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欣
(南京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南京 210093)
公正作為一個永恒的話題是現(xiàn)代生活的主題詞。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時代,就已對公正有過詳細的探討,尤其是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用了一卷的篇幅對公正的論述。公正作為一種使人做和想做公正之事的品質,其本身就蘊含著德性的因素,是一種公正德性;而分配公正作為公正的一個小類,自然也與德性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聯(lián)系,這也為進一步理解和闡釋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思想提供了一個獨特視角。
在亞里士多德的論域中,公正是一種倫理德性,也是一種總體德性,而分配公正則是其中的一種具體德性。這種德性的培養(yǎng)和踐行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是亞里士多德理想城邦中公民共同追求的理想和終身奮斗的事業(yè)。
“城邦都是某種共同體,所有共同體都是為著某種善而建立的(因為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為著他們所認為的善)。很顯然,既然所有共同體都在追求某種善,所有共同體中最高的并且包含了一切其他共同體的共同體,所追求的就一定是最高的善。那就是所謂的城邦或政治共同體?!保?]3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定義,城邦雖然是某種共同體,但它又不是普通的共同體。城邦與其他共同體的區(qū)別不僅在于它至大至廣完備自足,因而其它共同體皆包括于其中,且以其至善為共同追求的目標。這種追求至善的生活也就是亞里士多德強調的德性的生活,德性的生活是城邦的“推動者”、純粹的“活動性”,[2]23德性的生活把共同體提升為城邦倫理實體,促進城邦生活繁榮昌盛。亞里士多德說:“要真正配得上城邦這一名稱而非徒有其名,就必須關心德性問題,這是毋庸置疑的?!保?]93
德性(arete)是古希臘倫理的核心詞匯,它是指任何事物的特長、用處和功能,而不是現(xiàn)代所謂的“道德”的含義①arete是希臘詞,大意是“卓越”,體現(xiàn)了希臘人追求更高生存的理想,后世也譯作“品德”、“德性”。卓越和現(xiàn)在所謂的“有道德”很不一樣,現(xiàn)在所謂的道德幾乎變成了個人的甚至內心的語詞。以希臘人的率真,他們不會把卓越當做只求內心滿足的德性。。對于個體或事物,無論是實踐的、道德的、精神的或肉體的屬性來說,凡是具有同等意義的一切,都被認為是具有德性的東西。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德性是那些有某種用途和效用的事物最好的排列、品質或能力。”[3]355德性與本性密不可分,人的本性即人的自然特性,可以稱之為人的自然德性,即人的自然稟賦,這類德性不唯人所獨有,它是指一切生命有機體的特性。但在所有生命有機體中,唯獨人具有理性功能,從而形成了人適應社會生活的特點。人的這種社會特性可以稱之為倫理德性。德性一詞從自然德性向倫理德性的演變,是生物有機體生命層次的客觀反映,也記錄了古希臘人從認識世界到認識人自身的心路歷程。
德性生活的共同目的,要求每個公民依照德性而生活,因而每個公民不得不關心自己的德性,努力在城邦生活中實現(xiàn)自身靈魂的善。城邦公民因對德性生活的共同追求聚而成城邦,也因德性的差異定位不同的社會角色。城邦公民只有投身于城邦追求德性的崇高事業(yè),才能獲得參與分配城邦公物的資格;只有將對德性的追求踐行內化為自己的習慣和生活方式,才能獲得別人的尊敬與贊譽。城邦對至善的追求、公民對德性的重視,為分配公正的存在和實現(xiàn)提供了前提條件。
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體現(xiàn)在對城邦公物的具體分配中。在分配過程中,必然要有各方都能認同的分配標準。如果失去了對標準的一致認同,不僅分配的公正性無法體現(xiàn),而且也會因相互的歧見和爭吵,造成城邦的混亂和無序。當然,在亞里士多德的城邦中,這種共同的標準就存在于對德性的追求和認同之中。
德性的優(yōu)良生活是城邦的精神本質,是公民的本性所在。在城邦事務中,德性標準自然成為衡量一切的必要評價因子。正如麥金泰爾在闡釋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思想時所說,公正分配得以實現(xiàn)需要具備兩個條件,即“必定有某種共同的事業(yè)是這樣一些人想成就的目標,他們被看作是比那些沒有這種目標的人更應該多作貢獻的;而且,對于怎樣來評價這些貢獻并怎樣給予相應的獎賞,人們也必定有一種共享的觀點?!保?]155在亞里士多德所設定的城邦共同體中,正是由于公民對德性標準的一致認同,才使得在進行分配時,公民相互之間有默認的評價準則。
人的活動不是自然地實現(xiàn),而是以實踐即積極活動的方式獲得的。在欲望與感情事務上有德性、沒有德性還是有與之相反的德性,使得人的實現(xiàn)活動顯現(xiàn)出如此之大的區(qū)別,以致人們以擁有德性價值的大小為評價依據(jù),將有德性的人稱為好人,將沒有德性的人譴責為惡人。對分配是否公正的評價也與之相類似,人們依據(jù)一致認同的德性標準,具體分配城邦中的公物,對德性高尚的人委以重任,使之享受至高榮譽。而人們對這種依德分配的認同,使得每個人都能各居其位、各得其所,從而達成公民正義、城邦和諧的美好圖景。
對德性生活的共同追求和對德性標準的一致認同,為分配公正的實現(xiàn)提供了德性基石和社會框架,也成為亞里士多德分配公正思想的必要條件。在這一基石之上,通過把握分配公正的真實內涵,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亞里士多德公正思想的精要之處。
亞里士多德的公正具有兩重含義,即總體公正和具體公正,而分配公正只是具體公正中的一種。分配公正“表現(xiàn)于榮譽、錢物或其他可析分的共同財富的分配上(這些東西一個人可能分到同等的或不同等的一份)的公正”。[5]134概括地說,分配公正的具體對象是城邦的共同價值物,這些公物是公民生活的益品,這些益品可以細分為更小的單位,可以被公民排他性地占有。這些益品為優(yōu)良生活所必需,是增益公民生活的外在善。
然而,亞里士多德并沒有作更為詳細的說明,也許因為每個城邦的具體情況不同,對公共財富的界定迥異,導致很難明確劃定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也可能是因為對于何為公共財富城邦公民有心照不宣的一致認同,所以亞里士多德也無需在細枝末節(jié)上進行贅述。亞里士多德雖然沒有界定公物的具體范疇,但這并不妨礙分配公正的實現(xiàn),也許可以將公物理解為關涉城邦公民共同的利益、可以由每個公民共同享有的公共物品,這些公共價值物都是維系城邦正常運轉和保證公民優(yōu)良生活的的必備要素。
分配公正是圍繞著對公物的分配展開的,不同的職業(yè)和社會角色對社會的貢獻方式和貢獻大小是不相同的,針對這些復雜的情況,要實現(xiàn)真正的公物分配則還需把握住分配公正的核心,使對公物的分配沿著公正的軌跡運轉。
應得的公正是西方政治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來,應得被視為公正問題的本質。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各個階層的應得與其德性相對應,于是形成了分工明確、各行其是、秩序井然的理想城邦。在這樣的城邦中,每個人做適合自己本性的事情,履行好自己分內的職務,并享有相應的權利。亞里士多德的追隨者麥金泰爾在對亞氏分配正義進行倫理詮釋時指出,所謂公正也就是給予每一個人其應得的東西,[6]171分配正義就在于將一種應得的原則應用到各種各樣的境況之中。[4]152分配公正作為公正的一種,其核心要義就在于解決應得問題,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應得是分配公正穩(wěn)定和持久的特性。
從更寬廣的視域看,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焦點問題,就是在城邦的背景中讓應得問題得到妥善解決,使應得的應然性轉化為公物分配的實然性,尤其是使應得成為現(xiàn)實的政體官員的分配標準。依據(jù)合理的衡量尺度,厘清城邦中每個成員的應得之物,分配公正的核心問題也就趨于解決。
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是在分配公物時使每個人得其所應得,公正的人在分配公物時無不以應得為標準。亞里士多德明確指出,“分配的平等要基于某種配得”[5]135,也就是要基于某種應得?!皯盟缘玫饺w公民的擁護,根源于其倫理的普遍性、客觀性,因而應得是公正分配中唯一現(xiàn)實的東西?!保?]287在對德性生活有著共同追求、對德性標準有著一致認同的城邦中,應得作為分配公正的核心要義并無爭議。
分配公正和應得問題在本質上是一體的兩面,二者都將“得其所應得”作為實現(xiàn)目標?!暗闷渌鶓谩笔莵喞锸慷嗟碌闹晾砻裕彩欠峙涔铝Φ哪繕?。亞里士多德的公正是公民處理共同體生活中公民關系時實踐的德性,因而公正之人公正行事,關鍵在于得其所應得。從應得的視角思考分配公正,公正就是把每個人應得的給予他。如果每個人得到了他所應得的,整個城邦也就是一個公正而又有德性的共同體。追求德性生活和至善理想是城邦公民的共同事業(yè),而對這種共享事業(yè),不同的職業(yè)和不同的公共職務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每個公民得到了他所應得的,在城邦公物分配上就沒有理由挑起事端,這樣,公民之間就會達到和諧共處的狀態(tài),而這種和諧將使城邦秩序良好,促進城邦的繁榮。
這種“得其所應得”的價值訴求是后世繼續(xù)探尋公正主題的一個重要推動力,亞里士多德的公正使每個人得其所應得的思想為后世許多道德哲學家接受和發(fā)展。西塞羅把公正描述為:“使每個人獲得其所應得的東西的人類精神取向。”托馬斯·阿奎那把公正解釋為“一種習慣,依據(jù)這種習慣,一個人以一種永恒不變的意志使每個人獲得其應得的東西?!北A_說:“主人根據(jù)應得公正和平等地給予奴隸?!倍敶墓碚摷伊_爾斯,雖然他研究公正的側重點與亞里士多德截然不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無論從社會制度的層面還是德性的維度,他們只是殊途同歸,所追求的都是一種社會更加和諧、公民更加安康的“得其所應得”的美好目標。
“各應得其所有,各宜得其所應得”是亞里士多德分配公正,也是其整個公正思想訴求的完美理想。理想是令人向往的,但通往這種完美的道路卻充滿荊棘。亞里士多德面對這種復雜的難題或者說是一個戈爾迪之結①戈爾迪是古希臘神話中小亞細亞弗里基亞的國王,他在自己以前用過的一輛牛車上打了一個分辨不出頭尾的復雜結子,并把它放在宙斯的神廟里。神示說能解開此結的人將能統(tǒng)治亞洲。戈爾迪之結被喻為難以理清的復雜問題。并沒有止步,為了將分配正義的應得問題化解,將這種“得其所應得”的美好狀態(tài)實現(xiàn),他提出了自己的學理構思和深刻見解。
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思想并沒有僅僅止于理論分析,在這種分配公正的應得理想踐行方面,亞里士多德從衡量應得的具體標準到實現(xiàn)方式都給出了獨特細膩的說明。
應得是分配公正的核心要義,也是分配公正的衡量標準。公民認同應得為分配公正的一階標準,分配公正就是在分配公物時使每個人得其所應得,但對于何為實現(xiàn)應得的標準即分配公正的二階標準則莫衷一是。每個人都會同意,分配公正必須符合某種形式的應得;而他們的分歧則在于,分配公正必須符合的應得是哪種應得。不同的城邦和同一城邦內不同的黨派都相應地持有著不同的應得觀點。民主派贊成在所有自由公民之間進行平等的分配;而寡頭政治家則擁護在某些善(如公共職務的善)的分配上作一種限制。但是亞里士多德指出這兩種分配標準都有缺陷,并在揚棄二者觀點的基礎上,認為公物的分配應“依據(jù)德性”[5]135,應得以倫理的德性為根據(jù),并在倫理實體中化為現(xiàn)實[2]286。德性是城邦共同體即倫理實體的根本,也是人之為人的理由,城邦和人的至善都在于高尚的德性生活,德性才是衡量應得與否的標準。
在古希臘的城邦共同體中,真正的城邦以德性的實現(xiàn)為優(yōu)良生活,城邦要配得上城邦的名稱就必須關注德性,因而德性是分配公正中必然性的方面。而其他益品,比如自由和物質財富等,雖然也是解決分配公正的應得問題的必要影響因素,但這些益品或者參照標準只有在能夠增益德性的前提下,才被認為是有價值的??梢?,城邦是崇尚德性生活的共同體,公民是認同德性標準的成員,亞里士多德的所有理論構想都以德性為基點展開,德性作為分配公正的衡量標準也是其理論的題中之義。
德性是衡量應得與否的標準,在按照這個標準進行具體操作的過程中,必須有實現(xiàn)這一德性標準的程式。公正是做不公正的事與受不公正對待兩個極端之間的適度,而適度意味著平等,但平等有兩種:數(shù)目上的平等與以價值而定的平等,數(shù)目上的平等是指在數(shù)量或者大小方面與人相同或相等;依據(jù)價值的平等是則指在比例上的平等。亞里士多德明確指出“分配的公正在于成比例,不公正則在于違反比例。”[5]135也就是要根據(jù)公民自身的價值進行分配,這樣,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就擯棄了唯數(shù)量平等的平均主義,也修正了以出身論高低的分配方式。
“關于公正的事的人是兩個,相關的事物是兩份。而且,這兩個人之間以及這兩份事物之間要有相同的平等。因為,兩個相互是怎樣的比例,兩份事物間就要有怎樣的比例。”[4]134所以,比例是比率上的平等,至少包含四個比例項。兩個人之比等于前兩項的比率與后兩項的相同。第一、二項之比等于第三、四項之比。所以,第一、三項之比等于二、四項之比。同時,第一、二項之比等于第一、三項之和與第二、四項之和之比。例如,設A、B代表兩個人,c、d代表他們各自占有的份額,則A:B=c:d,而且這種比例還可以進一步推出A:c=B:d,以及(A+c):(B+d)=A:B(在這個比例中,前兩個比例項是兩個人與他們各自的占有份額的組合),這種比例關系又被稱為幾何比例。幾何比例依據(jù)價值進行衡量,而這里的“價值”是指事物的功能和效用。人的價值在于自身的德性,在于對城邦至善的貢獻上。
對于亞里士多德將復雜的問題付諸于數(shù)學公式來解決的方式,在簡明清晰之余,未免令人質疑這種做法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在這一點上,其實亞里士多德只是為他所推崇的德性試圖探尋一條可循之徑,而且在亞里士多德的理想城邦之中這種幾何比例原則是十分合理和可行的,用現(xiàn)實的情況來批判理想的構思,未免過于苛責,這樣也很難發(fā)掘亞里士多德分配公正思想的深刻意涵。
亞里士多德的分配公正思想,只有在他所設定的理想城邦共同體中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公民在對德性生活的共同追求和對德性標準的一致認同中,以德性作為分配城邦公物的參照系,以幾何比例原則為具體實踐準則,將分配公正從理想化為現(xiàn)實,從而使公民得其所應得,各居其位、各得其所,進而增益城邦的和諧與繁榮。當今社會與亞里士多德的理想城邦相去甚遠,當今的公民與亞里士多德的城邦公民也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并不意味著亞里士多德分配公正思想毫無價值,毋寧說,亞里士多德從德性的基礎上闡發(fā)分配公正,為當今公物尤其是國家公共職務的分配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和有價值的參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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