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東
(四川大學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落下閎是漢代天文學家,茲擬探其族屬之源,并兼論渾天說、渾儀所起源的族屬,以就教于專家。
(一)落下閎的郡望與姓氏。落下閎,史乘又作洛下閎。他的族屬雖在最早記載他的《史記》中無明文,然可藉其郡望與姓氏以探之。其郡望, 《史記·歷書》云“巴落下閎運算轉(zhuǎn)歷”,①《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冊,第1260頁?!稘h書·律歷志上》云“選治歷鄧平……及與民間治歷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閎與焉”。②《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冊,第975頁。二書所載落下閎的郡望為“巴”或“巴郡”,早期地志亦可證之,如晉常璩《華陽國志》即載落下閎于《巴志》:“其德操、仁義、文學、政干,若洛下閎、……楊文義等,……不勝次載也?!蓖瑫匠h尘帯兑媪簩幦菹葷h以來士女目錄》言其郡望則更具體:“聘士,洛下閎,字長公。(閬中人也。)”閬中縣是巴王故都,東漢末巴郡分郡后,為巴西郡治。③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8頁、第678頁、第46頁?!段倪x·班固〈漢書公孫弘傳贊〉》李善注引陳壽《益部耆舊傳》:“閎字長公,巴郡閬中人也?!雹苁捊y(tǒng)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86頁下欄。按,《益部耆舊傳》的作者,《三國志·蜀志·李譔傳》記為“漢中陳術(shù),字申伯”者 (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冊,第1027頁),而《華陽國志·后賢志》云陳申伯所撰為《巴蜀耆舊傳》,陳“壽以為不足經(jīng)遠,乃并巴漢撰為《益部耆舊傳》十篇”。茲從常璩之說。與常璩所言亦同。又《宋史·禮志八》載大觀三年,定祀文宣王時以“自昔著名算數(shù)者畫像兩廡,……隨所封以定其服?!狻湎麻b閬中男”,⑤《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冊,第2552頁。是見歷代史乘均以巴郡閬中為落下閎的郡望。而落下閎的姓氏,則古今有四說?;蛞浴奥湎隆睘槠潆[處之名,如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引《益部耆舊傳》云: “閎字長公,明曉天文,隱于落下?!雹蕖妒酚洝?,第4冊,第1261頁。《文選》李善注引此傳作“隱于落亭”。清徐文靖《管城碩記》即據(jù)以言落下非姓氏:“落下蓋巴郡之地名也。小顏以為姓落下,非?!墩滞ā分^‘姓落名下閎’,亦非?!雹咝煳木?《管城碩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47頁。然此說于理難通,蓋以隱處為稱者,多屬終老蓬蒿或仙化之傳說中人,如河上公等即其例。⑧見題為三國吳“太極左仙公葛玄造”《老子道德經(jīng)序訣》(《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14-315頁)。葛洪:《神仙傳》卷八《河上公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6-47頁。而落下閎不屬此類,他在漢武帝時立功于朝,顯名于世,且司馬遷與他是同僚,故《史記》自無不書其姓,唯記其隱處之理。前人既昧此理,遂有謂落下閎姓黃或姚者。如明曹學佺《蜀中廣記》云:“桓子《新論》云:‘揚子云好天文,問洛下黃閎以渾天之說。閎曰:“我少作其事,不曉達其意。到今年七十,始知其理?!薄粍t洛下,其隱處;黃,其姓也?!雹傥臏Y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92冊,第534頁上欄。清孫星衍據(jù)桓譚《新論》與《益部耆舊傳》,云“落下閎乃姓黃,而隱于落下耳”。②阮元:《疇人傳·落下閎》引,《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16冊,第76頁。清張澍《蜀典》亦據(jù)二書而云“君山所言黃閎即《漢書》所云撰《太初歷》之洛下閎也。是洛下閎姓黃也?!锹湎拢涂ぶ孛病薄"邸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735冊,第153頁上欄。今人齊治平先生注晉王嘉《拾遺記》,亦云“閎實姓黃,見桓譚《新論》”。④王嘉:《拾遺記》卷八,齊治平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96頁注[六]。任乃強先生注《華陽國志》,則釋落下閎在《新論》中所以“又稱黃閎者,似由閎造歷成后,辭侍中歸,緣漢習為姓曰黃,蓋取黃鐘正歷之義。子孫遂為黃姓。 《巴志》,閬中大姓有三狐五馬蒲趙任黃嚴是也”。⑤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683頁。古今持黃姓說者俱本于桓譚《新論》?;缸T嘗“數(shù)從劉歆、楊雄辯析疑異”,⑥《后漢書·桓譚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冊,第955頁。據(jù)桓譚所言,落下閎與揚雄、桓譚即同為西漢末人。桓譚既與落下閎并世同時,則其所言落下閎姓黃,似無疑義。然《北堂書鈔》所引《新論》作“楊子云好天文,問之于黃門作渾天老工,閎曰”⑦虞世南:《北堂書鈔》,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517頁上欄。云云,此“閎”字乃后人妄補,嚴可均輯《新論》時,言其所據(jù)為“《北堂書鈔》未改本”,此本即無“閎”字。⑧嚴可均輯:《全后漢文》卷一五,《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冊,第548頁下欄。《太平御覽》所引《新論》同于《北堂書鈔》未改本,亦無此字。⑨李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冊,第12頁上欄。按,呂子方已考落下閎與黃門老工非一人,然未揭《北堂書鈔》未改本的版本依據(jù) (呂子方:《落下閎并非黃門老工考》,《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論文集》上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9-272頁),魯子健則揭之 (魯子健:《落下閎與黃門老工考》,《歷史研究》1980年第5期)。是則曹學佺等所憑《新論》屬已被改補而不足據(jù)者,所謂黃閎當緣“黃門”致訛。持姚姓說者見元陳師凱《〈書〉蔡氏傳旁通》卷一中《舜典》注:“一云洛下閎姓姚氏,字長公,隱于洛下,巴人也?!雹馕臏Y閣《四庫全書》,第62冊,第234頁下欄。其說未詳所據(jù),意者由誤讀《史記索隱》所致歟?中華書局校點本《史記》的標點為“姚氏案:《益部耆舊傳》云”,?《史記》,第4冊,第1261頁。此姚氏當指陳吏部尚書姚察,《索隱》多有引“姚氏”或“姚察”之說者?!端鍟そ?jīng)籍志二》著錄姚察有《漢書訓纂》、《漢書集解》、《定漢書疑》。?《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4冊,第954頁。蓋因姚察于此三書中注落下閎而引《益部耆舊傳》,故為司馬貞所采。持姚氏說者或讀《索隱》而理解為“姚氏。案:《益部耆舊傳》云”,誤以“姚氏”為司馬貞所注落下閎之姓,以姚察之“案”為司馬貞之案,故其說亦弗足據(jù)。第四為落下姓說,《漢書·律歷志上》顏師古注:“姓落下名閎。”?《漢書》,第4冊,第977頁。清阮元《疇人傳·落下閎》疑孫星衍的黃姓說,而云“《史記》稱‘巴落下閎’,《漢書》稱‘巴郡落下閎’,并不云姓黃。據(jù)《風俗通》則云姓有落下,漢有落下閎。今從《史記》、《漢書》作落下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16冊,第76頁上欄。實亦主落下姓說。在氏姓書中“落下”或省作“落”、“洛”。古今四說中,前三說既俱不足信,則唯落下姓說為得其情。
(二)落下閎的姓氏所從出的族屬。落下之姓甚稀見,且在與姓氏相關(guān)的早期文獻,如以記華夏民族姓氏為主的《世本·氏姓篇》、《潛夫論·志氏姓》中,并不見落下或洛下、落或洛的姓氏;?《世本八種》中唯清秦嘉謨輯補本有洛、落氏(《世本八種》秦嘉謨輯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10頁),然此乃秦嘉謨據(jù)《世本》體例,搜采古說而補撰者,并非《世本》本文。而落下閎的郡望又是巴郡,故合其郡望與姓氏以推,落下閎或非華夏之民而為巴人。陳師凱所引落下閎“巴人也”之說,或即言其族屬。任乃強先生說“落下閎,賨民之最先進化,能用漢文研究天算歷法者”。?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683頁。賨民為巴人中板楯蠻一支的異稱,?潘光旦謂板楯蠻乃巴人之一派 (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中國民族問題研究集刊》第4輯,北京:中央民族學院研究部,1955年,第22-23頁)。蒙默言先秦巴地至少有廩君、宗姬、賨人板楯、枳等四巴國 (蒙默:《試論古代巴、蜀民族及其與西南民族的關(guān)系》,《南方民族史論集》,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0-42頁),亦以板楯蠻屬巴人。是任先生亦以落下閎為巴人。言落下閎為巴人,于理固可通,然若考其得姓的緣由,則知其族屬又別有所出。關(guān)于落下閎之得姓,任先生謂“閬中無落下地名”,“‘落下’,為其族支系名稱之譯字,故作落、洛不一”。①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683頁。其說猶未達一間?!讹L俗通義》佚文云:“落氏,皋落氏,翟國也,此赤翟別種,以國為姓,見《左傳》,漢有落下閎,巴郡人,撰《太初歷》?!庇衷?“落下氏,漢有落下閎。”②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下冊,第555頁。赤翟即赤狄。 《元和姓纂》 “落”與“洛”條、《通志·氏族略二》“落氏”條、《名賢氏族言行類稿》“落”與“洛”條,③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90冊,第752頁上欄;鄭樵:《通志》,杭州:浙江古籍書店,2000年,第1冊,第454頁中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3冊,第740頁上欄。皆本《風俗通義》為說。巴郡落下閎既出于赤狄支系皋落氏,則赤狄似有徙于巴地者,或者說巴人的一源蓋與赤狄嘗有交融。此推論之說藉其他文獻亦可征之。
“狄”用為種族之名,傳世文獻中見于《春秋》等,然其字又見于廩辛、康丁時期的第三期甲骨文,作貞人名。④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95頁;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下冊,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1102頁。金文中狄字除通“逖”而作動詞⑤如春秋早期銅器《曾伯漆簠》有“克狄淮尸 (夷)”(《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冊,第257頁第4631號,第258頁第4632號),此狄通逖,遠也。按,“漆”字諸家之隸定有異,容庚《金文編》有作“”(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85頁);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為“”(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2頁);茲從張亞初所隸定,見其《殷周金文集成引得》附《釋文》,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99頁。外,亦作人名,如山東出土《曹伯狄簋》中的“曹伯狄”,陳邦懷先生考其為《春秋·莊公二十四年》“戎侵曹,曹羈出奔陳,赤歸于曹”的曹伯赤,即曹僖公,赤為假字,狄是本字;⑥陳邦懷:《曹伯狄簋考釋》,《文物》1980年第5期。而據(jù)孔穎達疏所引“賈逵以為羈是曹君,赤是戎之外孫,故戎侵曹,逐羈而立赤”,⑦《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下冊,第1779頁中欄。則其名是以其族屬而命的。戰(zhàn)國《六年鄭令韓熙戈》銘有“冶狄”之名,⑧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卷一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下冊,第2019頁;又參黃茂琳:《新鄭出土戰(zhàn)國兵器中的一些問題》,《考古》1973年第6期。咸陽出土《安邑下官鐘》刻有“冶吏狄”之名,⑨咸陽市博物館:《陜西咸陽塔兒坡出土的銅器》,《文物》1975年第6期;又參徐中舒主編:《殷周金文集錄》,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30頁。此二人與甲骨文中名“狄”的貞人,蓋同于曹伯狄,皆以其族屬而命名。關(guān)于狄人,據(jù)王國維《鬼方昆夷狁考》,殷周之世有外族鬼方,隨時地之殊,以音轉(zhuǎn)與自稱及他稱之異,而有昆夷、狁、葷粥、熏育、犬戎等名;其族自甘肅千水、六盤山,環(huán)宗周之西而包其東北,迤邐及于太行、常山之間;《春秋》之狄即其后裔。⑩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冊,第583-606頁。狄又分赤、白狄,如《史記正義》引《風俗通義》佚文:“《春秋傳》曰:狄,本山戎之別種也,其后分居,號曰赤翟、白翟?!?《史記·晉世家》“重耳遂奔翟”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5冊,第2398頁。按,中華書局點校本此句無《正義》之注。二狄之分,《左傳·宣公十五年》經(jīng)疏以為“蓋其俗尚赤衣、白衣也”。?《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886頁下欄。徐中舒先生以《魏略》所言青氐、白氐乃“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注引,第3冊,第858頁。類推二狄亦以服色分;?徐中舒:《巴蜀文化續(xù)論》,《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北京:中華書局,下冊,1998年,第1103-1104頁。而暗合于孔穎達之說。陳槃先生則廣其例以證成孔說。?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中冊,第981-982頁。王國維以為“白狄僻在西方,不與中國通”,?王國維:《鬼方昆夷狁考》,《觀堂集林》第2冊,第606頁。而赤狄于時已東徙,則赤、白狄是由居地而分。蒙文通先生以狄患始見于《春秋·莊公三十二年》,僖公三十二年狄有亂,翌年白狄之名遂見于《春秋》,故言赤、白狄是以其內(nèi)亂而分;且據(jù)《潛夫論·志氏姓》所載“隗姓赤狄,姮姓白狄”,?王符:《潛夫論》,清汪繼培箋,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90頁。以為二狄的種族亦異。?蒙文通:《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古族甄微》,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110、128、135頁。三說堪互補,均可從。
春秋自魯莊公、閔公之世始,赤狄東侵,邢、衛(wèi)、周、鄭、齊、魯、宋等均被其禍,至宣公、成公之世而為晉所滅。晉滅赤狄事,見《春秋·宣公十五年》:“六月癸卯,晉師滅赤狄潞氏。” 《春秋·宣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左傳·成公三年》:“晉郤克、衛(wèi)孫良夫伐廧咎如,討赤狄之余焉。廧咎如潰?!?《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886頁下欄、1888頁中欄、1900頁下欄。赤狄的此四支系滅于晉景公之世。晉滅赤狄事,或有說為晉滅巴者,如宋羅泌《路史·后紀十》云: “楚文滅息,晉文滅巴,魯滅項?!?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冊,第169頁上欄。此“晉文滅巴”之說,可疑處有二。其一,史載晉文公有尊王攘狄之功,《史記·匈奴列傳》:“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yè),乃興師伐逐戎翟,誅子帶,迎內(nèi)周襄王,居于雒邑?!瓡x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間,號曰赤翟、白翟?!雹佟妒酚洝?,第9冊,第2882-2883頁。其事詳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之弟太叔王子帶“以狄?guī)煿ネ酢?,“王出適鄭”。太叔以襄王所廢狄后“隗氏居于溫”。翌年三月晉文公“次于陽樊,右?guī)焽鷾?,左師逆王”,四月“王入于王城”,晉文公“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②《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818頁中欄、第1820頁下欄??梢姇x文公滅的是依于狄的太叔及其所據(jù)的溫,滅狄的并非晉文公。 《路史》以晉文公替晉景公,殆由臨文修辭,舉其名績燦然者的緣故。其二,據(jù)《左傳》,和巴有關(guān)涉的有楚、秦、庸等,晉實無與,而《路史》言“晉文滅巴”,則見羅泌是視赤狄為巴的。此于《路史·后紀一》亦可證:“巴滅,巴子五季流于黔而君之,生黑穴四姓,赤狄巴氏服四姓,為廩君,有巴氏務(wù)相氏?!雹畚臏Y閣《四庫全書》,第383冊,第78頁下欄。其說有源自唐梁載言《十道志》者:“故老云:楚子滅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雹芾顣P:《太平御覽》,第1冊,第835頁下欄。按,滅巴者乃秦而非楚,《華陽國志·巴志》載周慎王五年秦國張“儀……取巴,執(zhí)王以歸”。又,《十道志》作者為梁載言,見《舊唐書·劉憲傳附梁載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冊,第5017頁)、《新唐書·藝文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冊,第1506頁)。羅泌的巴氏服黑穴所生四姓之說,則本于《世本》、《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后者云:“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于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wù)相乃獨中之?!至罡鞒送链?,約能浮者,當以為君?!▌?wù)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瓘[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唐李賢注云:“此已上并見《代本》也。”⑤《后漢書》,第10冊,第2840-2841頁?!洞尽芳础妒辣尽?,其所載為巴人族群融合之事。巴氏生赤穴,然羅泌言“赤狄巴氏”,而與其“晉文滅巴”說先后相貫,故“赤狄”非“赤穴”的誤書,當為羅泌別有所本之說。其史源雖未詳而致人起疑,然證以史事,其說殆無誣。
殷墟武丁時期甲骨文中,有被釋讀為“巴方”者,⑥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考釋》,北平:輔仁大學,1939年,第47頁、第53-54頁;于省吾:《從甲骨文看商代社會性質(zhì)》,《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7年第2、3期合刊;張秉權(quán):《小屯·殷虛文字·丙編》上輯(一)之圖版貳肆 (A3322B3324C無字碎甲)、圖版貳伍 (A2248B7774)所隸定字及其考釋,見其圖版第25、26頁,考釋第52、53頁 (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57年);王宇信、張永山、楊升南:《試論殷墟五號墓的“婦好”》,《考古學報》1977年第2期;嚴一萍:《婦好列傳》,《殷商史記》,臺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下冊,第1642-2643頁。按,相關(guān)拓片見《甲骨文合集》第三冊第93片反、6478片正、6479片正、6480片、6481片等 (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今治巴蜀史者多從有巴方之說,如董其祥(《巴史新考》,重慶:重慶出版社,1983年,第1-3頁)、蒙默(《試論古代巴、蜀民族及其與西南民族的關(guān)系》,《南方民族史論集》,第39頁)、李紹明(《巴人與土家族關(guān)系問題》,《巴蜀民族史論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1頁)、楊銘(《巴子五姓晉南結(jié)盟考》,《民族研究》1997年第5期;《巴人源出東夷考》,《歷史研究》1999年第6期)。然亦有學者不認為甲骨文中有巴方,如《殷契粹編》第1230片 (即《甲骨文合集》第6479片正)中被識為巴方者,郭沫若識為兒方,以為“兒即《說文》所說古文奇字人。兒方當即夷方”(北京:科學出版社,1965年,第660頁);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269-312頁)以及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1-108頁)所論殷商方國中亦無巴方;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編《甲骨文編》、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等均未收“巴”字。前揭楊銘的二文均指出,這大概是因為在這些學者看來,“文獻所載的巴國是在漢水流域或今重慶地區(qū)”,中原之師屢次遠征西南的巴方“是不可思議的”,故不以為甲骨文中有巴方。楊說是。沚方首領(lǐng)有名“沚聝”者,嘗數(shù)伐巴方。⑦“沚聝”之“聝”,從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下冊第1291頁所識。張秉權(quán)先生識作“戛”,參《小屯·殷虛文字·丙編》上輯 (一)之圖版貳伍 (A2248B7774)所隸定字及其考釋,見其圖版第26頁,考釋第53頁。其人為沚方之首領(lǐng),從姚孝遂、肖丁先生之說,見《小屯南地甲骨考釋》,第97、109頁。陳夢家先生考沚方在晉南⑧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297頁。。楊銘先生考巴方亦在晉南,其疆域環(huán)今晉城北巴公鎮(zhèn),東北及太行山口,西南達陽城。廩君所出鄂西武落鐘離山的武落,本為晉南的巫落,鐘離山是晉南永濟的歷山;廩君浮土船從夷水至鹽陽,其夷水在晉南運城至永濟之間,鹽陽在今晉南姚暹渠以南;鄂西之武落鐘離山、夷水、鹽陽等,都是商周至春秋戰(zhàn)國之際,其族轉(zhuǎn)徙豫、鄂、渝等地,而自晉南僑置的。⑨楊銘:《巴子五姓晉南結(jié)盟考》、《巴人源出東夷考》。楊先生之說甚是。然則綜其說,可推見巴人的一源或嘗居于晉,其大部南徙后,其余種尚有留居于晉者,春秋時融于狄而為赤狄的支系,晉滅赤狄,此余種復(fù)步武其族此前南徙之跡,遷于鄂、渝等地。據(jù)此可見羅泌以“晉文滅巴”言滅赤狄的“赤狄巴氏”之說,不為無因,當有所本。其說亦可助楊先生之論。又,巴人之南徙非始于商周,夏朝或已有巴人遷于鄂渝之巴地者,如《竹書紀年》:“帝啟……八年,帝使孟涂如巴蒞訟。”⑩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卷上,《王國維遺書》第12冊,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第8頁?!渡胶=?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夏后啟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人請訟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執(zhí)之,是請生。居山上;在丹山西。丹山在丹陽南,丹陽居屬也?!雹僭?《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7頁。按,《水經(jīng)·江水注二》引此經(jīng)止于“在丹山西”,且引“郭景純云:丹山在丹陽,屬巴”(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下冊,第2832頁),故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卷一○言經(jīng)文末“十一字乃郭注之文,酈氏節(jié)引之,寫書者誤作經(jīng)文耳?!訉佟帧蛯佟种灐?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第4頁b),郝說是。丹陽、丹山之地望,雖古有異說,然以秭歸說為當②丹山或丹陽之地望,郭璞云“今建平郡丹陽城秭歸縣東七里,即孟涂所居也”,然郝懿行案云“《晉書·地理志》建平郡有秭歸,無丹陽。其丹陽屬丹陽郡也”(《山海經(jīng)箋疏》卷一○,第4頁b),郝說未必是。因《史記·楚世家》載周成王“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正義》:“《括地志》云:‘歸州巴東縣東南四里歸故城,楚子熊繹之始國也。又熊繹墓在歸州秭歸縣。《輿地志》云秭歸縣東有丹陽城,周回八里,熊繹始封也?!薄端?jīng)·江水注二》注“又東過秭歸縣之南”句云“江水又東逕一城北,……北對丹陽城,……楚子熊繹始封丹陽之所都也”(《水經(jīng)注疏》,下冊,第2837-2838頁),可見秭歸縣實有丹陽城。至于《史記集解》引徐廣說丹陽“在南郡枝江縣”,《史記正義》引“潁容《傳例》云‘楚居丹陽,今枝江縣故城是也’”,《后漢書志·郡國志四》云南郡“枝江……有丹陽聚”,則是楚“文王熊貲立,始都郢”(《史記·楚世家》)后,遷秭歸的丹陽而于枝江僑置者。司馬彪、郭璞所處的晉世,枝江、秭歸的丹陽,已非縣級治所,宜乎《晉書·地理志》建平郡下無丹陽縣。又《漢書·地理志上》“丹揚郡”下云“丹陽,楚之先熊繹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似亦可佐郝懿行之疑,然酈道元辯云:“《(漢書)地理志》以為吳之丹陽,論者云:尋吳楚悠隔,繿縷荊山,無容遠在吳境,是為非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其間,蓋為征矣?!?《水經(jīng)注疏》,下冊,第2838頁)酈說是,班固顯系誤記。吳之丹陽,原作丹楊,《晉書·地理志下》云“丹楊,丹楊山多赤柳,在西也”?!短藉居钣洝吩啤暗り柨h,本漢曲阿縣地,……王莽又改曲阿為風美縣,梁改為蘭陵縣,……天寶元年復(fù)為丹楊縣,以邑界楊樹生丹以為名,故今字從木為稱”(樂史:《宋本太平寰宇記》,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92-93頁)。是則吳之丹楊乃得名于楊柳之色赤,與楚之丹陽用字本異,固不容淆之。另,《水經(jīng)·江水注二》云巴人所居“丹山西即巫山者也”(《水經(jīng)注疏》,下冊,第2832-2833頁),《路史·后紀十四》注“孟涂敬職而能禮于神,爰封于丹”句云“今建平郡有丹陽城,在秭歸縣之東七里。丹山之西即孟涂之所理也。丹山乃今巫山”,光緒《巫山縣志·壇廟志》云“孟涂祠,在縣南巫山下”(《中國地方志集成》,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52冊,第375頁),皆可證夏啟時孟涂聽訟巴人之丹山或丹陽在楚地秭歸,而與吳地丹楊各不相謀。。秭歸屬巴地,而在夏代其地有巴之名,此當因夏代巴人已徙居其地的緣故,則見巴人的南徙歷時很長。
“落下”之姓既出赤狄支系皋落氏,則皋落氏殆即留居晉地之巴人而融于赤狄者,或者說皋落氏蓋晉滅赤狄后,遷徙巴地而融于巴人者。皋落氏見《左傳·閔公二年》:“晉侯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倍蓬A(yù)注:“赤狄別種也,皋落,其氏族。”③《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788頁中欄。又見《國語·晉語一》載同年晉獻“公使大子伐東山,里克諫曰:‘臣聞皋落氏將戰(zhàn),君其釋申生也!’公曰:‘行也?!麘?zhàn),敗狄于稷桑而反”。④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67-270頁。皋落或省作洛,如其族所居在今晉南的垣曲、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冊,第268頁。壺關(guān)縣⑥司馬彪《后漢書志·郡國志五》“壺關(guān)有黎亭,故黎國”句,梁劉昭注:“《上黨記》曰:‘東山在城東南,晉申生所伐,今名平睪’”(《后漢書》,第12冊,第3522頁)?!妒酚洝x世家》張守節(jié)《正義》云:“《上黨記》:皋落氏,在潞州壺岡 (東按,關(guān)之訛)縣城東南山中百五十里。今名平皋?!?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第5冊,第2392頁。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無《正義》此條)按,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考皋落的地望古有垣曲、壺關(guān)、昔陽、武鄉(xiāng)、離石等五縣之說,疑因其族部繁多或流移無定所致 (下冊,第1002-1004頁)。一帶,而《國語·鄭語》載周大史史伯云:“當成周者,……北有衛(wèi)、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韋昭注: “狄,北狄也?!?、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毙煸a注:“洛,即伊雒之戎,今河南故洛城西南有戎城?!雹咝煸a:《國語集解》,第461頁。徐注與史伯所言洛位成周洛陽之北相違,而皋落氏所居垣曲、壺關(guān)一帶適在成周以北,故位成周之北的赤狄之洛,蓋即赤狄皋落氏。史伯所言洛殆皋落之省。洛或落作為皋落氏居地的省稱,又可后綴“下”字而作“洛下”或“落下”,此如文獻中習見的許昌之作“許下”、洛陽之作“洛下”、鄴都之作“鄴下”等。故“落下閎”或“洛下閎”的“落下”、“洛下”,與其先世所居地名有關(guān),前揭應(yīng)劭《風俗通義》渾言姓氏而說落下閎是“以國為姓”,若析言之,落下當屬顧炎武《日知錄》“以國為氏”條所云“出奔他國”或“亡國之遺胤”“以國為氏”的性質(zhì)。⑧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下冊,第1292頁。“落下”、 “洛下”實為其氏,而其姓則如前揭《潛夫論》、《國語》韋注所云,為隗姓;或如杜預(yù)《春秋釋例·世族譜》所云“赤狄子,姬姓”。⑨《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108冊,第136頁。赤狄皋落氏蓋因魯閔公二年之敗而遷徙,其后終至巴地;落下閎即其苗裔?!锻ㄖ尽な献迓远吩?“洛氏:即落氏,落下閎,亦去草。《后魏書》宦者洛齊,又有洛子淵為虎賁?!蓖瑫妒献迓匀吩?“落下氏:漢武帝時落下閎……,《神仙傳》有落下公?!雹忄嶉?《通志》,第1冊,第454頁中欄、第459頁中欄。洛齊、洛子淵、落下公蓋與落下閎同,皆為赤狄支系皋落氏的遺裔。
(一)渾天說、渾儀非華夏之族的舊學古器。天文儀器渾天儀象的營造,揚雄《法言·重黎》說與落下閎有關(guān):“或問渾天。曰:落下閎營之?!雹偻魳s寶:《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下冊,第320頁。所言當為渾儀在漢代的營造之始。渾儀所本理論為渾天說,落下閎既始造漢代渾儀,他與渾天說又是何關(guān)系呢?有學者或以落下閎之前的傳世文獻中無渾天說的直接證據(jù),而認為渾天說由落下閎首創(chuàng);②錢寶琮云“落下閎……于漢武帝元封七年 (公元前104年)應(yīng)召到長安,……中國天文學史上比較進步的渾天說可能就在這個時候被他提出來了”(《蓋天說源流考》,《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選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397頁)。呂子方謂“落下閎是我國在實際上奠定渾天學說基礎(chǔ)的第一個人”(《道家的樸素唯物主義觀點與渾天說》,《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論文集》上冊,第211頁)。周桂鈿云“渾天說肇端于漢武帝時的落下閎”(《渾天說探源》,《學習與思考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1年第2期)。陳遵媯據(jù)周桂鈿的考證,而言“渾天說是西漢武帝時落下閎所創(chuàng)設(shè)”,“在漢武帝之前的各種古籍中,尚未發(fā)現(xiàn)渾天說思想”(《中國天文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下冊,第1317頁及其注①)。查有梁說“‘渾天說’的開創(chuàng)者是落下閎”(《落下閎的貢獻對張衡的影響》,《廣西民族大學學報 (自然科學版)》2007年第3期)。亦有學者以傳世與出土文獻為間接證據(jù),推論落下閎之前已有渾天說。持后說者中雖或有所據(jù)非理之失,③如陳文濤《先秦自然學概論》(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0年,第38-40頁),鄭文光、席澤宗《中國歷史上的宇宙理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7-68頁),鄭文光《試論渾天說》(《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1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78年,第126-127頁),陳久金《渾天說的發(fā)展歷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上海: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1978年,第59-60頁),崔振華、陳丹《世界天文學史》(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7頁)等,或以《慎子》明慎懋賞本的“天形如彈丸,……其勢斜倚”,或以《莊子·天下》惠施所云“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和“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或兼以二者,推論渾天說思想起源于戰(zhàn)國。然周桂鈿《渾天說探源》、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下冊,第1317頁注①),以《慎子》慎懋賞本真?zhèn)蔚目加?、惠施之言的思想實質(zhì)的辨析,證其均不足為據(jù)。周、陳之說是。然亦有理據(jù)確然可信者,如說《甘石星經(jīng)》、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五星占》等有恒星赤道坐標及五星行度的精確度數(shù),尤其前者精確到“度”以下的“太”(3/4度)、“半”(1/2度)、“少”(1/4度)、“強”(1/8度)、“弱”(少于1/8度)等小數(shù),且有緯向的去極度;如此精確的度數(shù)和去極度,唯渾儀方可測出,而式盤、髀表等唯能測赤道經(jīng)度,故落下閎之前當已有渾儀及其所本渾天說。④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天學》,北京:科學出版社,1975年,第105、222-223、428頁;徐振韜:《從帛書〈五星占〉看“先秦渾儀”的創(chuàng)制》,《考古》1976年第2期;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中國天文學史》,北京: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84-186頁;陳久金:《渾天說的發(fā)展歷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59頁;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下冊,第1256-1258頁。按,陳著有持說矛盾處。第1256頁注①言此處所據(jù)為崔振華的研究結(jié)論,而如上文注釋所揭,據(jù)周桂鈿的考證,又持渾天說由落下閎創(chuàng)設(shè)之說。此說有力而可從。渾天說、渾儀既為先秦的舊學、古器,那么二者是否即起源于華夏之族?《隋書·天文志上》載:“晉侍中劉智云:顓頊造渾儀。”又引“《春秋文耀鉤》云:‘唐堯即位,羲、和立渾儀?!雹荨端鍟罚?冊,第520、516頁。渾儀既托始于華夏的傳說人物,則渾儀、渾天說自然起源于華夏之族。然若覈以戰(zhàn)國測星、西漢改歷的史實,則此古說難以成立。⑥按,此古說之外,亦有渾天說起源于華夏之族的今說,如呂子方雖云渾天說奠定于落下閎,而在理論淵源上,“認為渾天學說應(yīng)起源于《老子》”道家,“渾天說完全是老莊南方學派的東西”(《道家的樸素唯物主義觀點與渾天說》,《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論文集》上冊,第211-213頁)。其捃摭雖富而未免穿穴。以愚之寡陋聞見所及,除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四川大學學報》1959年第5期)外,似未見有從其說者。故本文的正文不專論之。
試先言戰(zhàn)國的測星。甘德、石申夫⑦石申夫或作石申,錢寶琮云前者是,考證認為“其作石申而奪去‘夫’字者,起于《史記·天官書》之句讀”之誤(《甘石星經(jīng)源流考》,《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選集》,第281頁)。茲從其說。在戰(zhàn)國以星宿觀測占驗而著名,甘德撰《天文星占》,石申夫撰《天文》,⑧《史記·天官書》張守節(jié)《正義》引梁阮孝緒《七錄》,第4冊,第1344頁。均佚。所謂《甘石星經(jīng)》乃二書的合稱。據(jù)古籍所引,甘德書未見有去極度,而石申夫書有之,如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jīng)》載“石氏曰:角二星,十二度,度距左角先,去極九十一度”,又載“石氏曰:南斗六星,二十六度四分度之一。甘氏同?!ケ睒O百一十六度”。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07冊,第602、606頁。按,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言甘氏書未見以度數(shù)表示星的位置 (上冊,第292頁),而《開元占經(jīng)》言石氏的南斗六星“二十六度四分度之一”的度數(shù)與“甘氏同”,知甘氏亦用度數(shù),唯未用去極度耳。陳說不確。石氏書的恒星度數(shù)雖有后世附益改竄者,⑩錢寶琮:《甘石星經(jīng)源流考》,《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選集》,第271-286頁。然日本上田穰據(jù)其去極度數(shù)推算,以為約120個恒星的觀測時代可分二群,一群為公元200年,而“約九十個恒星之位置,係西元前三百年乃至三百五六十年間所測定者也”。?上田穰的研究見其刊于《東洋文庫論叢》第12期 (1930年)的《石氏星經(jīng)の研究》,因無緣寓目,茲據(jù)新城新藏和藪內(nèi)清的介紹,見新城新藏《中國上古天文》(沈璿譯,上海:中華學藝社,1936年,第68頁)、藪內(nèi)清《中國の天文歷法》(東京:平凡社,1969年,第50頁)。新城新藏據(jù)去極度數(shù),以歲差原理亦“逆行推定其觀測此等星之年代,則知其約當西元前三百年”;又據(jù)《漢書·天文志》載石、甘、 《太初歷》所測歲星位置之異,而推定甘石的觀測時代“相當于約西元前三百六十年”。①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沈璿譯,上海:中華學藝社,1933年,第19-20頁。能田忠亮持說同。②能田忠亮的研究見其刊于《東方學報》第1期 (1931年)的《甘石星經(jīng)考》,因無緣寓目,茲據(jù)徐振韜《從帛書〈五星占〉看“先秦渾儀”的創(chuàng)制》的注14。又按,甘、石的測星年代,藪內(nèi)清不從上田穰、新城新藏的公元前4世紀的戰(zhàn)國說,而主公元前70年左右說(《中國の天文歷法》第50-53頁)。雖有此異說,然我國專家據(jù)更多方面的研究考量,而多從戰(zhàn)國說,如見朱文鑫《天文學小史》(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19頁),上揭徐振韜文,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290-291、1257頁),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編著《中國天文學史》(第50頁)等。故茲采戰(zhàn)國說。去極度唯渾儀可測,故石申夫用以測去極度者必為渾儀。其渾儀及所本渾天學的來源只能有二可能性:或來自華夏之族,或來自四夷。據(jù)石申夫為魏人③《史記·天官書》,第4冊,第1343頁。,屬華夏之族,則渾天說、渾儀起源于華夏民族的古說自可成立。然就甘德之測星而論,則未必然。甘德雖有齊、魯或楚人的異說,④《史記·天官書》云:“昔之傳天數(shù)者:……在齊,甘公?!薄都狻吩?“徐廣曰:‘或曰甘公名德也,本是魯人。’”《正義》曰:“《七錄》云楚人。”(第4冊,第1343-1344頁)。然亦屬華夏之族。其書未見去極度,原因不外有四可能性。一,其書本有去極度,而為后人所刪。然后人似無唯刪其書而不刪石氏書的理由,故此可能性極微。二,渾天說、渾儀為華夏之學與器,而甘德不知。然此與甘德的學養(yǎng)、名望不符。三,甘德雖知此華夏舊學古器,而不用之。此又與測星的宗旨不合。蓋星歷之學與他學異,此學不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亦不貴必有所祖述憲章之說,而唯以實踐為驗正誤、判高下之準的,如《漢書·律歷志上》所謂“歷本之驗在于天”。⑤《漢書》,第4冊,第978頁。其各派間雖不免有出奴入主、黨同伐異,而為了驗乎天象、合于節(jié)候,各派在觀測上均密益加密、精益求精??蓽y去極度的渾儀無疑視式盤、髀表等為精密;甘德縱是為了迷信的星占而測星,未必即歷法家,然歷象、授時、占驗三者在上古未始有分,故甘德舍精密而用麤觕之器,于理實悖。此二推論可反證渾天說、渾儀為華夏舊學古器的古說難以成立。前三可能性既被排除,則唯第四可能性近得其實,即渾天說、渾儀為四夷之學與器,而甘氏不知。至于魏人石申夫何以能得之于四夷,俟后文說之。
次言西漢的改歷。漢承秦制而用顓頊歷,因其歷的誤差與政治的需要等,武帝時廢顓頊歷而用太初歷。改歷的過程,據(jù)《漢書·律歷志上》,其始是詔大中大夫公孫卿、壺遂、太史令司馬遷與大典星射姓等議造《漢歷》,然其測量結(jié)果,射“姓等奏不能為算”。其后乃選治歷鄧平、方士唐都、落下閎等造《太初歷》,唐“都分天部,而閎運算轉(zhuǎn)歷”,鄧平則用“先藉半日”即扣去歷元時刻的半天之法,以救此歷的后天之失。⑥所謂“藉半日”,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編著《中國天文學史》理解為歷元的第一個月夜半合朔后,“把下個月的合朔時刻加上半天,再定為第二個月的朔日”(第76頁注①)。茲從張培瑜《中國古代歷法》之說 (北京:中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257-258頁)。歷成,“宦者淳于陵渠復(fù)覆《太初歷》晦朔弦望,皆最密”,“遂用鄧平歷”。元鳳中,因太史令張壽王反對《太初歷》,昭帝詔“課諸歷疏密,凡十一家”。兩次觀測的結(jié)果是“壽王課疏遠”、“壽王及待詔李信治黃帝《調(diào)歷》,課皆疏闊”,而“《太初歷》第一,即墨徐萬且、長安徐禹治《太初歷》亦第一”。此次改歷,“自漢歷初起,盡元鳳六年,三十六歲,而是非堅定”,可謂一波三折。司馬遷等第一次造歷所用測量法是“定東西,立晷儀,下漏刻,以追二十八宿相距于四方,舉終以定朔晦分至,躔離弦望”,⑦《漢書》,第4冊,第975-978頁。錢寶琮先生認為所測乃二十八宿距星間的赤經(jīng)差,其法是《周髀算經(jīng)》所載髀表測量法的發(fā)展。⑧錢寶琮:《蓋天說源流考》,《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選集》,第392-393頁,具體測量方法見第387-388頁。而據(jù)《隋書·天文志上》 “蓋天之說,即《周髀》是也”,⑨《隋書》,第2冊,第505頁。按,此說本于蔡邕所言,見《晉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278頁。則髀表測量法所本為蓋天說。司馬遷等所用亦或為式盤測量法,其所本同為蓋天說。⑩安徽阜陽1977年發(fā)掘漢初夏侯灶墓,出土有栻盤 (安徽省文物工作隊、阜陽地區(qū)博物館、阜陽縣文化局:《阜陽雙古堆西漢汝陰侯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8期),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編著《中國天文學史》對其使用法有介紹,其法與髀表法類似,唯髀表法施之于地,式盤法行之于盤耳 (第184頁)。二法之原理既同,則式盤法所本亦為蓋天說。又,李志超、華同旭先生說《史記》中涉及天、地觀念的六條材料均可證司馬遷為蓋天家。?李志超、華同旭:《司馬遷與〈太初歷〉》,《中國天文學史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5集,第127-128頁。落下閎等第二次造歷所用測量法,據(jù)《益部耆舊傳》所云“閎字長公,……武帝征待詔太史,于地中轉(zhuǎn)渾天,改《顓頊歷》作《太初歷》”,?《史記索隱》引,《史記》第4冊,第1261頁。可見是渾儀測量法。是則兩次造歷所用分別是髀表 (或式盤)、渾儀,所本各為蓋天、渾天說。
渾、蓋二說中,后者亦為先秦舊學,此從秉持其說的司馬遷的家世可知?!秶Z·楚語下》載楚大夫觀射父言“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其后“堯復(fù)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fù)典之”;“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①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15-516頁。堯所長育的重黎之后,當即《尚書·堯典》所言羲和四子,則司馬氏之祖乃遠古司天地的重、黎與歷象授時的羲、和。司馬遷言其家世即本此,又記其父太史公司馬談?wù)Z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②《史記·太史公自序》,第10冊,第3285、3295頁?!吨芏Y·春官》七史中,司天文的馮相、保章二氏為太史的僚屬,如清孫詒讓云“大史與小史、馮相氏、保章氏為長?!馐?、御史則內(nèi)史之屬官,皆不屬大史也”。③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冊,第1287頁。按,金文所見周室史官實有十數(shù)種(張亞初、劉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33頁),蓋因《周禮》非西周實錄,故有遺漏。太史既為馮相、保章之長,則司馬談之語合于周制而不誣。據(jù)司馬遷所言,可知其所持蓋天說當即“家業(yè)世世相傳”的周室疇人之舊學。④《史記·歷書》謂星歷家為疇人,《集解》引“如淳曰:‘家業(yè)世世相傳為疇。律,年二十三傅之疇官,各從其父學。’”(第4冊,第1259頁)而司馬遷又言其父“太史公學天官于唐都”,⑤《史記·太史公自序》,第10冊,第3288頁。唐都為方士,顏師古引孟康言唐“都分天部”乃“謂分部二十八宿為距度”,⑥《漢書·律歷志上》,第4冊,第977頁。則見唐都分天部之法乃髀表或式盤法,其所秉當為蓋天說。是知朝野所傳俱為蓋天說。
司馬遷等所造歷被罷廢,而唯存其梗概于《史記·歷書》末附《歷術(shù)甲子篇》;《太初歷》則得行用。此足見蓋天說、髀表或式盤視渾天說、渾儀為粗疏。二者既同為先秦的舊學古器,則司馬遷等不用后者的原因不出四種可能性。一,兩者皆是自先秦傳至漢代的華夏舊學古器,司馬遷等疇人唯知前者而不知后者。二,司馬遷等雖知后者,而不用之。此二可能性不足成立,其理同于前文所論,茲不贅。又,渾天說、渾儀的地圓與天體入地之義,不具直觀性,未合于感性經(jīng)驗,而蓋天說反之,致渾天說、渾儀在后世亦屢被疑難 (詳后文)。若司馬遷等果知渾天說、渾儀而不用之,則渾天說、渾儀的非直觀、非感性經(jīng)驗性的特點,殆為司馬遷等舍渾而用蓋的原因之一。三,渾天說雖為先秦華夏舊學,然因遭秦亂而亡,故司馬遷等不知。三國吳王蕃即持此說:“渾天遭周秦之亂,師傳斷絶而喪其文,唯渾儀尚在臺,是以不廢,故其詳可得言,至于纖微委曲,闕而不傳。”⑦《開元占經(jīng)》,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07冊,第176頁。按,王蕃所言“唯渾儀尚在臺”,據(jù)其前“渾天遭周秦之亂”之文,似可理解為先秦華夏故器。然據(jù)前揭揚雄《法言》“或問渾天。曰:落下閎營之”之語,則漢代候臺所存渾儀當為西漢之器。王蕃是三國時人,揚雄為西漢末人,故茲從時代在前者之說,而以之為西漢之物?!端问贰ぬ煳闹疽弧芬嘣?“渾天之學遭秦而滅,洛下閎、耿壽昌晚出,始物色得之?!雹唷端问贰罚?冊,第950頁。其“遭周秦之亂”蓋言遭秦火,然《史記·六國年表》云“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又其《秦始皇本紀》載李斯曰“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 《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蝗フ?,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秦始皇“制曰‘可’”。⑨《史記》,第2冊,第686頁;第1冊,第255頁。秦火只焚可資以譏議時政的先秦故書,而如司馬遷所云“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⑩《文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第578頁下欄。渾天舊文乃言星歷而近乎卜筮者,自當在不焚的“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之列。若其“周秦之亂”泛指兵燹,則渾天舊文因之而佚,然蓋天舊文卻不亡,豈非咄咄怪事?故此可能性亦于理不通。前三可能性既不足成立,則唯第四可能性當屬實情,即渾、蓋二者雖皆是先秦舊學古器,而前者權(quán)輿乎四夷,后者濫觴于華夏,宜乎前者為華夏疇人所不稔知而不施用。
(二)渾天說、渾儀起源于先秦狄、巴之族。渾天說、渾儀既昉乎四夷,則又始于四夷之何族屬耶?據(jù)以下三點,渾天說、渾儀極可能肇始于狄、巴之族。其一,漢代渾儀為落下閎所始營,而落下閎是巴人之源出赤狄者,故其學或受自狄、巴。然《管子·五行》云:“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中冊,第865頁。按,劉師培曰“‘當’與‘尚’同,即主天時之官也”(第866頁)。則南蠻在傳說時代已有星歷之學?!妒酚洝v書》云:“幽、厲之后,周室微,……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史記》,第4冊,第1258-1259頁。是可推知周代四夷有星歷之學,第其學未必盡源出周室之疇人子弟。①依司馬遷的周室疇人或散在四夷之說,可作二推理:一,四夷之天學均源出華夏;二,四夷天學有部分源出華夏。然如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言:“在世界各民族文化發(fā)展的過程里面,天文學總是一個發(fā)達最早的科學?!?上冊,第4頁)又如顧炎武云:“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下冊,第1673頁)天文學亦是上古最普及之學,故當以后一推理為合實情,亦即四夷天學固有受華夏天學影響者,然亦當有源出本族者。四夷非專指狄、巴,故渾天說、渾儀又或起于其他四夷,而落下閎之學受自其裔。對后者,俟下文排除之。其二,若渾天說、渾儀源出狄、巴,則落下閎之學必非得自枕膝獨傳,在其族其地定有星占歷法的學統(tǒng)。若無,則其學必非源出狄、巴。而據(jù)史乘,其族其地確有此學統(tǒng)。如《后漢書·方術(shù)上·任文公傳》云:“任文公,巴郡閬中人也。父文孫,明曉天官風角祕要。文公少修父術(shù),……文公遂以占術(shù)馳名。辟司空掾。平帝即位,稱疾歸家?!雹凇逗鬂h書》,第10冊,第2707頁。范書所本為《華陽國志》等,任乃強先生云:“‘任文’,當是賨語族支舊名譯為漢字,與‘洛下’同,為復(fù)姓。……任文公后裔乃改為單姓曰任,《巴志》閬中大姓有‘任、黃、嚴’是也?!雹廴文藦?《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683頁。是見西漢末閬中有巴人任文孫、任文公父子傳星占之學。又《三國志·蜀志·周群傳》云:“周群字仲直,巴西閬中人也。父舒,……群少受學于舒,專心候業(yè)?!史灿袣夂颍瑹o不見之者,是以所言多中?!鹤?,子巨頗傳其術(shù)。”④《三國志》,第4冊,第1020-1021頁。《華陽國志·劉先主志》亦載周群占術(shù)之神妙。⑤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371頁。王嘉《拾遺記》記其師承的迂誕傳說,且載白猿所化老翁語云,歷數(shù)之學“至大漢時,有洛下閎,頗得其旨”。周“群服其言,更精勤算術(shù)”,“蜀人謂之‘后圣’”。⑥王嘉:《拾遺記》,第195-196頁。任、周二氏,家學不墜,足見閬中巴人固有星占歷法的學統(tǒng)。閬中之外的巴地亦有擅此學者,如《三國志·蜀志·譙周傳》云“譙周字允南,巴西西充國人也,……頗曉天文”。⑦《三國志》,第4冊,第1027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 “太宗太平興國四年正月癸卯”條云“新渾儀成,司天監(jiān)學生巴中張思訓所創(chuàng)也,……以思訓為渾儀丞”,⑧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冊,第444頁。思訓能創(chuàng)渾儀,當與巴地學統(tǒng)不無關(guān)系。巴蜀錯壤,蜀地亦不乏傳習星歷學者,呂子方先生嘗輯得巴蜀歷代天文星占家約三十人,其中蜀地的渾天家有揚雄、唐梁令瓚、南宋黃裳,⑨呂子方:《天數(shù)在蜀》,《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論文集》上冊,第227-268頁。其學亦或與相鄰的巴地學統(tǒng)有關(guān)。巴人、巴地乃至蜀地既有星占歷法的學統(tǒng),則渾天說、渾儀源出狄、巴之說成立所需的必要條件,確然存在。然此必要條件的存在,亦只可增大渾天說、渾儀源出狄巴說的可能性,而未能證其必然性。因中國現(xiàn)代各民族多有或精或粗的天文知識、星占信仰,其族源不乏出于狄巴之外的其他四夷者。倘其文獻較齊備,當亦可輯得某些族、地從先秦至現(xiàn)代的天文星占學統(tǒng)。故若未排除渾天說、渾儀源出其他四夷的可能性,則其他四夷的星歷學統(tǒng)的存在,亦可支持此可能性。
其三,考察渾天說思想的來源,可證渾天說、渾儀源出狄、巴,而排除源于其他四夷的可能。現(xiàn)存文獻中,渾天說較詳備的表述最早見于張衡《渾天儀注》,《開元占經(jīng)》引曰:“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內(nèi)。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則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覆地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繞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見半隱。其兩端謂之南北極。北極乃天之中也,在正北,出地上三十六度,然則北極上規(guī)徑七十二度常見不隱。南極,天之中也,在南,入地三十六度,南極下規(guī)七十二度常伏不見。兩極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半強。天轉(zhuǎn)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也。”⑩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07冊,第171頁。按,所謂上規(guī)、下規(guī),《晉書·天文志上》載王蕃釋云“繞北極徑七十二度,常見不隱,謂之上規(guī)。繞南極七十二度,常隱不見,謂之下規(guī)”(第2冊,第285頁),即以北、南極為圓心,以其所出、入地的三十六度為半徑所作的徑為七十二度的圓周。因渾天以出、入地的北、南極為軸而旋轉(zhuǎn),故上規(guī)常見地上,下規(guī)反之。又,關(guān)于《渾天儀注》的作者,天文學史專家多從文獻所載而認為是張衡。陳久金則以為非張衡,而為西晉末的無名氏 (陳久金:《渾天說的發(fā)展歷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61-68頁。陳久金:《〈渾天儀注〉非張衡所作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年第3期),陳美東有文駁之(《〈渾天儀注〉為張衡所作辯——與陳久金同志商榷》,《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5集,第196-216頁),后者之駁視前者之說為勝,故從之。中外學界對張衡的渾天思想有三種理解:或認為地是球形;?其有代表性者如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下冊,第1311頁;鄭文光、席澤宗:《中國歷史上的宇宙理論》,第69-70頁;鄭文光:《試論渾天說》,《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1集,第118-142頁;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中國天文學史》,第163頁。此外,據(jù)唐如川介紹,日本能田忠亮《漢代論天考》亦主相近之說(《張衡等渾天家的天圓地平說》,《科學史集刊》第4集,1962年)?;蚪Y(jié)合其《靈憲》而認為地是處于天球下半部中的上平下圓的半球體;①其有代表性者如唐如川:《張衡等渾天家的天圓地平說》、唐如川:《對“張衡等渾天家天圓地平說”的再認識》,《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5集,第217-238頁;王立興:《渾天說的地形觀》,《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32-134頁;金祖孟:《試評“張衡地圓說”》,《自然辯證法通訊》1985年第5期、金祖孟:《渾天說的興起和衰落》,《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66頁。此外,據(jù)金祖孟介紹,美國席文 (N.Sivin)、日本中山茂、英國庫倫 (C.Cullen)均從此說(《中國古宇宙論研究成果綜述》,《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77頁)?;蛞詾椤鹅`憲》受蓋天說影響而言地平,撰于其后的《渾天儀注》中的地則是球形,后者乃對前者的揚棄。②陳美東:《〈渾天儀注〉為張衡所作辯——與陳久金同志商榷》,《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5集,第212頁。張衡之后,論渾天者持地平說者多,③王立興:《渾天說的地形觀》,《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26-148頁。然亦有持球形說者,如東漢蔡邕云渾天說,“今史官候臺所用銅儀則其法也,立八尺員體而具天地之形”;④《晉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278頁。其所見銅儀圓體亦兼地之形。三國吳陸績云:“天大地小,天統(tǒng)地,半覆地上,半周地下。譬如卵白,白繞黃也。”⑤《開元占經(jīng)》引,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07冊,第174頁。王蕃云:“前儒舊說,天地之體,狀如鳥卵,天包地外,猶殼之裹黃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然,故曰渾天也?!雹蕖稌x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285頁。劉宋何承天云: “詳尋前說,因觀渾儀,……有悟天形正圓,而水居其半,地中高外卑,水周其下。”⑦《隋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511頁。按,何承天的地形觀,王立興說是球形(《渾天說的地形觀》,《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43-144頁),陳美東說亦可解為饅頭狀(《中國古代天文學思想》,北京:中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228-229頁)。茲從王說。是則古渾天家當有持地為球形說者,且下文將論的渾天思想的來源亦可證之。
渾、蓋二家有近同者。蓋天家對地形與晝夜成因有二說,《晉書·天文志上》云:“蔡邕所謂《周髀》者,即蓋天之說也?!溲蕴焖粕w笠,地法覆槃,天地各中高外下。北極之下為天地之中,其地最高,而滂沲四隤,三光隱映,以為晝夜?!帧吨荀隆芳以?‘天員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天旁轉(zhuǎn)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隨天左轉(zhuǎn),故日月實東行,而天牽之以西沒。……天形南高而北下,日出高,故見;日入下,故不見?!雹唷稌x書》,第2冊,第278-279頁。其前說的地為似覆槃的拱形,近于渾天家中的地為球形說;后說的地為平而方之形,近于渾天家中的地平說。由于有此近同,故如陳久金先生所言,二家的根本差別在論天體之動,而非論地之形;渾天說以為日月星辰要落入地下,而蓋天說反之。⑨陳久金:《渾天說的發(fā)展歷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63頁。對二家之說的優(yōu)劣,雖蔡邕云:“《周髀》術(shù)數(shù)具存,考驗天狀,多所違失。惟渾天近得其情。”⑩《晉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278頁。劉宋賀道養(yǎng)《渾天記》亦云周髀蓋天家等“皆以抑 (臆?)斷,浮說不足觀也,唯渾天之事,征驗不疑”。?李昉:《太平御覽》,第1冊,第11頁下欄。然王充《論衡·說日》駁渾天說云:“或曰:‘天北際下地中,日隨天而入地,地密鄣隱,故人不見?!爝\行于地中乎?……如審運行地中,鑿地一丈,轉(zhuǎn)見水源,天行地中,出入水中乎?……實者,天不在地中,日亦不隨天隱。天平正,與地無異。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隨天轉(zhuǎn)運,視天若覆盆之狀,故視日上下然,似若出入地中矣。然則日之出,近也;其入,遠,不復(fù)見,故謂之入?!褚暼杖耄侨胍?,亦遠也?!?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冊,第490-491頁。宜乎《晉書》云:“渾天理妙,學者多疑?!?《晉書·天文志上》,第2冊,第280頁。據(jù)王充的疑難,可知持地圓與天體入地之義的渾天說,不具直觀性,未合于感性經(jīng)驗,而需藉理性的抽象推理方可理會。蓋天說及王充的方天說則反之。而渾天說之此特點,適可資以考其思想來源。
不合于感性經(jīng)驗的思想,一般或源于宗教信仰、神話想象,或產(chǎn)生于科學研究的抽象理性思維。就渾天說而言,落下閎在元封改歷中,化簡顓頊歷的朔余499/940日而定為43/81日。呂子方先生言其所用為以連分數(shù)求近似值的“通其率”法,查有梁先生說此算法乃落下閎發(fā)明,古代歷算的“強弱術(shù)”、“調(diào)日法”、“求一術(shù)”等皆源于此法。?呂子方:《〈三統(tǒng)歷〉歷意及其數(shù)源》,《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論文集》上冊,第25-27頁;查有梁:《世界杰出天文學家落下閎》,《中華文化論壇》2002年第1期。據(jù)此似可言落下閎或源于四夷的古渾天說,已臻抽象思維的甚高水平,故亦似可言渾天思想是科學研究理性思維的產(chǎn)物。然《漢書·律歷志上》云落下閎“其法以律起歷,曰:‘律容一龠,積八十一寸,則一日之分也?!庶S鐘紀元氣之謂律。律,法也,莫不取法焉?!c鄧平所治同”,顏注引“孟康曰:‘黃鐘律長九寸,圍九分,以圍乘長,得積八十一寸也’”。?《漢書》,第4冊,第975-976頁、第977頁。落下閎與鄧平既各自運算而結(jié)果相同,①朱文鑫推測鄧平的算法云:“鄧平欲化繁為簡,若命為三十二分之十七,則大于古歷策余,若命為四十九分之二十六,則小于古歷策余,乃于二率相加,為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則最為微近?!?《天文學小史》,第25頁)則見鄧平亦用近同的算法,故“通其率”法未必即落下閎或古渾天說所獨有。又,落下閎所謂以律起歷,即以黃鐘律管容積81立方寸而起43/81的八十一分之日法,實因其運算結(jié)果的分母偶合于黃鐘律數(shù),遂托古自高以與蓋天家爭勝。其所假托者乃《國語》、 《淮南子》所載律呂等“度量輕重,生乎天道”的華夏古說。②《國語·周語下》所載周室樂官伶州鳩答周景王“七律者何”之問,可見律呂與星歷相關(guān)的觀念 (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23-128頁)?!痘茨献印ぬ煳摹芬嘁姶擞^念,正文所引句即出此篇 (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上冊,第245-256頁)。故據(jù)鄧平之擅與“通其率”或同或近的算法、落下閎之假托華夏古說,復(fù)衡以夷夏文明發(fā)展疾徐高下之大概,則見“通其率”應(yīng)為華夏所傳算法;落下閎能用此法,當同于其假托律數(shù),是其漢化的結(jié)果。因此未可據(jù)落下閎算法精妙,以言渾天思想是科學研究抽象理性思維的產(chǎn)物。而觀與渾天思想相關(guān)的神話,似可得渾天思想來源之正解。
土家族有卵玉神話云:鴻古之時,黑煙彌漫于世,無天地晝夜之分。一日狂風大作,黑煙散盡,白云忽來。云中有卵一,卵清如天,卵黃似地。有一女破殼而出,名曰卵玉,飲虎乳而長。見天地粘連,遂以箭射裂之。天地始分,世界乃成,然世無人煙。卵玉以無人養(yǎng)老而悲泣,女媧娘娘見而教以生子之法。卵玉遵其法,循黃河而行,見桃子八、桃花一漂至,拾而食之,遂生八男一女,爰有人類。土家女出嫁前夜以蛋往復(fù)滾于顏面,即以此故。③楊昌鑫:《土家族風俗志》,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0-11頁;向柏松:《土家族民間信仰與文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39、43頁;冉春桃、藍壽榮:《土家族習慣法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66-167頁。此神話的天地之喻有與渾天思想相近者。盤古神話亦與渾天說近似,三國魏張愔等撰《帝系譜》:“天地初起,狀如雞子,槃古在其中?!雹茚尫?《破邪論》,《大正藏》,東京:大藏出版株式會社,1933年,第52冊,第486頁下欄。三國吳徐整《三五歷紀》:“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數(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故天去地九萬里?!雹輾W陽詢:《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上冊,第2-3頁。晉葛洪《元始上真眾仙記》引《真書》:“昔二儀未分,溟涬鴻濛,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狀如雞子,混沌玄黃,已有盤古真人,天地之精,自號元始天王,游乎其中?!雹蕖兜啦亍?,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冊,第269頁中欄。盤古又見于今苗族口傳神話,《苗族古歌》詠遠古有神獸曰申狃 (或譯修狃、休狃),吐絲造圓屋以眠于其中,久而變?yōu)樯赆鸬?,“申狃蛋生高腳崽,高腳崽崽力氣大,給他取名叫盤古”,盤古“拿來一把大斧子,來劈兩塊薄板兒,兩塊裂開去兩邊,天上得到了一塊,地上也得了一塊”,⑦燕寶譯注:《苗族古歌》,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15-24頁。于是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又,與渾天說相關(guān)者尚有簡狄神話,即《詩·大雅·生民》孔疏引 “《(尚書中候)苗興》云‘契之卵生’”事。其事見《詩·商頌·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頌·長發(fā)》 “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⑧《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529頁上欄、622頁下欄、626頁上欄?!冻o·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天問》 “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九章·思美人》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⑨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105-106、147頁。按,“女何喜”之“喜”,一作嘉,作嘉是?!墩f文》以“通”為“孔”,實生子義,復(fù)訓“孔”為“嘉美”。句意為玄鳥遺卵,而簡狄為何生子?參湯炳正:《楚辭類稿》,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第304-305頁。等句。其事之詳則始見《呂氏春秋·音初》:“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睗h高誘注“帝,天也。天令燕降卵于有娀氏女,吞之,生契”。⑩《呂氏春秋》,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59頁。緯書《尚書中候契握》所言異:“玄鳥翔水,遺卵流,娀簡吞之,生契,封商?!?《詩昌契握》、 《詩含神霧》等說同。?《詩經(jīng)·商頌·玄鳥》孔疏引,《詩經(jīng)·大雅·生民》孔疏引(《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623頁中欄、第529頁上欄);孫:《古微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4冊,第972頁下欄。
上述四神話是宇宙與始祖的誕生神話,在神話的結(jié)構(gòu)上,其間呈現(xiàn)對稱性顛倒的關(guān)系,如卵玉、盤古的性別相反,又如卵在神話結(jié)構(gòu)中所處位置和語義功能亦然。卵玉神話的“卵清如天,卵黃似地”,是以卵為修辭上的本體,以天地為喻體。苗族盤古神話的卵為實體,而近于卵玉神話。漢族盤古神話的“天地初起,狀如雞子”,則以雞卵為喻體,以天地為本體,而與卵玉神話相反。在始祖誕生上,卵玉、苗族的盤古是自實體的卵中而生,卵為妊娠之終時生育的母體;漢族的盤古是自如雞卵的天地中而生,此與前二神話近似。然簡狄生契則是吞卵而生,卵為妊娠之始時受孕的原因,而與前三神話適相反。四神話雖有結(jié)構(gòu)和語義功能之異,然據(jù)后文對四神話的族屬性的考論,其源應(yīng)同。同源神話間的結(jié)構(gòu)、語義功能的對稱性顛倒,是神話傳播中的普遍現(xiàn)象。神話與圖騰皆是族群的文化符號,在族群的分合演進中,圖騰兼有整合與區(qū)分、認同與識別的相反功能,①李亦園:《章回小說〈平閩十八洞〉的圖騰神話研究》,《宗教與神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0-252頁。神話亦然。為了族群的區(qū)分、識別,神話在傳播中常被改作,其方式則多表現(xiàn)為對神話結(jié)構(gòu)、語義功能作對稱性顛倒。②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神話學:生食和熟食》,周昌忠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6頁;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面具之道》,張祖建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9、100、71頁。故四神話面目之異,不害其源之同。又,類似的宇宙誕生神話亦見于世界其他民族,如古印度婆羅門教經(jīng)典《唱贊奧義書》云: “太始之時,唯‘無’而已。而有‘有’焉。而‘有’起焉?;癁槁选B丫渺o處如一年時,于是乎破。卵殼二分,一為金,一為銀。彼銀者為此土地;金者為天?!雹邸段迨畩W義書》,徐梵澄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47頁。后魏菩提流支譯佛經(jīng)《提婆菩薩釋楞伽經(jīng)中外道小乘涅槃?wù)摗吩? “本無日月星辰、虛空及地,唯有大水。時大安荼生如雞子,周匝金色,時熟,破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雹堋洞笳亍?,第32冊,第158頁中欄。古希臘神話云“Chronos與Adrastea產(chǎn)巨卵,破而為二,上半為天,下半為地”。⑤饒宗頤:《安荼論()與吳晉間之宇宙觀》,《梵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5頁。按,安荼即雞卵。又,上二古印度材料,饒先生文亦已揭。芬蘭史詩《卡勒瓦拉》云空氣之處女伊爾瑪塔,自天降于海,漂泊海中,感波濤、風暴而孕,然七百年猶未誕彌厥月。時有一水鴨飛至,于處女之膝筑巢而產(chǎn)六卵,膝動卵墮,卵之碎片遂成天、地、日、月、星、云。其后處女生維亞摩能,世間爰有人類。⑥《卡勒瓦拉》,侍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上冊,第6-11、13-14頁。此類外國神話中,生天地的卵均為實體。就神話產(chǎn)生的先后言之,當是卵為本體或?qū)嶓w、自卵而生者在先,卵為喻體、吞卵而生者在后。何則?最早的原生神話是原始思維的產(chǎn)物,在原始思維的“互滲律”或“模擬巫術(shù)”所本的“相似律”特征的作用下,⑦互滲律,見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69-70頁。相似律,見弗雷澤:《金枝》,徐育新等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20頁。二者術(shù)語異而義近同。天地的創(chuàng)生和結(jié)構(gòu)、人類始祖的誕生均被同一化為禽類之卵及卵生,故此階段的卵為實體或修辭上的本體。土家女出嫁前夜以蛋往復(fù)滾于顏面的習俗,作為本于“相似律”的“模擬巫術(shù)”的孑遺,亦可證之。其后,為了族群的區(qū)分、識別,方由此而演變?yōu)橐月炎饔黧w、吞卵而生者。
不合于感性經(jīng)驗的渾天說,既非源自科學研究的抽象思維,則據(jù)其與前述宇宙、始祖的誕生神話的近同,可知其宇宙結(jié)構(gòu)的思想當源于宇宙誕生神話。上文所言古渾天家當有持地為球形說者,亦據(jù)此而得證。又,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柏拉圖學派、托勒密等所主天包地外、地為球形的地心說,近于渾天說,雖前者的門徒援航海民族特有的感性經(jīng)驗以證之,⑧伏古勒爾:《天文學簡史》,李珩譯,羅玉君校,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8-9頁。然就其起源而言,或與天地卵生的希臘神話不無關(guān)系。故德國佛爾克認為渾天說“是指古代流傳很廣的宇宙之卵的神話”,⑨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天學》,第111頁??芍^近得其實。金祖孟、王立興先生言張衡《靈憲》所記渾天說的天高等同地深之說、天周和天徑的數(shù)據(jù),均與徐整《三五歷紀》所載盤古神話中的觀念、天高數(shù)據(jù)有關(guān);⑩金祖孟:《渾天說的興起和衰落》,《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4集,第166頁;王立興:《從星圖畫法上看渾天說的兩次建成的先后》,《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5集,第188-189頁。亦可證渾天思想的神話來源。然則前述宇宙、始祖的誕生神話又源出何族屬?卵玉神話見于土家族,據(jù)學界共識,土家族乃以巴人為主,而融合諸族群以成,?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王靜如:《關(guān)于湘西土家語言的初步意見》,均刊于《中國民族問題研究集刊》第4輯;李紹明:《川東南土家與巴國南境問題》,《思想戰(zhàn)線》1985年第6期;彭英明:《試論湘鄂西土家族“同源異支”——廩君蠻的起源及其發(fā)展述略》,《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4年第3期;楊銘:《巴子五姓晉南結(jié)盟考》,《民族研究》1997年第5期,楊銘:《巴人源出東夷考》,《歷史研究》1999年第6期;王承堯:《古代的烏蠻與今天的土家族——土家族族源初探》,《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4年第1期;蒙默:《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蠻”》,《南方民族史論集》,第287頁。故卵玉神話的族屬性較易得之,即與巴人有關(guān)。簡狄和盤古神話的族屬則需考證乃可明之。
簡狄之狄, “舊本作‘易’,易狄音同”,?《史記·殷本紀》司馬貞《索隱》,第1冊,第91頁。又作“逷”或“翟”。①《漢書·古今人表》作“簡逷”(第3冊,第872頁);《淮南子·墬形》作“簡翟”(何寧:《淮南子集釋》上冊,第360頁)。易、翟各有其本義,②易之本義,《說文·易部》云“蜥易”(《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98頁);郭沫若云“易字作益”,“益乃溢之初文”,“引申為增益之益”,“再引申為錫予”(郭沫若:《由周初四德器的考釋談到殷代已在進行文字簡化》,《文史論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45頁);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云“象兩酒器相傾注承受之形,故會賜與之義,引伸之而有更易之義”(第1063頁)。二氏之說似較《說文》為長。翟之本義,《說文·羽部》云“山雉也,尾長,從羽從隹”(第79頁),可從。故為狄的假字。逷為逖的古文, 《說文·辵部》: “逖,遠也。……逷,古文逖。”③《說文解字》,第42頁。逷之義與狄有關(guān)涉,如王國維云: “狄者,遠也,字本作逷?!竽艘曛疄轵?qū)除之于遠方之義,……因之凡種族之本居遠方而當驅(qū)除者,亦謂之狄。且其字從犬,中含賤惡之意,故《說文》有犬種之說?!雹芡鯂S:《鬼方昆夷狁考》,《觀堂集林》第2冊,第603-604頁。可見簡狄之狄雖有異文,然異文為假字,其本字當作狄,其義原為遠,其后如《說文·犬部》所云“狄,北狄也”,⑤段玉裁:《說文解字段注》,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1年,上冊,第505頁。轉(zhuǎn)為種族之名。是則簡狄之名,明其族屬為狄;徐中舒先生亦言簡狄乃狄人,并據(jù)其為殷族母系始祖,謂殷、狄二族于時已有通婚。⑥徐中舒:《巴蜀文化續(xù)論》,《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下冊,第1112-1113頁。
簡狄事所涉地名,亦可見其族屬。簡狄為有娀氏之女,有娀的地望,古有西北與中原二說?!痘茨献印椥巍吩?“有娀在不周之北,長女簡翟,少女建疵?!倍恢苤?,同書云:“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雹吆螌?《淮南子集釋》,上冊,第360頁、第336頁。此為有娀在西北之說?!妒酚洝ひ蟊炯o》“有娀氏之女”句,張守節(jié)《正義》言“有娀當在蒲州也”;“桀敗于有娀之虛,桀犇于鳴條”句,《正義》復(fù)引《括地志》云“高涯原在蒲州安邑縣北三十里南阪口,即古鳴條陌也。鳴條戰(zhàn)地,在安邑西”。⑧《史記》,第1冊,第91頁、第96頁。蒲州位今山西永濟,安邑及鳴條位今夏縣,⑨安邑及鳴條之所在,有異說。丁山云安邑在今山西平陸(《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5頁、第10頁),翦伯贊言鳴條在今河南開封附近(《中國史綱》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頁),嚴耕望謂在今山西夏縣北(《夏代都居與二里頭文化》,《嚴耕望史學論文選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頁)。茲從嚴氏說。皆在晉西南隅,此為有娀在中原的晉南說。又,簡狄事所涉之地尚有玄丘,《史記·三代世表》褚少孫引《詩傳》曰:“契母與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銜卵墮之,契母得,故含之,誤吞之,即生契。”⑩《史記》,第2冊,第505頁。劉向《列女傳·契母簡狄》、 《詩含神霧》、《宋書·符瑞志上》亦載簡狄浴于“玄丘”之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8冊,第9頁下欄;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上冊,第463頁 (按,字作“玄邱”);《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冊,第763頁。玄丘的地望亦有西北與中原二說?!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北海之內(nèi),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462頁?!稄堃从洝吩?“黑水出縣界雞山,亦名玄圃,昔娀氏女簡狄浴于玄丘之水,即黑水也。”?李昉:《太平御覽》,第1冊,第309頁上欄。此為玄丘在西北的隴中之說。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河南道一·開封府·浚儀縣》云: “清丘,亦曰玄池。女娥簡狄浴于晉丘之水,有玄鳥遺卵,吞之,生契,即此水也?!?樂史:《宋本太平寰宇記》,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6頁下欄?!岸稹碑敒椤皧弧敝灐!堵肥贰ず蠹o十》“次妃有娀氏曰簡狄”句,羅泌注云:“《列女傳》曰‘姊妹浴于玄丘之水’,即晉丘之水,今浚儀清丘,一曰玄池。”?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冊,第170頁上欄??x即今開封,此為玄丘在中原的豫北說。就有娀、玄丘于西北的地望言之,總《淮南子》、《山海經(jīng)》、《張掖記》所載,有娀所在不周山,又曰幽都,有玄丘,黑水出焉;則有娀、玄丘的地望同,蓋皆位今隴中的張掖一帶。三書所言,若合符節(jié)。就有娀在晉南而玄丘在豫北之說言之,此與春秋時狄人的居地亦合。前揭魯閔公二年晉伐狄皋落氏,皋落在今晉南的垣曲、壺關(guān)縣一帶;僖公二十五年晉滅狄?guī)熕鶕?jù)之溫,溫在今豫西北的溫縣,與晉南接近;宣公十五年晉滅赤狄潞氏,潞氏居今晉東南的潞城;次年晉滅赤狄留吁、甲氏、鐸辰,留吁位今晉東南的屯留縣,甲氏在其北,鐸辰位潞城、屯留附近;成公三年晉滅赤狄廧咎如,廧咎如疑今豫北的安陽,?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冊,第268、426頁;第2冊,第758、767-768頁;第1冊,第405頁。按,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云“廧咎如,或曰在山西太原府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第15頁下欄),楊氏疑其非,茲從楊說。西距潞城約八十公里。是則有娀、玄丘所在的晉南、豫北,與春秋時狄人的居地大致相同。有娀及玄丘有西北隴中與中原晉南、豫北二說,此適與狄人的遷徙路徑相合。據(jù)前揭王國維之說,狄人祖先原居甘陜接壤的千水、六盤山一帶;此與有娀及玄丘在西北之說合。赤狄于春秋時居晉南豫北,此與有娀及玄丘在晉南豫北之說合。有娀及玄丘地望之二說,既與狄人之始居地及徙居地重合,且簡狄名中復(fù)有狄字,其得名之理,殆與前揭金文《曹伯狄簋》中“戎之外孫”之“曹伯狄”同,故綜此二端,可推知簡狄的族屬為狄人。至于隴中較千水、六盤山更西,蓋其族始居隴中,后東徙而居千水、六盤山。有娀及玄丘之有二說,殆因其地望本在西北,位晉南豫北者乃其族僑置以志故地之思者,此屬民族遷徙中時有的事,①如儀隴 (今四川儀隴縣)、九隴 (今四川彭縣)、隆山 (今四川彭山縣)等地之得名,即氐、羌自甘肅隴山南徙,流寓今四川之地時,僑置以志故土之思者。見向達:《南昭史略論》,《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9-171頁。不足為異。
對以上考論,或許有人會懷疑說,據(jù)王國維考證,殷人先祖王亥,《山海經(jīng)》、《竹書紀年》、《楚辭·天問》等載其為“有易”之君所殺。“古狄易二字通,有狄即有易”,“狄易二字不知孰正孰借,其國當在大河之北,或在易水左右”。②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觀堂集林》第2冊,第420-421頁。是則簡狄之狄,或許為臨易水而居的有易?愚以為殷人誠起于東方,③除王國維之說外,傅斯年《夷夏東西說》 (《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傅斯年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88-201頁),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遷》(《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上冊,第52頁),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6-187頁),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16頁)等,持說皆同。然若據(jù)此言簡狄出于有易,則與其為有娀氏女而浴于玄丘水的記載相悖。
若就“有娀氏”的“娀”字言之,亦可見簡狄為西方之人,而非有易之女。此字于六書為形聲,《說文·女部》云:“娀,帝高辛之妃,偰母號也。從女,戎聲?!雹堋墩f文解字》,第260頁。其形符之女,與人、兒二符于甲金文中皆象人的形體,三者時通用,⑤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30-132頁。故其形符所指過泛,未盡表其意。然據(jù)宋人的右文說,⑥宋沈括《夢溪筆談》云“王圣美治字學,演其義以為右文?!沧郑漕愒谧?,其義在右”(《元刊夢溪筆談》,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7頁)。則凡從某聲,多兼某義,故其聲符之戎,亦當會其意于娀字中。王國維云“戎者兵也,……其字從戈從甲,本為兵器之總稱。引申之,則凡持兵器以侵盜者,亦謂之戎”,⑦王國維:《鬼方昆夷狁考》,《觀堂集林》第2冊,第603頁。且視戎、狄皆鬼方的后裔,異名同謂。而戎的居地則如《禮記·王制》所云“西方曰戎”,⑧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上冊,第359頁。故娀殆形聲兼會意之字,其本義蓋西戎之女或人。《廣韻·東韻》有“”字,云“:人,身有三角”,⑨《鉅宋廣韻》,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第4頁。所本當為《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的“戎,其為人人首三角”,⑩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15頁。唯《廣韻》所據(jù)殆與今本《山海經(jīng)》異。準甲金文的女、人、兒三符多通用之例,則“”、“娀”殆同源字;故“”之有異文“戎”及其“人”(即戎人)之訓,亦可助“娀”字本義為“戎女”或“戎人”之解。徐中舒先生言“簡狄又為有娀氏之女,娀從戎,戎在西方”,?徐中舒:《巴蜀文化續(xù)論》,《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下冊,第1113頁。雖未揭理據(jù),蓋亦本此理。有娀氏既為戎女或戎人之義,則簡狄當非有易之人。殷于契之前無世系,《國語·周語下》云“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31頁。此說又見《荀子·成相》(王先謙:《荀子集解》,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308頁)。玄王即契,即自契始,凡十四世至湯而興,然則契為殷人入父系氏族社會后首位著名的酋豪,故殷人之入父系社會蓋于契以前數(shù)世,而簡狄所屬戎狄之族殆于此時西來而與殷人通婚。綜此數(shù)端,知簡狄之狄確非臨易水而居的有易,殷人起于東夷,固不害其外婚的簡狄為狄人。
簡狄既為狄人,則卵玉神話的本源蓋亦在狄人。其族自西北而入晉南豫北,與留居晉南的巴人融合為赤狄,赤狄為晉所滅,其部份支系徙巴地 (或是赤狄部份支系遷徙巴地而融于巴人),故其卵生神話亦隨其族的轉(zhuǎn)徙及與巴人的融合,而留存于巴人后裔土家族的口傳文學中,且土家族留存的是更原始的自卵而生的類型。卵玉神話所涉的水名,亦可佐此推論。土家族居江漢流域,然其神話言卵玉吞桃生子之地,在黃河而非江漢,此當與赤狄嘗居黃河中游的晉南豫北有關(guān)。
又,簡狄神話實含二源,上所言者乃殷人母族所屬西方狄人一源。其父族則屬少昊后裔的東夷一源。據(jù)同出少昊之嬴姓的秦國、徐國有女脩和徐偃王的卵生神話,?《史記·秦本紀》,第1冊,第173頁;《水經(jīng)·濟水二》“又東南過徐縣北”句酈注引漢劉成國《徐州地理志》(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上冊,第786-787頁);張華:《博物志》引《徐偃王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6-27頁;干寶:《搜神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70頁??赏浦笕烁缸逡嘤新焉裨?。二源雖異,然因族群的遷徙與外婚制,而融合為簡狄吞卵生契之說。①殷人父母二族皆有鳥崇拜與卵生信仰,其圖騰或亦近同,此似未合同圖騰者不得互婚之通例。然不得互婚指“同一圖騰群體成員之間”(Д.Е.海通:《圖騰崇拜》,何星亮譯,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4年,第39頁),若父母二族分屬東夷、西戎,本不同族,故其圖騰雖近同,當不在禁止互婚之列。故少昊系與狄巴系神話可謂異源而同流。②劉長東:《土家族之女始祖神話考論——以卵玉神話為中心》,《第七屆通俗文學與雅正文學——文學與神話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集》,臺中: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2008年,第307-310頁。
苗族盤古神話亦為卵生神話,此殆資借巴人的卵生說而改造者。前揭《苗族古歌》謂盤古生自神獸申狃之蛋。論者言申狃為犀牛,是苗族的圖騰。③《苗族史詩·制天造地》,馬學良、今旦譯注,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289頁注24;吳曉東:《苗族圖騰與神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07-109頁。犀牛為哺乳動物,屬胎生,故盤古生自犀牛蛋之說,于理甚悖,蓋采自巴人的卵生神話。不僅盤古神話,苗族的“妹榜妹留”、 “頂洛”、 “務(wù)羅務(wù)素”等神話中的卵生說或亦然。④“妹榜妹留”(即蝴蝶媽媽)是黔東南苗族神話中,人、神、獸、鬼共同的始祖神,此神生自楓木樹心,與水泡交配而產(chǎn)十二卵,由之孵出姜炎 (亦稱姜央)兄妹與雷、龍、虎、象、蛇及各類善神惡鬼?!绊斅濉睘閺V西苗族神話的始祖神,此神有二妻,二妻死而化蝶,于水波上產(chǎn)十五卵;九卵為寡蛋,六卵孵出太陽?!皠?wù)羅務(wù)素”系廣西苗族神話的銀河女神,女神送創(chuàng)世神“納羅引勾”十二卵,告以請鹓鵬姑娘 (即“鹓鵬榜留”)為之孵化;鹓鵬姑娘翅膀?qū)挻螅痿嶝S美,孵至年老而羽落,始孵出十二太陽與月亮。見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編審委員會編:《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北京:學苑出版社,1993年,第476頁、第479頁。有學者說《尚書·牧誓》記從武王伐紂的八國中有“髳”人,⑤《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183頁上欄。苗族為其后裔,“髳”的地望在晉豫;⑥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diào)查報告》,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8-9頁。又有學者說《尚書·舜典》載舜“竄三苗于三危”,《尚書·禹貢》言“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孔疏謂“是三危為西裔之山也,…… 《地理志》杜林以為燉煌郡,即古瓜州也”,⑦《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128頁下欄、第150頁下欄。故苗族的西支乃自陜甘青而南徙至川滇黔者。⑧王慧琴:《關(guān)于苗族的族源問題》,《思想戰(zhàn)線》1982年第6期;王冶新:《從苗族三大支系遷徙史歌中探索“三苗”的源流》,《貴州文史叢刊》1986年第2期。是則苗族之卵生神話莫非是其族在晉豫或西北時,借自狄人而非取于巴人?然據(jù)蒙默先生之說,苗族之源非髳人,竄于三危之三苗亦融于西羌,苗族的始居地實在長江中游,其族源為南蠻 (即三苗)。⑨蒙默:《論苗族族源討論中的西支來源說及有關(guān)問題》,《南方民族史論集》,第254-272頁。其說理據(jù)確如,故茲從之。土家與苗族接壤錯居,信仰習俗互有濡染,自元以降,筆記、官史多有混同二族者,如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志苗》、《明史·湖廣土司傳》、清毛奇齡《蠻司合志·湖廣》等,即以“苗”或“諸苗”統(tǒng)稱“土家”等湘西少數(shù)民族。⑩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0頁;《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6冊,第7982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27冊,第584頁下欄。參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中國民族問題研究集刊》第4輯,第11-12頁。故苗蠻的卵生神話當是其族在長江中游,與巴人雜居而借自巴人者。苗蠻融合其原有的犀牛圖騰信仰與巴人的卵生神話,而創(chuàng)其自申狃蛋而生的盤古神話,而巴、苗于時居南方,故盤古神話亦多傳于南方,如梁任昉《述異記》言盤古神話盛于“吳楚”,并謂“南海”有其墓,“桂林”有其廟。?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7冊,第613頁上欄。
至于漢族的盤古神話,蓋又借自苗蠻的盤古神話。何則? “盤古”之詞今猶見于苗語,音“poub ghot”?!皃oub”意“爺爺”,“ghot”意“老”,“老爺爺”在神話中是創(chuàng)世始祖的稱謂;?吳曉東:《苗族圖騰與神話》,第99頁。按,盤古的苗語讀音,又或記為“Paif Gux”,見燕寶譯注:《苗族古歌》,第19、24頁。而“盤古”在漢語中無義,故此詞當為苗語的漢字譯音。據(jù)此可知漢族盤古神話是資借于苗族?!妒霎愑洝费员P古事乃“秦漢間俗說”,則漢族完成此融合,或在秦漢略前,至漢魏間方浸浸然盛傳于世,故盤古事不見于先秦西漢的故籍。其后則馴致彝、白、傈僳、仡佬、布依、侗、土、壯、瑤、毛南等族俱有盤古神話。?吳曉東:《苗族圖騰與神話》,第97頁。
簡狄、卵玉、苗和漢族的盤古等卵生神話,為渾天思想所從出。而據(jù)其源出狄、巴,似亦可證狄、巴為渾天說、渾儀所起源的族屬。然四夷中有卵生神話者不止于狄、巴,故欲證渾天說、渾儀的起源族屬,尚需考察有卵生神話的其他四夷與渾天說是否有關(guān)。其他四夷或其后裔的卵生神話,就其與狄巴一系卵生神話的關(guān)系言之:?其他四夷或其后裔與狄巴系卵生神話關(guān)系的考論,參劉長東:《土家族之女始祖神話考論——以卵玉神話為中心》,《第七屆通俗文學與雅正文學——文學與神話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集》,第304-314頁。一,或源流殊異,如有海南黎族、?祝穆:《方輿勝覽》,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中冊,第771頁;萬歷《瓊州府志》,《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本,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623頁上欄;王士性:《廣志繹》,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4頁;陸次云:《峒溪纖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6冊,第132頁上欄;張慶長:《黎岐紀聞》,《昭代叢書·己集》,道光吳江沈氏世楷堂刻本,第4頁b、5頁a。臺灣高山族排灣人、①《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卵生排灣人兄妹始祖”條,第144頁。東夷朝鮮人、②一然:《三國遺事》,漢城:明文堂,1993年,第38、41、43頁;《論衡·吉驗》(黃暉:《論衡校釋》,第1冊,第88頁);《三國志·魏志·東夷傳》裴注引《魏略》(第3冊,第842頁);《后漢書·東夷傳》(第10冊,第2810頁);《魏書·高句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冊,第2213頁);《北史·百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冊,第3118頁);《梁書·諸夷傳·高句驪》(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冊,第801頁);《隋書·東夷傳》(第6冊,第1813頁、第1817-1818頁);干寶:《搜神記》(第169頁);安萬侶:《古事記》中卷《天之日矛》(卜部兼永家傳寫本,日本京都大學圖書館藏,無頁碼。按,新羅賤女感日而生者,原文作“袁玉”、“玉”,當譯為圓卵或圓蛋、卵或蛋,而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周作人譯《古事記》第111頁譯作“赤球”、“球”,未確);《好大王碑》,成都: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92年影印拓片,第1-3頁。藏族③霍夫曼:《西藏的本教》,李冀誠譯注,《西藏研究》1986年第3期;石泰安:《西藏的文明》,耿升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9年,第228頁;林繼富:《西藏卵生神話源流》,《西藏研究》2002年第4期;白庚勝:《東巴神話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281頁。等的卵生神話,然唯黎族始萌模糊的渾天概念。④陳久金等撰《黎族天文歷法調(diào)查報告》言黎族雖“已經(jīng)有了一個較模糊的渾天概念”,然“尚未形成眾星繞極軸旋轉(zhuǎn)的清楚的天球概念”,“尚未產(chǎn)生類似……渾天那樣成熟的思想”(《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2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78、81頁)。二,或異源同流,如有少昊后裔的殷人父族、嬴秦、徐國等東夷及侗族⑤《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侗族的宗教與神話”條、“龜婆”條,第100、113頁。的卵生神話,其中殷人雖傳有《巫咸星經(jīng)》,然其144星的度數(shù)尚無,⑥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上冊,第292頁。遑論去極度,可見殷人未用渾儀測星,當無渾天思想。三,或同源異流,如有納西族的卵生神話,⑦東巴經(jīng)《崇邦統(tǒng)》,和志武、楊福泉主編:《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納西族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320-322頁。蓋因其同源,故納西族有與盤古神話類似的盤神沙美神話,⑧朱寶田、陳久金:《納西族東巴經(jīng)中的天文知識》,《中國天文學史文集》第2集,第36-37頁。卻無渾天思想。四,或剿襲狄人神話以自神其法統(tǒng),如滿族的朱果神話。⑨《滿洲實錄》卷一,《清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冊,第4-8頁;《清朝通志·氏族略一·國姓愛新覺羅氏》,《十通》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759頁中欄。上述族群除黎族始萌模糊的渾天概念外,其余皆無與渾天思想相關(guān)的要素。由此可見,渾天思想雖源于卵生神話的想象,卻以文明發(fā)展的不均衡性及理性的過濾等因素,故有卵生神話的族群未必均有渾天思想。有卵生神話的四夷中,既然唯狄巴系的神話因其宇宙結(jié)構(gòu)模式、天高地深關(guān)系的觀念、天高的數(shù)據(jù)等,而與渾天說的思想和數(shù)據(jù)有關(guān),則先秦渾天思想當源于狄巴而非其他四夷的神話。
綜括上文,戰(zhàn)國測星和西漢改歷的史實、落下閎的族屬及其郡望學統(tǒng)、渾天思想的神話來源等,均可證渾天說、渾儀非華夏之族的舊學古器,而起源于四夷中的狄、巴之族。然其起源之事遠在上古,而書闕有間,復(fù)觀書難遍,愚雖雌黃古說,亦未敢自必,故唯可說渾天說、渾儀極可能肇始于狄、巴而已。至于前文言魏人石申夫《天文》所載星宿有唯渾儀可測的去極度數(shù),然則石申夫何以得用渾儀?此蓋因魏屬三晉之一,其封域的晉南豫北適為春秋時赤狄與晉人所錯居之地。赤狄雖滅,其族未必盡遠徙他方,當有部分遺裔流轉(zhuǎn)晉豫故地,故石申夫之得用渾儀,應(yīng)與戰(zhàn)國時的赤狄遺裔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