的,
天天外頭瞎搞,
他摔斷腿的時候她還打麻將,
找這種堂客有鳥用!
來,再搞一杯……
沒事!倒?jié)M……倒?jié)M……
4 餿包子
沒人提過他的本名。
據(jù)說他,除了滿三朝,
再沒洗過澡。
“餿雜種”,“餿砣里”,“餿子”
到“老餿”,
描述著他的大半生。
但逢隊上簽字的時候,
總是“餿包子”。
他來了,
女人都皺眉頭,捏鼻子躲遠;
男人則打個哈哈,老調(diào)重彈:
“老餿,你到底洗過三朝沒有?。俊?/p>
誰不小心把東西掉糞缸里,
就叫老餿來撈;
清理豬欄、牛欄也叫他。
很多人家都偷偷為他準備了
單獨的茶碗,
篩茶時,裝做隨手端給他。
他有點瘋癲,打麻將時
會突然把牌全推倒,
哈哈大笑出門去。
有老人說:
解放前餿包子在武漢混過,
帶兵騎馬回過家;
解放后突然就瘋了,
臭了,活到現(xiàn)在。
5 小四老爺
殺豬,铞酒,開鋪子,
他走到哪,哪就有豬腥味;
連鋪子里賣的炒貨,香煙,日雜
也都是豬腥味。媽呀!
有次去他家吃茶,看到
半邊豬扔在床前地上。
早在打工還沒興起的時候,
他是村里唯一的生意人:
從殺豬,賣肉,販豬,到買賣皮革。
卻抽最便宜的“常德”煙,
睡雜貨房,吃豬下水,
他的兩個兒子都很瘦。
有人說:聽見過他深夜起來
挖洞埋錢。不清楚。
清楚的是他暴出的眼珠,
突兀的顴骨,手背上青筋。
只有一件傳聞被證實:
他給讀高中的兒子喝咖啡。
有一天,他殺豬給全村人吃,
亮出大兒子的大學通知書,
全村頭一個。
第二個是他二兒子。
6 楊孫有
整天梳油頭,穿西裝,
面色白凈,像
傳說中的領(lǐng)導(dǎo),華僑,
卻經(jīng)常接受別人
往西裝外兜里塞一把紅棗,
兩個雞蛋。
他是村小學民辦老師楊孫有,
地主成份,讀過老書,
上過國民黨的學堂,
挨過打,戴過高帽子,
住在茅屋頂下面,
卻寫一手好毛筆字,
會做詩,幫別人寫對子,
唱著聽不懂的老戲
從門前搖頭晃腦走過。
7 偉 大
名“偉”,排行老大,
都喊他“偉大”。
當年全縣總共去了一百零八個
到東北當兵,兩年后
他本可以提干,但他說
“一百單八將,有福同享”,
就同大家退伍了。
替老父親做了一年田。
第二年,戰(zhàn)友喊去做生意,
三個月,掙了十萬。
把隊上所有小孩叫到小賣部,
讓隨便挑喜歡的;
兩萬塊拍到同年哥們兒桌上,
要他帶老娘去治病。
平時不好酒,但遇紅白喜事聚在一起,
喝多后站起來,手叉腰,
當面罵大隊干部“吃冤枉”。
出去混,每次都帶回一些成就,
包括女人,甚至一個兒子,
長得跟他極像。
四十歲的他一下子變得溫柔,
沒事就抱著孩子在各家轉(zhuǎn)。
有時去鎮(zhèn)上,買塊發(fā)糕塞大衣里頭
溫溫地,帶回來給寶吃。
奶粉,衣服這些都給買貴的,
別的不再亂花錢,說給寶攢著。
孩子四歲的時候,
冬天,他在廣東做工,
孩子娘跟家里人說進城打年貨,
揣著他的積蓄,抱孩子坐車走了,
再沒回來。
接到電話他趕飛機回來,
找了兩個月沒找著。
村里都說那女的不老實,
混過窯子,在外面有人。
后來,他見到小孩就會流眼淚,
喊著“寶啊……”上去抱。
慢慢地,小孩都躲著他。
他再沒出去闖,人也黑瘦了。
雷武鈴?fù)扑]語:楊震的詩起于南方少年才子氣息的善感與唯美,中途變?yōu)槲簳x風度和浪漫主義的坦蕩與高亢,但其語言又有著現(xiàn)代詩歌刻意的扭曲與緊縮。即使他詩歌中細節(jié)的觀察也有一種直上云霄的勁頭,這使他的詩總有一股逼人的氣概迎面吹來。在這組《響水壩》中,他心靈單純的質(zhì)地因為融入一個客觀世界的豐富而獲得某種減速,從容與擴展。他的詩始終有著因單純而來的極致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