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猸
村邊那些或蹲或立或臥的老火山,仙枝沒數(shù)過,也懶得去數(shù),但她敢肯定至少有幾十座吧。自打跟著喜喜回了這個村,一出家門。甚至門都不用出,坐在自家的炕頭上就能看到擠在窗外的山們,有的像獅,有的像虎,有的像粗瓷大碗,有的像簸箕,有的像牌樓,有的像提水的笆斗,有的像頂天立地的壯漢,不管像啥,差不多都是熟眉熟眼的,不覺著有啥稀罕了。這兩年喜喜走了,進(jìn)城給她和孩子掙好生活去了,孩子也上了鎮(zhèn)中,家里少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顯得冷清,有時候仙枝覺著悶得慌,也會到村頭那塊老磨盤坐上一會兒,邊納鞋墊,邊望著面前這些山發(fā)呆。
這些山,村子里的人也管它們叫浮石山。
山的皮膚覆了一層黃土,長草、長樹,也長風(fēng)和雨,骨頭和肉就是那種青色或褐紅色的浮石了。
為啥叫浮石呢,很簡單,這種蜂窩狀的石頭,不像仙枝老家川西農(nóng)村的石頭死沉死沉的,它們輕得像木塊,放在水里能浮起來呢。
在北京打工時,喜喜老說甘家洼的石頭能浮起來,仙枝怎么也不肯信,他說一回她笑他一回,你就吹牛吧,石頭又不是水鴨子。咋能浮起來呢,要是石頭能浮起來,你們村的浮石山不就得飛上天了嗎?她那時在一家大醫(yī)院開電梯,他當(dāng)保安,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分不開了。后來她懷了孕,想打掉也來不及了,喜喜撓了半天頭,末了說干脆跟我回老家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生下孩子就不丟人了。她說,那這里的工作不要了?喜喜嘆了口氣,在北京想混出個樣兒太難,房子啦戶口啦孩子上學(xué)啦一大堆問題呢,你想出來,等孩子稍大一些再說。她在電梯里站了幾年也站累了,老覺得身子在半空中懸著,心也懸著,落不到個實處,就想,回就回吧,反正總也得找個人家,就跟著回了這個被火山包圍起來的村莊,嫁給了他。過了大半年,孩子也跟著出生了,可她心里還是不踏實,老覺得自己仍站在電梯里,醒著是,做夢也是。
有幾年,仙枝拉扯孩子,喜喜倒騰家門口的浮石,沒發(fā)了什么財,倒是賠進(jìn)去不少,給城里的販子騙了,血本無歸。后來呢,多少摸著些門路,正準(zhǔn)備大干一番,鎮(zhèn)上卻不讓采浮石了,說是要保護(hù)老火山,開發(fā)新景點。土地所和派出所的人成天在山上轉(zhuǎn)悠,銬走過幾個人,這以后就再沒人敢打浮石的主意了。掙不了錢,卻零零碎碎積累了一些學(xué)問,連她這樣一個外來人也摸清了這石頭的一些來龍去脈。很多很多年以前,這些老火山還沒冒出個芽芽呢,好像是要成人了,做了個跟女人有關(guān)的夢,巖漿就不可遏制地噴涌出來,給氣體一沖。冷卻后就成了這模樣,皮上皮下都是一孔一孔的蜂窩,里面的蜂窩幾乎是真空的,自然就輕,沒分量,放在水里不漂起來才怪呢。
這會兒,仙枝坐在那塊磨得齒牙都快沒了的老磨盤上,細(xì)細(xì)地打量著眼前這些老火山,覺著它們其實也是一個村落,一個大家族。這家的成員,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間也會拉拉家常,說個笑話,只是她看不到,聽不到。她把視線投向它們,說不準(zhǔn)它們也在盯著她看。且是居高臨下地看,想到這,仙枝心頭好像爬上個毛毛蟲,給撩撥得癢癢的,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說不出來的興奮。但沒多久,仙枝就鎮(zhèn)靜下來,捋一捋給風(fēng)弄亂的頭發(fā),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山們說,你們這些老家伙,老公公,看吧,誰怕誰啊。
這想法有些新奇,棉花團(tuán)似地冷不防地撞過來,沒多大勁,卻把她給撞笑了。村頭靜靜的,身后的村莊也靜靜的,仙枝的笑就流暢,暢通無阻。
看吧,你們這些個老公公,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這么一想,仙枝就覺得心里跟頭頂上的天一樣,藍(lán)瀅瀅的,沒一絲皺紋了,扭過身看,村子也好像有點精神了。為啥就把對面的山想成了老公公呢,仙枝也弄不清其中的緣由??赡苁?,她做了人家的兒媳婦,老公公,就是喜喜他爹吧,偏也像對面的老火山,皺皺巴巴,不聲不響的吧?
城里的女人把自家的男人稱做老公,這,仙枝是知道的。有了孩子,仙枝就不大出門了,不要說北京,就是小小的縣城也難得去一趟,可這不等于她就不知道北京的事。城里的事,就是外國的事她也多少知道一點,不是有電視嗎,從電視里多多少少能看點新東西。比如老公這個時髦的稱呼,最初,她就是跟電視學(xué)著叫的,喜喜一開始聽不慣,搖著頭說,你再這么老公老公地叫,還不如找根棍子滅了我呢。看了他那樣兒,仙枝便哈哈大笑,笑過了還是這么叫,慢慢地,喜喜也就接受了。村子里有幾個女人跟著仙枝學(xué),也這么叫自AjuZh5OXYrXz46L7UwVIzJimrV2usTc3N0KMyx5ftrk=家的男人,可沒她叫得好聽,她們那么一叫,好像一下子就把男人叫生分了,叫得皺皺巴巴、拖泥帶水的了。
老公后邊再加個公,村子里的女人叫得就多了,老公公,那是男人的爹。有一次,喜喜從山外回來,也顧不上這是大白天,猴急猴急的,纏著她做那事兒,她呢,也早有這個念想,假裝著推了兩下就扎進(jìn)了男人懷里,很快就云里霧里了。仙枝喜歡喊床,身子不消停,嘴也不消停,哼哼呀呀、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在喊誰。男人念叨說,喊誰,老婆你喊誰?仙枝怔了一怔,沒喊誰,要喊也是喊你這個木頭呀。男人搖搖頭,不對,肯定不是喊我,誰知道你在喊哪個男人呢?仙枝臉更紅了,手輕輕地打他,瞎說啥呢壞蛋,我喊你,喊你個木頭老公呀。男人頓了頓,多沒勁,你喊個好聽的嘛。仙枝便撒起嬌來,不讓喊偏喊,偏這么喊你,老公——老公——老公公——老公公——聲音是明顯地嗲起來了。但她很快就覺出了這么喊不大對勁,咋聽著有些變味,咋就叫起老公公來了?亂了,亂了,真的是亂了套了,就把聲音剎住了。是后悔得要死,腸子都要悔斷了。哪料。男人只是停了一下,很快又馬兒似地奔騰起來,好像比哪次都瘋,都有勁頭呢。仙枝極力奉承著,迎合著,心里卻罵,你這壞蛋,一離了村,就壞得沒個著落了,沒一點廉恥了。倒也沒去深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吃靠人家,穿靠人家,啥事就也得隨著人家了。男人是她的天,她是男人的地,男人好了就好了,男人好了她也跟著好了。再說,男人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得讓他吃得飽飽的,吃飽了去受苦,去掙錢,去給她和孩子拼好生活去。
想著這些,再一看面前端坐的老火山。老公公,仙枝臉就騰地紅了。
仙枝長得襲人,以前,村子里的人還沒一撥一撥地出去時,她一出了自家的院子,一走上這逼仄的村街,男人們的目光就會不安分地探過來,就會跟她搭訕,其實也沒啥壞心眼,無非就是想多看她幾眼,多看幾眼她這個在北京開過電梯的女人吧。仙枝就不去理會,大大方方地任他們看,好像自己仍在那個城市的高樓里開電梯。如今守在村里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老漢了,就這些老沒牙好像也還是喜歡看她,也還是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把目光探向她,讓她憋不住地想笑。女人們也看她,其實也沒幾個了,可只要有一個女人在,就肯定還會有一雙目光刻薄地盯著她,好像在說你顯擺啥呢,不就長了一對大奶子嘛。她才不管這些呢,這不是她的錯,又沒去招惹誰呀。
老磨盤那邊,離著幾十步遠(yuǎn)、正對著狼窩山的大場面上,坐著兩個活物,那是村長老甘和他那只被喊做小皮的狗。
仙枝搖了搖頭,目光越過那兩個活物投向狼窩山,她看到的是狼窩山奇崛的一面,卻看不到它背后的溝谷,她知道那溝谷里有好多奧妙,先是一個小巧的凹槽,這凹槽被洪水一年年沖刷成一個巨大的溝谷,展開得很寬,伸得很長。她忽又想起了喜喜,這家伙看起來悶,木木的,偶爾說句話倒是有趣,能讓人笑得三天肚皮都疼。比如說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樣,山體大多有個或深或淺的缺口,那狼窩山的缺口就更有點特別了。喜喜硬說這凹槽像極了女人的隱密部位,而這山呢,也渾身透出女人氣。仙枝便罵他壞蛋。喜喜耍賴,一手?jǐn)埩怂难?,一手探向她的腿間,你說這不一樣嗎?嗯,不一樣嗎?仙枝就軟了,酥了,動彈不得,就想要他,就真地要了。
那溝谷再往遠(yuǎn),遠(yuǎn)到三五里的地方,也是一個大溝谷,有十幾畝大,四面土崖峭拔,中間汪著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幾米深,湖里養(yǎng)著魚,一竄一竄的,個頭頂大的魚有十幾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城里人跑老遠(yuǎn)的路趕來,男的女的,脫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樹葉,一個猛子就扎下去了。
近些日子,仙枝老想起那座水庫,想起給沉了塘的青蓮。
很多年前,喜喜的爺爺,一個叫甘有錢的男人。喜歡走南闖北做點小本生意,一年在家呆不了幾天。他的女人青蓮比他小十多歲,沒耐得住寂寞,跟一個挑貨郎擔(dān)進(jìn)村賣布的小販好上了。這事很快就從漏風(fēng)的墻里傳出來,傳得村人沒有不知曉的,于是在祠堂里正正經(jīng)經(jīng)開了個會,將那小販一根繩子吊房頂上打了個半死,末了轟出了村子。對青蓮,先是準(zhǔn)備招回甘有錢寫一紙休書將她打發(fā)回娘家,后來可能覺得這樣也太輕饒了那賤人,商量了半天,用那根吊過小販的繩子將她綁了。一只破襪塞進(jìn)紅嘟嘟的小嘴,趁著月黑風(fēng)高,一輛驢車把她拉到水庫邊,扔進(jìn)了水塘。怕淹不死,又在身上綁了一塊石頭,結(jié)果呢,那女人命大,沒死,撲騰著上了岸,逃了。一查,原來摸黑中抱起的是一塊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蓮的命。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族人中有異心者想給青蓮留條命,故意這么做,搬了一塊浮石。青蓮在奔逃途中,無意中闖進(jìn)了落鷹山匪窟,被大頭領(lǐng)看YGpVsWXytMCTvGGQvCsA7g==上了,再沒讓她下山,做了壓寨夫人。那大頭領(lǐng)也真是喜歡青蓮,也是為了顯擺一下,帶人偷襲甘家洼,將村子里的甘姓一族人統(tǒng)統(tǒng)綁了,眼看著刀都擱到脖子上了,幸虧青蓮快馬趕來,苦苦哀求,大頭領(lǐng)也就作罷,撤了兵。走時,將那塊救了青蓮一命的浮石拉到了山上,豎在顯眼處,拜為浮石爺。
這兩年,狼窩山后邊的水庫搞開發(fā),可能是為了吸引人,競也照貓畫虎在湖邊豎了塊浮石,上面題了三個斗大的字:浮石爺。
仙枝身邊有好多這樣的浮石,山上是,滿坡滾的也是。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頭大的,拳頭大的,臉盆大的,飯桌大的,還有那種板凳一般的長條浮石,據(jù)說,青蓮抓住的就是這種浮石。這浮石,長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團(tuán),看不出個輕重,挖出來,破開,丟進(jìn)水里,慢慢慢慢就會浮上來。
喜喜倒騰浮石那會兒。外地人專撿奇形怪狀的挑,有的就是一座天然的山峰或懸崖,峻峭驚險,據(jù)說是拿去裝點園林了。一些,賣給了城里的澡堂,供老年人刮腳垢。還有一些,賣給鎮(zhèn)上的人蓋房子,浮石渣輕便保溫,搭頂子是很好的原料。喜喜也不知從哪兒查來的資料,說這浮石還是一種藥物,有清肺化痰、軟堅散結(jié)、利尿通淋之功效。仙枝便笑,這浮石讓他吹得簡直比金子都為貴了。喜喜還真的搬出本書,叫啥《本草綱目》,老夫子似地吟道:“浮石,人肺除上焦痰熱,止咳嗽而軟堅,清其上源,故又治諸淋?!薄跋霭`結(jié)核疝氣,下氣,消瘡腫。”這些話,她聽了半懂不懂的,久了,竟能拾起一兩句。
仙枝不止一次想象過青蓮給沉塘的樣子,她的驚恐萬狀,她在水中掙扎的樣子,而那塊浮石就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想,換了我,也會把那浮石拜為爺?shù)摹?br/> 村子里的菊花老太活著時,常念叨起青蓮,說她當(dāng)年跟青蓮如何親得像姐妹,又說青蓮如何如何的好看,最夸張的一句是,青蓮走在村街上,就是腳下的螞蟻也會多看她幾眼。仙枝就覺得菊花老太太會說話了,要有點文化,可能會給調(diào)到文化館編書去。把這想法跟菊花老太一說,老太笑得差點沒岔了氣,半天說,你這女子伶牙利齒的,比我都會說話,想起來了,青蓮跟你有點像呢。仙枝就臉紅,瞎嚼,你取笑我呢。老太說,你長得真有點狐媚樣兒呢,你看看你們家喜喜,瘦得跟個電線桿似的,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呢,知道嗎女子,那都是讓你掏騰的。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仙枝給她這一笑,又一笑,心里就有些發(fā)慌,喜喜還真的好那一口,身子骨還真有點虧空。老太卻不管她臉紅臉白,繼續(xù)嘮叨,青蓮那死女子奶子大,你也一樣,奶子大的女人騷,守不住自己呢。仙枝聽不下去了,躲不及似地逃,好像她自己就是青蓮,不逃,就會給菊花老太抓了沉塘呢。
想著,青蓮的影子就好像擠進(jìn)了她的腦子、身體,就在她血液里流淌呢。只要手里沒活,只要她一消停下來,這狐媚的女人就會跳出來,面對面地跟她說話了。她想躲開她,又躲不開,好像她也管不住自己,想跟青蓮說說話呢。你為啥要偷男人呢?每一次,她總想這么問,又總是這么問了。青蓮呢,好像又很反感這話,總是說,你咋說話這么不中聽,啥叫偷?你說我偷誰了?啊?想象中的青蓮好看而柔弱,說起話來卻理直氣壯,沒一點讓人的意思。偷誰……就是……挑貨郎擔(dān)進(jìn)村的那個人呀。她說。青蓮咯咯一笑,壞仙枝,你說他呀,他本來就是我的嘛,不屬于自己的才叫偷,懂嗎?虧你還念了幾天書,還在北京開過電梯呢,咋這么不懂事?她爭辯,可是喜喜他爺爺,甘有錢,才是你男人呀,挑貨郎那人,咋就是你……的了?青蓮杏眼圓睜:你說甘有錢呀,我一年見不了他幾面,他能算我男人嗎?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她繼續(xù)探究,那,他心里有誰?不會是外面有了女人吧?青蓮搖搖頭,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只有錢,他把錢看得比女人都重。她說,這不好嗎?男人就該去掙錢,養(yǎng)家呀。青蓮呢,青蓮依然是振振有詞:我沒說男人不該去掙錢,可是男人心里不該只有錢呀。仙枝覺得這話重,石頭一樣沉重,棱子也尖銳,把她給刺疼了。
這話對嗎?想想,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仙枝就常常琢磨這話,拿這話衡量自家的男人,那個叫甘喜喜的男人。那幾年喜喜賠了錢,只知道悶著個頭喝酒,邊喝邊罵人,罵城里人奸詐??用晒镇_,不是個東西,又罵自己投錯了胎,沒轉(zhuǎn)個城里人,要是當(dāng)個城里人,還用受這罪?罵夠了酒也喝完了,一倒頭就呼呼大睡,從中午一直睡到黑夜,睡得昏天黑地的。白天睡飽了,夜里就不睡,變著法子折騰她,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覺得男人不該這樣,不能老窩在家里,種那點地掙不了幾個錢,哪養(yǎng)得了家呀,就說,要不我們再去北京吧。喜喜頭搖得撥郎鼓似地,回北京干啥,你還開你的電梯,我還當(dāng)我的保安?帶著個孩子,人家還會要你?再說,掙那點錢養(yǎng)得了家嗎?她說,那總不能窩在村子里吧,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你不打算出去?喜喜想了又想,說,出去就出去吧,可是我真有點舍不得你。她說,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喜喜搖搖頭,有孩子呢,孩子跟著受累,還是我出去吧。就卷了鋪蓋走了,幾個月回來一趟,回了家一開口就錢錢錢的,也不問問她一個人在家悶不悶,做完了那事,就喊她做這做那的,好像她在村里有多享福呢。
你有中意的人嗎?青蓮又對著她的耳根嘀咕了。
沒,我沒有,喜喜就很好呀。仙枝心里慌了。
你就別哄人了,你有。
我沒,我沒有。她一個勁地?fù)u頭。
你敢說沒有?那個人不是來偷偷看過你嗎?
我和他啥都沒有,我是清白的,青蓮你應(yīng)該知道呀。
我當(dāng)然知道了,我每天都在這個地方晃蕩,能不知道嗎?你想啥,干啥,都瞞不了我。
仙枝想擺脫她,擺脫這個死青蓮,可是,又好像怎么也擺脫不了。她走到哪兒,青蓮就會跟到哪兒,就像她的影子、尾巴?;蛟S,她就是青蓮的轉(zhuǎn)世?或許,青蓮一直就埋伏在她心里,在她發(fā)悶時,這個女人就會跳出來,伴著她,陪著她說話。也或許,青蓮就是另一個她,她一直在跟她的另一半說話,這另一半就是個鬼魂。每個人心里可能都藏著一個鬼魂,生下來就有了。她對喜喜有疑惑,想背叛他時,這個鬼魂就出來幫她了,幫著她說服自己了。
你,你喜歡那個人嗎?
不,我不!
仙枝不敢往下想了,心里罵自己,你咋這么賤。這么壞?她覺得青蓮在拉著自己往塘里沉,她想推開她,可是手伸出去卻什么也沒觸到。這只手卻還不罷休,還是想抓到什么,最后抓到了衣袋里的手機(jī)。這手機(jī),是喜喜前年過年回來時給他買的,喜喜說家里也沒裝個電話,有個啥的不好聯(lián)系,以后你和孩子有事,就給我打個吧。是那種直板的諾基亞,她不喜歡這款式,可喜喜說這是品牌機(jī),耐實,不怕摔打,她也就沒話說了。買下了手機(jī),卻很少打,喜喜不讓她打,說一打就是長途,不咸不淡說上幾分鐘,錢都好過人家了。
這會兒,仙枝也顧不上長途短途,費不費錢了,沒加思索地?fù)芰讼蚕驳奶?。她想問問他這會兒在干啥,是鳥一樣在腳手架上飛上飛下呢,還是趁歇工的當(dāng)兒跟伙伴們一起攉龍呢。
啥事?家里有事了?喜喜在那頭說。
也沒啥老公,我只是隨便問問。
沒事你打啥電話,啊,不知道我忙嗎?快掛了吧,你應(yīng)該知道我掙點錢不容易,腳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個人出事了,一個沒站穩(wěn)就栽下去了,腦袋瓜跟西瓜一樣磕在磚頭沿上,都濺出了紅瓤。說不準(zhǔn)哪一天,我也得……
閉嘴,老公不許你這樣說,這多不吉利!仙枝打斷了男人的話。
我只是說說嘛,掛吧掛吧,長途,一分鐘六毛呢。
仙枝一怔,再聽時,電話里早傳來了嘟嘟嘟的盲音。她搖了搖頭,站起身,朝狼窩山的方向走去。
仙枝想去看看山后面的水庫。
仙枝也不知心里咋就冒出了這個念頭。
路過大場面時,仙枝看到老甘坐在碌碡上,小皮躺在他腿邊,一大一小兩個活物都在木木地看山。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他們跟前了,老甘抬了一下頭,眼亮了一下,臉也紅了一下,然后很快低下了頭。老甘的動作有些不自然,好像他對她犯了啥錯似的。仙枝笑了笑說,村長也出來了?老甘抬起頭,說,在家悶得慌,不出來會憋死。仙枝說,沒去城里看看兩個娃?老甘的老婆前些年跟個進(jìn)村開沙場的人跑了,丟下了兩個沒人疼的孩娃。老甘的父母覺得沒媽的孩子更虧不得,硬是讓兒子把兩個孩娃弄到了縣城的學(xué)校,老兩口也跟著給孩子做飯去了。老甘搖搖頭,沒,有爺爺奶奶守著呢。仙枝哦了一聲,也是,有老人守著放心。聽說你兩個孩娃學(xué)習(xí)都挺好,期中考試,一個考了全校第八,一個第十。老甘眼又亮了一下,就怕保不住這位次呢,能保住就好了。仙枝便笑,昨保不住,你兩個娃都挺要強的。
對了仙枝,你男人近些時沒回來?老甘忽然問。
沒,大老遠(yuǎn)的,回來一趟盤纏路費的也不少花,再說工地正忙著呢,不讓他回來。
他該把你領(lǐng)走的。老甘說話時,一直看著對面的山,眼角都不掃她一下。
仙枝不曉得老甘這又是為啥,也許,男人的身邊就得有個女人,沒個女人就失了魂,落了魄,人就會變得怪怪的。老甘是男人,是這樣;她是女人,也這樣,身邊少個男人,在別人眼里肯定也是怪怪的。看來女媧是對的,她當(dāng)初造人,捏一個男的,跟著也捏一個女的,再捏一個男的,再捏一個女的,男男女女,就有了生活,就成了世界。想著,聽得誰在她耳邊說,這個男人心里有鬼呢,他躲著你,不敢看你,知道為了啥?他在你的院墻外偷聽過你撒尿呢。仙枝就知道又是青蓮在起哄了,你這死女子,瞎嚷嚷啥。仙枝覺得老甘好著呢,他是村長,咋會做這種下流事呢?老甘也挺能干的,要是腿和胳膊沒毛病,肯定也會出去打工??伤峙吕细收娴木妥吡耍欣细适刂@個村,她就不用太害怕。村子太空了,有個男人沒個男人不一樣呢。
喜喜這家伙真該把你領(lǐng)走的。老甘又說了一句。
不能,我不能走,孩子每禮拜要回來一趟呢。仙枝說。
老甘點點頭,也是,也是。
仙枝本想問問他老婆有消息了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戳死细室谎?,就又往水庫那邊走。
你這是去哪兒?老甘又問。
不去哪兒,隨便走走。仙枝淡淡地回了一句。
老甘勾下頭,不吭聲了。小皮卻歡歡地沖她搖了搖尾巴。仙枝心里就感嘆,真是個鬼精鬼精的小東西啊。
走出老遠(yuǎn),她覺得后背癢癢的,好像有一道視線鉆進(jìn)來了,就回過頭來,看到老甘倏地低下了頭。
通向水庫的是一條浮石路,路上鋪的都是細(xì)碎的浮石,當(dāng)年,拉著青蓮的毛驢車也是從這條道走過的。如今,當(dāng)年的車轍早被風(fēng)吹散了,被雨淋沒了,只有那個故事還在路上走著,只有青蓮的影子還在她心頭飄著。仙枝忽然停下來,她想回去了,去那邊干啥呢?她又不是城里人,哪有那分閑情,哪有那個心境,又不去拍照,又不去畫畫,去那邊干啥呢?不知道,也許是想去看看青蓮,不不,肯定不是,她在這里也能看到青蓮啊。那,她去那邊干啥?去干啥?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想到那個人了。那個人常常陪著一些記者啊畫家啊攝影家啊什么的,去那里看風(fēng)景??墒?,她的腿還是不聽話地往前走,走??磥?,她是想那個人了,想去看他一眼了。他會在那里嗎?她想看到他,他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嗎?她搖搖頭,心說不會的,哪有這么巧的事呢,但腿還是不聽話地往那邊走??墒?,萬一那個人真的在那里呢,真的在那里她咋辦?
仙枝就又想跟青蓮說話了。
你跟挑貨郎擔(dān)的那人相好不后悔嗎?為了他,你都給沉了塘,命都搭進(jìn)去了。
我不后悔,按說我和那人也沒來往幾回,可就這幾回也值了,我喜歡他,喜歡得要命。
青蓮,你真覺得值?
值,你呢,你跟那人來往了幾回?
我沒,我沒有。
你有,你瞞不了我。
青蓮又在她耳邊大笑起來。
仙枝的臉就紅了,她是有過呢,她是和那個人有過一回呢。就在狼窩山背后的缺口里,在那個人的車上。他把她抱到車后座上,他說想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她半信半疑地,你真的愛我?他說,愛,愛死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說話時他的手一刻都不消停,他引導(dǎo)她躺在車座上,他讓她躺平,躺展,可是她的腿還是伸不開,他就推開了車門,讓她的一雙腿探了出去。他顫著聲說,你委屈點吧仙枝,我多想去你家,可是老甘那雙眼睛簡直像兩把刀啊,這家伙守得太緊了,把甘家洼當(dāng)成他的女人守著,我不敢去你家。要說我還可憐他,不讓他到鎮(zhèn)上給我送報表來了,可你瞧瞧,你瞧瞧他的精神頭有多足啊。仙枝知道他要干啥,她掙扎著,可最終沒抵住他,把自己像火山的缺口一樣打開了。她就像一艘船飄蕩在他一雙手掀起的波濤里,任他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好像是,時間又回到了幾十萬年前,火山在噴發(fā),鋼水一樣的巖漿從地層的深處噴涌而出。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動,頭甚至把這邊的車門都頂開了。風(fēng)吹進(jìn)來,吹涼了她滾燙的身體,她好像活過來了,視線觸到了車門外的山。她看到了山上的浮石,奇形怪狀的浮石,看到了青蓮身上的浮石,她忽然捂住了眼睛,猛地推開了身上的那個人……
轉(zhuǎn)到了狼窩山背后,離那座水庫就不遠(yuǎn)了。
仙枝努力向遠(yuǎn)處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庫,更看不到那個人。那個人在水庫嗎?那個人會在水庫陪客人嗎?要是那個人在,看到她,肯定會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他會把她介紹給城里來的那些攝影家、畫家、詩人。要是介紹了,她怎么對他們說話?說些什么?那些人都不簡單呢,都是些見過大世面的人呀,畫家,扎著一根小辮子,攝影家呢,留著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詩人呢,戴著眼鏡,看啥都目光直直的,說不準(zhǔn)還會揚著手一驚一乍地叫出聲來。她見過這些人在水邊開會,圍起一堆火,干柴燒得噼噼叭叭的,火星隨著笑聲四濺。他們圍著火跳舞,喝酒,還把酒澆在長長的頭發(fā)上。那時村里還有些人呢,聽說他們在這邊開會,能來的都來了。仙枝不知道他們在這里開過多少次會,反正是她后來出不來了,沒個伴,她怎么敢摸黑出來呢?
她一扭頭,又看到了狼窩山的那個缺口,那個凹槽,那條寬闊而綿長的溝,好像是也看到了那輛車,還有那一雙探出車門的白白的腿,以及那個人汗涔涔的臉。好像她也聽到了他的聲音,仙枝你真好,你比城里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撲哧笑出聲來。
死青蓮,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開,躲一邊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歡他。
喜歡咋了?我就是喜歡他。
你就不怕喜喜知道嗎?
仙枝一下子愣在那里。再去看山,這山就變了,不再像老公公,倒像癟著嘴的老婆婆了。眼前就又浮出了菊花老太榆樹皮樣兒的老臉,不知為啥,菊花老太常常攔她的路,說,仙枝你長得也真有點狐媚樣兒,你是個狐貍精呢,你這樣的女人不安分,別人看了你也不安分,你非得惹出些是非來。你看看你,上個街就上吧,咋也不懂得收斂點,老挺著個胸扭著個腚干啥?你騷烘烘的樣兒,男人哪見得啊。就算年代變了,沒人沉你的塘,你不管著自己,早晚也會給喜喜打斷腿的。仙枝想,也許菊花老太是對的,喜喜知道了這事,肯定要打斷她的腿的。可是,喜喜這家伙不該那樣對她啊。
電話突然一驚一乍地響了起來,一看,是喜喜打過來的。
仙枝不知男人為啥要打電話,不是說打長途費錢嗎?會不會是他感覺到了啥呢?遲疑了半天,她還是接了起來。家里真沒啥事吧老婆?男人說。她說,沒有呀老公,你有事?男人說,你剛才那個電話沒頭沒腦的,打得我心里亂麻似的。我忽然對你和孩子不放心了。她一怔,你說這呀,真的沒有。男人哦了一聲,你這會兒在哪兒?她說,我在家。她不明白自己為啥要撒謊。男人說,咋我聽著不像,你身邊好像有人說話呢。仙枝一抬頭,看到自己已站在水庫邊上了,前邊便是那一池水,她身邊的土路上停了幾輛車。車身給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幾個穿著入時的人靠著車門在說笑呢。
老公,是電視里的人在說話。她說。
你在看電視?對了,不要老悶在家里,沒事也到外邊走走吧。男人在電話那頭說。
這空村。你讓我上哪兒去呢?
再說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忽然匆匆地掛了電話。
身邊是一棵老柳樹,尾毛似的葉片都泛黃了,一只鳥從低的枝頭輕捷地跳到高的枝頭,又從高的枝頭,跳到更高的枝頭。仙枝又想起了腳手架上的喜喜,從一層樓,升到另一層樓,一直升啊升的,升到云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著那只鳥,那只鳥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她,不跳了,也直直地看著她。忽然,那只鳥開了口:掛了吧仙枝,省點錢,你也知道我掙點錢不容易,腳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個人一個沒站穩(wěn)就栽下去了,腦袋跟西瓜一樣碰在磚頭上,都濺出了紅瓤。說不準(zhǔn)哪一天,我也得
你給我閉嘴!仙枝叫出聲來。
那只鳥受了驚嚇,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仙枝長出了口氣,靠著樹干,向崖畔下看去。滿滿一池湖水,水鳥飛上飛下的,靠東邊是密密匝匝的蘆葦,密密匝匝的蒲草,頂端拔出駱駝絨般的蒲棒。湖邊有掛著小紅燈籠的沙棘樹,盤根錯節(jié)的老榆樹,金黃的楊樹,枝條紛披的柳樹,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裝。崖根下蜿蜒著一條發(fā)白的路,三三兩兩地走著一些人,男人女人,脖子上掛的,手里拿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仙枝的目光梳子似地一點一點地梳過去,她在找那個人,眼睛都有些看累了,卻沒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仙枝有些失望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前忽然一亮,目光朝腳下的崖根投去,那個被叫做“浮石爺”的東西就豎在下面,直挺挺的,還真像個爺們兒呢。她看到有個紅色的女人身子貼著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出各種夸張的動作,笑聲像湖里亂飛的水鳥。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個男人在為她拍照,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爬著??吹贸龊苜u力。她只能看到這個人的后背。還有烏黑油亮的頭發(fā),他的臉始終都沒轉(zhuǎn)向她……這,這不是那個人嗎?
仙枝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仙枝看到那個人慢騰騰地回過頭來,目光里充滿了驚訝,好像在說,你怎么在這里?仙枝眼又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個人忽然扭過頭去,牽著那個紅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仙枝僵在那里,老半天說不上話來,莫非是她認(rèn)錯人了?不,不會的,肯定是他!他怎么能這樣就走了呢?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輛車。兩條自白的腿探出車門,像火山的缺口一樣沖著他打開。她任他的波濤拍打著,時間好像是又回到了幾十萬年前,這一片火山在噴發(fā),鋼水一樣的巖漿噴涌而出。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動,頭猛地把車門頂開了……
她驚恐地捂住了眼睛,老半天才松開了手,目光又一次投向崖根,崖根下踩得發(fā)白的路。
沒了,那個人早沒了影子。
也許她真的看錯了,那只是她一時的錯覺,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她心里想著他,他就會出現(xiàn)嗎?可是,假如剛才真的沒看錯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
腳下有幾塊浮石,仙枝撿起一塊,試著輕飄飄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幾分相像,真的有幾分像她呢。這神奇的浮石,千奇百怪的造型,誰又能說出像誰呢。這就好,像你就好,也該懲罰一下你這不知深淺的東西了。她心里狠狠地對自己說。就把你沉塘,把你像青蓮一樣沉了塘吧!做出這個決定,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伴隨著輕微疼痛的快意。她掂了掂,手一揚,猛地把它甩了出去。就像一個狐媚的女子,她看到,那塊浮石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一頭扎了進(jìn)去。
仙枝盯著那塊浮石,想,或許以后青蓮再瞧不上她,不會再跟她說話了,煩了悶了,想跟她說說話,這死女子也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以后,她也不會再去見那個人了,過了年,她要跟著喜喜一起走,他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可是,喜喜會領(lǐng)她走嗎?每次她一提這事,他就那句話,你走了,兒子咋辦?她說,就近找個學(xué)校不好嗎?他搖搖頭,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呢,想找就能找上?再說這么換來換去的,還不把兒子耽擱了?你還是再挺個幾年吧,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我一準(zhǔn)帶你走。
水面上突然綻開一朵碩大的花,亮閃閃的,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沉悶的響。
仙枝看了一眼,又閉上了眼睛,心說過不了一會兒,這不知羞恥的東西就會浮上來??墒菦]有,等她掙開眼睛時,她看到那塊浮石并沒有漂上來,等了半天,沒見它漂上來,又等了半天,仍沒見它漂上來。
看西湖去
每天早晨,五枝婆一睜開眼睛,就會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有時濃稠得化不開,硬硬的,幾乎都頂?shù)剿ぷ友哿?,有時又若有似無的,淡到只有幾絲幾縷,似乎是輕輕一扇就走了。那味道好像也滲入了她的頭發(fā)、皮膚、血液她甚至在夢里還真真切切地看到過它們的樣子呢。一次,她看到的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蹦蹦跳跳的,忽而藏到了她背后,驀地伸出兩只小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它在她眼里成了個老頭,有點像她死去的男人,坐在那里悶悶地抽煙,一咳一咳地,一咳一咳地,咳得炕皮都顫起來了;還有一次,那味道竟成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富仁,跟她招呼了一聲,就倏地沒了影兒。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不就是個味道嗎,咋會看到它的眉眉眼眼呢?莫非真像人們說的人老了會成精嗎?五枝婆不曉得,她只曉得自己是離不開這味道的熏染了,嗅不到或者味道淡了,反覺著有些不習(xí)慣呢。有時她走到村街上,人們老遠(yuǎn)就會聞出些什么來,甚至憑著她身上的味道,都能判斷得出她家又拉回什么新料了。有人還把自己的猜測冷不防地甩到她面前,看她怎么說,五枝婆呢,不說拉回了啥,也不說沒拉回啥,嗯嗯啊啊地應(yīng)承著,問的人就覺得這老婆子其實一點都不糊涂,搖搖頭去忙自己的了。
甘家洼的人當(dāng)然知道五枝婆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在城里有多大的門面,村長老甘還張開兩只手臂跟她比劃,你家富仁的門面有這么大,這么大,招牌有這么寬,這么寬。五枝婆的眼睛就亮了,視線隨著村長的手臂一點一點地移動,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明白,忽然搖搖頭,再搖搖頭,你們哄我這老婆子呢,富仁能有那么大能耐?老甘說,富仁能耐大著呢,我們甘家洼出去的那幾個做買賣的,還就數(shù)富仁有出息能耐大呢。五枝婆仍是搖頭,她去看過兒子的門面,租那房子也就屁股簾那么大,吃飯睡覺都在里面,連兒媳都叫苦連天的,嫌住得憋屈,嚷嚷著不做了想搬回來呢。老甘便笑,你那是前幾年進(jìn)的城,如今的富仁可牛逼著呢,生意是越做越大,門面里的貨從一樓堆到三樓,旮旮旯旯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貨多五枝婆信,?zhǔn)是那里堆不下了,要不然富仁也不會把材料拉回村的。說起來她這院子也是富仁的。富仁搬到城里做生意后,這院子就留給她住了。房子雖是楊椽楊檁,畢竟是木結(jié)構(gòu)的,山墻是火山巖壘起的,頂子卻是鋪了瓦的,這在甘家洼就算是蠻氣派的房子了??蓛鹤訁s拋下這院子,跑進(jìn)城賣起了裝潢材料,一開始是兩口子折騰,后來可能是忙不過來了,又雇了幾個人。富仁隔些天回來一趟,不是送料就是取料,忙得都顧不上吃頓飯。好在村子離縣城也沒遠(yuǎn),也就幾十里的路,拉貨車半天能打個來回??伤€是不相信兒子能鬧騰得有那么大?,F(xiàn)如今的人說話喜歡添油加醋,即便是村長的話也信不得呢。五枝婆就說,真要鬧騰得那么大,咋東西還往這里存呢,還是門面小,放不下吧?老甘一看說不清。就笑她老糊涂了,說做生意講究個淡旺季,到了旺季貨就得備足,再說現(xiàn)在材料一天一個價,富仁自然得多進(jìn)些貨,多進(jìn)一些就等于掙了。五枝婆說,進(jìn)那么多賣得出去嗎,賣不出去咋辦,不得虧本嗎?老甘說,這幾年樓市行情好著呢,城里人錢多,燒包得都不知拿錢干啥了,就拼命地買房子,有錢人買。沒錢人也買,越買房子越貴,越買樓市越火,你想啊,買下房不得裝潢?富仁做的啥生意,就是賣裝潢材料啊,你說他那門面還能鬧騰不大?五枝婆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好像是聽明白了,又好像是越聽越糊涂了。心里嘀咕道,真要像老甘說的那樣,城里的人家肯定也就她家這味道了,城里人身上肯定也她身上這味道了。只是她不知道他們習(xí)慣不,在夢里也能看到那味道的影子嗎?
細(xì)細(xì)琢磨一下,五枝婆身上又不僅僅是這一種味道,好像還有一種呢,只是給材料的味道掩蓋了一些,沖淡了一些,但細(xì)心的人,敏感的人還是嗅得出來的。這又是一種什么味道呢?到過寺院的人,可能一下子就判斷得出的,沒錯,是香火的味道。怎么會有這味道呢?五枝婆是個有信仰的人嗎?不是不是,這一點甘家洼的人都可出來作證。村子北邊的金山上就有一座寺廟,人們都叫它金山寺,香火也挺旺的,可五枝婆卻從不去那里上香,每年也就是四月初八這天,由兒子帶著去山上看看廟會,在人山人海煙霧繚繞的寺院里呆上一會兒,就又匆匆地下山了。五枝婆就是想多呆上一會兒,多上炷香。富仁也沒那功夫,還要忙著訂貨送貨呢。即便是去外地訂貨,富仁好像也沒興趣去看看啥名勝古跡的,有時候廠家硬要陪著走一走,他也只是走馬觀花看上一看,之后就想著怎么發(fā)貨,貨一走,人也跟著回來了。五枝婆就覺著惋惜,比如去了杭州,竟然沒有到西湖邊站站,那么好的地方,咋就不去逛逛呢?不是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嗎,咋就不去看看呢?她也不知富仁咋想的,咋能光顧著掙錢呢?錢哪有掙夠的時候?這人啊,好像是一跟生意沾上,忙得就停不下來了,像被鞭子不停抽趕的陀螺,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但是前天富仁回來時,忽然說要出去逛逛了,富仁說錢沒個掙夠的時候,也該出去走走了。富仁說過了年,一家人就到南邊走走,到杭州看西湖去。五枝婆說那當(dāng)然好了。能去就去吧,哪有個忙夠的時候。兒子盯著她看了老半天,忽然笑了,我們倒無所謂,主要是想帶您出去走走呢。五枝婆眼睛睜得有多大,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還出個啥門,你們一家人去吧。富仁便笑,就是因為您年歲大了,才要出去走走的,再不出去,就真的出不去了。五枝婆明白了兒子的意思,那你不忙生意了?富仁說。正好三月份杭州有個訂貨會,是個機(jī)會呢,事情都能一塊辦了。五枝婆說,我就說嘛,你忙得哪有功夫?qū)iT去閑逛呢?你真的帶我去?富仁說,就是因為您,才打算全家都出去的,要不然,還不一定出去呢。五枝婆說,我能出去嗎?那么遠(yuǎn)的路,得坐幾天幾夜火車呢,還不得給把骨架給顛散了?富仁說,我們不坐火車,坐飛機(jī)。幾個小時就去了。五枝婆眼一下就亮了,坐飛機(jī)?那敢情好呀。可我坐得了飛機(jī)嗎?你說我這身體,還坐得了飛機(jī)嗎?富仁說,您身體好著呢。當(dāng)然坐得了,選擇從空中走,為的就是讓您坐坐飛機(jī)。五枝婆說,還真想坐坐飛機(jī)呢,可是飛那么高,兩個大翅膀都模著云彩了,還不把人嚇?biāo)?富仁便笑,不嚇不嚇,一點都不嚇,穩(wěn)當(dāng)著呢。就是起飛降落時,得注意點。起飛時飛機(jī)跑得特別快,嘭的一聲就離了地面,升到空中了,心也揪得懸懸的。再就是遇到氣流,就像馬車上了石渣路,顛得慌呢。不過您心臟沒問題,血壓也沒問題,去年不是給您做過檢查嗎,一切都很正常。五枝婆說,那,到時就跟著你們走吧。
富仁留下這話就走了,說是不忙了,還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富仁是回來送料的,整整拉回一大車,幾個人卸了小半天,都齊齊整整地垛在堂屋地了。五枝婆說,要過年了,你進(jìn)這么多貨干啥?富仁說,這還算多,這才進(jìn)了幾車,店里存了兩車,給您這里拉回一車,要是資金周轉(zhuǎn)得開,我還想多進(jìn)些呢。五枝婆說,進(jìn)這么多干啥?都忙著買年貨呢,誰還會買你的東西?富仁嘿嘿一笑,年前不買年后買嗎,我先把貨存起來,年后材料一漲價,我這批貨就值錢了,這下您懂了吧?五枝婆說,你知道年后要漲價?萬一跌了咋辦,跌了你賠得起嗎?富仁搖搖頭,生意的事您不懂,我做這行幾年了,摸熟了里面的訣竅,您就等著兒子明年數(shù)錢吧。五枝婆說,你還是悠著點吧,啥事都不能太急躁。卸了貨,富仁說,媽您收拾一下跟我們走吧。五枝婆說,跟你去哪兒?富仁說,進(jìn)城呀,進(jìn)城跟我們過年,您孫子也早想您了,怎么能老呆在鄉(xiāng)下呢。五枝婆便笑,我當(dāng)然想進(jìn)城跟你們一起過年,一家人守在一起多好,可是你也不想想,我走得開嗎?你拉回這么多貨,我走了,誰給你照看?讓人拿走了還不是你的損失?富仁怔了一怔,說這您別操心,就是有人惦記著我的貨,也不會大過年的下手吧。五枝婆說,過年更得小心,啥時候都得小心啊,我不能走,我得替你把它們看好,明年吧,明年你把這些料都賣了,我再跟你進(jìn)城。富仁嘆息著上了車,也沒顧上吃飯就走了。
也許就因了兒子那句話,五枝婆一下子變得心事濃了、重了。就要過年了,不,今天就是大年了,過了今天,就又是一年了。五枝婆平時也沒覺得過年有啥好的,她一個人守著這個家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年了,哪個年不是一個人出來進(jìn)去,寡寡淡淡的??墒乾F(xiàn)在,因了兒子那句話,她覺得這個年跟往常不一樣了,就連院墻外那些一抬頭就看得到的或蹲或站或臥老火山也不一樣了,看她的樣子也是慈眉善目的了;頭頂上的太陽呢,也不一樣了,是笑瞇瞇地看著她了;雞們也跟往日不一樣了,走起來一扭一扭的,有點像在跳舞呢;那只伴了她幾年的狗,孫兒給它起名叫歡歡的狗,也跟往日不一樣了,叫起來都有點撒嬌的味道了;樹上的麻雀也要過年了,嘰嘰喳喳地在枝頭上叫得歡呢。五枝婆就笑了,心說都長了個嘴,都要過個年呢,就掉轉(zhuǎn)身回了屋,捧出一大捧黃燦燦的玉米,撒在當(dāng)院里了。雞們立刻跑過來,爭著啄食了,麻雀們眼更尖,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又從那個枝頭跳到這個枝頭,可能是想要往下飛,又懼著她,翅膀干撲楞卻不敢落到院子里。五枝婆笑了笑,心說我這老婆子有啥可怕的呢,就又回屋捧了一捧,撒在了樹根下,掉轉(zhuǎn)身回了屋。她一走,麻雀們就轟地落下來了,有幾十只呢,密密麻麻落了一層,將那一片金黃也掩蓋了。歡歡呢,也有點急了,尾巴一搖一搖的,仰著臉看她呢,好像在說,婆婆你好偏心,給雞們吃,給麻雀們吃,咋卻沒有我的份兒呢?五枝婆說,歡歡你先甭急,吃飯時有骨頭給你留著呢,香噴噴的骨頭,知道了吧?歡歡好像聽懂了,搖搖尾巴,乖乖地臥在那里了,尾巴仍一搖一搖的。五枝婆立在那里看著,覺得這就真有些過年的樣子了,看著它們啄完了,就又捧出一大捧來,嘴里念叨著,吃吧吃吧都放開吃吧,給你們吃個飽。要過年了,且這個年又是這么的讓她開心,她當(dāng)然不能像往日那樣省著了,往后還有一大串日子呢,手緊一點,哪一日摳不出這點東西來?
街上的鞭炮也濃烈起來了,噼噼啪啪的,偶爾有一些碎紙屑炸到她院子里來,花花綠綠的。街上的聲音一熱烈,院子里的雞們麻雀們翅膀就撲楞起來。能飛起的落到了樹梢上,飛不起的就鉆到了西墻根下的柴垛里。歡歡也跟著起哄,身子縮在窩里,頭卻一探一探地鉆出來。汪,汪汪,汪汪汪地叫。五枝婆就笑,就對它們說,你們怕個啥,這是要過年了,過年還能不讓娃們響個炮?就想起了在城里的孫子,孫子可是最喜歡響炮的了,也不知他這會兒在做啥?富仁進(jìn)城的第三年頭上就把孩子接走了,進(jìn)了示范小學(xué),聽說是城里最好的一所學(xué)校。兩口子對孩子的學(xué)業(yè)一個比一個上心,逼著他做作業(yè),逼著他去學(xué)鋼琴拉二胡,還給他請了個家教,補什么奧數(shù),啥叫奧數(shù)呢?五枝婆不曉得,讓她不滿的是,她開始見不到孫子的影子了,富仁兩口子霸著不讓他回村了,放了假也不讓他回來了,想想幾乎有一年多沒見著孫子了,也不知道他長得有多高多胖了。五枝婆覺得這樣不行,這樣下去肯定得學(xué)成個呆子了,為這事她也數(shù)落過富仁,看看,你們把孩子都逼成啥樣了。富仁說,城里的孩子都這樣,不這樣不行,將來考不上學(xué)麻煩事就多了。前些時一放寒假。五枝婆想讓富仁把孫子送回來,在村子里住幾天,富仁卻搖搖頭一口回絕了,不行不行,這孩子還差得遠(yuǎn)呢,數(shù)學(xué)英語考得都不好,得找個老師好好補一補,往前趕一趕,還有,鋼琴也得學(xué),他彈得太不像話了。這會兒,孫子肯定又給關(guān)在屋子里用功了,咋能連炮都不響一下呢。要過年了,麻雀都知道該亮亮嗓子了,雞們都懂得抖抖翅膀了,歡歡都知道撒嬌了,富仁咋還把兒子關(guān)在屋里呢。等他再回來,無論如何也得跟他說說這個事。
五枝婆出了院門,看到幾個孩子在街上玩,響炮的就是他們吧。聽得門響,幾個孩子都扭過臉來,看見五枝婆沖著他們笑,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就指著大門出了聲,婆婆,你家咋還沒貼對子呢。五枝婆也不認(rèn)識這是誰家的孩子,村子里的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也只有在過年時才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住幾天,一過了年就又帶著走了。五枝婆不認(rèn)識他們,見了卻有點親切,摸摸這個的小臉,又摸摸那個的頭,說真懂事啊你們,婆婆這就貼。想了想又說,都小點心啊,別炸著了手,大年時節(jié)的,炸著了還咋過年?孩子們看她一眼,不再說話,背過身玩自己的去了。五枝婆怔了一怔,就回了自家院子,心說是該貼對子了。過年就得貼對子啊,不貼,年的氣氛就出不來,這個年就等于沒過。漿糊是早打好了,買下了對子,她就把漿糊早早打好了,單等著過年這一天用了。對子是跟甘大腳買的,這幾年甘大腳每年過年時都要進(jìn)城賣對子,他兒子在太原念大學(xué),放寒假時順便販一些對子回來賣。那小子看起來挺勤謹(jǐn)?shù)?,對子卻不好出手,甘大腳就幫著賣,大冷天的,父子倆在街上一站就是一天。去年對子不咋好賣,甘大腳竟然年三十也出去了,大年初一也出去了,村人覺著這有些好笑,說大年初一誰還要?甘大腳說,城里人忙,年三十顧不上買,大年初一肯定得買吧?但是,對子卻還是銷得不好,在家里壓了幾箱子呢。五枝婆買的就是積壓品,甘大腳說年年也就這些內(nèi)容,萬紫千紅,春到福到,恭喜發(fā)財,你也別挑剔了。五枝婆說貼啥不是個貼,去年就去年的吧。甘大腳自然高興,說老嫂子你心腸好,就少收你一點錢,按七五折給你吧。五枝婆說,你也不容易,不用少收,這點錢我還是拿得出的。甘大腳說可不,你兒子富仁有出息,大老板呢,他指縫里稍漏一點,就夠你一年花銷啦。五枝婆說你兒子將來肯定比富仁強,這孩子勤謹(jǐn),錯不了的。甘大腳覺得這話受聽,就又硬塞給他一副對子,說這副就不收錢了,算是我送的。五枝婆不要,說要這么多又往哪里貼,你還是留著賣點錢吧。甘大腳說,你這不是小看我嗎,我再急著賣錢也不在乎這一副兩副的。硬是又塞到了她手里。五枝婆也拗了起來,說啥也不要,說你硬要讓我拿,那我就付錢吧。甘大腳紅了臉,說是不是富仁拿麻袋給你扛回錢了,錢多得沒處戳發(fā)了?五枝婆聽出了甘大腳的不滿,只得收了那副對子。其實富仁很少給她錢,給了她也不會要的。人老了,也沒多少花銷,要那么多錢干啥?
雖說是去年的舊貨,五枝婆還是很滿意,這對子印得好,黑字紅底,黑是墨黑,紅是大紅,看著有點像是手寫的,這就讓她很開心。五枝婆不喜歡那種燙金的大字,跟寺院的菩薩臉?biāo)频?,看一眼還行,再看一眼就不行了,越看越覺得不真實。五枝婆先撿了最黑地對子在大門上貼了,大門是院子的臉面呢。當(dāng)然要貼最黑的啦,又找了個凳子爬上了窗臺,把窗戶上的也貼了,然后把南房的貼了,把柴房的貼了,院子里就有了喜氣,每個字都黑黑的沖著她笑呢。忽然記起該把燈籠也掛上了,燈籠是富仁前些年替下的,富仁說扔了可惜,留下吧又沒處放,就給她拿回來了。五枝婆也懶得去掛,放在箱子里堆炭房了,頭一年沒掛,第二年沒掛。第三年仍沒掛,但這個年她得好好過,要張燈結(jié)彩,要把這屋子,這院子,這里里外外都妝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人一進(jìn)門就嘖嘴,一進(jìn)門就說,婆婆你這真像個過年的樣子啊??伤粫与娋€,找個人吧,想想這會兒人們都在忙年。哪好意思麻煩人家呢。窗戶上掛著一串紅辣椒,火一樣燃燒的紅辣椒,五枝婆想了想,上了窗臺,把辣椒摘下來,將燈籠掛上去了。盯著看了半天,覺著那串辣椒不該摘下來,摘下來就好像少了什么,就又掛上去了,雖是被燈籠掩去了半串,看上去還是火色得很呢。
把這一切忙完,太陽都快升到中天了。
五枝婆就覺得該做飯了,肉啦米面啦早就備好了,富仁還給他帶回一些從飯店買的飯菜。可是吃什么呢?五枝婆想了想,就吃扒肉條吧,她也好像真有點饞了,想到扒肉條就流口水了,人老了,就什么也懶得做了。早些年覺著饞了,還可以自己做點,再早些年,村子里的人辦紅白喜事,席面上也能見到扒肉條,吃不了還可以往家里帶些,但是這幾年不行了,這幾年即便是村子里的人辦席,也不上這個菜了。辦席咋能不上扒肉條呢?那可是讓人想起來都流口水的肉菜呀。五枝婆就進(jìn)了南房,她沒冰柜,富仁帶回的肉啦菜啦都放在不生火的南房里,凍得硬邦著呢。那些菜里好像有扒肉條,五枝婆翻撿出一袋,凍得結(jié)實著呢,摸著都有點激手。她提了一袋回了屋,放到小鍋里溜了,又開始擦糕粉蒸糕了,把擦好的糕粉撒到了大鍋的籠屜里。糕泡肉就是最好的過年飯,富仁他爹還活著時,一直喜歡這么吃,說不管是到了哪朝哪代,過年還是過節(jié),吃糕泡肉準(zhǔn)沒錯。如今,富仁他爹死了有些年頭了,每年過年,她還是喜歡吃糕泡肉。想到那人,五枝婆就覺得一個人吃飯真的沒甚意思,所以把糕蒸到鍋里后,她想今年不如早點把他請回來吧,請回來讓他陪著吃。往年,她和村子里的人們一樣,都是在天快擦黑時,才放一掛鞭炮,張羅著把該請的人叫回來。今年得變一變了,得早點把他請回來,跟他叨咕叨咕,就說咱家的富仁鬧騰大了,過了年他就要帶我這老婆子出去開眼界了,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你知道嗎?可是個好地方,是天堂呀。且我們還要坐飛機(jī)。在天上飛,翅膀一張就飛過去了。嘴里念叨著,手也不閑著,從柜子里翻出個相框,包裹得嚴(yán)實著呢,外面一層報紙都有些泛黃了。她把報紙去了,拂去了玻璃上面的塵土,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墻角的小桌子上,上了幾炷香,又拎了掛鞭炮出了院子。五枝婆不敢響大麻炮,那家伙炸得太響了,驚天動地的,且一響起來,院子里的雞呀麻雀呀還有歡歡呀就驚慌得不得了,她不想讓它們受驚嚇,大過年的,雞飛狗跳,那怎么好呢?
五枝婆開了大門,把鞭炮點了,默默地念叨著,他爹你回來吧,跟我回家吧。就先進(jìn)了門,富仁他爹好像真地跟著她回來了,就在她身后走著呢。五枝婆就有些興奮,心里怦怦怦直跳,回來就好,要過年了,回來吃點好吃的吧。但是富仁他爹并不應(yīng)承,五枝婆知道他不會應(yīng)承的,就是能應(yīng)承,也不會開口說話的,他要是開了口,她就不敢把他請回來了,那有多嚇人呢。屋子里已滿是糕粉蒸熟的氣息,五枝婆兩只手掀了籠布的角,把它們提出來,在瓷盆里摶了又摶,摶成了一個小團(tuán),又抹了點麻油,那糕就黃燦燦油亮亮的了。再看扒肉條也溜軟了,嫩嫩的,肥肥的,就找了幾個碟子,一雙筷子,夾了糕和菜,擺在了小桌子上。說,他爹你就吃吧,放開吃吧,要過年了,還想吃啥就吱一聲。我給你做。富仁他爹在相框里看著她,只是看,也不做聲。五枝婆笑了笑,心說你老看著我干啥呢,我有啥好看的,你活著時還沒看夠嗎?我又沒給你做丟臉的事,你這么看著我干啥?還是一家人,也甭等著我讓習(xí)了,餓了就吃吧。
把富仁他爹安頓好了,五枝婆覺著自己也該吃了,就上了炕拿起了筷子,驀地記起有件事還沒做,什么事呢?她跳下地,想著先得把那件事做了,卻怎么也記不起是件什么事了,可她知道忘了的是件大事,天大天大的事,究竟什么事呢?她費力地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起來,就有點生自己的氣了,明明是一件大事,咋就記不起來了呢?這還沒過年呢,你的記性就這么差勁了,這要過了年還不是啥都記不起來了?五枝婆就伸手拍自己的腦門,好像是記憶一下子給拍醒了拍活了,她驀地記起那件事了。是給堂屋香案上的財神爺上供呢。這可是富仁特意吩咐過了的,富仁說,媽您記性不大好,可不要忘了給財神爺吃飯。再有什么比兒子吩咐的事更大更要緊的呢,可今天一忙起來。她卻把這事忘了。五枝婆心里就埋怨自己,不中用了,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就跑到堂屋供飯,財神爺笑瞇瞇地坐在香案上,好大好大的一尊,身子金燦燦的。臉也金燦燦的,無論啥時候看都那么金燦燦地笑著。五枝婆望著他說,你可真好脾氣啊財神爺,忘了給你端飯,你也笑瞇瞇的,難怪人家說和氣生財呢。一邊說,一邊把糕啦肉啦菜啦供上了,肉條撿了瘦的,既然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歡吃肥肉了,財神肯定也就不喜歡了。那,財神爺喜歡吃糕不?五枝婆覺得有些為難了,供了多少年了,她好像一直沒弄明白財神到底喜歡吃啥主食。好在香桌上還供著一些點心,是富仁買回的,她打開包又取了一些供了,心說就算你不喜歡吃糕,也餓不著肚子了。安頓好了才上了炕,看看飯菜都快涼了,她笑了笑,覺得也不餓,吃了幾口就又往下收拾了。好像吃飯只是個樣子,但她又不能不做,她不吃,不等于別人不吃,富仁他爹啦,財神爺啦,誰敢說他們不吃呢?
五枝婆又出了院子,陽婆笑瞇瞇地看著她,她也沖著陽婆笑了笑。這會兒街上的鞭炮歇了,雞們也安穩(wěn)多了,有幾只縮在柴草堆里抱蛋呢,她看了就笑,你們也真的勤謹(jǐn)呢,都過大年了,還不忘抱蛋,咋就不懂得歇緩歇緩呢??墒请u們卻不出來,依然縮在柴草堆里,好像在說,不抱怎么行呢?不抱我們還憋得慌呢。五枝婆說那就抱吧。勤謹(jǐn)些總是有好處的。這些雞們也真的很勤謹(jǐn),除了奇冷的時節(jié)歇緩幾天,平常日子總是很勤謹(jǐn)?shù)乇У?。五枝婆又說,抱吧抱吧,等你們抱完了,再給你們捧點玉米,就算是獎賞吧。雞們也看著她,說,婆婆,這都是因為你呀,你喂得勤,我們就得多下蛋呀,不多下就是對不住你。五枝婆點點頭,知道知道,那就下吧,大年這天下蛋吉利,下得越多越好。雞們看著她,繼續(xù)抱蛋,繼續(xù)做它們的營生了。
街門口好像有娃們在笑鬧,五枝婆怔了一怔,慢慢地出了門,她想看看對子是不是給撕了。娃們不懂事,禍害得很呢,大前年對子剛貼出去,邊角就給撕扯得一縷一縷的,氣得她也不知該找誰說理去。出了門,看到對子都好好的,一個角都沒缺,就歇了心。正好鄰院的仙枝也出來倒垃圾了,五枝婆就笑瞇瞇地看著她,問她安頓好了沒。仙枝說安頓好了,又問她安頓好了沒。五枝婆說好了,都安頓好了。仙枝忽然記起了什么,問富仁他們回來沒有。五枝婆說,前天回來了,回來沒半天又走了,要接我進(jìn)城過年呢,你說我走得開嗎?仙枝說,可不是,你得給他們照看材料呢。五枝婆點點頭,那是那是,丟了就不好了。仙枝又說,其實進(jìn)城又有啥好的呢,富仁有錢,多給你買點年貨就是盡了孝心。五枝婆說,可不是,這孩子好著呢,給我買回一大堆年貨,還說過了年要帶我到杭州走走,坐飛機(jī)去呢。仙枝眼睛就睜大了,那敢情好呀,能坐一回飛機(jī)這輩子就算沒白活,值了。五枝婆抬頭看了看天,聽富仁說坐飛機(jī)挺穩(wěn)當(dāng)?shù)?,真的這樣嗎?仙枝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沒坐過飛機(jī),富仁說穩(wěn)當(dāng)就是穩(wěn)當(dāng)了。嘆息了一聲又說,婆婆你好福氣,拉扯了個多好的兒子。五枝婆臉上的皺紋里便漾滿了笑。還想說什么,仙枝卻好像沒耐心聽她說話了。扭轉(zhuǎn)身要走了。說旺火還沒隆呢,得去催甘喜喜趕緊把旺火隆起來,要不上了麻將桌就逮不住了。五枝婆說,那是那是,你去吧。仙枝忽又記起了什么,你家隆了嗎?五枝婆搖搖頭,還沒呢。仙枝便說,看我,忘了你從不隆的。說罷,看了她一眼就回去了。
五枝婆咂摸著仙枝的話,心說,也隆個旺火吧,今年不能簡單了,咋著也要隆一個,別人能隆,她也能隆。往年,婆婆也懶得去隆,到了子時,抱一堆柴放在院當(dāng)中,一根火柴就點著了,燒得也很旺。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人提起時,五枝婆就先說了,說這叫發(fā)柴。發(fā)柴就是發(fā)財嘛,這當(dāng)然是句吉利話。村子里的人管點旺火叫發(fā)旺火。五枝婆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就是高明,就是很會說話了?,F(xiàn)在,五枝婆覺得該好好隆個旺火了,用炭,她一個人從沒用炭隆過,可是她看人隆過。她進(jìn)了炭房,把大塊大塊的炭,用斧子破開了,破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炭。這花去了她很多時間,破出的炭總也不規(guī)整,她知道這樣的炭壘在一起不牢靠,說不準(zhǔn)嘩地一下就塌了,塌了就不好了,就不吉利了。村子里有些人特別會隆旺火,隆得又特別牢靠,一腳踏上去都踹不塌,燃起來也旺,三天三夜都不滅。五枝婆看他們隆過,她也想隆個結(jié)實的旺火,所以她很費力地做著這個營生,這一塊不行,她再破一塊,那一塊不行,她接著再破,破出的炭,規(guī)整的漸漸多了,甭說隆一個了,兩個三個都夠了。她這才直起了腰,用筐子把那些炭塊揀出來,一古腦兒攤在了屋門前。接著她又開始破木柴了,隆旺火,木柴也是很講究的,要規(guī)規(guī)整整的木柴,這個營生她也做得很慢,她把它們收攏在一起,找了根細(xì)細(xì)長長的鐵絲捆住了。然后她就開始隆了,她把大的炭塊放在下邊。把基礎(chǔ)打好,打扎實,隆了幾層,覺得該放木柴了,就把那個小柴捆塞進(jìn)去,再一層一層往上隆炭塊,到了該合攏口時,她撿了些碎炭,頂上的炭不能大,要不燃起來就不旺。忙活了半天,旺火算是隆起來了,隆得很圓、很高、很大,五枝婆覺得很滿意,看著看著就笑了,好啊,總算是隆成了個大旺火。她又在炭塊上撒了些細(xì)沙土,這樣燃起來后,就能燒得更結(jié)實一些。忽又想起買下的對子里有個旺氣沖天的橫條呢,就回屋取出來,撿了塊核桃大的炭把它壓在了旺火頂。
看了半天,五枝婆真的覺得很滿足,好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她直起腰,看到雞們在看著她,樹上的麻雀也看著她,隱在樹杈后的陽婆也笑瞇瞇地看著她,五枝婆也看著它們,說,都看到了吧你們,我這老婆子也能隆旺火了。雞們好像聽到了她的話,咕咕咕地叫起來,麻雀們也好像聽到了,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陽婆也聽到了,那笑越發(fā)地柔和明亮了。還有歡歡呢,歡歡的尾巴也搖得更歡了。婆婆看夠了。好像也嘮叨夠了,接下來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做什么呢?該做的好像都做了,這個年也是徹底地安頓好了。過了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著富仁坐飛機(jī)去杭州了,去看西湖了,那是個多么好多么好的地方啊。是的,那就是天堂,美好美好的天堂。
想著,五枝婆禁不住又抬起頭來,猛然間。她看到天上有個蟲子般慢慢移動的小東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蟲子慢慢慢慢地從西邊的天際移來,從蘑菇似地隆起的金山那邊移來,移向她頭頂上這一大片天來,五枝婆心里驚訝地叫了一聲,飛機(jī),這不是飛機(jī)嗎?心里想著飛機(jī),這小蟲子就飛來,它這是從哪里飛來,又要飛到哪里去呢?不會是要去杭州,去西湖吧?哪能這么巧呢,五枝婆就笑自己有點傻了。咋滿腦子的杭州呢?說不準(zhǔn)人家是要飛到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海南島呢?這時候,飛機(jī)越來越近了,都到了她頭頂上了,五枝婆仰著脖子,把手搭在眉梢上,努力地看著,像是要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都坐了些誰,她仰著臉看飛機(jī),是不是飛機(jī)上的人也看著她呢?她看不到他們,他們能看得到她嗎?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么高,那么遠(yuǎn),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螞蟻似的,輕輕一抹就沒了。活到現(xiàn)在,五枝婆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飛機(jī)呢,那天上飛的東西有時候也從村莊的上空掠過,可她真的一點都沒在意過。人家在天上飛,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沒一點瓜葛,她又怎么會認(rèn)真呢?可是現(xiàn)在,因了兒子那一句話,五枝婆忽然覺得天上的東西原來也跟自己有瓜葛呢,明年她也能坐飛機(jī)了,也能在天上飛了。上了飛機(jī),她能看到甘家洼嗎?看到村邊那一座老火山嗎?看到自家的院子嗎?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一直在這個巴掌大的小村子里走動,一年出不了幾趟門,就是富仁做生意的小縣城也僅僅是去過有數(shù)的幾次,更甭說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呢。明年真要能坐飛機(jī),一定要大睜著眼好好看看這個村莊,村邊的老火山。老火山腳下的這處院落,好好看看,看看它們會是個什么模樣?說不準(zhǔn)什么都不會看到,這村莊也就螞蟻大那么一點,村邊的火山也真就蘑菇那么一點,這院子就更甭說了,肯定也是螞蟻大那么一點,村子里的人呢,連螞蟻大都沒有了,想想這有多好笑啊。五枝婆真地就笑了,而飛機(jī)也移過它的頭頂,朝著東邊的天劃去了,慢慢就沒了影子,看不到了。
而天色也有些暗淡了。再看,陽婆正蹲在遠(yuǎn)處的老火山上,或許是覺著這樣蹲著太累了,一翻身就栽下去了。夜,馬上就要來臨,要來的就是大年夜了。想到大年夜馬上就要來臨,婆婆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地一跳,臉上甚至浮出了一絲紅暈。好像是很久沒這樣了,真的很久沒這樣了,看來,這個年夜得好好過。五枝婆就開始剁餃子餡,刀有點鈍,她在水甕沿上磨了幾下,用手拭了拭刀鋒,還行,就把刀切入了肉塊,肉片一下一下就給切開了,又剁,一剁一剁就成了肉餡。做這些營生時,五枝婆顯得很麻利,然后是白菜也給切開了,大蔥也切開了,她把它們和肉餡攪拌在一起,撒上花椒、咸鹽,澆上麻油,聞起來就香噴噴的了。然后她開始和面、揉面,她找出一根搟面杖,頓了頓又放下了,也包不了幾個餃子,用這家什干啥呢。五枝婆喜歡捏餃皮,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錯在一起,手指那么一動,又一動,一只餃皮就捏成了,又一只餃皮捏成了,沒多久,桌子上就是一群餃子。水是早就燒開了,她把它們投進(jìn)了大鍋沸騰的水里,看著它們在開了花的水里七上八下地翻騰,心里也翻騰著,可能啊,人一高興,看什么都是歡快的。比如這些餃子,怎么現(xiàn)在看著竟像一群雪白的小羊羔?五枝婆把它們撈出來,看著它們臥在盤子里,像一群羊臥在那里,而外面的鞭炮聲已經(jīng)熱烈起來,有騰起的花炮呢,那彩色的帶著尾巴的光焰,吱地一聲從窗前劃過,又吱地一聲從窗前劃過。歡歡又叫起來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繩索給它抖得嘩嘩響,五枝婆搖搖頭,放下碗跑出去看,一邊看一邊安慰,甭怕啊,歡歡,沒啥好怕的,過年了,人家能不響個炮嗎?歡歡還是吠叫著,忽然又一聲炸響,它立馬就縮回窩去了。五枝婆說,你看看你,都陪著我過了幾個大年了,又不是沒聽過響炮,咋嚇成了這樣呢?歡歡好像是聽懂了五枝婆的話,腦袋探出來了,身子卻是怎么也不肯出來,她摸了摸它的腦袋,嘮叨了幾句,有些舍不得,但終于還是回去了。
這頓飯吃得也很快,雖然是年夜飯,五枝婆卻覺得并不怎么想吃。一個人就這樣,平時,早晨做一頓飯。一天的飯差不多就有了。一個人,無論是面對多好的飯食,總覺得沒胃口,也不知該做些啥,說是少做一點,一做就有些多了,多得不知夠吃幾頓,夠多少人吃了。就想起了從前過年的光景,那時候富仁和他媳婦都在,一家人聚在一起過個年有多好,有多熱鬧啊。她總是在餃子里包幾個硬幣,后來富仁說這樣不干凈,她就改成在餃子里包花生米,其實硬幣在開水里煮了好久呢,是消了毒的,可富仁既然這么說了,她就不包硬幣了,剝一些白白胖胖的花生米頂替了。過年不就是過個好心情嗎,兒子高興了比什么都好,餃子包好了,一家人都搶著吃,看誰能從餃子里吃出花生米。誰吃出了那就是誰有福啊。五枝婆盼著這個吃出來,盼著那個吃出來,卻一點也不盼著自己吃出來,她吃出了,可能富仁他們就吃不出來,或者吃到的就少了。她就總是讓著他們先吃。誰吃到了花生米,她就會豎著拇指夸獎,你真有福,有福啊。她夸過孫子,夸過富仁,夸過富仁媳婦,一年一年都在夸。有一年富仁做生意賠了,討債的追得他沒處躲,就跑回村子里過年了。五枝婆知道他有心事,包餃子時就特別留了心,在餃子里多包了幾顆花生米,想著法子硬讓兒子吃到了,不只吃出了一顆,連著吃出了好幾顆呢。富仁果然高興,跟他媳婦說,這可是個好兆頭,今年咱家的生意說不定會順順利利的。聽著富仁這么說,五枝婆就高興了,這就對了,兒子高興,她能不高興嗎?瑚在,婆婆端起了碗,一個人吃著餃子,竟然把包下的花生米都吃到了,她怔了怔,忍不住搖了搖頭,忍不住說,富仁啊這個是替你吃的,這個是替你媳婦吃的,這個是替你兒子吃的。好像富仁真的回家過年了,就在炕頭上坐著,笑吟吟地看著她呢??蛇€有一個餃子沒主呢。五枝婆想了想,覺得這下自己是真的沒法推辭了,這個就是她的了。吃下了這個餃子,她也就有福啦,明年就能跟著兒子去杭州,去看西湖,這是多好的事啊。五枝婆的心思就飛到了城里。飛到了兒子家,這會兒他們一家子也在吃餃子吧?餃子里肯定也包了花生米吧,也不知誰吃出了福氣?
把一切收拾了,五枝婆就不知該干什么了。前幾年,她還會看一眼電視,看著電視里的人唱唱跳跳說說笑笑的。五枝婆聽不懂他們唱什么,她也不喜歡聽他們唱,她忘了早些年都喜歡些什么歌了,從前它們還沾在自己的嘴邊,嘴一張就能唱幾句,可這些年它們卻隨著那些老掉的牙齒脫落了。早些年都喜歡些什么歌呢?五枝婆也費力地想過,那調(diào)子有時也能哼出來,歌詞卻是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不看電視該干什么呢,婆婆還是把電視開了,開了熱鬧些吧,聽不懂就聽不懂,這有什么呢?這世界上的事,為啥非要弄懂呢?開了電視,五枝婆也覺得困了,就上了炕,盯著那花花綠綠的屏幕看??粗粗逯ζ啪退?,就那樣靠著被子垛睡著了,就像她早年干活累了,靠著地里的麥秸垛或干草垛睡著了一樣。
五枝婆是被窗外的鞭炮聲驚醒的,很響,很激烈,像是把夜空都炸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且不知要炸上多久呢。五枝婆就知道這是要交子了,要不鞭炮也不會炸得這么響,這么久,忽然就記起自己還沒發(fā)旺火呢,睡意一下消失了,就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出了院子。開了門,那鞭炮聲越發(fā)地響了,天好像也被花炮點燃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煙霧,還有穿過煙霧的彩花,一些碎屑濺到了她臉上,砸得她都有些疼呢。雞們好像都睡了,窩里靜悄悄的,歡歡卻更有些不安了,身子縮在窩里,吠叫聲卻擠出來了。五枝婆也顧不上管它了,她急著點旺火,她走到旺火前,蹲下身劃了根火柴,沒料到卻給風(fēng)吹熄了;又劃了一根,先把旺火口的報紙點了,火慢慢地燃起來了,這院子也一下子給照亮了。五枝婆就笑了,這么旺的旺火,是個好兆頭呢,說不準(zhǔn)明年的日子會一樣的旺,不,不是說不準(zhǔn),是肯定旺,全家的日子肯定會旺的。她知道富仁不會點旺火的,城里不準(zhǔn)點,一個小區(qū)能點一個就不錯了。五枝婆心里就大聲說,這旺火就是給你們點的,給你們一家點的。她心里默默地祈禱著,為富仁,為富仁媳婦,為他們的兒子。據(jù)說,旺火前許的愿特別靈驗?zāi)?,五枝婆每年都要在旺火前為富仁一家許愿,許下一大堆愿,往年她是發(fā)柴,今年隆的是炭旺火,當(dāng)然更要好好的許上一番了。可是,旺火忽然暗了,五枝婆就有些急,柴火快燃完了,炭好像還燒得不旺,她扭身回到屋子里,拎著個麻油瓶出來了,擰開蓋子便往上面澆了一股,火苗呼地一下子躥起了老高,炭塊也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炸裂聲。五枝婆本來緊繃的心便松弛下來,旺了,旺了,旺了。旺了就好。忽又想起,還有一串鞭炮呢,就拎出噼里啪啦點了,她也沒敢多買,怕嚇著歡歡,可還是把歡歡嚇著了,其實也只是一小串,歡歡卻吠叫起來,聲音里帶了埋怨,好像在說,別人響倒也罷了,你咋也響呢?不知道我害怕嗎?婆婆湊過去,說,不怕不怕,這是過大年,過大年咋能不響炮呢?你看看那些雞,它們有多聽話啊,你就不能少叫幾聲嗎?
街上的鞭炮漸漸歇了,雖然還在零零星星地響著,但早沒了剛才的氣勢,這肯定就是交過子了。想想,這鞭炮響得沒有往年持久呢,往年就是交過子了也還是要持續(xù)好一陣子,回來過年的人越來越少了,這鞭炮聲肯定一年比一年軟弱呢。但是現(xiàn)在,五枝婆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如何,交過了子,新的一年就來了。再看那旺火,也燒得越來越旺了,五枝婆就圍著那燃燒的光亮走,先是順轉(zhuǎn)了三圈,接著又倒轉(zhuǎn)了三圈,每轉(zhuǎn)一圈心里都念叨著一個人,富仁、富仁媳婦、孫子,她就是要替全家人都沾一點旺氣啊。幾圈轉(zhuǎn)下來,婆婆便覺著有些累了,看一眼旺火,沖著那旺騰騰的火焰笑笑,就回來了,路過堂屋時,驀地記起了兒子吩咐過的事,心里對自己說,這下得抓緊辦,不能馬虎了。交子了,新的一年來了,是該給財神爺上炷香,點根蠟了。
五枝婆就到了香案前,抽了幾支香插在了香爐里,很精致的香爐呢,是前年富仁去南方訂貨時買回的,聽說花了不少錢呢。又把蠟點了,覺著一根不夠,又點了一根,想想還是覺得不夠,就把一包蠟都點了。一包有六支呢,六支都點了就氣派多了,明亮多了。堂屋本來懸著一盞十幾瓦的燈,很暗,現(xiàn)在劈空空就亮堂起來,無比的亮堂。財神的臉本來有些暗淡,現(xiàn)在也一下子亮堂起來,金燦燦的,晃得人都睜不開眼呢。那堆在東墻和北墻下,幾乎占了半個屋子的材料也亮堂起來,雖然每一種都包了牛皮紙或塑料紙,包裝上打著各種各樣或大或小的字,但還是亮堂起來了。五枝婆心里也亮堂起來了,好像那一根根蠟燭都點在了她心頭,燭影里搖曳著富仁的臉,富仁對她說,這就對了媽,就是要把香燒足,把蠟點夠,讓財神爺也亮亮堂堂過個年。五枝婆搖搖頭,心說你滿意了就好,她又看了一眼那些燃燒的蠟燭,這才回去睡了。
半夜里,五枝婆像是又做夢了,夢里又看到那味道的模樣了,好像是富仁他爹就坐在她身邊,一咳一咳地抽煙呢。五枝婆覺得自己給嗆著了,就說,你就不能少抽一根嘛,你看看你,把人家都嗆醒了。富仁他爹笑笑,也不吭聲,依然在抽,五枝婆就有點惱了,你還真抽,越說你抽得越兇啊。富仁他爹仍不吭聲。歡歡卻叫起來了,你這人咋搞的,沒聽到婆婆說你嗎,你就不能不抽嗎?五枝婆想搶過富仁他爹手里的煙卷,把它掐滅,咋能這么抽呢,你不怕嗆。別人還怕呢。手那么一伸,就從夢里出來了,屋子里黑漆漆的,還哪有富仁他爹的影子呢。就知道真的是做了個夢,又好像不是,要不那種嗆人的味道咋還在呢,很濃很濃的,漫了一屋子呢。歡歡也真地在叫,汪汪汪。汪汪汪地,繩索抖得嘩嘩響。五枝婆覺得胸悶得很。憋不住地咳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咳得炕皮都顫起來了。這樣的味道她好像從來都沒聞過,咋這么嗆,這么濃呢?有點像是什么給點著了,是什么給點著了呢?五枝婆身子一激靈。忽然記起了什么,不會是堆在堂屋的材料給點著了吧?這可怎么了得呢,那可是兒子的命根啊。
五枝婆掙扎著爬起來,探著手去夠燈繩,卻覺著一陣眩暈,可能是真地給煙嗆暈了,腦子昏昏沉沉的,這手這腿都不聽使喚了。她摸著黑跳下地,想跑到院子狠狠吸幾口氣。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燒著了,然而不管她怎么用力,門卻怎么也推不開,好像是給封死了。她還是使勁地推,突然間,門板嘩地塌了下來。火浪跟著從堂屋涌進(jìn)來,轟地打進(jìn)了里屋。五枝婆不由得退后了幾步,使勁地喊了起來,可她卻聽不到喉嚨到底在喊什么。她像是在喊鄰居仙枝,喊村長老甘,讓他們過來幫個忙。可是,鄰居卻聽不到,村長老甘也聽不到,剛剛熬完年的人們睡得正香呢。五枝婆又喊兒子。富仁、富仁,你在哪里……兒子肯定也聽不到。那么遠(yuǎn)的城呢,怎么可能聽得到呢?歡歡也幫著她喊,富仁、富仁,你在哪里……她在火光里看到了富仁的臉,那么明亮,那么燦爛呢?;秀敝校牭搅艘宦晳K叫,像是豬的喉嚨里猛地給捅進(jìn)了一柄尖刀。是誰在慘叫?她好像看到了一張燙金的臉,誰的臉燙著金呢,誰的臉這么寬大呢,她忽然想起來了,是財神爺,一定是堂屋供著的財神爺給燒疼了,也躲進(jìn)這屋子里了。五枝婆使勁地?fù)]了揮手,像是要趕走什么,趕走什么呢?是纏繞了她多年的味道,還是財神的慘叫?不知道,她大睜著眼想看清楚什么,眼前卻忽然一暗,整個屋子好像在下沉,下沉,也不知要沉到哪一層去。她又叫了一聲兒子,好像還叫了一聲什么,可能是杭州,也可能是西湖——那本來離她越來越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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