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徒駭河(組詩)

　　雪松，姓名趙雪松，1963年生于山東陽信，畢業(yè)于山東大學(xué)首屆作家班。詩人，兼寫散文隨筆。做過攝影師，文化館輔導(dǎo)員，現(xiàn)供職于濱州電視臺。1983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大學(xué)讀書期間，廣泛接觸歐美現(xiàn)代派文學(xué)以及多種先鋒性哲學(xué)、文學(xué)思想。其詩歌題材廣泛，寫作方式多變。進(jìn)入90年代，作品強調(diào)語言立場，追求敘事、個人感覺經(jīng)驗與時代精神的融合。近年來的作品追求樸素自然的語言、舒緩寬松的節(jié)奏和精神的內(nèi)在涌流。曾同友人創(chuàng)辦民刊《詩歌》。其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上海文學(xué)》《鐘山》《天涯》《詩選刊》及海外華文報刊和民刊廣泛發(fā)表，作品入選〈21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大系年度優(yōu)秀詩歌〉〈中國文學(xué)90年代主潮詩歌〉〈2006年中國散文詩精選〉〈2006年中國新詩年鑒〉〈1978——2008中國優(yōu)秀詩歌選〉〈山東30年詩選〉《先鋒詩歌20年——譜系與典藏》等選本?！绰眯屑o(jì)事〉（長詩）獲得〈詩歌月刊〉全國探索詩獎?！辞胺?，就是前面的一個地方〉（詩集）——獲得山東省第2屆齊魯文學(xué)獎。已出版詩集《傷》（合著）〈雪松詩選〉〈七人詩選〉（合著）〈前方，就是前面的一個地方〉散文隨筆集《穿堂風(fēng)》攝影文學(xué)集《我的徒駭河》等。
　　
　　鳥
　　在徒駭河畔坐久了
　　我無法阻止自己
　　想變成一只鳥的沖動
　　我的雙臂張開來
　　骨骼在緊縮
　　眼睛也在變小
　　但我知道
　　我離不開地面
　　可我的思想
　　正像秋日的天空變得高遠(yuǎn)
　　我悄悄接近
　　河岸草叢里的
　　一窩鳥蛋
　　我想要從根部觸摸
　　孵化的秘密
　　我偷偷把它們
　　捧在手上
　　偷偷看看藍(lán)天
　　它們同藍(lán)天的距離
　　比我短
　　那層薄殼被陽光穿透
　　我身上的殼卻看不見
　　但似乎永無搗破的可能
　　我試圖接近鳥
　　接近徒駭河上的鳥
　　而不是接近
　　鳥的概念
　　我想成為從徒駭河入海的地方
　　順著河道飛來的海鳥
　　擁有它們嬌小而結(jié)實的
　　骨架和翅膀
　　紅色的
　　邁小碎步的雙腿
　　鳴叫、警惕和無名
　　我想成為在徒駭河常住的
　　一只灰色野鴨
　　它的脖頸、爪、捉魚時的
　　靈巧
　　以及在河面上梭巡時
　　超低空的自信
　　我想成為
　　它們喧嘩族群
　　快樂舞蹈中的一只
　　歸根到底
　　我想擁有它們的飛翔
　　隨時離開
　　又隨時可以返回
　　徒駭河的自由
　　子非鳥，焉知鳥之快樂
　　在成為一只鳥之前
　　我必須先擁有虛無
　　在成為一只鳥之前
　　我可以先成為一個鳥人
　　這是人類的經(jīng)驗
　　人頭鳥身，或是人身鳥羽
　　書籍，鼎，日常生活的器皿上
　　留下人類古老的渴望
　　也留下人類古老的悔恨
　　選擇的無奈，早就在我們的
　　身體上發(fā)生
　　而鳥人，是一個不踏實的人
　　一個愛想入非非的人
　　一個不合規(guī)矩的人
　　我因此不受歡迎
　　遭人唾棄
　　在遭人唾棄之后
　　變幻成為鳥的方式
　　將生存的理想
　　寄托于鳥身上
　　大鵬展翅以言志
　　鳥盡弓藏以喻世
　　
　　不能成為一只鳥
　　享受徒駭河
　　但我可以爬到樹上
　　看落日馱在鳥的背上
　　看鳥彈奏波浪的琴
　　鳥離枝的顫動
　　鳥降落的微風(fēng)
　　我長不出翅膀
　　但可以在徒駭河里劃槳
　　我可以把人群看成鳥群
　　人也都是鳥人
　　
　　有的已變態(tài)
　　比如那些提著鳥籠的人
　　一個不能飛翔的人要消滅飛翔
　　一些不能擁有徒駭河的人
　　要消滅徒駭河
　　
　　為了練習(xí)成為一只鳥
　　我從高高的樹上落下
　　我的四肢已成殘廢
　　我只能坐著
　　像一只不會飛的鳥一樣
　　看著
　　蹲在樹上的鳥
　　走在草叢中的鳥
　　大鳥、小鳥、不同聲音
　　不同顏色的鳥
　　有名的鳥、無名的鳥
　　想象著它們借給我的翅膀
　　在徒駭河上
　　飛翔、飛翔……
　　
　　一條河的容量
　　一條河的容量有多大
　　比如徒駭河，你可以
　　測量出它的長度
　　它的流速
　　它的發(fā)源地和
　　消失地
　　它的水位，它河岸的高度
　　但你說不出
　　它的容量
　　它所包含的鳥的叫聲
　　眼神、動作
　　樹木眾多的葉子
　　在風(fēng)中的響動
　　枯枝、新芽
　　云水之意，光影交幻
　　人與船、船與地
　　槳聲、腳步聲、喊叫聲、魚的呼吸聲
　　貧與富、成與敗、輕與重
　　生與死
　　
　　……
　　都與這條河
　　有著或明或暗
　　或近或遠(yuǎn)的聯(lián)系
　　你把自己放大成
　　它頭項上的天空
　　你也只能看清
　　它的曲折蜿蜒
　　它的渺小細(xì)弱
　　它緊貼大地
　　匍匐的姿勢
　　但你說不清
　　它細(xì)節(jié)的宏多
　　平和中的兇險
　　一滴水中的世界
　　一棵小草的搖曳
　　一個遠(yuǎn)遠(yuǎn)走近它的人
　　要把它吞掉的念頭
　　一個遠(yuǎn)離它的人
　　和它的相濡以沫
　　而你把自己縮小成
　　一條魚的眼睛
　　你也只能看見
　　水下的淤泥、沙塵、水草
　　你看不清
　　河道的更改
　　泥土的厚度
　　草根的深度
　　看不清
　　你自己的來歷——風(fēng)暴
　　在天空中孕育
　　雪覆蓋著
　　一條熱血騰騰的動脈
　　
　　在沉默的河邊
　　長大的人
　　企圖說明它
　　但他一張口
　　就是一條鰱魚的嘴
　　一只野鴨的嘴
　　一條樹根的嘴
　　無聲的嘴
　　混沌不清的嘴
　　也許只有這樣的嘴
　　才接近說清它
　　與此相反
　　有些說明離它越來越遠(yuǎn)
　　印在書上
　　在電視里
　　這些說明文辭漂亮
　　打領(lǐng)帶
　　風(fēng)度翩翩
　　口中的腥咸
　　被口香糖覆蓋
　　
　　一條河的容量有多大
　　它的靜謐就有多大
　　它的優(yōu)美就有多大
　　它的慢就有多大
　　它的苦難和幸福就有多大
　　它滋養(yǎng)人的能力就有多大
　　我看見了一顆心：一個人的心
　　一條河的心
　　生長在河兩岸的心靈
　　像河上的悠悠白云
　　天地之間
　　萬物心中
　　都有一條
　　奔流著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