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智
(武漢大學 社會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0)
農村大學生的大學適應問題多年來一直是一個備受人們關注的話題。與城市大學生相比,農村大學生由于獨特的經(jīng)歷和農村背景,形成了其在成長經(jīng)歷、思維觀念、學習方式、生活習慣以及為人風格等方面的特質。自身經(jīng)濟條件的拮據(jù),學業(yè)壓力的沉重,學習、生活方式的不適應,人際關系的緊張,未來的擇業(yè)競爭等等,使他們產生了各種大學適應問題?!榜R加爵事件”更是從一個側面告訴我們,這個群體需要我們的關注。本文以布迪厄的文化再生產理論為指導,從文化角度切入,分析了農村大學生的大學文化適應問題,力求指出大學教育的符號暴力怎樣導致了農村大學生的大學文化適應問題,并進一步指出這種適應不良怎樣導致了農村大學生低社會地位的再生產。
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會學理論里,社會是一個“場域”或“社會空間”范疇。各種不同的場域交叉滲透,形成社會空間。在場域或社會空間中位置相近的人被視為是同一個階級。處于同一個階級的人由于具有相似的位置,便有了相似的生活處境,因而會有相似的秉性,在實踐中則體現(xiàn)為相似的慣習。
在文章中,“農村背景”有著三層含義。首先,它是一個場域,意指農村這一社會空間;其次,它是一個階層范疇,指向農村大學生在進入大學之前所處的階層,即農民;再次,它是一個文化概念,指向農村大學生由于相同的階層背景而形成的階層慣習。由于農民這一階層概念已經(jīng)暗含了相似的場域,所以,在分析中我的著眼點主要在階層和與其相關聯(lián)的慣習上。值得強調的是,本文中的階層概念,不僅考慮了人們在生產關系中所處的位置(position),而且更注重其文化內涵,即與階層相關聯(lián)的慣習。
階層慣習具有三個特性:①作為社會行動者對外在場域做出的回應,它是經(jīng)由社會化而獲得的生物性個人的“集體化”。對于一個階層而言,它打上了特定階層的烙印。具體到農村大學生這個有著相同階層背景的群體,他們在農村場域中發(fā)展出較為相似的慣習,并形成區(qū)別于城市文化的農村文化。②它同時又是“體現(xiàn)于個人的軀體上而實現(xiàn)的集體的個人化”,因而形成個體的體驗和心跡。對于農村大學生而言,它形成了他們獨特的心態(tài)。③作為社會規(guī)則、團體價值的內化物,它以下意識而持久的方式體現(xiàn)在個體行動者身上,因此,它具有某種持久的慣性。所以,農村大學生在脫離農村進入大學之后,仍會帶有農村文化的特質,并感受到與大學文化的某種不一致甚至與之相沖突。
在布迪厄看來,教育領域是一個充滿了斗爭的場域,他從沖突論的視角出發(fā),看到了符號關系在權力關系再生產中的作用(布迪厄,2002:19)。他認為文化都含有專斷的特色(錢民輝,2010:154),并進一步指出,“從教育行動是由一種專斷權力所強加的一種文化專斷的意義上說,所有的教育行動客觀上都是一種‘符號暴力’”(布迪厄,2002:13)。然而,這種符號暴力并不易被人察覺。符號暴力的那種溫和、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其觀念的屬性使得大學教育能夠成為一種長期有效的灌輸工作,它使一種文化專斷的原則以一種習性的形式內化。這使得“社會行動者對那些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暴力,恰恰并不領會那是一種暴力,反而認可了這種暴力”(布迪厄、華康德,1998:222)。
對于農村大學生來說,大學教育表現(xiàn)為一種符號暴力。長期以來,城市一直在人類生活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城市文化代表了整個社會的主流文化,而農村文化則成了亞文化。一向以服務于主流文化為宗旨的大學教育,通過對學術創(chuàng)新能力、多才多藝的綜合素質的強調,把一些屬于城市人的品位和性情視為自然的稟賦擺在了重要的地位上;而農村文化中對踏實、樸素等品質的強調則較少為大學教育所倡揚。然而,許多農村大學生并沒有意識到他們接受的教育來自城市主文化是一種符號暴力。他們認為這是自己向上層社會流動的渠道,從而通過付出比城市學生多出數(shù)倍的努力,不斷地向城市文化靠攏,并將自己的不利處境解釋為自身客觀條件的限制和個人天賦的缺乏。
在通過大學的符號暴力所灌輸?shù)某鞘形幕妥约洪L時間的農村經(jīng)歷所形成的階層慣習之間,農村大學生經(jīng)受著二者的雙向排他性(見下圖)。于是,農村大學生在大學文化適應方面,承受著比城市人更大的壓力。
一方面,城市文化被視為是先進的,并作為大學這一場域里的主導價值觀或行為規(guī)范被確立。它以“符號暴力”的形式強加在農村大學生身上,以一種合法但又近乎粗暴的形式排斥著農村文化。而另一方面,慣習以一種下意識而持久的方式體現(xiàn)在個體行動者身上,即便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農村大學生身上的一些由農村背景所塑造的習性仍難以改變。而這些習性在很多地方與大學所提倡的城市文化不一致或相互沖突,或阻礙他們適應大學環(huán)境、融入大學文化。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農村大學生崇尚自尊自強,但在大學里又普遍有較強的自卑感。一方面,農村艱苦的環(huán)境塑造了農村大學生吃苦耐勞、自尊自強的品質;而另一方面,在大學這一充滿競爭、分化和異質性的場域里,階層和階層分化形成個人的經(jīng)歷與體驗(扈海鵬,2006)。
“大學四年我都是在孤獨中度過的,我沒有朋友,自尊心讓我沒辦法放松地與同學相處,她們一逛街、購物,我就覺得難受。我去干嗎呢?我選擇了孤獨。并且沒有向任何人傾訴。平時連吃飯、打開水都是獨來獨往,現(xiàn)在想起來真的很可憐,但我似乎不敢相信任何人。我是班上的邊緣人,這很壓抑,很難受,我平時很少說話。直到在研究生階段,我有了男朋友之后,好像才正常一點。”(轉引自扈海鵬,2006)
在這段材料中,我們可以看到,階層不僅影響著個體在社會上的命運,它還是一種潛在的心理過程,塑造了大學生的某種性情傾向(扈海鵬,2006:3)。在與較高階層的比較中,農村大學生在經(jīng)濟、綜合素質等方面自然而然表現(xiàn)出自卑感。更為可怕的是,這種自卑感往往會使某些大學生走向封閉,與大學文化相分離。
根據(jù)對城市文化的態(tài)度,農村大學生的大學文化適應不良主要分為兩種類型:試圖融入城市文化的失敗和固守農村文化。對于前者而言,依舊保持農村文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而對于后者而言,則是對農村文化的認同和對城市文化的偏見或逃避的結果。
在通常情況下,社會行動者無法融入新的文化就基本上意味著不可能使其在一個其他文化占統(tǒng)治地位的場域的競爭中取得勝利。所以,完全可以說,任何形式的自我封鎖或被封鎖都是對自己向上流動機會的封鎖。無論是上面哪種適應類型,我們都可以看到,其結果是,農村大學生都會與主流文化產生隔膜或相分離。這使得他們更難或無法進入主流社會,最終結果則是其低社會地位的再生產:
對于那些認同城市文化并嘗試去適應的農村大學生來說,要習得這種文化并非易事。這是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大學教育向他們所灌輸?shù)纳蠈由鐣木⑽幕悄吧?。自己階層本身所具有的文化與上層社會的精英文化之間的差距使得農村大學生對適應主流文化有著比城市人更大的難度。在這種情況下,適應失敗的學生由于符號暴力的隱蔽性會歸因于自身,而不是提出抗爭;而適應成功的學生則完全融入城市文化之中,從而再度強化了城市文化作為一種“值得追求的好文化”的形象,為他們自身將來的發(fā)展,或其他農村學生的適應努力設置了更大的障礙。
而對于那些只固守于自己的世界,不主動融入大學文化的農村大學生來說,固守是一種“怡然自樂”、“暫時的逃避”或“命運的抗爭”,但這實際上會使得他們更加難以獲得進入主流社會的機會。這正如威利斯(Willis)對工人階級集中的學校文化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樣,這些工人階級男孩對中產階級主導的學校文化的抵制,對自我階級文化的認同與堅持,恰恰導致了他們低社會地位和邊緣群體身份的再生產(余秀蘭,2010)。這大概就是布迪厄所說的被支配階級所處的二律背反關系:
…… 被支配者很少能擺脫支配的二律背反或對立關系。比如說,像威利斯(Willis)分析的英國工人階級“小年”那樣,通過嬉戲胡鬧、逃學曠課直至犯罪來反對學校制度,就是將自己排斥在學校大門之外,就是不斷把自己固定在被支配的狀況上。反過來,通過承認學校文化去接受同化,也會被這個制度所籠絡。被支配者常常是注定陷入這種困境的,也就是注定要在這兩條路中做出選擇(布迪厄,1998:115-116)。
[1]布迪厄,華康德著..李猛,李康譯.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M].北京:中央編譯局出版社,1998.
[2]布迪厄、帕斯隆.邢克超譯.繼承人——大學生與文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3]布迪厄、帕斯隆.邢克超譯.再生產——一種教育系統(tǒng)理論的要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4]扈海鵬.分層視野中的社會化分析——關于農村大學生生活方式轉型的一種描述[J].青年研究,2006,(11).
[5]劉欣.階級慣習與品味:布迪厄的階級理論[J].社會學研究,2003,(6).
[6]錢民輝.教育社會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7]余秀蘭.從被動融入到主動整合:農村籍大學生的城市適應[J].高等教育研究,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