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凌
(湘潭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湘潭411105)
論中西方古典愛情詩歌中的審美文化差異
曹文凌
(湘潭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湘潭411105)
愛情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之一。有史以來,中外詩人們均為我們留下了無數(shù)歌詠愛情的美麗詩歌。由于中西方審美、語言乃至宗教等諸多文化上的差異,導(dǎo)致中西方古典愛情詩歌,無論從表現(xiàn)手法還是意象營造等各個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差異。本文擬從比較中西方愛情詩歌的角度,簡要分析其中反映出的中西方審美文化的差異。
中國古典愛情詩歌;西方古典愛情詩歌;審美文化;差異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無論是在詩風(fēng)爾雅的中國,還是情感熱切的西方,愛情,始終是詩人永恒的主題。從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到莎翁筆下的十四行詩,都流露著中西方詩人豐富的愛情情感。而由于中西方審美、語言乃至宗教等諸多文化上的差異,導(dǎo)致中國的古典愛情詩歌同西方愛情詩歌相比,無論從意象營造與表現(xiàn)手法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等各個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差異。本文擬從比較中西方古典愛情詩歌的角度,簡要地分析其中反映出的中西方審美文化的差異。
中國古典藝術(shù),從繪畫到書法,均強調(diào)寫意象征,突出深遠(yuǎn)的意境,詩歌也無例外。因此,中國古典詩歌始終追求并洋溢著一種含蓄朦朧的意境之美。這種含蓄朦朧的手法,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屢見不鮮。如《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中那種“所謂伊人”的隱約,“宛在水中央”的朦朧,以及追求的具體內(nèi)涵,都帶有相當(dāng)?shù)牟淮_定性,卻又引人遐思,回味無窮。再如《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痹姼杳枥L的是一位恬靜美麗的女子,可是作品通篇都不見這位女子的真實形象,僅有“姝”“孌”二字,賦予讀者無窮的的想象空間,讓每位讀者心中都可以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靜女”的形象,營造出一種隱約美妙的意境。
至唐宋古典詩歌藝術(shù)高峰時期,文人士大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吸收了詩經(jīng)、樂府詩的精華,更是大量地通過運用典故來加重對詩歌含蓄朦朧意境的錘煉,強調(diào)以景抒情,愛情詩歌尤其如此。如李商隱之《無題·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詩人在此一連用了幾個典故。開頭一句“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采用了“夢雨”的典故,隱隱傳出了生命萌動的春天氣息,又烘托出女主人公正在萌發(fā)躍動的春心和難以表述的相思憂郁的心情;“芙蓉塘外有春雷”化用了司馬相如《長門賦》中“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紀(jì)昀說:“起二句妙有遠(yuǎn)神,可以意會?!彼^“遠(yuǎn)神”,即指這種富于暗示性的詩歌語言所構(gòu)筑的渺遠(yuǎn)的藝術(shù)意境,一種難以言傳的朦朧美;“賈氏窺簾韓掾少”則是晉朝賈充的女兒與韓壽的愛情故事;“宓妃留枕魏王才”則用了魏時甄后與曹植的愛情典故;詩最后感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將一種愛著想著卻又極無奈的情感,淋漓盡致卻又婉轉(zhuǎn)曲折地表達出來,使詩歌具有一種動人心弦的悲劇美。即便風(fēng)流瀟灑如柳永,在與戀人分別時,也只是低嘆一聲:“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币酪绖e情,凄涼秋景,正是情景交融的最佳佐證,其中典故來自歐陽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毕啾戎?,柳詞之含蓄幽美,更是出神入化。
西方詩歌則恰恰相反。西方詩人更傾向于直率地把的所要表達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直抒胸臆,毫無造作,言盡而意亦盡,回味的空間相對縮小了,但這樣比較符合西方人的心理及思維特征。歐洲大陸面對大海,大海以其波濤洶涌,驚世駭俗而動人心魄,并賦予西方人開拓直露的民族性格。受其影響,直接地表達自己和贊美愛人成為西方文化中一種習(xí)慣。這種習(xí)慣表現(xiàn)在建筑中,就如人工噴泉,自下而上,一泄到底;表現(xiàn)在美術(shù)中,就像一幅幅古典油畫,以精確造型,以光色現(xiàn)形。因此西方古典愛情詩歌也大都詩風(fēng)濃郁而熱烈。比如英國女詩人勃朗寧夫人的《請再說一遍我愛你》:
說了一遍,請再對我說一遍,
說“我愛你!”即使那樣一遍遍的重復(fù),
你會把它看成一支“布谷鳥的歌曲”;
記著,在那青山和綠林間,
在那山谷和田野中,如果她缺少了那串布谷鳥的音節(jié),
縱使清新的春天披著滿身的綠裝降臨,
也不算完美無缺,
愛,四周那么黑暗,耳邊只聽見
驚悸的心聲,處于那痛苦的不安之中,
我嚷道:“再說一遍:我愛你!”
誰會嫌星星太多,每顆星星都在太空中轉(zhuǎn)動;
誰會嫌鮮花太多,每一朵鮮花都洋溢著春意。
說,你愛我,你愛我,一聲聲敲著銀鐘!
只是要記住,還得用靈魂愛我,在默默里。
詩人用盡了“布谷鳥的歌曲,青山,綠林,山谷,田野,清新的春天,滿身的綠裝,鮮花,星星”等比喻來形容溢滿心懷的愛意,而這一切都還不夠,最后,她直接告訴對方:“還得用靈魂愛我”,這樣的愛情,才是完美無缺。
再來看莎士比亞著名的十四行詩《你的長夏永不凋落》
我怎么能夠把你比作夏日的一天?
你這個藝術(shù)品不僅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粗獷的風(fēng)五月里把讓人喜愛的花蕾搖撼,
夏天的賃期對日子來說又過于太短:
天堂般的眼睛常常閃耀著火辣的光芒,
使他金黃色的面容常常顯得黯淡:
好看中的每一個好看該凋零都會凋零,
機緣和大自然會改變天然的過程,
但是你的永恒的長夏將永不會謝落,
你的好看的容顏也將永不會喪失,
死亡也不會夸口說你在他的影子里漂泊,
在不朽的詩行里時間與你一起生長。
只要人類還能呼吸,還有眼睛可以看見,
這首詩就將永生,并給你以生命。
詩人也在詩中運用了眾多的比喻,直接將自己的愛人比作太陽、夏天等自然界中的美好事物,甚至這一切對形容她的美和表達他對她的愛意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這正是西方人熱情、奔放、外露的表達感情的方式的體現(xiàn):沒有留白,卻極具感染力,讀來令人心胸為之豁然開朗。
當(dāng)然,在中國愛情詩歌史上也有不少大膽吐露熱情的作品。特別是一些樂府詩,如《樂府詩集·鼓吹曲辭一》的“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边@種熱烈奔放的愛情宣言與西方詩歌有著神似之處。但在中國這種詩歌畢竟是少數(shù),因為這種生死震撼的感覺不符合中國人的傳統(tǒng)審美,含蓄蘊藉才是中國古典愛情詩歌的基本特征。
愛情是人類社會最美好的感情,以愛情為主題的詩歌,必定要有愛人的形象。中西方古典時期的詩人均在詩中描寫了眾多女性的形象,她們都是動人的愛情故事的主角,詩人愛慕的對象。然而,他們在詩歌中所詠頌的女性形象,與他們營造的意境一樣有著很大的差別。
在西方古典情詩中,詩人喜歡用《致……》作為詩的標(biāo)題,而且歌頌的對象大都是真實的人物形象。如約翰·密爾頓的《致亡妻》就是寫給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凱瑟琳·伍德科克,在這首詩中,作者把亡妻比作古希臘神話中的忠于自己的丈夫,自愿替自己的丈夫去死的阿爾刻提斯,表達自己對這位妻子深深愛意。詩人彭斯的詩歌《致約翰·安德森》中所描寫的約翰·安德森就是詩人現(xiàn)實中的女友,彭斯采用一種完全寫實的筆法,將詩中的主人公姓甚名誰、發(fā)色如何等一一道來,給人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感,并用這種方式深深地打動了讀者。
還有一類雖沒有明確指向,但也實有所指。如彭斯的《一朵紅紅的玫瑰》描繪的就是前文所指詩人的女友約翰·安德森;葉芝的《當(dāng)你老了》中的“你”就是詩人終生愛戀的一位激進的愛爾蘭自治運動女領(lǐng)袖茅德·崗;拜倫的《雅典的少女》是一首熱情奔放的愛情詩,詩人以動人的筆觸描繪了雅典少女的美麗風(fēng)姿,“無拘無束的鬈發(fā)”“墨玉鑲邊的眼睛”“野鹿似的眼睛”,這些比喻新穎獨特,本已令人難忘,再加上一句貫穿全詩的“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直接而熱烈地傾吐出對雅典少女濃郁的愛戀,具有強烈的震撼力,而這位雅典少女就是詩人第一次旅居雅典時結(jié)識的特蕾莎·居齊奧里伯爵夫人。
在這樣些西方古典情詩中,詩人所描寫所歌頌所愛戀的女性形象鮮明真實。也正是由于這種真實性和針對性,使西方女性在詩歌作品中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浪漫熱烈之態(tài)。
而中國古代的情詩蘊涵了很典型的中國東方古典文化的內(nèi)涵,儒家文明的內(nèi)斂和含蓄被看做是美德和修養(yǎng)的象征。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詩法》中說,“言有盡,而意無窮”成為中國詩歌的語言的最高境界。因此,中國古代詩人都會在時間和空間上為含蓄留下很多空白點。他們并不直接描寫贊美自己的愛戀的對象,卻需要讀者在言外去體味,思索,女性的形象寓于朦朧的詩意之中。對于詩人來說,形象的描述并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表述自己的某種情愫和隱射其中更深刻的含義。
以李清照《一剪梅》為例。詞中沉溺在甜蜜愛情之中的女主人公思念著遠(yuǎn)方的丈夫,“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寫出了夫妻二人的繾綣思緒濃濃情意,可是我們除了看到她“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的幽怨背影之外,對她的真實形象卻一無所知;《詩經(jīng)》里有著大量的情詩,其中《靜女》《蒹葭》《關(guān)雎》等也都是典型的意象型情詩,這里作者或少年所愛慕追求的女性,都是模糊而朦朧的人物,沒有具體的形象和鮮明的特征。
在西方,由于受宗教的影響,《圣經(jīng)》的上帝造人、亞當(dāng)夏娃的經(jīng)典故事深入人心,人們將男歡女愛視為是正常而自然的現(xiàn)象,這就使詩人們放聲大膽地頌揚愛情、炙熱張揚地贊美戀人成為自然而然不足為怪的事。而在中國,由于受數(shù)千年孔孟文化的影響、男尊女卑思想的禁錮,婦女的卑微地位是不能登上“詩”這種大雅之堂的。加上儒家思想對“性”的桎梏,認(rèn)為“性”是羞恥之事。因此中國詩人對愛情的抒發(fā)歷來就比較委婉、含蓄、細(xì)膩而不張揚。
中西方審美意識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文學(xué)藝術(shù)和意識形態(tài)上。具體到文學(xué)、詩歌、戲劇、電影、舞蹈、繪畫、雕塑、建筑,美育和價值觀念等方面,都有太多的不同。
中國的哲學(xué)思想以中庸謙和為主,把天人合一,物我兩忘推為至高。因此,中國的詩歌審美強調(diào)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靜為美,而詩歌之美,就在于這種含蓄朦朧的靜美之中,如中國園林中的泉聲幽咽,迂回婉轉(zhuǎn),溪流潺潺;對于女性形象的描寫,更多的則是將自己的意志隱喻其中,講究個體形象與周圍事物和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詩人所描寫的女子形象,往往與周圍的景物融為一體,將詩人對伊人的愛戀和朦朧的景色交融在一起,亦如中國的水墨畫,以寫意抒情為主要目的,人物形象則是模糊遙遠(yuǎn)。
西方人的哲學(xué)態(tài)度卻是物我對立。在對立思想的支配下,西方人很重視對事物的客觀認(rèn)識,重視物體本身的實體效果,在審美中更強調(diào)人為因素?!拔鞣綄徝?,曾經(jīng)由‘理性、和諧、道德’的古典審美范式演變成‘唯藝術(shù)、唯情感、獨立、個人主體性、自由’的浪漫審美范式。”這種浪漫主要表現(xiàn)在他們追求藝術(shù)、講究藝術(shù)的執(zhí)著,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人類情感的愛憎分明,特別是對男女之愛的推崇與樂此不疲。因此,西方古典愛情詩歌奔放激越,詩人會以高喊“你是我的太陽,愛情之火燒得我渾身焦灼”的方式直言不諱地表達心中強烈的情感。同時,西方詩歌審美也強調(diào)寫實性,正如西方的油畫一樣,描寫事物,要求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地再現(xiàn)社會生活。因此,西方古典情詩對于女性形象的描寫,通常也像油畫一樣,詳細(xì)地刻畫人物形象,而不渲染環(huán)境,體現(xiàn)人物的真實和感情的真切。
中西方的詩人們都以自己絕世才華創(chuàng)作出了優(yōu)美的古典情詩,蘊涵了人類豐厚的情感,展現(xiàn)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語言魅力。中國詩歌講求寫意,追求風(fēng)格上的和諧與統(tǒng)一;而西方詩歌講求寫實,追求情感上的熱烈與奔放。中國人深沉,含蓄,以詩言志;西方人外露,熱切,以詩言情。品讀中西方愛情詩歌,不僅能夠感受到中西方不同的愛情表達方式,更能體會到中西方在愛情審美上的差異,從而也能體會到中西方在整個文化審美觀上的趣味異同。然而,總的來說,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不管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不管是熱情奔放抑或含蓄委婉,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愛情都是人類永不湮滅的文化主題,是閃耀著奇異光芒的永不凋謝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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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884(2012)05-0151-03
2012-03-16
曹文凌(1969-),女,湖南益陽人,講師,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外文論與文學(xué)批評比較研究。
(責(zé)任編校 晏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