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雪 玲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
論陳祚明的詩歌美學思想
宋 雪 玲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
陳祚明的詩歌美學思想,散見于《采菽堂古詩選·凡例》及詩歌評點之中。強調(diào)以言情為本,推崇清雅之美,崇尚多元審美取向,是其詩歌美學思想的基本特征。雖然陳祚明并沒有提出帶有質(zhì)變性的詩學范疇,但是他拓展了傳統(tǒng)詩學范疇的理論內(nèi)涵與外延,表現(xiàn)出融通的批評個性,從而對清代詩學理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詩歌美學
陳祚明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詩論家,他編選的《采菽堂古詩選》是一部非常有特色的先唐古詩選本。現(xiàn)在學界對陳祚明其人及《采菽堂古詩選》已經(jīng)有了部分關(guān)注,在文獻整理、陳祚明生平事跡考證以及詩歌史觀等方面都有不少成果出現(xiàn)。但是,關(guān)于陳祚明詩歌美學思想的研究,除張健《清代詩學研究》、景獻力《明清古詩選本個案研究》有所涉及外,其系統(tǒng)論述則付之闕如。他的詩歌美學思想,散見于《采菽堂古詩選·凡例》及詩歌評點中。概括言之,強調(diào)以言情為本,推崇清雅之美,崇尚多元審美取向,是其詩歌美學思想的基本特征。雖然陳祚明并沒有提出帶有質(zhì)變性的詩學范疇,但是他拓展了傳統(tǒng)詩學范疇的理論內(nèi)涵與外延,表現(xiàn)出融通的批評個性,從而對清代詩學理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故筆者不揣谫陋,分別論述之。
在審美內(nèi)容上,強調(diào)“以言情為本”。張健將陳祚明“以言情為本”的詩學思想概括為“情感優(yōu)先”[1]215的立場?!斗怖烽_篇就宣稱:“夫詩者,思也,惟其情之是以。”[2]1(本文所引陳祚明詩學材料,皆據(jù)此版本,下僅注篇名)相對而言,陳祚明所言之“情”包蘊有更為深廣的意義:“曰命旨,曰神思,曰理,曰解,曰悟,皆情也?!币簿褪钦f,他在強調(diào)以情為核心,以神思為手段,以命旨為目的,從而表現(xiàn)審美主體對觀照對象的理、解、悟等。因此,陳氏所言之情,既包括情感、性情以及傳統(tǒng)詩學的“志”,也將“義理”甚至嚴羽及明人以禪論詩的“解、悟”都收攬其中,既超越了傳統(tǒng)詩學“緣情”“言志”的范疇,也是對明代重情理論的整合。
注重詩歌情感和性情,是陳祚明評點詩歌主要的著眼點,如評曹植《門有萬里客》云:“直序不加一語,悲情深至。人賞子建詩以其才藻,不知愛其清真。如此篇與《吁嗟篇》縱筆直寫,有何華腴耶?然固情至之上作也?!庇衷u《名都篇》云:“此無所寄托,直是修詞之章矣。然觀‘馳騁未及半’一段,形容漂清之狀,生動如睹?!兹铡木?,感慨有情,其可取仍不在詞?!辈苤苍姟稗o采華茂”,歷來為研究者所稱道。但陳祚明卻認為,在賞其“才藻”、“詞章”等詩藝的同時,更應該欣賞其“悲情深至”、“情至”、“感慨有情”以及“清真”性情。正是以此為出發(fā)點,他重潘岳而輕陸機:“安仁過情,士衡不及情。安仁任天真,士衡準古法。夫詩以道情,天真既優(yōu),而以古法繩之,曰未盡善,可也。蓋古人之能用古法者,中亦以天真為本也。情則不及,而曰吾能用古法,無實而襲其形,何益乎?故安仁有詩,而士衡無詩?!?評潘岳)潘、陸是兩晉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鐘嶸《詩品》皆置于上品,但是在具體評論上,他卻從“才高辭贍,舉體華美”的角度,認為陸機詩優(yōu)于潘岳。而陳祚明卻認為陸機“準古法”,“安仁任天真”,在情感與性情上不及潘岳,故得出“安仁有詩,士衡無詩”的評價。
陳祚明選評詩歌雖重“辭”重“法”,但是情與性情卻是最核心的標準?!恫奢奶霉旁娺x》選庾信詩最多,達232首,是因為“并是孤憤之詩……乃子山此時情境,蘊蓄于中,傾吐而出,曾不自知。語之工拙,都所不計,但取情深”(評庾信《擬詠懷》)。其《擬詠懷》27首,雖非一時一地所作,但并是庾信“孤憤”之情的自然流露,因此表達的工拙已不再重要。他評價庾信《和王少保遙傷周處士》,特別指出“全是性情,一氣乘流”的個性特點,“一起先迸汪洋之淚,然后細數(shù)哭之,全是性情,一氣乘流,無復構(gòu)思之跡”。此詩中“雖言同生死,同是不歸人”所表達的羈旅之愁和亡國之痛的獨特情感體驗,最能顯現(xiàn)詩人的真性情,其“構(gòu)思之跡”已退隱詩外,因而推崇備至。
因為陳祚明重情并不排斥志、理,因此在重情的同時,亦重言志、說理與議論。他認為,在詩境上,如果煉意圓融,“理至到者”則“情亦至到”,如評陸機《飲馬長城窟行》曰:“凡詩語理至到者,情亦至到,便成名言,不可易,但貴煉令圓耳?!痹谡Z言上,言志尚理,若語隱意豐,則為佳作,如評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曰:“此是孟德言志之作?!欣砑娠@言,雜引《三百篇》,故謬其旨。比之《離騷》繁稱,令人不易測識耳。”說理忌顯露,顯露則無詩味,故須曲折其旨,如《離騷》之言近旨遠。但是,他也不排斥議論質(zhì)直之語,如評《安世房中歌》其六曰:“此章最流宕。短節(jié)質(zhì)語中議論振宕,有長篇之勢?!贝嗽娊Y(jié)句“民何貴,貴有德”,純粹議論,用語質(zhì)直,點明題旨,卻因能夠振宕全篇,蓄有長篇之勢,故亦為佳構(gòu)。
由此可見,陳祚明張揚“以情為本”的詩歌美學,雖然在理論建構(gòu)上并沒有提出與傳統(tǒng)迥異的詩學范疇,但是在習見的詩學范疇中,卻蘊涵了與前人不同的理論內(nèi)涵。從表層意義上看,陳祚明強調(diào)以情為本,推崇《子夜歌》“愛則真愛、怨則真怨”,毫無矯飾之跡,直接吸收了明公安、竟陵派“崇情”的詩學觀念。然而,一方面陳祚明崇情,并沒有忽視詩歌形式的審美屬性,而主張情辭并重,與竟陵派“崇情刊辭”的褊狹的詩學觀念有本質(zhì)區(qū)別。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對明前七子論詩主張“辭意并重”*如何景明《海叟詩集序》認為,作詩不能傳于后世的原因是或亡其辭,或亡其意,“辭意并亡,而斯道廢矣?!钡幕貧w。另一方面,陳祚明的詩歌美學思想與當時有宗宋傾向的詩論家如王士禎、葉燮、吳之振、朱彝尊等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不僅在于《采菽堂古詩選》中屢屢言及宋詩中表現(xiàn)較為突出的“理與情”、“理與辭”的關(guān)系,而且在具體詩歌評點中,褒揚以理入詩,以議論入詩,則帶有明顯的宗宋傾向。因此,陳祚明的詩歌美學觀念具有很強的融通性。
在審美風格上,推崇清雅之美。他推崇六朝,因為“六朝體以清麗兼擅,故佳”(評李后主)。批評竟陵詩派,“因崇情刊辭,即卑陋俚下;無所擇,不軌于雅正,疾文采如仇讎”(《凡例》)。這種審美導向,既滲透于帶有詩學思想宣言性質(zhì)的《凡例》中,亦貫穿于詩歌評點中。
先言清。在《凡例》中,陳祚明特別彰顯以“清”為美的審美旨趣:“子建之辭也華,康樂之辭也蒼,元亮之辭也古,元暉之辭也亮,明遠之辭也壯,子山之辭也俊,子堅、仲言之辭也秀,休文、彥升之辭也警,尚其清也。晉宋以上之清,人猶知也?!宏愐韵?,微諸大家,即簡文、后主、張正見、江總、王褒、無弗清者,人不知也。夫雅者,因俗而命之也,清尤要矣?!彼信e的這些詩人,入選的詩作約占整個《采菽堂古詩選》的三分之一。無論是漢魏還是六朝詩人,雖然風格各異,或華或蒼,或古或亮,或壯或俊,或秀或警,但都有一個共同的審美特征:“清”。“清尤要矣”,不僅是對詩人風格的概括,也是陳祚明審美旨趣的表現(xiàn)。
《采菽堂古詩選》以“清”為詞素而構(gòu)成的審美范疇多達34個,而在這些范疇中,陳祚明又以“氣清”為主格。《凡例》曰:“氣雄則厚,氣清則潔?!驑犯畾庑郏旁娭畾馇?,然無不兼擅者。誠有氣,則清非弱之云,雄非濁之論?!鼻鍎t簡淡,簡淡容易流于格調(diào)纖弱,故運之氣,使簡淡中寓于醇厚。故其評詩,也常將“氣”與“清”連用,如評江總詩“特有清氣”,何遜《詠早梅》“清氣奕奕”。就詩人而言,氣清亦為情性,即所謂“清真”;形之以構(gòu)思,則為“清思”、“清緒”;滲透于情感,則是“清怨”、“清婉”。就文本而言,氣清也是氣格,即所謂“清機”;投映于語辭,則為“清警”、“清揚”;聚合為命旨,則為“清姿”、“清旨”;表現(xiàn)于詩境,則為“清泚”、“清幽”;形之以風格,則表現(xiàn)為“清越”、“清迥”。如此等等,難以枚舉。
再論雅。陳祚明論詩,以情、辭為核心,以雅為歸趣?!斗怖吩唬骸捌渌^擇辭而歸雅者,大較以言情為本?!币虼?,以辭為載體,而歸之于意旨的雅正則是其詩學思想的核心之一,杭世駿《采菽堂古詩選序》曰:“其論詩大旨,曰情、曰辭、而總歸于雅?!惫势湔撉丶巍妒龌柙姟罚骸把灾嵵?,用意軌于雅正?!备敌镀G歌行有女篇》:“托意雅正?!比欢捎陉愳衩魉灾榕c辭,大大拓展了傳統(tǒng)情與辭概念的理論內(nèi)涵,因此,其所言之“雅”則是一個在理論內(nèi)涵上比“清”更為寬泛的詩學范疇。
具體地說,陳祚明所言之雅,有煉字造語之雅,如評《迢迢牽牛星》曰:“‘脈脈’者,有條有緒,若呼吸相通,尋之有端,而即之殊遠。二字含蓄無盡,‘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此意,而雅俗霄壤?!惫旁娧哦钤娝祝谟谠煺Z煉字,一含蓄,一直白。有狀物寫景之雅,如評簡文帝《壞橋》之篇則以“雅”而概括之;評劉刪《賦松上輕蘿》曰:“‘風勁’‘影垂’,語頗縹蕭。五、六句俊致,結(jié)雅有遠情?!薄秹臉颉芬浴靶绷簯宜E,畫柱脫輕朱”摹寫壞橋,神似而語雅;《賦松上輕蘿》以“屬于松風動,時將薜影垂”摹寫輕蘿,清雋而雅遠。還有典物、風華之雅,如評王僧儒《贈顧倉曹》曰:“‘三乘睫’,摘字新雅。‘玉臺體’可傳者,惟是新雅可愛耳?!痹u庾信《方澤歌》曰:“典雅舂容,風華掩映,可名作者。”前詩用典,新雅可愛;后詩頌贊,風華掩映,故皆以雅稱。此外,論詩體、詩法、詩格、詩境,皆有以雅論之者,例多不贅。在《采菽堂古詩選》中以雅為詞素而構(gòu)成的審美范疇也多達32個。有著眼于審美風格,或指體格“風雅”、“古雅”,或指情調(diào)“閑雅”、“高雅”;也有著眼于情辭風格,或指辭之“莊雅”、“工雅”,或指調(diào)之“和雅”、“平雅”,或指意之“雅切”、“雅遠”等。簡言之,所謂雅,從源頭上說,以《詩經(jīng)》之辭為雅;從修辭上說,以比興之辭為雅;從風格上說,以辭清為雅。
從淵源而論,陳祚明論清雅之美,取資漢魏六朝的審美觀念。氣清之說,源于曹丕《典論·論文》。陸機、陸云又將其引入審美范疇,《文賦》提出“清壯”、“清麗”、“清虛”等,《與兄平原書》又進一步提出“清工”、“清美”、“清利”、“清絕”、“清省”、“清約”、“清新”、“清妙”等?!段男牡颀垺芬矊ⅰ扒逶健?、“清峻”、“清麗”等審美范疇運用于文學批評。明人論詩亦重清,胡應麟論唐詩云:“清者,超凡脫俗之謂,非專于枯寂閑淡之謂也?!庇衷疲骸霸娮羁少F者清,然有格清,有調(diào)清,有思清,有才清。”[3]自尊《詩》為經(jīng)之后,“雅”也成為一條重要的審美標準,曹丕明確提出“奏議宜雅”(《典論·論文》),贊賞徐干《中論》“辭義典雅”。此后,以雅為審美標準,廣泛運用于文學、音樂、繪畫批評以及人物品藻之中。但是,論清,陳祚明重在氣格,胡應麟重在品格,二人有所不同;論雅,又在汲取魏晉南北朝審美觀念的同時,融入唐宋詩派的詩學主張,更為廣泛地運用于詩學批評的各個層面??梢?,其清雅詩論是對前人詩歌美學的整合與融通。
在審美取向上,崇尚多元。因《采菽堂古詩選》的編選乃為糾正李攀龍《古今詩刪》與鍾惺、譚元春《古詩歸》選詩之弊,故表現(xiàn)出與二家不同的審美取向。《古今詩刪》取“以能工于辭,不悖其體而已”(王世貞《古今詩刪序》),《古詩歸》“大旨以纖詭幽渺為宗”[4],審美取向比較單一。而《采菽堂古詩選》“會王李、鐘譚兩家之說,通其弊,折衷焉”(《凡例》),表現(xiàn)出鮮明的崇尚多元的審美取向。
在語言選擇上,質(zhì)與華并重?!吧修o”是陳祚明詩歌美學的特點之一?!斗怖吩唬骸肮噬修o,失之情,猶不失為辭也;尚情,失之辭,則情并失。”然其尚辭,重華腴又不廢古質(zhì)。如評曹植《美女篇》:“夫華腴亦非細事也,詩質(zhì)而能古,非老手不能。質(zhì)而不古,俚率不足觀矣,無寧遁而飾于華。要之,立言貴雅,質(zhì)亦有雅,華亦有不雅。漢魏詩質(zhì)而雅者也,溫李詩華而不雅者也。自然而華則雅也,強湊而華則不雅也?!彼匝艦閷徝罉藴收撌鲑|(zhì)與華的辯證關(guān)系。認為,有“質(zhì)而雅”者,質(zhì)而能古,不墜于俚率,如漢魏之詩則雅;有“華亦不雅”者,華而強湊,如溫李之詩則不雅。陳氏堅持“自然而華則雅”的審美標準,故認為,若華腴而自然,寓樸質(zhì)于藻飾,則是語言之美的至境。其論西京樂府,“及其措語,黼黻天成,樸在藻中,渾余詞外”(評簡文帝)。從這一標準出發(fā),一方面他強調(diào)王粲《從軍詩》“古質(zhì)”,謝朓《和江丞北戍瑯琊城》“殊合古調(diào)”;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華腴而有情致,如評辛延年《羽林郎》:“華縟易得癡,定須作致。前段華縟,中著‘兩鬟’四句,縹緲流逸,大佳。”語言華腴而無情致則流于癡肥,故須作情致。此詩前段華縟,然能以“縹緲流逸”之語澹蕩其中,則情致生矣。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隱與秀并重?!斗怖吩唬骸胺蜓杂须[有秀:隱者,融微之謂也;秀者,姿致之謂也。融微者,言不盡;姿致者,言無不盡?!彪[秀之說源于《文心雕龍·隱秀》:“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狈段臑懽ⅲ骸爸刂颊?,辭約而義富,含味無窮,陸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隱之謂也。獨拔者,即士衡所云‘一篇之警策也’?!盵5]然而,陳氏所言與劉勰有所不同。所謂融微,指意余言外,貴在含蓄;所謂姿致,指意隨言出,貴在淋漓。隱與秀,是詩歌不同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二者并無軒輊,所以陳祚明既欣賞“言志爽朗”(左思《招隱詩二首》),“寫志明切”(陶淵明《詠貧士》),“淋漓鋪敘”(曹丕《大墻上蒿行》),又強調(diào)“詩貴有余韻,質(zhì)言清泚,旨蘊深長,味之藹然?!?謝瞻《于安城答靈運》)而在具體作家作品中,隱與秀既可二者并存,如《凡例》曰:“漢魏以上,多融微之音矣。然孟德之沉雄,子建之流宕,曷常不務盡乎哉?梁陳而后,作者尚姿致矣。然陰子堅、何仲言之流,語亦有深者,且如詠懷一也?!币嗉措[與秀辯證統(tǒng)一,隱者有盡其意者,如孟德、子建;秀者亦有語深含蓄者,如陰鏗、何遜;也可互相轉(zhuǎn)化,如評《驅(qū)車上東門》曰:“此詩感慨激切,甚矣。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愈淋漓,愈含蓄?!逼湟话阍瓌t是,言情須隱,述事須秀,“言情不欲盡,盡則思不長;言事欲盡,不盡則哀不深”(評《十五從軍征》)。而其所說的“以言言者,言尚其盡;以不言言者,言尚其不盡”(《凡例》)。本質(zhì)也屬于隱秀的關(guān)系。
在整體風格上,多元并重。陳祚明反對選本“多挾持己意,豫有所愛憎”,宣稱自己堅持“有美必錄”(《凡例》)。這種詩學觀念,不僅貫穿于詩歌選目的編選態(tài)度中,也表現(xiàn)在論詩歌風格多元并重的批評態(tài)度中。在具體品評中,他雖特別注重作家風格比較,然而或從文學史發(fā)展的眼光,揭示其發(fā)展;或者從審美的視角,在揭示其特點,故其評價客觀理性,而非隨意褒此抑彼。如評嵇康《述志詩》曰:“推原此種詩,其格本于漢人趙壹、仲長之流,亦《小雅》之遺音也?!瓡x太沖之杰氣類此,而長在跌宕;元亮之古質(zhì)類此,而長在舒徐,不似叔夜之直致也。然風氣固殊,二家命語終覺漸趨于近,又不能及叔夜之高蒼矣。”既從詩歌史的眼光揭示了這種詩格的淵源,以及在詩歌史上發(fā)展變化,也揭示了詩人風格形成的時代原因。雖有軒輊之評,卻無褒貶之意。即使兩種迥然不同的風格,也不偏于私愛,隨加抑揚。如評阮籍:“阮公淵淵,猶不宣露?!薄爸几咚歼h,氣厚調(diào)圓,故能遠溯漢人,后式百代”。評嵇康:“叔夜倖直,所觸即形?!薄叭绐毩髦?,臨高赴下,其勢一往必達,不作曲折縈回,然固澄澈可鑒。”二人性情不同,詩風迥異,嵇詩疏放清峻,阮詩委曲遙深,各有其美,難分伯仲。特別是對隋煬帝這類詩人,也不因人廢言,不僅揭示其在七律體發(fā)展中的地位(評《江都宮樂歌》),也指出其作品中所顯現(xiàn)的“夸示千古”(評《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賦詩》)的壯美詩風。曹道衡先生說:“真正在氣格上可以作為宏麗壯闊的唐音前奏,還只能是這個昏暴之君的作品?!盵6]陳祚明這種理性求真的批評態(tài)度,其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詩學思想的本身。
陳祚明崇尚多元的審美取向,既有“救時之苦心”,也是博取諸家,自成體系。明楊慎認為“唐人詩主情”,“宋人詩主理”[7]。陳氏強調(diào)情理并重,則是對宗唐與宗宋的折中調(diào)和;而謝榛“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8]之說,也為陳祚明吸取并加以改造;他同時還揚棄了明代前后七子、公安詩派、古詩歸派的對詩歌審美風格的偏執(zhí)一隅的弊端。因此,陳祚明的詩學思想在明末清初的詩學發(fā)展中具有承上啟下的過渡意義。
[1]張?。宕妼W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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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楊慎.升菴詩話[G]//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799.
[8]謝榛.四溟詩話[G]//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1138.
[責任編輯海林]
TheoryonChenZuoming’sAestheticsThoughtofPoems
SONG Xue-ling
(Zhejiang University;Zhejiang 310012,China)
Chen Zuoming’s Aesthetics thought of poems is widely scattered in Ancient Poetry Selection In Cai Shu Tang. The essential features of his aesthetics thought includes three aspects: regarding fully expressing feelings as the foundation; admiring the beauty of Qing and Ya;clunging to the worship of different aesthetic styles. Although he failed to bring new aesthetic concepts, he extended the extension and intension of traditional poetic theory with accommodating characteristics and had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poetic theory of Qing Dynasty.
Chen Zuoming;Ancient Poetry Selection In Cai Shu Tang;Aesthetics Thought of Poems
I206.49
A
1000-2359(2012)05-0181-04
宋雪玲(1984—),女,安徽宿州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2012-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