矸石山

　　在平頂山的煤礦的附近，分布著一些巨大的白煙沖天的煤渣堆。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們就像一座座小山，遇到下雨，矸石自燃，渣堆上狼煙四起，煙云直沖天空，就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山上排出大量的一氧化碳，如果站在矸石山頂，連呼吸都很困難。遇到刮大風(fēng)，渣堆上翻滾下來的矸石掀起一股股黑色的煤塵，鋪天蓋地四處飄散。
　　
　　不祥的“造山運(yùn)動”
　　
　　平頂山是中國煤炭工業(yè)基地，產(chǎn)量位居全國第三。現(xiàn)有16對大中型礦井，2000年產(chǎn)量1834萬噸，每對礦井有一個或幾個矸石山。這些矸石山是煤礦在打井、開掘巷道、采煤掘進(jìn)時，挖出的含有少量煤質(zhì)的灰沙巖。這些矸石逐年堆積，最老的矸石山，從1955年9月開始堆積。最大的矸石山104米高，斜坡長386米，估計有1500萬噸重。
　　運(yùn)送矸石的礦車為了使矸石順利下泄，用高壓水沖的辦法，將矸石從山上沖下。水、矸石、煤泥混合成黑色的泥石流，向山下涌去，常將山下的居民住房砸毀沖塌。矸石山越來越大，侵占了越來越多的土地，地下的采空區(qū)也隨之?dāng)U大，塌陷區(qū)擴(kuò)展，居民就要搬遷。矸石山周圍的居民，有一點(diǎn)路子的都搬走了，剩下那些既分不到住房又沒錢租房的礦工們，只得在渣堆旁橫幾根木頭作為預(yù)警裝置，提心吊膽地住在那里。一些礦工搬出的空房，外來打工者或拾煤人又搬了進(jìn)去。住在矸石山旁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在很多人心目中，矸石山是不祥之兆，是惡魔，虎視眈眈地盯著它的鄰居；然而，它同時也是另一些人的生存所依。
　　
　　拾煤人又愛又恨矸石山
　　
　　煤矸石中夾帶的煤塊引來了不少附近的村民和外地打工者，他們靠從矸石山上拾撿煤塊養(yǎng)家糊口，補(bǔ)貼生活。礦井把煤塊多一些的矸石山承包給了個體業(yè)主，那些從周圍地區(qū)涌來的拾煤者也隨著礦工們實(shí)行三班倒的工作制，白天、晚上、刮風(fēng)、下雨都不停地工作。每人每天平均能拾2噸左右，拾到的煤只能賣給個體老板，老板以每噸30元價格收購，再以每噸85元出售給外地客戶。
　　拾煤是非常危險的工作，運(yùn)矸車不知什么時候到，躲閃不及就會被成噸的矸石砸死砸傷。去年春天一個星期天，我剛到四礦矸石山下，忽聽山上拾煤人一陣驚叫，叫聲未落，只見山上一斗矸石倒了下來，巨大的矸石像脫韁之馬，飛泄而下。滿山的拾煤人嚇呆了，石塊從人群中飛過，有的人趴了下來，用籃子護(hù)著腦袋。幾秒鐘之間，矸石滾到了地面，人群才紛紛跑下矸石山。兩個成年婦女嚇得渾身發(fā)軟，多時站不起來。幸運(yùn)的是，只有個別人受了點(diǎn)輕微傷。
　　原來，拾煤者把一根木棍插在矸石山頂端的一個滑輪上，運(yùn)矸車一動，木棍便打在軌道上，發(fā)出噠噠聲，拾煤人聽到預(yù)警就趕快避開。一個礦工在山上看到這根木棍影響了礦車運(yùn)轉(zhuǎn)就把它拔了下來，致使人們沒有聽到木棍的響聲。
　　拾煤還是一件勞動量極大的體力活。平時，拾煤者為了搶先進(jìn)入倒渣區(qū)，不等矸石全部停止?jié)L動，就蜂擁而上，結(jié)果被矸石砸傷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煤塊與石塊的區(qū)別對外行人來說很難區(qū)分，但他們要以最快的速度去識別煤塊與石頭，并拾到籃子里，一塊一塊，一籃一籃，滿了就倒入袋子中，再一袋袋拖到山下。
　　
　　矸石山下的桃花園
　　
　　矸石山坡度很大，加上剛倒出的矸石又濕又滑，每拾一籃煤都要付出很大的體力，何況他們每天要拾成噸的煤。這樣的工作一般人干不了，也不愿去干，這份錢不好拿，否則，矸石山周圍那么多的下崗工人為什么不去拾煤？
　　拾煤塊雖然又臟又累又危險，但對于生活在貧困線上的人來說一天能賺六七十塊錢，吸引力蠻大的。有的矸石山上六七十人，有的百十人。一些矸石山由當(dāng)?shù)剞r(nóng)村管理，只準(zhǔn)本村人拾煤，村里不提成，村民除農(nóng)忙時節(jié)都在山上拾煤，靠拾煤蓋起了新房，改變了生活。一些外來打工者全家都搬到矸石山下，孩子就近上學(xué)，在矸石山上已經(jīng)度過了十幾個春秋。有的礦將矸石山承包給下崗職工，礦方不發(fā)工資，還從職工拾煤收入中提取40％。
　　看重矸石山的不光是窮人，一些富人也在打矸石山的主意。一些經(jīng)營煤炭生意的老板，在煤炭熱銷時，將矸石粉碎后摻入原煤，銷往各地。有的是直接從矸石山上篩出小顆粒矸石往煤里摻。煤熱銷時，都是客戶先付錢，因此摻假的多，煤炭生意一冷清，這些摻假者便找不到蹤影了。
　　矸石山下有個桃花園。冬去春來，滿園桃花盛開，桃樹下是一片金黃的油菜花，一紅一黃，為一片丑陋的矸石山增加了幾分色彩。桃花園沒有陶淵明，而是一位85歲的老漢。老漢姓婁，身板硬朗，在矸石山下建了一個小屋，桃子掛果后，老倆口就搬到這里來住，大忙一季，收成再不好也能賺個千兒八百。平時還開些荒地，種點(diǎn)菜，種點(diǎn)糧，日子過得不錯。老漢耳背，凈打岔，他71歲的老伴當(dāng)翻譯。這塊桃園是他承包的，他的兒子才不會吃這苦。他在舊社會是要飯的，沒蓋過被子，天天鉆麥秸窩。后來聽說東山有小煤窯，就去下井。那時候沒有礦燈、礦車，都是嘴里叼著鱉燈（像鱉樣的煤油燈），在二三尺高的巷道里拉個筐爬進(jìn)爬出。哪是人干的活？吃不飽，礦工們互相偷，都是窮哥們兒，逮住了又能怎樣？一月到頭礦主還經(jīng)常“放羊”（不給工錢）。不干就只能四處討飯。他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足了，沒事了就到山腳下開荒，村西頭的小煤窯就建在他開的荒地上，13畝地，賠了他兩千塊錢。占就占吧，他再找塊地再開。他現(xiàn)在還有兩畝多地，但桃園常被矸石山壓毀，他在園子里干活也挺危險，耳聾，聽不見倒渣聲，弄不好會被滾石砸了。
　　拾煤人中我還認(rèn)識老熊一家。老熊的妻子、女兒和兩個男孩兒在矸石山旁住了14年了。他們在山下買了兩間礦工的自蓋小房，孩子們都在附近學(xué)校上學(xué)。老熊說：“幾個孩子都很懂事，剛放暑假，就天天趕作業(yè)，爭著早點(diǎn)把作業(yè)做完，好上山幫我拾煤塊?！彼麄儾幌胱尯⒆由仙?，一是臟，二是危險?！疤哿恕边@三個字幾乎時時掛在他嘴邊，甚至是自言自語。問到他的收入，老熊感慨道：“太累了，有半點(diǎn)門道誰會干這個，每月俺兩口雖說能bx76CYAZkfNYlo6/4o7ogVJ5qzHQPyJvZwlJsmD2WGs=弄個一千四五百塊錢，那都是血汗錢！太累了?！背酝觑?，我說給他拍個全家福，老熊倒是很樂意，但他妻子借口一臉煤不愿照，幾個孩子都做媽媽的工作，最后才同意拍。幾天后我托一個拾煤人把照片轉(zhuǎn)給了老熊。
　　
　　拾煤15年，
　　為拾一個小康的夢想
　　
　　夏天一個傍晚，我再次來到老熊家，兩間房子建在矸石山下半腰處，與其他十幾家礦工擠在一起。進(jìn)門是一個十來平米的廚房，洗澡間在廚房一角，從中間穿過是住室，十幾平米大小，又低又暗，墻上開了一個大洞，是透風(fēng)用的，冬天堵起來，下雨就擋一下。屋里放著一小一大兩張床，床上各有一領(lǐng)破席。一臺洗衣機(jī)、一臺電視、一個吊扇是主要家具。老熊說，他們夫妻倆天天在山上，沒法管孩子讀書。在這拾煤塊15年了，賺的錢在老家蓋了三間平房，也有地，但平時剩不下什么，賺這點(diǎn)錢太不易。他說：“毛澤東靠智力在紅軍里一步一步站穩(wěn)了腳，最后當(dāng)上了主席。鄧小平、陳毅，還有粟裕，也是靠頭腦打出來的。像我們這號沒有文化的人，只有下死力?！爆F(xiàn)在礦上效益不好，組織了很多家屬先在礦上把煤揀了一遍，渣里的煤已經(jīng)很少，他拾煤就更不易了。他說再干兩年就不干了，干不動了。
　　每天24小時，他在這個小屋里吃飯、睡覺的時間最多10小時，剩余時間都在矸石山上。運(yùn)渣車只要動，他們就在山上，車停了，他們就往山下運(yùn)煤塊。天冷天熱都得干。累了，就躺在矸石上睡一會兒。冬天好點(diǎn)，夏天，矸石山上的煤自燃，上邊太陽烤，下邊熱氣蒸，熱得喘不過氣，還聽說煤矸石有放射性，傷人元?dú)狻４髢鹤踊貋?，他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我：“你是那個拍照片的叔叔?！薄罢掌趺礃?”我問?！皠e說了，”老熊沒讓兒子回答，“那個照片我放起來了，我說：‘等你長大了，好好看一看，以前咱家是什么樣。’他幾次要撕那張全家合影，說‘太丟人了’，我沒讓他動。靠勞動吃飯，不偷，不搶，有什么丟人的，不就是臉黑一點(diǎn)，穿得爛一點(diǎn)，比那些衣冠楚楚的貪污犯和那黑了心的強(qiáng)盜、騙子好到天上去了。這照片不錯，我要留下來?！崩闲苁莻€健談的人，拉起家常就沒個頭，從三兒子超生被罰說到三個孩子的成長過程，從拾煤人的恩恩怨怨說到社會上的不平之事。
　　
　　矸石山將成歷史
　　
　　老熊已經(jīng)很疲憊，他不想干多久了，我知道他也不能干得很久了。近幾年來平頂山政府在矸石的再利用上做了很多工作，新建了兩個矸石電廠，用矸石與少量的煤混合做燃料發(fā)電。矸石還可用于燒磚，自燃后的矸石做水泥原料，尤其是修路，一下子就可以搬掉整座小山。這些讓拾煤人又愛又恨的矸石山，也將成為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