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真實,這種真實只能以生活之眼捕捉,而不能以旅人之眼觀看。
我們在一個地方居住一段時間以后,開始熟悉這地方的季節(jié)草木、情事脈動。我們在這地方之內(nèi),以居民視而不見覺而不感的無謂切入其中,體會周圍的一切,因為是局內(nèi)人,生活在常規(guī)中老舊而安心。走過每天走過的街道,進(jìn)出每天進(jìn)出的建筑,所有細(xì)節(jié)在熟悉中泯滅,不能描述那個招牌的顏色,弄不清楚巷子里有幾盞路燈,但是那氣氛、節(jié)奏、味道、聲音等等,以總體留在我們的印象里。我們在印象的混沌中摸索,這感覺是熟悉到再不能熟悉,準(zhǔn)確到再不能準(zhǔn)確。我們是這印象的一部分,我們知道,不需要去尋找,去看。
當(dāng)一個旅人遠(yuǎn)道尋訪一個地方,看見的是什么?到紐約看見帝國大廈、自由女神、第五街、百老匯,到巴黎看見凱旋門、盧浮宮、艾菲爾鐵塔、皇家歌劇院、塞納河。這些名勝古跡一一看在眼里,甚至背誦它們的歷史掌故,仿佛比當(dāng)?shù)鼐用裰栏嘀匾?xì)節(jié)。然而正是這種仿佛知道,使旅人的看見停留在表面。這是局外人的看,不能在幾天之內(nèi)吸取屬于一個地方的精神,以當(dāng)?shù)氐纳剿宋臑樽约旱难馑刭|(zhì)、風(fēng)格性情,充其量只能是眼睛的看。也許所見不是虛假,然而隔了一層,見皮不見神。
許多作家寫他們居住的地方,以心靈之眼捕捉真實。喬伊斯的都柏林、懷特的紐約、卡繆的阿爾及爾、白先勇的臺北、張愛玲的上海。他們寫的不是外在的音容笑貌,而是里面的動蕩哀樂。
我現(xiàn)在既然近居紐約,文學(xué)中對紐約的描述便比以前切身得多。美國作家約翰其佛(John Cheever)在日記里寫紐約“似乎制造需要年輕的健康和精力的自我中心主義,而當(dāng)年輕的健康和精力不再時,以偽裝來代替……似乎預(yù)兆深淵,你不時聽見沉落的人的聲音,看見他們的臉孔?!苯衲瓴胚^世的哈洛布洛基(Harold Brodkey),在臨終前一篇散文里有類似的描寫:“這城市(紐約)的邀請的麻煩是你知道你可能撐不過去;在你做任何有趣的事之前,你可能溺死,可能跌下火車,不管你喜歡哪個隱喻?!笔堑?,熟悉紐約你便可以感覺到,那使這城市迷人的繁華正是背后致命的冷酷。高樓插天,你必須同時記得它投影的長度。
王安憶的《長恨歌》承張愛玲余緒,試圖以史筆寫下一個上海女人的愛恨,可惜脆弱的故事本身承載不起這樣大的野心。但是她描寫上海的許多片段,大筆縱橫而深入骨髓,是只有長住其中的人才寫得出來,觀光絕對看不到的神貌。
譬如寫上海弄堂:“是形形種種,聲色各異的。它們有時是那樣,有時是這樣,莫衷一是的模樣。其實它們是萬變不離其宗,形變神不變的,它們倒過來倒過去最終說的還是那一樁事,千人千面,又萬眾一心的?!?/p>
“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累積起來。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那一條條一排排的里巷,流動著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東西……”
“鴿群飛翔時,望著波濤連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陽是從屋頂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這是由無數(shù)細(xì)沙集合而成的壯觀,是由無數(shù)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p>
有時雖嫌感情過于夸張,但是以地理寫心理,由房屋巷弄而至愛恨起落,從格局捕捉一個城市的靈魂,手筆的壯觀在當(dāng)代文學(xué)中少見。
我要以一個居民的身份認(rèn)識所到的地方,知道那里的山水節(jié)氣,了解在那個環(huán)境生活的甘苦。我想要捕捉屬于每個地方的特質(zhì),也許是天空的顏色、城鎮(zhèn)的格局,或者是居民的口音。我想要在出發(fā)前便略有所知,到時能夠看見內(nèi)在生命的肌理,而不是游客一味尋樂的平面。
我不喜歡一般所謂的觀光,然而還不到痛恨的程度。六年前到法國旅行,在巴黎街上奔走找尋名勝,好像被誰逼著一站一站往前趕,突然醒悟這樣觀光庸俗而又荒謬。為什么總是要跟別人的腳步走?為什么凡事必得一窩蜂?最重要的,為什么旅行?旅行的意義在哪里?我不要看大家都看、“非看不可”的東西。我要看我想看喜歡看的東西,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步調(diào)?!奥眯斜旧硎莻€自相矛盾的概念。旅行是為了看,但是看的是別人告訴你看的東西,結(jié)果看到別人看的東西,自己什么都沒看到。”我在那時的札記中這樣寫。
我對巴黎最好的回憶不是到了盧浮宮、凱旋門、圣母院、香榭麗舍大道,而是倚在小旅館房間窗上看街景,或在菜市場上買甜而多汁的血橘,或只是走過街道,看擦身而過的行人,瀏覽兩旁古老建筑,聽不同角落的市聲,吸取屬于巴黎的情調(diào)、節(jié)奏和色澤。
我喜歡慢慢走過陌生的城鎮(zhèn),給自己充足的時間領(lǐng)略新的空間,讓自己浸透那里的氣息。我理想中的旅行是慢的,是體會而不是觀光。
意外讀到大陸作家張承志在《如畫的旅程》里說:“徹底蔑視老外的旅行。”我對他的激烈十分驚訝。他的解釋是:“真正有美的有意味的長旅中,應(yīng)該有艱苦,有饑餓和干渴、襤褸和盤纏罄盡。路線應(yīng)是底層民眾的活動線,旅人的方向應(yīng)當(dāng)同他們謀生的方式一樣?!?/p>
有時幻想以一種極端素樸的方式旅行,扛一個背包、走路、騎腳踏車或搭便車,住廉價的旅館,吃粗簡的食物。不為強(qiáng)調(diào)貧窮和受苦的優(yōu)越,而是為回避過度舒適帶來的隔閡甚至虛偽。我考慮的是一個旅人怎樣能看到真實的問題,不關(guān)系道德、宗教和任何理論教條。
在法國巴尚松時,我們在朋友古老擁擠的小公寓中過了兩晚,隨他們走過巴尚松的街道和公園,見到他們友善親切的朋友。短短三天里,我們分享他們簡單略微拮據(jù)的生活方式,多少體會到那個城市。因為他們,我們不只是純粹的旅客。在巴黎,我記得小旅館的早餐,在廚房邊的小房間里,幾張小桌子,女侍從隔壁端咖啡、熱牛奶和新鮮的長面包來,簡單家常,沒有任何豪華的地方。一天我剪完指甲倚在旅館房間窗上,看對面樓里的工人做工和小學(xué)生上課,不小心指甲刀掉下去,落在行人道上,一對男女剛好走過。出乎我意料之外,她撿了起來,看看沒有瑕疵便收進(jìn)口袋里。我無意中看見巴黎人的實際,好像忽然窺見光亮的窗里普通的家具,不禁微笑。我們沒有錢每天吃法國菜,走過一條又一條街找勉強(qiáng)吃得起的小餐廳,小心看門口貼的菜單價錢。嘗試的第一家餐館就在旅館附近,很小,大概不到十張桌子。我們進(jìn)去時還沒有完全開張,老板讓我們坐下,繼續(xù)在餐廳和廚房間忙碌。我們點(diǎn)了菜,從座位可以聽見廚房里講話做菜的聲音。我不記得主菜,只記得白嫩的豬頭皮切得細(xì)薄,用紅蔥頭煎的馬鈴薯從沒有的好吃。在巴黎的窮酸,變成最寶貴、最接近真實的回憶,因為接近我們平常的生活。
而張承志的出發(fā)點(diǎn)不同。他所謂“有意味的長旅”涉及旅行意義的哲學(xué)命題,已經(jīng)不單是旅游的問題。他是穆斯林,對人生、社會的理想抱持批判刻苦的精神。我尊敬他絕對的人生美學(xué),理解他對旅游的要求,但不能認(rèn)同他對旅游的定義。我以為一個地方的真實在于一般大眾所代表的常態(tài),而不在底層民眾和格外的艱苦。我固然不齒上流階級的豪華旅行,卻一樣反對刻意襤褸的作態(tài)。旅行和生活一樣,一個人所能做到的只是順自己的本性。在游客和平常的自己間,必須有一個合理的過渡。
我喜歡旅行。或者說,需要旅行。經(jīng)常便會有坐立不安的情緒,覺得應(yīng)該走了。不管到哪里,總之拔腳離開這里就對了。而我很清楚問題只在“這里”和“那里”,是欲掙脫時空的企圖,是打破現(xiàn)實的渴望。而所謂現(xiàn)實,是四面八方,物質(zhì)和心靈無法超越的局限。我不談時光旅行或永恒,我只談一點(diǎn)叛逆的自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有的日子,氣溫和陽光正好,和小箏坐在后院,面對一小片樹林和草地,看頂上的天空、在樹林間飛掠的小鳥,聽蟲鳴和鳥叫,感覺微風(fēng)拂過肌膚,一邊讀書,一邊和小箏說話,那種從生活和時間走了出去的無重量感,恍惚便給我旅行的感覺。
旅行或不旅行,都使我思索旅行的意義。我想的是旅行的需要和目的:為什么旅行?
早先我已經(jīng)決定人不可能在家里旅行,因為旅行必然的條件是離開。也就是,旅行追求的是空間的移動。更進(jìn)一步說,以空間的變化換取時空的擴(kuò)張和延長。因此人不可能旅行而不離家,正如不可能既站著又坐著。然而這時我發(fā)現(xiàn)旅行與其說是時空的移動,不如說是心境的變動。旅行無論怎樣匆忙緊張,因為是自愿而不是被迫,它的快樂來自這種必然的輕松之感。而這種卸去壓力的輕松之感,不過是情緒的一種變化,有時只在一念之間,和距離無關(guān)。換句話說,旅行終極的意義不過是一種心境。讀書、看電影、散步的平常愉悅,無非也就是精神上的旅行。而這種精神旅行的極致便是詩,所以法國詩人保羅·瓦雷里(Paul Vallery)說:“詩必然是心靈的假期?!毕裎易诤笤?,心神透明如大氣,時空已經(jīng)不重要。而實際的旅行,往往不超越坐在自己后院的興致,只是一場乏味徒勞的過程。
我心目中的旅行不包括艱苦困掙,重要的在于某種時空的轉(zhuǎn)換、心理上的更新。像一種人為的、精神的季節(jié)。
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走過陌生的街道,以平常沒有的雍容和優(yōu)閑,不急著到哪里去,只為了“在”——現(xiàn)在、這里。旅行的荒謬和驚喜在于我們必須千里跋涉以換取“在”的心境,必須到一個遙遠(yuǎn)陌生的地方以實現(xiàn)生命在現(xiàn)實中失落或從來欠缺的氣象:一種美,一種境界,或竟只是短暫放縱的奢侈、童年的召喚。
回到張承志的問題:為什么旅行必須艱苦?生活本身不夠艱苦嗎?需要再刻意去尋求艱苦?旅行消極的意義在于逃避現(xiàn)實,走離生活常規(guī)小事休息,像下課十分鐘。積極的意義是在山川或人文之美中,尋求知識和感動。旅行是由每天的現(xiàn)實中轉(zhuǎn)過一個彎,氣定神閑,從另一個角度回視。如果可能,我們也愿意越出自己,隔一段距離遙遙對看。然則,我們必須通過旅行證明什么嗎?證明自己不會被艱苦、貧窮打倒?證明自己是生命中的強(qiáng)者,可以死而不可以打???還是必須在旅行中尋找某種終極的意義,譬如我是誰?
如果同意旅行的本質(zhì)是放下重量,為什么要給它加上那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我們的真相、生命的意義或無意義,在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表露無遺,何須刻意去尋找?(又怎么知道當(dāng)人刻意去尋找時,找到的是真的?)除非旅行不過是另一種生活,必須負(fù)擔(dān)生活等量的憂患。除非旅行不是度假,而是生活的另一種進(jìn)入。如同猶太哲學(xué)家馬丁·布柏(MartinBubor)所說:“宗教是一種形式的進(jìn)入。”
不管旅行的意義是什么,旅行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一部分。許多人在度假時,匆匆趕到目的地,在一番精疲力盡的旅游之后,又匆匆趕回來。我不喜歡這樣的旅行,卻不免落入這樣的旅行,正如旅客最討厭看到別的游客,自己卻不免是游客。
也許我在贊揚(yáng)張承志書中表達(dá)的剛勁節(jié)操的同時,恰正落入他所鄙視的那種“老外”典型。而我同意他,在某個程度上,我也鄙視自己所代表的“族類”:膽小溫吞的中產(chǎn)階級。他在《漢家寨》里寫的“八面十方數(shù)百里內(nèi)只有我一個單騎……在那種過于雄大磅礴的蒼涼自然之中,我覺得自己渺小得連悲哀都是徒勞”,給我文字和道德的震動。我想要看到他看到的,不管是山水荒涼還是人文繁華之中,我想要看見背后,那真正使世界美丑的東西:生命的基本元素。
旅行回來,我總問自己這個問題:看到什么?為了看到特地做給旅人看的庸俗而失望,而生氣,然后嘗試在浮面印象中,萃取背后一些樸直無華的東西,譬如那些和觀光客無關(guān)的住宅區(qū),或雄偉大道以外,不引人注意的斑駁邊墻、破落小街。旅人的眼睛要求新奇,要求戲劇,要求娛樂,日常生活里所沒有的種種。而我,我要來自真實的感動。我要?dú)v史,要生命承受時間的重量和力量,要視覺和超越視覺的美感。然后,我要在所有的拔起和跌落、蒼涼和輝煌中啞口無言——不再是旅人,而是進(jìn)入了時間,成為那個地方的一部分。
(選自臺灣天下遠(yuǎn)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天下散文選》)
·本輯責(zé)編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