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情淡墨，深沉樸素

耿林莽

身處社會轉(zhuǎn)型的大時代，“現(xiàn)代化”是當然的主旋律，商品化，城市化，科技化，信息化，快速發(fā)展一如鐵路上列車們的提速再提速。然而，從當代詩歌的流向來看，鄉(xiāng)村似乎依然占據(jù)著題材的重要位置而遲遲不肯“退出”。我常常讀詩刊上的詩歌作品，包括散文詩，這一印象由來已久。特別讓我驚異的是，一些70后、80后的年輕詩作者，絕大部分來自農(nóng)村。他們持續(xù)地吟唱著鄉(xiāng)村自然風光的美，田園、村莊和農(nóng)民生活的勞苦和辛酸。是詩歌落后于時代，還是詩人們對于鄉(xiāng)村一往情深難以割舍?幾經(jīng)思考，終于悟出了詩歌畢竟不同于紀實的報告文學。更不同于媒體上每日每時緊跟形勢的熱烈的喜訊和贊歌。詩歌自有她自己的步履與身姿。自有她自己的依戀和執(zhí)著。詩是一種慢。詩之魂深深扎根于大地、泥土，和那些憨厚勤勞、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我于是又想起了那句詩：鄉(xiāng)村，是詩的搖籃。我于是又想起了古人的言說“詩窮而后工”。比起城市來，鄉(xiāng)村是落后的。窮乃必然。由此看來，我們的詩人倒不怎么“勢利眼”，他們守住了一方水土，不肯為熱火朝天的房地產(chǎn)和瞬息萬變的股票行情唱一支獻媚的“頌歌”。

詩窮而后工，清貧出好詩，這是我讀了許多吟詠鄉(xiāng)村的詩篇獲得的印象。徐俊國就是其中最使我感動的幾位青年詩人中的一位。他從上世紀90年代起在詩壇嶄露頭角，現(xiàn)在已成為當代最活躍的、富有才華與青春活力的優(yōu)秀詩人之一。他的詩集《鵝塘村紀事》，寫的幾乎全是他的家鄉(xiāng)——山東平度一個小村莊的人和事。正如他自己所說：“無論現(xiàn)代化文明給我套上一件什么樣的外衣，我還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的兒子”。他如今已經(jīng)從鄉(xiāng)村，從他的故鄉(xiāng)平度小城到了現(xiàn)代化前沿的上海，然而，“在江南多雨的天氣里，遠隔千山萬水，更加清晰地看見淚眼模糊中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拳拳此心，縈縈此情，也許是他至今依然能寫出那么多感人至深的鄉(xiāng)土詩篇的原因。他在《到底是什么讓我難以釋懷》的創(chuàng)作談里，向讀者許諾：“余下的短暫人生……要繼續(xù)做一只滿含熱愛和悲憫的羔羊，一邊抵擋挖掘機和打樁機的隆隆進攻。一邊守衛(wèi)身后美麗而荒蕪的精神家園?！边@是一個詩人的誓言，悲壯而崇高。我所以不厭其煩地引述這些話，因為它準確地揭示了詩人之所以為詩，之所以對鄉(xiāng)村難以釋懷，以及他的詩之所以感人的最關(guān)鍵的原因。他對于鄉(xiāng)村，對于鄉(xiāng)村中的人，以至于對于一草一木、一蟲一蟻的真切感情，亦即對人性美的衷愛，對鄉(xiāng)村中忠厚善良底層人群情懷的悲憫?！盀槭裁次业难劾锍：瑴I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的這一名句，在俊國這里得到了更為深切的印證。由于自幼生長于斯，他的感情就更是深入骨髓，細至毫發(fā)的了。寫鄉(xiāng)村的詩俯拾皆是，難能的是寫出特色，寫出個性，寫出既樸素又深沉。既優(yōu)美又感人的篇章來。我想就俊國詩中我最欣賞的幾篇，略抒己見。

他有著深厚的生活積淀、真切的情感體驗，這是根本。在詩藝上，一開始就處于自由詩取得主流地位、口語化成為語言主要資源的“詩歌語境”之中。這是他的一大幸運。因而在藝術(shù)上他有了一個健康的“基地”，由此出發(fā)，形成了他真誠質(zhì)樸詩風的基調(diào)，沒有受矯揉造作等不良詩風的侵擾。僅此還不夠，詩畢竟是詩，總要追求美的。他多次寫到鵝塘村，怎樣才能由自己的這份“愛”，通過詩使讀者也深受感染呢?在《平度和鵝塘村》里，他寫到：“鵝塘村是一湖月光/小教堂由遠及近的鐘聲”，這便很有特色。下面一段：我在一片苦菜花中呱呱墜地，娘的乳汁不夠/外加七碗羊奶

三碗牛奶我才長大成人，我在這座小縣城教書

寫作，這座小縣城是樹梢和虛幻，老家是我的根枯葉與肉體的安葬地。初讀時，好像有些直白，其實其中的意象均有深意，“苦菜花”不必說了，城市是“樹梢和虛幻”，為的是突出“老家是我的根”，而“枯葉與肉體的安葬地”，便有著刻骨銘心的感情深度了。

我們再看他為那些鄉(xiāng)村“老人們”所做的“畫像”?！澳切┯靡滦洳潦脻釡I的人，還要拔完最后一棵荒草，還要找到葉子背面那條青蟲”，在這里，“用衣袖擦拭濁淚”的細節(jié)，和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還要“拔完荒草”“找到青蟲”的細節(jié)。寫農(nóng)民的勤勞可謂入木三分。詩人在寫這些老人的“末日”時，就更見悲涼了：“他們剛剛咽下米飯中的一粒沙，就被秋風捆了去，他們走得那么從容，甚至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只扔下斷底的布鞋在這人間，大地的邊上那些葵花，那些命運的鐘擺，也低下了高昂的頭顱”。我注意到?？谶@里十分注意細節(jié)的“紀事”效應(yīng)，“米飯中的一粒沙一扔下斷底的布鞋在這人間”，以及以“葵花”作為“命運的鐘擺”這些由細節(jié)構(gòu)成的意象，都是極具藝術(shù)匠心的。對于詩來說，這樣的“紀事”，已具有強烈的抒情效應(yīng)了，不可小視。

俊國離不開他的鄉(xiāng)土，人離開了，心離不開，詩也離不開，這至為可貴。然而，我不想以“鄉(xiāng)土”局限他的無限豐厚的詩才，雖然，他將“如何把鄉(xiāng)土寫得更加深刻，徹底，詩意蒼茫，直到自己淚水婆娑”作為一種期待很讓我感動，我還是希望他的詩路更趨寬廣和深邃。他豐富的生活積淀，極為真摯的對鄉(xiāng)土中人和物的愛心于悲憫情懷，無疑是十分珍貴的財富，作為詩人，他還有著不斷追求詩美境界、詩藝精髓的與時俱進的精神，這也是使我異常贊佩的。我讀到他近年的一些新作，包括散文詩，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明顯的升華，在樸素詩風和口語化語言基調(diào)的基礎(chǔ)上，視野有所拓展，思想更見深邃，在意象和語言的創(chuàng)新、鮮活，音樂韻味的錘煉上，都有了長足的進展，這，對于一個青年詩人而言。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不妨從他的近作中尋一點例證。

他詩中的死亡意識日益強烈。有一首《終盡一生》，其中有這樣幾句：

終盡一生能保住一根骨頭就很幸福了／千年之后的某個早晨／希望后人挖我的時候天空飄著雪／我希望我的骨頭白而凈。

詩中的想象成分增加了，這樣的“奇想”很美的，天空飄著雪的背景下，“骨頭白而凈”，其中蘊含的靈魂潔白的寓意。發(fā)人深省。

《年景》寫的是一個農(nóng)民工的悲劇，在一處建筑工地的菜畦里，“稀疏的殘梗上耷拉著惟一一只干絲瓜”。詩人何以注意到它?原來是“風吹著它像吹著新年前的破鐘擺，恰如——因討不到工錢而上吊的結(jié)巴張小野”，由于一只“干絲瓜”形象的“引入”，這一悲劇的詩性表達更加有了可感性，令人難以忘懷。詩的結(jié)尾，寫得極為冷峻：“明年開春，背著鋪蓋卷擠火車的人當中少了一個人，沒人知道少了的這個人，名叫張小野／媳婦王翠菊懷有身孕”。冷敘述中隱含的悲劇深沉性，其實恰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抒情。

在今年的《揚子江詩刊》上，俊國的一組新作，使我耳目一新。覺得他的詩在保持和發(fā)揚原有優(yōu)勢與特色的基礎(chǔ)上，包括構(gòu)思的更見精巧，思路的愈見流暢，特別在語富音樂節(jié)奏的掌握上，已經(jīng)完全解決了早期某些作品略顯直白的不足，有了十分耐讀的韻味。譬如《陰影里夾縫里》，同樣寫底層人群的命運，卻有了更具藝術(shù)概括力、形象感染力的內(nèi)在性和深刻性，超過了就事論事式的表達“直線”：

在城市的夾縫里。在暗處，／有一些憋屈的人，黯淡無光的人……／被牲口一樣驅(qū)趕的人……／他們有著和昆蟲相同的處境，類似的遭遇。

在世界和苦命面前，昆蟲永遠無法／喊疼，因為它們沒有嗓子。／人有嗓子，很多時候，卻／喊不出聲。

真正的詩人總能為現(xiàn)實生存中的弱者喊出“疼”?？闶沁@樣的詩人，這樣的詩人是應(yīng)當備受尊敬的。

還有一首《鳶尾花》，我以為在創(chuàng)意上、構(gòu)思上、詩風上，都透示了他發(fā)展走向上的某種跡象。是尤足令人寄以厚望的。詩不長。不妨全文引出：

時光凋謝了很多年。／竹林中隨處可見生命的遺骸。／一小截干癟的蚯蚓。／代表一聲不吭的勞動者，／傾斜在土里的蝸牛的空殼，／代表大地之上最小的紀念碑，／豐片羽毛，代表一只小鳥苦苦飛翔的一生。

我把它們掩埋，并一一憑吊。／當我起身離開，驀然發(fā)現(xiàn)，／一朵鳶尾花靜靜點燃在這些遺骸的中間，／宛如大自然藍色的靈魂：至少三個花瓣。

在蚯蚓的遺骸、蝸牛的空殼、鳥翼垂落的羽毛這些干枯、死亡的形象。和一朵美麗的鳶尾花之間，詩人向我們暗示了生命意識中的悲酸，隱約期間的詩美閃光，卻又十分突出。這便和一般的表達方式有了差異。它是否是俊國詩藝正在進入“深水區(qū)”的一個信息呢?我是這樣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