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盛斌
小草
一滴鳥聲從農(nóng)歷的屋
檐掉落,我知道,有一種幸
福要在故鄉(xiāng)的三月誕生了。
此時的故鄉(xiāng)凸著大肚
腹,像一位臨產(chǎn)的新娘,仰
臥在藍天之下,一臉的恬靜
綿延成山路無邊的守望,內(nèi)
心的跳動彌漫成溪水無盡
的歡唱。草兒們次第冒出頭
顱。誰能聽懂故鄉(xiāng)靈魂深處
的疼痛?誰能聽懂故鄉(xiāng)分娩
生命的呻吟?
枕著田野的地毯。照著
池塘的明鏡,草們纖細的手
指纖細出一縷縷詩經(jīng)的炊
煙,嬌嫩的眼神嬌嫩出一抹
抹楚辭的月色。
從夜一般巨大而空闊
的子宮入世的小草從此成
為大地的驕子、故鄉(xiāng)的寵兒。她們吮著雨水的
奶汁,披著陽光的衣裳,長成一株株春天的模
樣、一棵棵快樂的形狀?;▋壕`放,帶來了馨香
的祝福;蝶兒紛飛,送來了及時的賀帖。
那么,就讓風撫摸一千次,躺進風的懷抱才
是最愛;就讓牛咀嚼一萬遍,死在牛胃里才叫新
生;就讓火燃燒一億回,亮在火光里才算超脫。
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被草劃傷的童年是多么
脆弱,多么卑微,以至常常有滴血的記憶從夢中
溢出,染紅一種叫相思的成長。
涸井
像一只被掏空的鳥巢,輕覆在故鄉(xiāng)沒有動
詞到達的路旁。苔霉慵懶地趴在井巖,的腹部,
仿佛一闋散落多年的往事,荒蕪著歲月的憂傷。
不知什么時候,這落滿月色鳥影、蓄滿霞光
流云、洗滌世塵的清純變成了一泓虛構(gòu),一如母
親干癟的乳房,再也擠不出點滴生命的瓊漿。去
滋潤一位缺鈣的少年,喂養(yǎng)一個貧血的村莊。
那些洗菜的聲音、搗衣的脆響,帶著流水最
后的記憶。滲入了泥土最后的渴望。那些沉寂
的石徑,不再散發(fā)青春的光芒。
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你流進稻的脈管,成為稻的血
液。多么尊貴;你流進柳的翠綠,成為柳的呼吸,
多么溫馨;流進我的體內(nèi),成為我的骨肉,多么
圣潔。可如今,你的無奈成了我永遠的絕望。
我只能在記憶里舀一勺甘冽滋潤內(nèi)心的焦
渴。我即使撿回一滴滴鳥聲鋪路,也無法抵達
你的身邊;我即使掐下一朵朵花香架橋,也無法
走進你的懷抱;我即使將一生的文字化成水,也
無法復原你失去的榮光。
此時,我惟一的報答就是要把你現(xiàn)在的空
蕩布置成一個人的新房。讓夢囈遠離思想。讓思
想掛在睫毛的帳檐上。一個人,空蕩蕩地唾去。
一口老井干涸了。
從此,我丟失了一只張望鄉(xiāng)村的眼睛。
鋤地
一把鋤頭從天蒙蒙亮開始揚起。到夕陽落
山了還沒有著地。眼前的時光緘默如鐵,身后
的空曠風生云起。
站在意志的大地,簡練的父親一如那根堅
硬的楨木鋤把。一聲聲沉重的吁嘆秋葉般散落,
砸不傷一地的寧靜,卻砸傷了一顆寧靜的內(nèi)心。
那些雜草叢生的日子為什么總是藤蔓一般
纏繞著父親四季的身骨?那些荒蕪橫溢的歲月
為什么總是霧嵐一般遮攔著父親年成的視野?
云影徐徐游移。鳥聲緩緩斑駁。那些早春
開放的山歌已經(jīng)熟透,熟不透的是父親遙遙無
期的矚望。那些深冬醒來的農(nóng)諺已經(jīng)走遠,走不
遠的是父親扎在泥土的腳步。
事實上,父親鋤頭揚起的時候,鋤頭已在
地里不知挖了多少次,刨了多少回。只是走到季
節(jié)路口的少年無法一一細數(shù)。新鮮的鋤印就像
開在地里的頌詞,比落在地上的花瓣還要亮麗。
鋤頭落地。鋤頭落地。父親鋤地的姿勢倏
地變得鋤刃一樣鋒利。那些被鋒利切斷的物質(zhì),
一半是少年的倔強,一半是少年的敬畏。
鋤頭落地。父親將填充饑渴的歡悅統(tǒng)統(tǒng)挖
出地面,也將孕育生命的希望一一埋進地層。鋤
頭落地。死后的父親將被鄉(xiāng)親用鋤頭刨開泥土。
把他的名字和故事、憂傷和幸福一一葬進土地。
父親,將一把鋤頭高高揚起,一直揚到了生
命的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