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軍
(國立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21026)
“他人”的書信
—— 對一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解讀
王 軍
(國立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21026)
《他人的書信》的主人公與俄羅斯傳統(tǒng)文學上的小人物、卡夫卡小說的主人公存在較大的不同,這種不同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及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作家與作品中人物關(guān)系的變化?!端说臅拧分兄魅斯且粋€在后現(xiàn)代寫作背景下的作家筆下的形象,作者對他有著疏離感,而疏離感正是后現(xiàn)代小說的重要特征。
《他人的書信》;小人物;后現(xiàn)代
1998年俄語布克獎頒給了莫洛佐夫的《他人的書信》。這是一部創(chuàng)作手法比較獨特的作品,通篇由主人公啰嗦的信件組成。在中譯本總序《漫談俄語布克獎》中,編者對《他人的書信》做了簡單介紹:“與其艱難生活相對照的,是他對妻子和女兒的那一封封盡是細致入微的叮囑和交待的信,幾乎令讀者生厭。此外,主人公一直沒有放棄對美好未來的信念……”[1]。編者對主人公的評價是褒貶并存,似貶實褒。而在出自本書作者莫洛佐夫之手的《代后記》卻有著全然不同的看法,作者引用了普希金的一段話來為自己主人公的“拙劣表現(xiàn)”辯白,“如果無論什么,包括意見、感情、習慣,甚至缺點和生理缺陷,我們都與一個了不起的人相似的話,我們就會感到高興。要是他們給我們留下他們的表白的話,我們或許可能從完全卑微的人身上,在意見、習慣和缺點方面找到更多的相似點”[2,p108]。作品的主人公并不是“了不起的人”,而是“完全卑微的人”。這里,作者承認身上有著諸多弱點,并為其辯護。
但很明顯,《他人的書信》的主人公不同于俄羅斯文學中傳統(tǒng)的小人物形象。他不再享有曾經(jīng)專屬于小人物的同情的眼淚,相反他帶來的更多的是厭惡。普希金的《小站長》等作品中的小人物是弱者,他們遭受到強大勢力的壓迫,往往結(jié)局悲慘。在這種敘述中,作家關(guān)注的是社會底層人物的辛酸,譴責不公的社會體制,體現(xiàn)了俄羅斯文學和作家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普希金筆下的小人物,形象是單薄的,可以歸入“扁平人物”系列。在《他人的書信》中,作家的出發(fā)點不再是同情,而是殘酷的揭露,揭露的對象恰恰是以往被同情的弱者:弱者身上有著不能被人接受的不足之處。在作家看來,應該是主人公本人對自己的遭遇負責,在這里作家關(guān)注的重心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與傳統(tǒng)的小人物相同,在《他人的書信》中,主人公仍舊遭受到外部勢力的壓迫。這些外部勢力包括了惡劣的住房、苛刻的撫恤金發(fā)放、鄰居的不合作、與妻子分居兩地等等。他是身有殘疾的退伍軍人,居住在莫斯科一間8平方米的房間里。后來由于去外地結(jié)婚離開莫斯科三個月,丟掉了撫恤金,而且鄰居企圖霸占他的房子。工作沒有著落,后來找到一份工作也是薪水很低。所有這一切都嚴重地傷害了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認證。他在給妻子的信中批評妻子不能算作“文明人的妻子”,言下之意自己是“文明人”,但是當我們讀完全書后,卻無法發(fā)現(xiàn)他作為“文明人”的標記。一個文明人應該擁有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在他身上幾乎是空白,在這方面他接近于俄羅斯傳統(tǒng)文學中的小人物,生活在一個被嚴重壓縮的狹窄空間中。
但他不是一個純粹的小人物形象,他缺少很多小人物特有的東西,同時也擁有小人物不會擁有的特點。小人物使讀者留下真誠的淚水,原因在于小人物的苦痛與他們自己無涉,他們是受害者,傷害來自不能抗拒的外力,所以真誠、單純往往是小人物的標志。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品中的下層人大多具有這些特點?!端说臅拧返闹魅斯珔s缺少真誠和單純,他是一個斤斤計較的現(xiàn)代人。在“3月26~27日”的信中,他寫道“況且也有點兒不太好,因為我在你那里的時候,我們一次也沒有去過電影院,而如今你卻一個人去”[2,p7]。他開始考慮別人怎么看,沒有了那份單純,而是多了一些狡猾。這種例子在書中還有很多處。狡猾體現(xiàn)的是他的自我意識,他能夠覺察到自己的存在并且刻意地去維護較為體面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方式有時候需要由外人的評價來確定,而《驛站長》中的驛站長是沒有這種自我意識的,他是普希金人道主義思想的傳遞工具。為了刻畫他的不幸,普希金不惜改變了驛站長女兒的性格,讓被拐走的她不愿再見到自己卑微的父親,使得驛站長成為只能被給予同情心的可憐人。在這一時刻,普希金由于能夠發(fā)現(xiàn)乃至敘述這一事件,顯示了自己的人道主義精神。普希金用對下層人物的一般眼光考察單個的人即驛站長,是由“多”出發(fā)到“一”最后回到“多”;與此相反,在《他人的書信》中,莫洛佐夫用對單個人即主人公的考察來解釋普通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是由“一”到“多”回到“一”。反映在作品中,后者也就擁有了獨立的性格特點,除了小人物共有的軟弱,他還是一個斤斤計較、自私自利、嚴于律人、寬以待己的現(xiàn)代人,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觀點,有自我認識的理性武器,而傳統(tǒng)的小人物往往是缺少這一認識的蕓蕓眾生的一分子。在書中,主人公寫道“我整晚坐在家里并且痛苦”[2,p51]。重要的不是他的痛苦,而是他知道自己痛苦,這說明他不再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中沒有鮮活生命力的木偶式人物,不再只是作家主觀意志的傀儡。他想要為自己贏得一個美好的未來,盼望著“成為他們的榜樣”[2,p13]。面對并不如意的生活,他多方努力:他不計后果離開莫斯科,去娶一個前夫是色鬼的女人做妻子。限于條件單身回到莫斯科后,丟掉了撫恤金,又盡力爭取了一分工作,在妻子是否來莫斯科上思想斗爭了許久,終于他去見了妻子而不是等待妻子來莫斯科。然后他又回到莫斯科繼續(xù)奮斗,在最后一封信中他的妻子仍然與他分居兩地。最后他仍然沒有擺脫小人物的悲慘結(jié)局,難得的是借助書信體這一文體,我們能夠看到一個身份卑微的人的的想法和奮斗歷程,從而使得人物活生生地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驛站長那樣的簡單人物。
擁有自我認識理性武器的主人公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小人物,他與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了更多的相似??ǚ蚩ǖ摹兜囟础分械男∠x完美地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異化和脆弱。在《他人的書信》中主人公同樣是被異化的,他的存在方式是不規(guī)則的,至少是不普遍的。他是異類,充滿了對他人的防范之心。在書中,他更多地提到大柳霞和小丑的過失和不足。小丑告訴他,柳芭為他制作的腌肉丟了,他的第一反應是小丑偷吃了。不論小丑是否偷吃,他的懷疑都恰如《地洞》中小蟲的惶惶不可終日。在卡夫卡的《變形記》、《地洞》等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主人公往往缺乏自信,伴隨而來的是苦悶、迷茫和焦慮、恐懼心理,而這些心理正是主人公的自我受到傷害后的激烈反應,表現(xiàn)了他們強烈的自我意識。
考察《他人的書信》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主人公自我意識的顯現(xiàn)方式是不同的。主人公在遭遇外界刺激時,首先想到的不再是自己的心理感受,而是他人的心理感受。在書中,他解釋自己為什么討厭大柳霞時說“因為她希望靠他人生活”[2,p13]。那么主人公自己又是如何去做的呢?他在信中多次提到要求妻子為自己制作腌肉并托人帶來,甚至在得知妻子在從事艱苦工作后仍舊如此要求。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擁有一部分積蓄但是舍不得買,于是要求妻子給他做;一個是他希望通過妻子給自己寄腌肉的方式使鄰居們認識到妻子的存在和妻子對他的疼愛。在第一個原因中,他把自己的物質(zhì)生活寄望于妻子,在第二個原因中,他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寄望于鄰居們的認可,而這種認可的根源是妻子(寄來的腌肉)。他責備大柳霞的話恰恰可以用到他自己身上,因為他希望靠他人生活。他人的評價是積極還是消極直接關(guān)系到他的幸福感和痛苦感。
卡夫卡的《地洞》中小蟲對外界的判斷是簡單的:獵物或者敵人。小蟲處心積慮要做的就是抓捕獵物、逃避敵人。外界事物是獵物還是敵人的標準是相對于他的切身利益而言的,這利益與獵物和敵人對他的評價或者說認識沒有任何關(guān)系。在《他人的書信》中,外界事物不僅擁有了新的功能,即評價標準,而且淡化了前兩種功能。獵物和敵人都是赤裸裸的殺與被殺的關(guān)系,在《他人的書信》中已經(jīng)見不到這種血腥。一方面,在經(jīng)濟利益至上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發(fā)生戰(zhàn)爭年代的那種輕易奪取人生命的事件在減少,它們的重要性在淡化;另一方面,太多的其他傷害在發(fā)生,比如冷漠,他人對自己的冷漠和自己對他人的冷漠都時時存在。主人公在嘲笑小丑的同時幾乎肯定被小丑嘲笑,主人公在說自己討厭鄰居們的同時已經(jīng)被鄰居們討厭。這種生活瑣事般的“攻擊”的攻擊性與血腥幾乎沒有關(guān)系,但恰恰是這種攻擊構(gòu)成了類似于主人公的人們的存在的環(huán)境和內(nèi)容。上文談到主人公的存在是建立在他人的基礎(chǔ)上,應該補充的是他人的消極評價即攻擊,也是主人公的存在方式。他需要與這種消極評價作戰(zhàn),“成為他們的榜樣”是遙遠的奮斗目標,擺脫他人的消極評價,獲得較好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則是短期的奮斗目標。
主人公擁有了他所討厭的大柳霞的“希望靠別人生活”的缺點,似乎應該譴責自己,深深懺悔。但是他沒有。當他把自己建立在別人的基礎(chǔ)上后,他不需要為自己的弱點辯護,因為在他看來那弱點是他人的而不是他的,他只是一個受害者。
這里有一個視角轉(zhuǎn)變的問題,因為《他人的書信》的主人公仍然以自我為中心,否則感知外界評價的積極與消極的主體就不存在了。不同之處是這里的自我采用了他人做標準。在書中他寫道“你買的東西永遠都是最不合適的”[2,p32],又寫道“都是你的過錯”[2,p85]。他的自私與《地洞》中的小蟲是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不再有罪感。他的評價標準是他人,而他人永遠是錯的。
《他人的書信》的主人公基本上是一個充滿缺點的人,如果用優(yōu)點和缺點來評價這位主人公,那么作者塑造他的目的何在?在作者塑造他后他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除了作者在《代后記》所說的借口。
從《驛站長》到《地洞》、《變形記》到《他人的書信》,這種種的變化表明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驛站長是普希金人道主義的表現(xiàn),而普希金恰恰是通過塑造驛站長來表現(xiàn)自己的人道主義精神的。驛站長的形象是普希金在考察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時的發(fā)現(xiàn),而這種發(fā)現(xiàn)是其他作家和貴族階層成員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較少關(guān)注的,普希金開辟的這一形象系列后來在俄羅斯文學中得到發(fā)揚光大,成為人們在考察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時的重要依據(jù)。而驛站長的形象則是一個略顯呆板的工具,沒有自己的個性,是一個“扁平人物”,與情節(jié)相比,其形象不很重要。
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作家更多地關(guān)注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不是關(guān)涉了人道主義精神不再重要??ǚ蚩ㄖν诰蛉宋飪?nèi)心的感受,因為在當時看來,心理狀態(tài)是一個人最真實的部分。小蟲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話語和感受去展示自己的形象,為作家的反思和懺悔提供底本。
但是在太多的感受過后,人們已經(jīng)不能再激動于這種心理感受?!端说臅拧分械闹魅斯燥@啰嗦的心理活動帶來的更可能的是審美疲勞。作者正是利用過多的心理感受達到了新奇的感受,用主人公沒有節(jié)制的嘮叨和抱怨來傳遞一種信息:人對艱難的反抗絕對不是無限的,除非用變相的方式。主人公用自己的無法忍受來忍受生活的苦痛,在極限的邊緣掙扎。而作家在這種描述中得到的是書寫的快感,作品中人物的喜怒哀樂于他如無物,就像莫洛佐夫一樣為了自己的文學前途而嘗試寫作這部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脫離了對作品中人物的切實關(guān)注,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作家把自己與人物再次對立起來,但不再是普希金與驛站長的對立,在普希金那里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在這里則是行同陌路。這也是眾多后現(xiàn)代作品的共同之處,就是縱情于宣泄作者的才情而不再有關(guān)懷。在這種意義上講,《他人的書信》就是“他人”的書信,對作家、對讀者都是如此。
雖然有的理論家提出“作家死亡”的說法,但在公認的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都存著一個強大的作者。他們或者是某一領(lǐng)域的專家學者,譬如戴維洛奇、品欽,或者是新聞記者。文學在他們那里是文學觀念、表現(xiàn)手法的試驗田,而不再是社會關(guān)懷或自我反省的場所。
[1] 劉文飛.漫談俄語布克獎[J].譯林,2002(3):174-180.
[2] 莫洛佐夫,何云波,譯.他人的書信[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Someone Else’s” Letters—— An Interpretation on a Postmodern Novel
WANG 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uaqiao University, Quanzhou 362021, China)
The hero of Someone Else’s Letters is a complex character and difficult to define. He differs from the hero of Pushkin’s The Stationmaster and Kafka’s The Burrow, which reveal the different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author and characters among Realistic, Modernist and Postmodernist novels. He is a typical image of Postmodernist writing and shows the alienation of the author to the literary characters.
Someone Else’s Letters; a nobody; postmodern
I06
A
1009-9115(2012)01-0033-03
福建省2011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1B158)
2011-09-26
王軍(1980-),男,山東臨朐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學與文化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