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玢
(常熟理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常熟 215500)
在后工業(yè)化時代,帶有原始想象的神秘文化具有了非凡的特質(zhì):一方面是全球化的同質(zhì)化;另一方面是人們渴望異域文化提供異質(zhì)性的神秘介質(zhì)。西藏就這樣成為后工業(yè)化時代的文化圣地。1999年,“行走文學”大行其道,阿來、扎西達娃、范穩(wěn)等7位作家就從7條不同的路線進入西藏進行考察,形成了風采各異的西藏當代漢語小說景觀。馬原熱衷于設(shè)置自我的敘述圈套,幸運地實現(xiàn)了與西藏文明的某種神秘應和;扎西達娃以源自血液和信仰的貼近和深度,痛苦而執(zhí)著地尋覓著“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作為西藏漢語小說寫作高手的阿來試圖通過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俗風情來還原整體性的原生態(tài)的藏族文化。緊隨其后的四川籍作家范穩(wěn)則以其獨特的漢人氣質(zhì)和緩慢的寫作姿態(tài),歷經(jīng)10年,始終關(guān)注多元文化并存的漢藏接合部地帶的康巴藏區(qū),孜孜不倦地用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著文化與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信仰與信仰的砥礪和堅守,完成了著名的“藏地三部曲”,即《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和《大地雅歌》。對于這三部作品,北京大學學者孔慶東毫不吝嗇贊譽之詞:“范穩(wěn)的大地三部曲,是新世紀中國文學的重大收獲,這樣厚重的力作不能獲得茅盾文學獎和諾貝爾文學獎,只能說明中外的評委們目光短淺、思想偏狹甚至包藏私心”;他也感慨“當前文學的總體狀況是很不好的,人民非常不滿意,但每年總還能出現(xiàn)百分之幾的好作品??墒沁@些精華卻得不到有效的宣傳和推廣,黃鐘毀棄而瓦釜雷鳴,這就加劇了文化園林的荒涼”。[1]
與《水乳大地》的粗獷雄野、《悲憫大地》的緊張峻急不同,作為三部曲終結(jié)之作,《大地雅歌》則顯得浪漫優(yōu)雅。小說中有藏傳佛教的活佛,有天主教的傳教士,有浪漫多情的游吟詩人,有亦正亦邪的強盜首領(lǐng),……小說就是在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交錯、民族混居與多種文化相互沖撞融合的氛圍里,呈現(xiàn)了一個活佛和傳教士的生死對話、一位藏族臺灣老兵隔海西望的愛情,以及一段信仰拯救愛情、愛情改變命運的傳奇,并借此探討當代知識分子如何通過深刻的歷史反思,以對佛教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生命體驗,維系、解釋、敞亮佛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精神價值;探求如何在中國的語境中實現(xiàn)文化兼容、信仰并存的偉大構(gòu)建,以及如何解讀當代人類共同關(guān)注的諸如愛情、信仰、戰(zhàn)爭、命運、人性、民族文化、生命尊嚴等等精神命題,具有重要的當下意義。
所謂“對話”就是“把靈魂向?qū)Ψ匠ㄩ_,使之在裸露之下加以凝視”的行為[2]155,是一種自由而順暢的情感交流、生命流動。這種詩性描繪的境界令人向往。尤其當強聒不舍的基督宗教遭遇到藏區(qū)全民信仰的藏傳佛教時,因摻雜著深刻的懷疑、困惑、不滿、質(zhì)問、對抗等諸多情感,“對話”的過程變得綿延起伏,沖突不止,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嚴重的堵塞?!洞蟮匮鸥琛沸蜗蠡卣宫F(xiàn)這一復雜的歷史過程,并于對歷史的感悟、理解和反思之中深度追尋現(xiàn)實的精神困境,探討真正對話的可能,清晰地傳遞出這樣的信息:人類總是在發(fā)問、質(zhì)詢之中追求生命的奧秘和信仰的真相。
《大地雅歌》分為“大地”和“雅歌”兩個部分?!按蟮亍辈糠蛛m然以愛情開篇,但整體還是糾結(jié)于基督教對西藏這片土地的“妄想”,以及藏傳佛教對基督教的極力拒斥。小說既借助“飽經(jīng)風霜的教堂,傳教士的荒冢,孤獨矗立在大地上的十字架”[3]157等文學意象,也運用類似于歷史民族志的書寫方式,來描繪基督宗教在這片有著堅定信仰的藏區(qū)大地上百年的腥風血雨。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一書中提出:“可以采取三種不同的方法來觀察和表現(xiàn)我們的研究對象,其中也包括人類生命的現(xiàn)象。第一種方法是考核和記錄‘事實’;第二種方法是通過已經(jīng)確立了的事實的比較研究來闡明一些一般的‘法則’;第三種方法是通過‘虛構(gòu)’的形式把那些事實來一次藝術(shù)的再創(chuàng)造”[4]54。自然,《大地雅歌》是屬于采用第三種方法創(chuàng)作出的產(chǎn)物?!罢\然,每個熱愛西藏的人都試圖在發(fā)現(xiàn)西藏,詮釋西藏。但作為一個作家,他的發(fā)現(xiàn)和詮釋既應該是文學意義的,也必須尊重并敬畏那片土地的歷史與文化。”[3]157于是,我們從小說中諸如“教堂村志”、“托彼特紀”、“列王紀”、杜伯爾神父發(fā)表在教會上的文章《往訓萬民》、“頓珠活佛一書”、古純?nèi)噬窀傅膫鹘袒貞涗洝哆叢厮氖辍?、“阿墩子志”、頓珠活佛的宗教回憶錄《慈悲與寬恕》、“杜伯爾神父一書”、“頓珠活佛二書”、“杜伯爾神父二書”、古神父的《宗徒大事錄》、“杜伯爾神父三書”等虛構(gòu)想象和客觀再現(xiàn)的糾結(jié)纏綿中,觸摸到蒼茫血腥的歷史現(xiàn)場,感受到歷史細節(jié)的生命躍動,品味到對話之途的尷尬冒險。
但是,小說探尋的腳步并不止于此,誠如本雅明所述,歷史永遠是“現(xiàn)在”的歷史而不是“歷史”的歷史,歷史的作用表現(xiàn)為對自身的“喚醒”或“重組”,并為“未來”進行“預期敘述”,[5]120小說反躬自省,試圖探尋造成這種“歷史尷尬”的根本原因:“源于我們都很近視”?!抖挪疇柹窀敢粫访枋隽怂麑Σ貍鞣鸾痰闹庇^感受和輕蔑態(tài)度:“厚重的高墻、陰郁的喇嘛,零亂的設(shè)計,還有面目猙獰的佛像,一切都在說明這個宗教給雪域高原的信眾帶來的壓抑和黑暗”。而《頓珠活佛一書》則明確表示了兩種宗教冰火不容、勢不兩立的對峙狀態(tài):“洋人宗教和我們的宗教,是炭火與冰的關(guān)系,……不是炭火融化了冰,就是冰澆滅了炭火”。[6]這樣深重的文化鴻溝如何跨越?
作品通過對基督教入藏歷史的深刻反思,一方面借助杜伯爾神父之口,試圖建立一片平等對話的試驗田:“在這片試驗田里,天主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處,神父和喇嘛互相尊重。我們放棄自身的優(yōu)越感,不抨擊佛教的教理,而佛教也尊重我們的主耶穌。天主教和佛教不再是光明與黑暗的對立,文明和愚昧的差距,圣潔和罪惡的區(qū)別。為什么我們的耶穌和你們的佛陀,不能在這片土地上共同構(gòu)建一個愛的世界?活佛,我從你的身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個佛教徒具備我們的基督性,正如一個基督徒身上,也可以看到你們所說的佛性的光芒?!保?]同時,作品又通過杜伯爾神父的闖關(guān)殉教宣告對話行為的失敗,并且在“頓珠活佛三書”中反思了失敗的根源:“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我要研讀他們的《圣經(jīng)》,我要看明白,究竟是什么,讓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到我們的土地上來傳播他們的宗教。在我看懂了他們的經(jīng)文時,我希望他們中也有人能看懂我們的經(jīng)典。然后,我相信,我們就可以真正地對話了。杜伯爾神父說他要找到天主教身上的佛性,佛教徒中的基督性,可就是連我這個活佛,都不會承認自己身上會有基督性,甚至連基督性代表什么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交流和對話?他是個性急的騎手,從馬上跌下來總是遲早的事”[6]。的確,對話的前提是聆聽,而不是滔滔不絕的自我言說?!按嗽隈雎?,因為它理解”[7]144,只有理解才有聆聽。只有聆聽,才能開拓視野,才能理解他者的旨意,并產(chǎn)生對話,形成新的融合。聆聽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欲求,而不是強迫性行為。
但是通讀全篇小說,筆者發(fā)現(xiàn)雖然作者一再強調(diào)“從打算為這片土地寫書開始,我就為自己立下的一條要求:必須學會用藏族人的眼光看問題?!保?]157但作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作者在把握基督宗教與藏傳佛教的關(guān)系時實際上有一種失衡的嫌疑,基督宗教的視點似乎總在支配著作者的價值判斷和小說的謀篇布局:扎西嘉措與央金瑪?shù)乃奖迹还谥詣?chuàng)世紀、伊甸園、雅歌等隱喻;藏地的現(xiàn)代變遷,被納入紀、志、書、福音、懺悔錄等書寫格式。這不禁讓我們懷疑:真正的對話何在?而杜伯爾神父的殉教、奧古斯丁的叛教,頓珠的悲痛都注定作者的偉大構(gòu)建只是其烏托邦式的想象和一廂情愿的表達。
《大地雅歌》明顯存在著兩條線索,一是基督宗教與藏傳佛教的對話及其兩種文明之間的碰撞,一是典雅清純的土司小姐央金瑪、劍膽琴心的行吟詩人扎西嘉措與亦正亦邪的強盜情種格桑多吉之間的曲折而凄美的熾熱愛情。在小說中,當唱著“愛情是我的人生詩行”的流浪藝人扎西嘉措遇到眼波如“圣湖里的波瀾,遙遠而神秘,深邃又迷蒙”的土司小姐央金瑪時,百年老核樹成為了性愛噴發(fā)的伊甸園:“樹上就像躥上去了兩只相互追逐的雪豹。巨大的核桃樹盛況空前地搖晃起來,春天時雪山上刮下來的雪風,也沒有使它如此劇烈地晃動;多年前這片大地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劇烈的震蕩,一座山都被震進了瀾滄江,但這棵老核桃樹依然巋然不動,連樹葉都沒有掉一片?,F(xiàn)在樹上的兩個人兒小小的戰(zhàn)栗,猛烈的沖撞,火山噴發(fā)般的激情,卻讓百年老樹也騷動不安起來,以至于那些還沒有成熟的核桃,劈里啪啦地紛紛往地上掉?!保?]作者雖然對這種自由豪放、赤裸裸的性愛進行了純粹詩意化的描繪,但在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看來,性愛無法解救自身的精神困厄,“真正人的性愛之表達,乃意味著人在性愛的結(jié)合中,上帝或天使作為第三者進入并維系在性愛之中。只有在這種性愛之中,性愛才會成為無代價的愛,進而,圣愛作為對個體的不幸的賜福,才會由此而觸及個體的肉身存在,成為對個體存在的依托”。[8]181因此,當扎西嘉措和央金瑪?shù)膼矍樵馐艽煺壑畷r,那個騎著白馬的愛神總會在月光下的天空若隱若現(xiàn),守護著孤獨思念的心。但失去愛神守護的性愛卻全然沒有當初在核桃樹上的浪漫與激情:“央金瑪感受到扎西嘉措即使在性愛的高潮時,心中噴涌出來的激情也帶著幾絲淡淡的憂傷,那是無法用語言來言說,卻在內(nèi)心深處可以準確地觸摸到的感覺,就像真實地捉到一條夢中的紅魚,夢醒之后,什么都不存在,連能看見的魚也不是紅色的,但當初抓魚在手的真實感,卻久久難以釋懷”,“現(xiàn)在,她躺在他的懷里,卻把握不了愛人的心”。[6]“當赤裸的自由不僅在于肉體而更在于心魄的時刻,殘疾或沉淪了的性才復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經(jīng)賦予了它而后又禁閉了它的地方,以非技術(shù)而是藝術(shù)的方式,重歸樂園?!保?]206-207騎著白馬的愛神在天空中飛翔就是這樣的一種藝術(shù)方式,“它是一個象征、一個暗示:性是上帝為愛準備的儀式。”[10]217
同樣,這個“作為第三者進入并維系在性愛之中”的騎著白馬的愛神也時時出現(xiàn)在格桑多吉的幻夢之中。這個冷漠兇悍的強盜首領(lǐng)在襲擊教堂村遇到央金瑪時,竟會“低下高貴的頭顱,謙卑地呵護并目送一棵隨風飄來的蒲公英遠去”[6],甚至毅然決然放棄快活自由的綠林生活,自愿去做歷經(jīng)磨難的情種。此時,“一個騎著白馬飄飛在半空中的家伙,像一片樹葉一般”飄落在格桑多吉面前,“像神一樣干凈、飄逸,但他看上去善良而值得信任”[6]。于是,為了愛,強盜“格桑多吉”成為了天主教徒“奧古斯丁”。
為了拯救愛情,“扎西嘉措”成了“史蒂文”,“央金瑪”成了“瑪麗亞”,他們終于得到了圣愛與性愛的真正的結(jié)合。但小說在讓史蒂文、瑪麗亞和奧古斯丁找到信仰的天梯之后,仍然讓他們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等待與被等待、堅守和被堅守中體味著生命的陣痛和情感的傷悼。受洗后的史蒂文面對情敵奧古斯丁始終不能釋開心結(jié),恐懼迷惘,以至于喪失了昔日情歌王子的浪漫瀟灑,而變得暗啞無光。同樣,從表面看奧古斯丁騷動的心安靜下來,但那個裝有瑪麗亞一絲頭發(fā)的玻璃小瓶卻暗示著其奔涌不息的情欲之流,最終他發(fā)泄到自己并不愛的伊莉莎身上,而等到他意識到自身的罪孽,只能選擇了死亡。雖然在央金瑪溫熱的眼淚中奧古斯丁“復活”了,但他“只是像個游蕩在人間的孤魂野鬼”,沉溺于酒醉之中。而瑪麗亞則在兩個多情的男人之間徘徊不定,恍惚不安。基督信仰促使史蒂文、奧古斯丁和瑪麗亞執(zhí)著地叩問永恒之門,雖然他們時刻感受到靈魂裂變所帶來的痛苦、焦慮,甚至懷疑:“在你的生活中,如果感覺不到有信仰的脈搏,那么你也就沒有信仰。如果相反,人們在你的生活中感覺到信仰這種脈搏的不安寧,就會說你具有了信仰”[11]43。
在此,作者就像一個半生不熟卻很執(zhí)著的哲學家一樣,竭盡全力地想證明要想拯救愛情就必須皈依基督信仰,以至于不顧其人物信仰給人以很強的功利性目的而非人物靈魂的一種自然訴求,同時,他又在為信仰如何拯救而焦慮不安。特別是當基督信仰遭遇到紅色革命信仰時,他更是不知所措:“雖然基督之愛超過世界上任何強大的力量,但它卻大不過當今人們堅持的各種主義”[12]。在“大地”結(jié)尾部分,復活的奧古斯丁在杜伯爾神父闖擦卡的關(guān)鍵時刻選擇叛教,并最終成為一名信仰革命的英雄,復歸為“格桑多吉”?!案裆6嗉薄皧W古斯丁”——“格桑多吉”的變化不僅“見證海洋與大地的更替,罪孽與慈悲的消長,信仰與信仰的砥礪,以及,神的天堂如何演變成人的世界”[12],而且暗示著在特殊的時代關(guān)節(jié)點,以基督信仰拯救愛情的必然失效性。
“大地”中因信仰而“復活”的愛情,到了“雅歌”部分開始讓生命的激情得到了極致的張揚。艱難的宗教對話和凄美的愛情故事纏繞一起,并且牽扯到親情、友情、信仰、命運、戰(zhàn)爭、死亡等諸多人類的精神命題,作者把龐大而復雜的世界拖到了他的愛情文本之中,使之充斥著搖曳不止的矛盾、焦灼不安的情感、黑色死亡的氣息以及混雜著希望與絕望的哀告,“成為了撲朔迷離、充滿著無窮魅力、但又散發(fā)著深刻痛苦的生命之謎。”[10]216最終,“愛”成為了作者把握一個革命時代、認知一個民族精神特質(zhì)的鮮活的支點,它成功地跨越了一條深邃的峽谷、一灣淺淺的海峽以及一條文化的鴻溝。
解放以后,史蒂文和瑪麗亞過著美好悠然如牧歌般的生活,但當身為縣公安局局長兼進駐教堂村土改工作隊隊長格桑多吉出現(xiàn)時,一切都被打破了:“史蒂文的心比遇到雪崩還要恐懼,比共產(chǎn)主義的火車開進家里來還要驚慌”[3],而瑪麗亞則變得魂不守舍。史蒂文終于決定槍殺自己的情敵,但卻擊中了伊麗莎。而格桑多吉為了瑪麗亞決定違背自己的革命信仰,放走殺人犯史蒂文,但他自己卻成為了勞改犯,忍受綿綿無期的孤獨和屈辱,但他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他邁向愛的殿堂,……他的生命中只要有一絲真愛的陽光,外面的世界如何腥風血雨他都坦蕩地承受”。[3]愛超越了革命信仰,成為了格桑多吉最終的精神歸宿。在愛神的引路下,格桑多吉刑滿釋放回到了教堂村。文革中,為了保護自己的愛,格桑多吉和瑪麗亞成為了一對假夫妻。因為要抗拒地獄般的批斗生活和那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孤獨,他們最終走入了狂野的性愛世界。而對于瑪麗亞而言,他們的婚姻并非是主內(nèi)婚姻,其性愛是一種不潔的行為:“愛得越激情洋溢,地獄之火就燒得越恐怖猙獰”。但他們卻“需要愛來撫慰對方的創(chuàng)傷,用愛迎接沒有指望的生活”。[3]生活仍然無情地折磨著他們,格桑多吉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再次入獄,十年出獄后迎接他的是天邊的彩虹、房頂上的炊煙和癡心守望的女人的笑臉。為了愛,“格桑多吉”又變成了萬元戶、土陶匠人“奧古斯丁大師”,在紛擾的物質(zhì)利誘面前,他仍然堅定的是“不會變成灰的,是人們的愛情”。[3]
而史蒂文因在逃難途中偶遇羅維神父去了臺灣,從此陷入到三十余年的相思苦海之中:“護佑我們愛情的天使??!你什么時候飛回來?我的信有的長,有的短,有的不是信,是思念,是詩行,是夢話;有的寫好后被我撕了,燒了。因為望著它們,就像望著歸不去的故鄉(xiāng)”[3]。為了愛,他忍受了同性性愛侮辱、殘酷的政治洗腦而成為了國民黨試圖反攻大陸的諜報特務;為了愛,他冷酷地剁下固執(zhí)地要求回家的逃兵的頭,決然地拒絕阿芳熾熱的溫情,心無旁騖,癡情等待。他夢想著愛的守望能使他一直成為瑪麗亞火塘邊的英雄:“這個夢想一直激勵著我戰(zhàn)勝身邊的種種誘惑,戰(zhàn)勝年復一年的孤獨寂寞,戰(zhàn)勝海峽兩岸冰川一樣冷酷堅硬的隔絕,戰(zhàn)勝漫長的時間與無情的歲月”[3]。“愛”成為了史蒂文戰(zhàn)勝一切的惟一法寶,甚至當他得知瑪麗亞已經(jīng)和奧古斯丁生活在一起時,眼睛里已然沒有嫉妒的大梁,學會了寬恕,最終走向了真正的精神救贖之路。
奧古斯丁以死亡踐行“愛的箴言”:“我會為你擋在地獄的門口”。當他背負著愛的十字架把自己掛在溜索上,許久未見的愛神從天上匆匆趕來,向奧古斯丁深情呼喚?!皭邸?,讓他穿越死蔭幽谷,從死中得贖。誠如蒂里希在《新存在》中激情所言:“在死亡的力量最強大的地方,在戰(zhàn)爭中,在迫害中,在失去家園饑寒交迫中,以及在肉體的死亡中,愛都在發(fā)揮作用。愛無所不在,它時時處處以最大最顯著的方式,也以最渺小最隱秘的方式,從死亡中營救生命。它在營救我們的每個人,因為愛比死亡更強大?!保?2]829-830
同樣,因為最終尋覓到“愛”,宗教之間的沖撞所帶來的深深痛感,甚至生命的付出,都變得非常有價值。作為一名深諳西藏歷史、文明、宗教信仰、民風民俗的漢族作家以及虔誠的天主教徒,范穩(wěn)詩意地表達了自己觀點:“這個世界上人們的口味千奇百怪,你不喜歡酥油茶,我不喜歡喝咖啡,那么我們就不去論說酥油茶和咖啡的好壞,我們可以重新選擇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東西——一杯清水。至少水是我們都離不開的?!保?]最終他設(shè)計了一個象征性的行為,即羅維神父倒掉自己的咖啡和頓珠活佛的酥油茶,以清水干杯走向和諧,來完成文化兼容、信仰并存的偉大構(gòu)建。此時,小說最終在基督宗教與藏傳佛教之間找到一個共同的恰當?shù)慕唤狱c——“愛”。小說借此促進人類了對愛情、信仰、戰(zhàn)爭、命運、人性、民族文化、生命尊嚴等精神命題的深刻思考,并以形象化的方式證明:愛是自我拯救,已經(jīng)超越任何宗教、革命成為生命存在的最高信仰。
[1]孔慶東.野雞終歸是菜鳥[EB/OL].東博書院——孔慶東的博客,(2010-07-29)[2012-04-25].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6da3610100k51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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