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問(以下簡稱問):《建議》中提出,努力提高“兩個比重”。請問,目前我國這“兩個比重”各占多少?
蘇海南答(以下簡稱答):這兩個比重有幾種計算方法。根據資金流量表進行計算,2002年至2007年,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分配中比重依次為60.5%、59.7%、57.7%、59.6%、59%、57.5%,總的趨勢是下降的。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整體也呈持續(xù)下降趨勢,1992年時是54.6%,2000年下降到51.0%,2007年進一步下降為48.3%。還有專家用另一種算法算出的比重比這還低。如2007年居民收入占國內生產總值(以下簡稱GDP)比重只有50.6%,勞動報酬占初次分配比重只有39.7%。不論哪個算法,這兩個比重總趨勢是持續(xù)下降的。
導致這兩個比重持續(xù)下降主要有四個原因:一是思想認識的偏差。我國以前過于強調經濟快速發(fā)展,比較側重于“國富”,對經濟發(fā)展的質量和經濟的全面協(xié)調可持續(xù)發(fā)展關注不夠,對“民富”和“國富”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把握得不是太準確。二是經濟發(fā)展模式、經濟結構的偏差。我們現行的高投入、低產出的粗放型經濟發(fā)展模式,使我國產業(yè)處于世界產業(yè)鏈條的低端,無法實現內需、投資、出口這“三駕馬車”協(xié)調拉動經濟增長,在偏重于靠投資和出口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基礎上,必然在國民收入分配中更多地向國家、企業(yè)傾斜,以便積累資金擴大再生產,必然對居民收入的增長強調得不夠;與此同時,我國經濟結構不合理,特別是在城鄉(xiāng)二元經濟條件下,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收入增長非常緩慢等,都影響這兩個比重的下降。三是經濟社會體制存在弊端。比如城鄉(xiāng)分割的管理體制,公共服務不均衡,尤其是教育、醫(yī)療等公共服務在城鄉(xiāng)之間不均衡,制約了農民收入的增長,進而影響了居民收入比重的提高。四是我國收入分配體系本身問題較多。財政稅收體系比較傾向于在分配中向國家和企業(yè)傾斜,對居民傾斜不多;在初次分配中,適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內在要求的勞資平等協(xié)商、職工工資正常增長等機制尚未建立起來;在二次分配中,財政對社會保障、民生建設的投入不足,對居民的回饋不夠等,這些都是造成了兩個比重不高而且持續(xù)下降的主因。
“十二五”期間,如果這“兩個比重”在現有基礎上能分別提高4~5個百分點,就是比較好的成績。國際上,市場經濟發(fā)達國家的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超過70%;由于居民的收入構成不一樣,勞動報酬所占的比重在各國也不盡相同。我們不必與外國比,就跟自己歷史發(fā)展狀況比。從歷史情況看,我國的居民收入比重在上世紀90年代曾達到66%以上,所以,今后該比重至少應先恢復到這個程度,到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之后,則可爭取再提高一點。從發(fā)展看,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應該逐步提高到55%左右。當然,要達到這個理想的狀態(tài)仍需要一個過程。
問:《建議》中是“努力提高”兩個比重,而《十七大報告》中是“逐步提高”,二者有何區(qū)別?
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和調整?,F在之所以用“努力提高”,說明到目前為止,這“兩個比重”下降問題較召開“十七大”時更顯突出,“十二五”期間提高兩個比重的任務更顯緊迫。
中央關于“十二五”規(guī)劃的建議中,有個很重大的變化,就是特別強調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更加著眼和立足于改變經濟發(fā)展模式,以此來考慮和部署實施收入分配改革。雖然“收入分配”有關舉措在“十二五”規(guī)劃中的著墨不是很多,但這些舉措散見于整個規(guī)劃建議的多個部分,如:在“發(fā)展目標”、“擴大內需”、“農村建設”、“財稅改革”、“加強社會建設”等部分中都有提及。因此,《建議》中對收入分配改革的部署著眼點更高,層次更高范圍更廣,把收入分配改革與經濟發(fā)展模式的轉變、經濟結構的調整結合在一起,與經濟社會體制的深化改革結合在一起:同時,把收入分配自身作為一個有機整體來改革,將農民的增收和貧困人口的減少、居民收入的增長、逐步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保障職工工資正常增長和支付、財稅體制的改革等作為一個系統(tǒng)工程來部署,這是《建議》中一個新的突破。
我希望“十二五”能夠取得重大突破,但考慮到收入分配改革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引發(fā)問題的原因又十分復雜,因此,解決起來難度也很大。從《建議》關于收入分配的原則要求如“普遍較快增加”、“兩同步”等看,很有新意,有突破。但就《建議》中“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一條看,其中提到的有關收入分配的一些措施基本上是原來都提過的,這次主要是重申。因此,希望各方面多做一些呼吁,把這些措施進一步充實和完善,更多突出一些新的改革的內容和精神,在初次分配中,進一步明確調整政府、企業(yè)、居民三者的分配關系,調整政府和企業(yè)的分配關系,調整企業(yè)與職工的分配關系等措施。在二次分配中,進一步加大對社會保障、民生建設的轉移支付的力度,再抓一些收入分配的重點要點工作,將以上這些措施納入到“十二五”規(guī)劃之中,更有力地推進收入分配改革。
問:從世界范圍來看,您認為中國工資處在怎樣的水平?
答:若與越南相比,中國的平均工資水平要高出很多,比印度也高一些,若與韓國、日本相比,則低很多。但這種比較不太具有可比性。因為國家情況不同,生產力水平、物價水平等不同,行業(yè)結構、人員結構也不同。要進行工資的國際比較,就應當與具有可比性的國家比。而真正稍微與我們有可比性的國家,也就是印度。其國家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生產力不夠發(fā)達,這些有相似性;但其產業(yè)結構又與中國不一樣,印度第三產業(yè)比較多,IT業(yè)比較發(fā)達,人員結構也不盡相同。所以,除非是在國家狀況相近,發(fā)展階段也相似,行業(yè)、職業(yè)結構也相同或相似,這樣去比較工資,才有現實意義。但總體分析,我國職工工資水平偏低,特別是勞動密集型中小企業(yè)職工、農民工、勞務派遣人員等的工資水平普遍偏低:宏觀領域工資的增長速度也一直低于勞動生產率的增長速度,也正因為如此,制約了我國內需的擴大,進而不利于我國經濟發(fā)展方式的轉變。因此,需要逐步合理提高我國職工工資水平。
我曾說過,中國的貧富差距水平已接近預警區(qū),現在我依然這樣看。這個所謂預警區(qū),指的是不公平、不合理的收入差距,達到可能影響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狀況。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一個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發(fā)展中國家來說,目前的收入差距,特別是行業(yè)收入差距、群體收入差距,明顯偏大了,這已經引起了公眾的高度關注和不滿,應該采取措施加以解決。
問:對于未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前景,您怎樣看?
答:我的看法,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們要有充分的耐心,因為我國目前的收入分配問題是在30多年時間里積累起來的,有很多深層次原因,包括經濟社會體制弊端的影響,以及經濟發(fā)展方式、經濟結構不合理等的影響,還有收入分配制度自身的缺陷,對于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假以時日,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同時我們也要有信心,因為現在我們國家的“蛋糕”比較大,有一定的經濟承受能力,也有改革開放以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正反兩方面的經驗,特別是有中央關于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大政方針的指導。因此,只要下定決心,統(tǒng)籌規(guī)劃,系統(tǒng)設計,抓住重點,讓改革逐步推進,收入分配問題的解決就會逐步實現。
問:您認為中國工人的“低薪時代”會很快結束嗎?
答:不會。目前只是收入分配制度深化改革的一個開端,真正實現目標,還有一個過程。而且我們不能期盼一夜之間就進入“高薪時代”,因為這既不可能,也不會有好的效果。
關于這個問題,目前有“兩論”之說。一為“大事不好”論,認為目前出現的提高工資的現象,標志著“低薪時代”的終結,“高薪時代”的到來,我國低人工成本的比較優(yōu)勢將喪失殆盡,隨之一些企業(yè)將關閉破產,失業(yè)人數將有所增加,一部分外資將撤出中國,勢必影響經濟發(fā)展的可持續(xù)性,如此等等。我認為這種看法對問題的認識不夠客觀全面,也過于悲觀。二為“平安無事”論,認為我國工資應該連續(xù)大幅度提高,馬上進入“高薪時代”,這樣做沒有一點負面影響。我覺得這種看法也有局限性,脫離了我國的實際。因此,此“兩論”都有偏差,都不是正確的看法。
對于目前出現部分地區(qū)提高工資的現象,我認為應該客觀看待,既不過分擔憂,也不要完全不當回事。一方面應該看到,中國工人的工資由目前的低水平,向偏低,再向偏中、中等水平過渡,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是人民群眾的期盼,也是實現全面小康目標的具體體現,只有這樣,才能與我國進入中等偏低收入國家的階段相適應,才能更好地促進我國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才能體現公平正義。這里的關鍵,是要把握好提高工資的速度,不能太快太猛,不能脫離企業(yè)的承受能力和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只能是在提高經濟效益基礎上穩(wěn)步快走,并重點建立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分配制度和機制,切實保證分配起點、分配過程的公平,最后達成分配結果的公平。另一方面,也應該看到,目前有一種把收入分配改革完全等同于提高工資的看法在擴展,少數人對提高工資期望值偏高,脫離了實際,個別地方勞資雙方因此發(fā)生非理性的沖突,影響到生產經營的正常運行和社會穩(wěn)定,反而不利于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所以,我們要避免“兩論”偏差認識,理性和正確地看待提高工資的問題。對于其中出現的偏差,則應給予正確引導,并適時適度加以糾正。
總而言之,我們的低薪狀況正在開始逐步發(fā)生改變,我們的國家正逐步向中等收入水平的國家行列邁進,這將是一個歷史過程。隨著我國經濟發(fā)展和分配制度的深化改革,中等收入群體將逐步擴大,更多的人民群眾將得以共享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成果。
問:在“十二五”期間,收入分配制度改革被放在重要位置,有的學者認為“收入差距由拉大到縮小的轉折點已經到來”,您怎么看?
答:對此我們還不應該馬上就下結論。當前主觀意愿和政治決策,已經把遏制并逐步縮小收入差距擴大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但是否能夠迅速實現,還有待付出艱辛的努力。
我認為,全面理順收入分配關系需要10年乃至20年的努力。對“收入分配改革”的步驟,我認為應分“三步走”:“十二五”期間要遏制住收入差距繼續(xù)擴大的趨勢,重中之重是“提低控高”。首先是“提低”,因為我國低收入群體人數很多,跟我國當前進入中等偏低收入國家的國情脫離太遠,跟我們追求共同富裕的宗旨相背離。同時,要調控過高收入,因為現在部分人不公平、不合理的過高收入和差距擴大的趨勢,已經成為影響經濟發(fā)展、民心平順、社會穩(wěn)定的重大問題,使收入分配這種經濟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轉化為社會問題。所以,要下決心和大力氣加以解決。
“十三五”時期要把“提低控高”和“擴中”相結合,這是建立在“十二五”取得重大成績的基礎上,我們就可以通過加快建設創(chuàng)新型國家,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zhàn)略和人才興國戰(zhàn)略,加強全體勞動者素質培育和提升,來結合擴大中等收入群體。隨著我國產業(yè)結構的進一步調整,城鎮(zhèn)化進程的進一步加快,農村人口的進一步減少,中等素質水平勞動者的逐步增多,還有我國產業(yè)結構的升級換代,就可以真正地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整體縮小收入分配差距,全面實現小康。剛才提到的“收入差距由拉大到縮小的轉折點”希望在“十三五”期間能夠到來。
2020年以后,我們將全面完善收入分配體系,健全新型收入分配機制,形成“橄欖型”分配格局,逐步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標。
問:有人建議工資增長應與GDP和消費價格指數(以下簡稱CPI)等經濟數據相掛鉤,您怎么看?
答:我不贊成工資增長和當地的CPI直接掛鉤的機制,CPI直接掛鉤的話就會形成一個螺旋的循環(huán),而且CPI是上下波動的,社會平均工資水平不能直接與CPI掛鉤,國際上是沒有哪個國家把工資和CPI直接掛鉤的。
工資推動物價上漲是基于這樣一個機理:工資過度過快上漲,生產的商品供不應求。2010年,有些地方出現了所謂“加薪潮”,其實那不是潮,只是幾朵大的浪花而已,這個浪花還帶有相當大的還賬性質,沒有超出現行生產率的增長速度和GDP增長速度。并且,現在我國總的情況是產能過剩,所以不會出現工資上漲助推通脹壓力的情況。需要強調的是,現在一些基本生活品紛紛漲價,如果不提高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等標準,再不加工資,低收入老百姓的生活就會很困難。因此,可考慮將各項低保待遇標準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等與CPI掛鉤,同時采取根據需要發(fā)放物價補貼、控制物價上漲等措施,以切實保障低收入居民的基本生活,但工資不宜與CPI掛鉤。
問:為了增加居民收入、遏止貧富差距,有人提出像金融危機時期新加坡“全民發(fā)錢”,像美國“全民退稅”那樣還富于民,類似這些做法在我國是否可行?
答:“全民發(fā)錢”肯定不是正確的選擇,發(fā)錢退稅只能作為一個理念?!鞍l(fā)錢”只限于貧困人口。如果富人窮人都“發(fā)錢”,不但不能控制過高收入人群,正常的經濟分配秩序也會被打亂,并且還達不到理想的效果,反而浪費了資金?!巴硕悺钡姆绞绞强梢钥紤]的,如:在個人所得稅方面,家庭人口多、負擔重的可以豁免一部分稅;對密集型勞動力的中小企業(yè)減免稅負。
還有人曾建議開征遺產稅。對開征遺產稅遏制貧富差距這個方向我是贊成的,但是否馬上實施,還得進一步研究,因為,目前出現了一批富人紛紛往外國移民的現象,現在開征遺產稅,可能效果不會太理想,反而會促使他們更快地移居國外。要讓致富的路徑更加依法、公平透明,讓財產的獲得減少原罪,在這基礎上待時機成熟可考慮開征遺產稅。
問:關于收入分配制度的改革,您認為工資增長的決定性因素是什么?
答:決定性因素有多方面,包括勞動力生產率的提高、經濟的發(fā)展、GDP的增長、勞動力市場的供求關系、政策的變化、老百姓的期盼等都影響和決定著工資的變化。我認為,相關政策、勞動生產率或者是GDP的增長以及勞動力市場的供求關系,這三者最為重要。在改革開始階段首先還是要靠政府,因為中國是個政府主導型的社會,所以在起步時,要靠政府來制定和實施積極的收入分配政策來正確引導、推動,營造工資增長的條件和氛圍。但是從長遠看,我們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最終還要靠市場機制來發(fā)揮基礎性作用,通過勞資平等協(xié)商來建立職工工資正常增長機制。
現在收入分配領域的主要問題,是不合理的收入差距持續(xù)擴大,還有分配秩序混亂,這些問題已經不單單影響了相當一部分老百姓的基本生活,而且可能由一個經濟問題逐漸轉換為社會問題,甚至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wěn)定,所以必須高度重視和解決這個問題。目前我國的基尼系數達到了49.7%,我國收入差距也已經在全球排在了前幾位。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這樣的問題長期存在,肯定是說不過去的。我們也相信中國政府一定會通過努力,把這個問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