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閨內吟詠到閨外結社——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的突圍之路

袁志成

(1.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湖南城市學院文學院/城市文化研究所，湖南 益陽 413000)

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源遠流長。據《詩經》考，申女作《行露》、衛(wèi)莊姜傅母作《碩人》、衛(wèi)宣夫人作《柏舟》、許穆夫人作《載馳》等乃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之濫觴。春秋戰(zhàn)國之時，亦有魯漆室女作《處女吟》、陶嬰作《黃鵠之歌》、趙簡子夫人作《河激之歌》、越王勾踐夫人作《烏鳶之歌》等，形式上以歌謠為主。漢魏六朝時期，涌現出戚夫人、班婕妤、王昭君、劉細君、卓文君、蔡琰、謝道韞、班昭等知名閨閣女詩人。唐代有徐惠、鮑君徽、上官婉兒、花蕊夫人等著名宮廷詩人，亦有薛濤、李冶、魚玄機等歌妓才女。兩宋時期，女性擅詩詞者眾多。據《全宋詩》考，兩宋女詩人有200余人;據《全宋詞》考，兩宋女詞人約90人，且誕生光耀千秋的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明清以后，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走向新的里程碑。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稱，中國古代女作家近4 000人，而明清時期即高達3 750人，其中清代女作家尤盛，約3 500人。①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第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她們不僅在閨內、家族吟詠，而且走向閨外結社，在創(chuàng)作上亦由抒寫壓抑、受男性批評家歧視演變?yōu)樽非笞杂啥玫缴鐣囊欢ㄕJ同。

一

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在封建男權社會里，既沒有話語權，也沒有良好的文學生態(tài)土壤。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里，中國女性生活在內言不出、深閨獨鎖的現實環(huán)境當中?！洞蟠鞫Y·本命》曰:“婦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碧拼稳羧A《女論語》稱:“女處閨門，少令出戶。喚來便來，喚去便去。稍有不從，當加叱怒。朝暮訓誨，各勤事物。掃地燒香，紉麻輯苧。若在人前，教他禮數。遞送茶湯，從容退步。莫縱嬌癡，恐他啼怒;莫縱跳梁，恐他輕誨。莫縱歌詞，恐他淫語?！雹谒稳羧A:《女論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詳細規(guī)范了古代女性的日常生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清代順德才女李晚芳《女學言行篡序》亦稱:“女學之道有四:曰事父母之道，曰事舅姑之道，曰事夫子道，曰教子女之道，四者自少至老，一生之事之盡矣?！雹劾钔矸?《女學言行篡》，乾隆十八年刻本。在此等狹隘的閨閣生活環(huán)境中，古代女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自然題材不夠恢宏，伴有濃郁的脂粉氣息。

兩宋時期之李清照乃光耀千秋萬世的女詞人，其作品得到后世讀者的喜愛和青睞，不僅僅體現在其前期與丈夫趙明誠閨內吟詠恩愛的詩詞以及后期經歷磨難痛苦之后辛酸悲慘的詞作，還體現李清照閨內吟詠詩詞中透露出來的對美好愛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對封建社會男權思想的無聲反抗。然而，在男權話語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封建社會，李清照其詞其人皆受到無情的指責和批判。如《丑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凌花淡淡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贝嗽~原意頗簡單，即描寫沐浴后的詞人與丈夫之間的私密情調。在封建正統(tǒng)時代，婚內情是不適宜于書寫在白紙黑字之中的。文人們炫燿的是其與眾多歌女的風花雪月、逢場作戲。因此，李清照詞作稍露情思，即受到時人和后世詞學家嚴正激烈的批評。王灼曰:“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雹偻踝?《碧雞漫志》，見《詞話叢編》，第88頁，中華書局2005年版。此語批評甚為嚴厲。南宋末期之張炎亦曰:“以俚詞歌于坐花醉月之際，似乎擊缶韶外，良可嘆也?！雹趶堁?《詞源》，見《詞話叢編》，第263頁。然而，詞壇巨匠柳永、黃庭堅、秦觀、周邦彥，甚至大文豪蘇軾亦常涉及“情色”之作，卻從未受到如此激烈的批判，反而為文人們增添才子佳人的故事傳唱。近代詞學家葉申薌《本事詞》記載諸多男性詞人的風流韻事，言語甚為調侃，字里行間卻看不出丁點批評的意味。

宋代浙江朱淑真亦是著名的女詩人。據王士禎《池北偶談》記載，朱淑真性情抑郁，與夫不諧，常獨守閨閣，故號幽棲居士。生前詩詞眾多，死后被其父母燒焚殆盡，后人將其流傳在外的詩詞輯成《斷腸集》。其詩詞多抒寫個人愛情婚姻生活，頗多哀傷幽怨之音。如《愁懷》:“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泵鑼懫洳恍业幕橐?“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等佳句則大膽表現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和向往。然則在封建正統(tǒng)文人眼里，朱淑真此等大膽袒露愛情心跡的詩詞有傷風化，不值一提。楊維楨《曹氏雪齋弦歌集序》稱:“然出于小聰挾慧，拘于習氣之陋，而未適乎性情之正?！雹垴冶蠼艿染?《李清照資料匯編》，第26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稱李清照詞“筆墨狼藉，苦不易讀”。代表官方文學思想之《四庫全書總目》則稱:“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世以淪落哀之，故得傳于后?！雹堋端膸烊珪偰俊罚臏Y閣四庫全書本?？梢娫谡y(tǒng)文學批評中朱淑真的地位十分一般。

中國古代女性文人在未走出閨闈之前，其文學創(chuàng)作多描繪風花雪月與個人身世之感，縱偶爾有稍越禮制的真情實感的流露，亦遭到男性批評家的嚴厲聲斥。喬以鋼稱:“偶爾有個別女子因為環(huán)境的特殊，在才學方面得到較好的培養(yǎng)，能夠比較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寫出‘壓倒須眉’的作品，但即使是這樣比較有個性的女作家也往往負載著正統(tǒng)倫理觀念的重擔?！雹輪桃凿?《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反思》，載《天津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因此，走出閨闈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提升的必由之路。

二

經過宋元文化桎梏之后，明清時期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不再是單一統(tǒng)治。尤其是明中葉以后資本主義思想的萌芽、晚明自由思潮的興盛，更是對儒家文化形成強有力的沖擊。明清經濟文化的發(fā)達造就了江南諸多望族，而生活悠游不迫于其中的仕子佳人則有更多精力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張宏生在考察清代婦女詞的繁榮及其成就時指出:“社會經濟文化的不斷發(fā)展，造成了許多世家大族，生活在具有豐厚傳統(tǒng)的文化氛圍中，使得女作家的出現更加具有普遍性?！雹迯埡晟?《清代婦女詞的繁榮及其成就》，載《江蘇社會科學》1995年第6期。明清時期，女作家不僅普遍出現，而且以家族的形式群體面世。江南女性文學家族中祖孫、婆媳、姐妹、姑嫂、妯娌等，皆能吟詩作詞。如吳江葉氏家族，長女葉紈紈、次女葉小紈、三女葉小鸞、五女葉小繁、兒媳沈憲英等女性皆擅詩詞，且有集子傳世。葉小鸞成就尤高。陳廷焯贊曰:“詞筆哀艷，不減朱素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覯也?！雹哧愅㈧?《白雨齋詞話》，卷三，第240頁，齊魯書社1983年版。晚明浙江山陰祁氏女性家族文學頗為發(fā)達，其中心人物是祁彪佳之妻商景蘭，有女德淵、德瓊、德茞，子婦張德蕙、朱德蓉，妹妹商景徽和甥女徐照華。清初毛奇齡贊曰:“閨秀則梅市一門，甲于海內;忠敏(祁彪佳)擅太傅之聲，夫人商景蘭孕京陵之德。閨中顧婦，博學高才;庭下謝家，尋章摘句。楚(張德蕙)、趙璧(朱德蓉)，援女誡之著書;卞容(祁德瓊)、湘君(祁德茞)，樂諸兄之同硯。其他巨室名姝，香奩繡帙。董陶徐鄭，詠覽頗多;玉映靜田，流傳最久。編題姓氏，約十二家;閨閣風流，莫此為盛?！雹倜仁?《越郡詩選凡例》，見陳維崧:《婦人集》，第10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清代乾嘉時期吳中女性文學家族繁盛，柳亞子《松陵女子詩征》予以概述:“于計則櫛生、阮芝、清涵、琴史，以及芝仙、心度、南初、青睞、七襄、小娥、蕊仙、蕓仙;于邱則心香、宛懷、翠寒、紫煙，以及鏡湖、菊秋、葵仙、頌年、寶齡、雙慶、蘭卿、鋤經;于宋則柔齋以及香溪、珠浦、瑯腴、玉遮;于周則葆文、畹蘭、蘭娟、詠之;于柳則蓉塘、翠峰;于王則倚云、佩言;于吳則柔卿、安卿、允卿?！雹诹鴣喿?《松陵女子詩征序》，見費善慶編:《松陵女子詩征》，民國七年吳江費氏華萼堂刻本。柳亞子于此描繪了吳中計氏、邱氏、宋氏、周氏、王氏以及吳氏女性家族文人群的基本成員，其中計氏、邱氏女性家族成員頗多，多達十二人，其他少則亦有三四人。文化開發(fā)較晚之貴州亦有女性文學家族，如金筑的許氏有文人許芝仙、遇貞、淑貞、夢貞，侄女芳欣、芳曉、芳盈、芳素等。

明清女性家族群體成員之間相互唱和是宋代女性閨內吟詠的延伸。宋代閨閣詩人因生活環(huán)境與際遇的局限在創(chuàng)作上略顯壓抑。明清江南望族涌現，女性家族文人群過著悠游不迫的生活，常結伴游玩，此種行為方式本身即是對封建男權社會的挑戰(zhàn)。宋立中稱:“明清江南婦女廣泛參與商品經濟和棉紡及絲織業(yè)等手工業(yè)生產勞動，因而，婦女們的經濟地位、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相應地較之以往有了明顯的提升。同時，伴隨晚明以來思想解放思潮以及上層婦女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其精神需求也隨之增加，休閑游覽之風的興盛便是其表征?！雹鬯瘟⒗?《明清江南婦女“治游”與封建論理沖突》，載《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1期。因此，女性家族群體在創(chuàng)作上努力走向自然，諸多作品描繪秀麗風景和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懷，甚至如商景蘭等女性文人在詩詞唱和中向世人傳達了強烈的女性意識。其詩歌《贈閨塾師黃媛介》云:“門鎖蓬萊十載居，何期千里覯云裾。才華直接班姬后，風雅平欺左氏余。八體臨池爭幼婦，千言作賦擬相如。今朝把臂憐同調，始信當年女校書。”該詩將自己比擬歷史有名的女性，體現出商氏的獨立與自信。董雁稱:“商景蘭的文學追求無疑更增強了她的人生價值感，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她的女性自我意識?！雹芏?《女性的抒寫與企望——商景蘭的文學活動與女性意識》，載《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高彥頤稱贊:“通過一代一代對女性文學的傳遞，一如巡游的塾師，她們超越了閨閣的空間限制，從而經營出一種新的婦女文化和社會空間?！雹莞邚╊U:《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4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三

女性文人的家族吟唱給她們帶來了對人生的不同理解、她們在重新審視自我以及重新營造新的文學文化土壤。然而，家族內部之間的吟唱仍存在諸多局限，如吟唱成員的相對固定、創(chuàng)作空間的相對狹小、創(chuàng)作題材的經常重復、相互酬唱的疲憊審美等等。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突破男權社會的重重桎梏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是要走出家族內部之間的吟唱，走出閭巷里中，走向廣闊的社會生活。因此，結社成為古代女性文人走出閭巷里中的重要手段。集會結社、鏖詩填詞，是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抒發(fā)內心情感的方式之一。當然，活動的參與者一般限于男性。隨著封建禮教對婦女桎梏的消減，越來越多的婦女走出深閨，甚至結社吟唱。明代文人群體紛起結社，即使是閨中女子亦不甘落后，結社吟詩課詞。謝國楨先生說:“結社這一件事，在明末已成風氣，文有文社，詩有詩社，普遍了江、浙、福建、廣東、江西、山東、河北各省，風行了百數十年。大江南北，結社的風氣，猶如春潮怒上，應運勃興。那時候，不但讀書人要立社，就是女士們也要結起詩酒文社，提倡風雅，從事吟詠?！雹拗x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第7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其中頗為著名的有名媛詩社、蕉園詩社、清溪詩社、隨園女弟子文人群體、秋紅吟社等。

名媛詩社以桐城方維儀、姊方孟式、妹方維則為骨干，方維儀弟媳吳令儀、吳令則姊妹以及其他親友眷屬圍繞周圍。其中以方維儀成就尤著，常于其“清芬閣”吟詩作畫，儼然詩社盟主，著有《楚江吟》、《歸來嘆》、《清芬閣集》等，另輯錄《宮閨詩史》。名媛詩社成員多受明末戰(zhàn)亂影響，作品不再局限于閨閫，時有家仇國恨之抒，頗有巾幗民族氣節(jié)。《明詩綜》和《安徽名媛詩詞征略》皆有所選。

清初伊始，女性文人群體尤以蕉園詩社為著。蕉園詩社萌芽于1665年，顧之瓊是首倡者。其后林以寧、馮嫻、柴靜儀等也對詩社的形成有促進之功，至1674年到1676年間詩社漸成。《國朝閨秀正始集》卷四:“亞清(林以寧)……與同里顧啟姬姒、柴季嫻靜儀、馮又令嫻、錢云儀鳳綸、張槎云昊、毛安芳媞倡‘蕉園七子之社’，藝林傳為美談?！雹賽林?《閨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紅香館刊本。胡小林《清代初年的蕉園詩社》更為詳細:“蕉園詩社始創(chuàng)于康熙四年(1665)，由顧玉蕊發(fā)其端緒，組織諸閨秀所創(chuàng)立，并作《蕉園詩社啟》。首事者以‘蕉園七子’著稱，即顧姒、柴靜儀、林以寧、錢鳳綸、馮嫻、張昊、毛媞七位女子，后期則有徐燦、林以寧、朱柔則、柴靜儀、錢鳳綸五人以其卓犖的才華號稱‘蕉園五子’，至徐燦逝世時(1698年以后)，詩社依然文脈不斷。蕉園七子和蕉園五子，則分別為蕉園詩社前后期的代表人物。”②胡小林:《清代初年的蕉園詩社》，載《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2期。蕉園詩社成員以西溪地區(qū)為主，成員之間乃同里世交。蕉園詩社成員常結伴外出游玩:“是時武林風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畫船繡幕，交映湖漘，爭飾明珰翠羽，珠蟬縠，以相夸耀。季嫻獨漾小艇，偕馮又令、錢云儀、林亞清、顧啟姬諸大家，繡裙椎髻，授管分箋，鄰舟游女望見，輒俯首徘徊，自愧弗及?！雹蹍穷?《國朝杭郡詩輯》，卷三十二.錢塘丁氏嘉惠堂1874年刻本.凡此種種，擴大女詩人的交游和眼識，有助于提高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吳晶對蕉園詩社評價更高:“蕉園詩社是清代也是歷史上第一個確立名號，正式訂交結社，有明確詩社啟事和較規(guī)律、較頻繁唱和雅集，成員關系密切，持續(xù)時間較長，名聲傳世的女性詩社，清晰體現了女性對詩史留名的追求，作為文化傳承者的自覺意識。蕉園詩社還是史上第一個形象、詩風都明確自成一格的女性詩社?！雹軈蔷?《蕉園詩社考論》，載《浙江學刊》，2010年第5期。相比于蕉園詩社而言，清溪詩社影響更廣，流播甚遠。法式善贊曰:“結林屋十子吟社，分箋角藝，裒然成帙，兆麟刻以行世，流播海內，真從來所未有也?！雹莘ㄊ缴?《梧門詩話》，卷十五.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需要特別關注的是，清溪吟社的女成員不再局限于家族，而是擴大至同里，有《吳中十子詩鈔》。惲珠稱:“張允滋與同里張紫蔡芬、陸素窗瑛、李琬兮微、席蘭枝蕙文、朱翠娟宗淑、江碧嶺珠、沈蕙孫、尤寄湘澹仙、沈皎如持玉，結清溪吟社，號吳中十子，嫓美西冷?！雹迱林?《閨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紅香館刊本。清溪吟社的影響遠不止同里，遠近名媛皆相呼應。江珠《采香樓詩集敘》:“吳中女史以詩鳴者，代不乏人。近得林屋先生提倡風雅，尊閫清溪居士為金閨領袖。以故遠近名媛，詩筒絡繹，咸請質焉。惟昔西冷閨詠，有十子之目，清溪欲步其風，乃于先后酬贈篇什，采集一編，為《十子詩鈔》?！雹呷握作?《吳中十子詩鈔》，乾隆五十四年刊本。此處仍有特別之處，即“號吳中十子，嫓美西冷。”“西冷十子”是指明末清初之際追隨著名文人陳子龍、以西陵為文學活動中心的十位文人，即陸圻、柴紹炳、張丹、孫冶、陳廷會、毛先舒、丁澎、吳百朋、沈謙、虞黃昊等，其中尤以張丹、毛先舒、沈謙、丁澎等人成就突出?！拔骼涫印奔仁窃娙?，也是詞人，因十子隱逸終老，自號遺民，故詩詞風格悲涼沉遠。清溪吟社是清代中葉女性走出禁錮的重要一步，她們采取最為有效的抱團方式，形成頗有規(guī)模的女性文人群體。石旻亦曰:“張滋蘭等‘吳中十子’與她們身邊的閨友，正反映出當時一個相當規(guī)模的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的存在?！雹嗍瘯F:《清代清溪吟社的風貌》，載《文史知識》，2007年第3期。若不是隨后的隨園女弟子成就甚高，袁枚名聲在外，清溪吟社亦不至于被人遺忘得如此之快。

上述所舉清溪詩社、蕉園詩社成員雖眾，卻局限于女性，未與男性文人有過多的交游。然而，隨園女弟子群的出現，打破了男女不同社的傳統(tǒng)，同時向封建男權社會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聲。隨園女弟子群，即以袁枚為師，聚集蘇州、杭州等地的女子詩人群體，大約有五十人，成就突出者有席佩蘭、金逸、王倩、孫云鳳、孫云鶴、駱綺蘭、吳瓊仙等。袁枚與眾弟子關系密切，自稱:“余女弟子雖二十余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雹嵩?《隨園詩話補遺》，見王英志標校:《袁枚全集(三)》，第835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該女性詩人群有別集流傳于世者亦不少，如金逸《瘦吟樓集》、嚴蕊珠《露香閣草》、吳瓊仙《寫韻樓集》、袁淑芳《拾香樓稿》、席佩蘭《長真閣集》、歸懋儀《繡余吟》、屈秉筠《蘊玉樓集》、畢慧《踏青詞》、張允滋《潮生閣集》、尤澹仙《曉春閣詩詞》、陶慶余《瓊樓吟》、葛秀英《澹香樓詩集》等，皆文辭優(yōu)美，內容豐富。盡管隨園女弟子群取得如此豐碩的成績，仍受到封建保守主義者的抨擊。章學誠《丁巳札記》曰:“近有無恥妄人，以風流自命，蠱惑女士，大率以優(yōu)伶雜劇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門大家閨閣，多為所誘;征詩刻稿，標謗聲名，無復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閨娃，婦學不修，豈有真才可取。而為邪人播弄，浸成風俗，人心世道，大可憂也?！雹僬聦W誠:《丙辰札記》，第98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章學誠等封建保守主義者的批評并未阻止女性詩人群體的涌現，如成都曾懿、曾彥、曾鸞芷等結浣花詩社，江西會昌沈珂倡建湘吟社，浙江海寧陳菊貞姐妹建惜陰社，湖北宜黃謝漱馨建晚香詩社等等。

晚清時期，女性吟詩結社的范圍進一步擴大，由原先的里中、家族唱和進而擴展至跨地區(qū)、跨省的唱酬應答。如北京著名詩人顧太清曾與杭州的沈善寶等人結成“秋紅吟社”。這個詩社的主要成員是各地在京做官者的夫人、女兒。據沈善寶《名媛詩話》記載:“己亥(1839)秋日，余與太清、屏山、云林、伯芳結‘秋紅吟社’?！逼辽?，即項屏山，字屏山，錢塘人，乃兵部侍郎許乃普(號滇生)繼室。云林，浙江德清人，許宗彥之女。伯芳，即錢伯芳，生平待考。太清，即顧太清。除五位詩社元老之外，還有滿族詩人楝鄂武莊(輔國公祥竹軒夫人)、楝鄂少如(太清五兒媳秀塘之母)、富察蕊仙和太清妹西林霞仙以及云林妹云姜(揚州阮元兒媳、阮福妻)、石珊枝(吳縣人，許乃普兒媳)、李紉蘭(錢儀吉兒媳、錢子萬妻)等。秋紅吟社在中國古代女性詩人群體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是中國第一個跨省份、無血緣關系的女性詩人社團。李冰馨對此有所關注:“就沈善寶所言的五位成員，都只是詩友，并無血緣關系，相對于明代至清前期以來的女性群體內部的血緣關系來說，這無疑是女性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新局面?！雹诶畋?《從“秋紅吟社”看明清女性詩社的發(fā)展》，載《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因此，此時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突圍閨閣吟詠，以結社方式走向廣闊的社會生活，走向道咸間動蕩不堪、風起云涌的時代潮頭。其中，沈善寶文學創(chuàng)作可謂突出代表。沈善寶因結社擴大交游而對社會生活體驗更深刻，故其詞作由閨闈走向自然，對風雨飄搖的國度表示憂時傷民。凡此種種皆表明與以往女性文人創(chuàng)作內容、風格迥然不同，且以十五卷之長的《名媛詩話》追求與男性文學平等話語權。聶欣晗博士給予充分的關注:“道咸年間的沈善寶將悲情豪氣演繹成一曲曲氣骨充盈、豪宕悲慨之歌，實現了女性詞在題材范圍、詞體功能、主體風格美感、情蘊內容乃至創(chuàng)作心態(tài)等方面多向度的突破。這種突破帶來了女性詞的一種時代轉型，是女詞人獨特生活經歷與清峻高潔的個性及急驟變化的時代相互交融中孕育的奇葩?！雹勐櫺狸?《女性詞的時代轉型——以豪蕩悲慨的沈善寶詞為考察中心》，載《船山學刑》2010年第3期。此語評價甚為中肯。

中國古代女性文人在封建男權社會對“閨音”的重重設定之下走著一條讓人意想不到且困難重重的突圍之路，由傳統(tǒng)的閨內吟詠到家族群體甚至走向閨外結社。在創(chuàng)作上，古代女性亦因此由抒寫壓抑而走向自然，融入風云激蕩的時代潮流，逐漸突破了封建正統(tǒng)文壇對閨音的種種不合理設定與束縛，進而追求與男性文學平等的話語權。女性文人結社是重要的突破口，亦是轉折點，帶動女性文學走向一個新的生態(tài)空間。同時，處于特殊生活地位的中國古代女性文人受到的思想文化教育與男性完全不同。因此，即使中國古代女性文人由閨闈邁出參與家族吟唱，甚至結社吟詩課詞，她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會表現出與男性文人創(chuàng)作上的相異，表現出情感更含蓄壓抑、審美情趣單一等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