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彩鑾
拂去歷史塵埃,重現(xiàn)始祖靈光
—— “壯族始祖布洛陀”編造說辯正
覃彩鑾
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桂西和滇南一帶壯族民間一直流傳著布洛陀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萬物、開創(chuàng)農耕、安排秩序、規(guī)范道德、構建和諧的神話傳說,民間麼公一直傳唱贊頌布洛陀歷史功績的經文;一直傳承著始祖布洛陀崇拜信仰及祭祀習俗。近10年來,壯學研究者對壯族民間的布洛陀信仰、經文和祭祀活動進行調查和研究,對民間流傳的布洛陀神話、經詩和布洛陀習俗進行梳理,詮釋其中的文化內涵,闡明其信仰的性質、定位與演變,揭示了歷史上壯族及其先民對于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的面貌。從理論和實踐上辨正互聯(lián)網上所謂的“始祖布洛陀編造說”之謬論。
壯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辯正
一
自2002年以來,早已建于廣西田陽縣敢壯山的布洛陀廟和當?shù)貕炎迕耖g世代傳承的布洛陀信仰及祭祀活動,通過民族學者的考察、研究和傳媒的報道,引起了世人及學界的關注,前往田陽敢壯山考察的專家學者絡繹不絕。在此之前,廣為流傳于廣西西部、西北部及云南東南部、貴州南部壯、布依、水等民族民間的布洛陀神話傳說、布洛陀經詩 (或稱“麼經”),已為民間文學、民族古籍、民族學和史學家們所收集、整理和研究,發(fā)表或出版了一系列布洛陀經詩 (麼經)專著、論文和傳說故事。隨著學者們對田陽敢壯山布洛陀文化遺址及其信仰習俗的考察與研究的不斷拓展和深入,布洛陀文化重要的歷史、文化、精神和學術價值得到了揭示。經過各方專家的研究,認為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 (即壯侗語族先民)的人文始祖,其產生的年代為新石器時代晚期父系氏族或部落時代,是壯侗語族先民將其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成果集于一位代表性英雄人物身上的產物,是其民族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量的化身或標志,是神話傳說中的人文始祖和信仰、崇拜的偶像;廣西田陽是布洛陀文化積淀最為豐厚的地方,是布洛陀文化的圣地;敢壯山是布洛陀文化圣山,布洛陀廟是布洛陀文化圣府。上述研究成果,已經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包括漢族學者在內的學者的認同。百色市和田陽縣人民政府秉承執(zhí)政為民的理念,重視民族學者的研究成果,重視壯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順應民意,從2004年以來,在世代傳承的農歷三月初八的敢壯山傳統(tǒng)歌圩和紀念布洛陀誕辰祭祀習俗的基礎上,舉辦“百色市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節(jié)”,其中有隆重的祭拜人文始祖布洛陀儀式,至今已連續(xù)舉辦了八屆。每年都有來自廣西、云南、貴州、廣東、海南乃至國外的二三十萬民眾及學者、記者前來參加,其影響早已超出廣西,傳至海內外。2006年,壯族經詩《布洛陀》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至此,塵封了數(shù)千年的始祖布洛陀信仰,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回到千百萬民眾的生活與精神信仰之中。布洛陀文化及其信仰的重構,是壯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廣大民眾的信仰需要的結果,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燦爛文化的體現(xiàn)。
正當壯族及其同源民族為始祖布洛陀信仰重見天日而欣喜,為布洛陀文化及其信仰得以重構而歡慶,為繼承和弘揚布洛陀“創(chuàng)造、和諧、有序”精神而努力,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鞏固發(fā)展廣西“四個模范”而奮進之時,互聯(lián)網上有個別不明原委或別有用心的人卻橫加指責,胡謅什么“‘布洛陀’原本只是地方民間的一種劈地造人造物的神話傳說,本身不帶民族色彩。所謂‘布洛陀為壯族始祖’不過是當今某些壯族文人和‘中華學者’刻意編造出來。①”事實真是如此嗎?
對于互聯(lián)網上個別人的奇談怪論,本可不予理會。因為發(fā)出怪論者是以“大字報”的方式宣泄,不講歷史事實,不懂壯族歷史,就連基本的民族學、宗教學常識以及始祖與人文始祖概念、神話傳說與始祖崇拜關系都不懂,無視古來有之的布洛陀廟、古來有之的布洛陀信仰及祭祀活動和古來有之的布洛陀經詩,無視每年參加祭祀的數(shù)十萬民眾,更談不上什么學理性和學術性。然而,當2011年4月10日百色市第八屆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節(jié)之后,所謂的“甌江之子”又在網上發(fā)貼,變本加厲地攻擊百色市政府和壯族乃至漢族學者,說什么“布洛陀是壯族文人編造的謊言。”這是一種畸形的民族偏見和民族歧視,大有誘導或激怒壯族知識分子、挑撥壯、漢民族關系之嫌。作為一名親歷并參與敢壯山布洛陀文化調查和研究的學者,出于學者的責任,無論此冠以“南鄉(xiāng)子”或“甌江之子”者為何方人氏,無論其有何種動機或目的,姑且不去深究,而是將其說辭視為一種觀點,本著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以理性的態(tài)度,從理論和實踐上予以辨正,以維護布洛陀信仰及其紀念活動的神圣性、學術的嚴肅性和壯族學者的尊嚴。
二
事實上,如果秉承嚴謹、端正的學術態(tài)度,親身深入壯族民間特別是對田陽敢壯山盛大的布洛陀祭祀活動進行實地調查,從學術、學理層面和文化人類學、歷史學、民族學、宗教學的理論與觀點出發(fā),認真研讀學者們關于布洛陀文化考察與研究成果 (包括考察報告、著作、論文、《布洛陀經詩譯注》、《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等),辨明始祖和人文始祖的定義與區(qū)別、神話傳說與人文始祖的關系,對于壯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性質便會一目了然。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已經較為全面、系統(tǒng)、明確地闡述了布洛陀作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人文始祖產生的歷史背景和從神話演變?yōu)槿宋氖甲娴陌l(fā)展過程,闡明了布洛陀神話及其歷史和文化價值,揭示了以布洛陀文化遺址和布洛陀經詩為載體、以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話為核心、以布洛陀祭祀儀式及信仰習俗為表現(xiàn)形式構成的布洛陀文化體系的總體面貌,闡述了布洛陀信仰與崇拜的由來、珠江流域人文始祖定位與定性的依據(jù)。
我國著名宗教學家、中央民族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牟鐘鑒教授在《從宗教學看壯族布洛陀信仰》②一文中,根據(jù)大量的壯族民間神話和布洛陀經詩等資料,對布洛陀信仰的宗教性質、布洛陀信仰和壯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布洛陀信仰與壯族民族精神文化的復興重建等進行了全面、深入的論述。文章認為:從語源學和宗教學角度看,布洛陀是壯族早期社會一位德高望重的氏族首領兼大巫師,他管理有方,精通巫術,知識豐富,善于替人排憂解難,對于壯族社會的進步和民眾生活的改善,做出了很大貢獻。后人把他推尊為始祖神和英雄祖先,敬祭他,歌頌他,代代相傳,于是布洛陀就成為壯族的主神和象征,使壯族有了文化之根。布洛陀越神圣,地位越崇高,壯族的自信心和認同感便越增強,他們以布洛陀的偉大而自豪,以共同崇敬布洛陀而親近和團結。布洛陀信仰極大地強化和延續(xù)了壯民族意識認同的紐帶,民族意識由此得到培育,壯族共同體也由此而更加鞏固。……布洛陀信仰是壯族在遠古的年代,民族文化成長過程中集體創(chuàng)生的,又經歷了漫長的古代社會、中世紀社會和近現(xiàn)代社會,與漢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不斷互動交滲,因此它具有過渡性、兼融性和跨文化的屬性。布洛陀信仰具有原始宗教信仰的古老特征,壯族敬奉布洛陀為始祖神。
牟鐘鑒教授指出:布洛陀信仰在古壯字誕生以后,已經由民間口頭相傳的古代神話,變成形諸文字的麼教經書,并且成為“布麼”(巫師)進行法事活動喃誦的經文,它具有為人消災免禍、贖魂驅鬼、求福解冤、安定社會、匡正倫理的神奇效力?!辛私浀?,特別是有了文字的經典,這是布洛陀巫教高于原始巫教的地方。但它又缺少系統(tǒng)的神學理論,也沒有建立起嚴整的教會組織和制度,它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是很高的,主要在民族地區(qū)的民眾中活動,所以它不是上層宗教,而是民間巫教。……布洛陀信仰對于壯族之所以特別重要,就在于它能夠認定壯族的共同始祖并促成壯族的特色文化,所以它在壯族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上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布洛陀是創(chuàng)世之神,而壯族人民繼承布洛陀文化,正是要成為創(chuàng)世之族,提高全民族的創(chuàng)新能力,在當今和未來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具有先進文明的壯族社會,并對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布洛陀信仰正在成長為壯族社會一支重要的精神力量,整合著族群,維系著民間道德,充實著壯族人民的文化生活,人民從中吸取智慧、勇氣、德性和創(chuàng)造精神,向全國和世界展示壯族異彩紛呈的文化生活,這有利于壯族社會的經濟發(fā)展和各項改革事業(yè)的進步,有利于壯族與其他民族的交流、合作與共同繁榮。從社會主義社會與宗教的關系看,社會管理者和學術研究者要引導布洛陀信仰更好地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就應著重去發(fā)揮布洛陀信仰的道德教化功能、人際協(xié)調功能和文化繁榮功能,不斷地提高它,使它向著更加理性更加文明的方向發(fā)展,這樣它必有遠大前途。
廣西壯學學會原會長覃乃昌研究員是壯族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研究較為深入、成果最多的專家之一。他在《布洛陀: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③一文中,對“始祖”、“人文始祖”的定義及二者的區(qū)別作了闡釋,并且對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的產生和傳承作了全面、明確的論述,認為:始祖是指最初得姓的祖先?!秲x禮·喪服》說:“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以后稱一個世系的人的最早的祖先為始祖。就一個宗族來說,世系可考的最早的祖先就是始祖。這里一般是指血緣上的始祖,是歷史上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而不是神話或傳說中的人物,是一群有血緣關系的人們的共同祖先。而人文始祖,是指人們在觀念上認同的最早的祖先。他有幾個特點:一是他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以是無世系可考的;二是認同他的人可以有血緣上的聯(lián)系,也可以沒有血緣上的聯(lián)系,一般是一個民族,或者是一個族群;三是人文始祖一般是神話人物,或者是一個傳說人物,并且傳說在歷史上為認同他的民族群體做出過重大貢獻,特別是在文明和文化創(chuàng)造上的貢獻。因此,人文始祖實際上是人們在文化上認同的祖先。 《易·賁》說:“文明以上,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里的人文,是指人類社會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民族是以文化劃分的,一個民族或族群認同的最早的祖先,即為人文始祖。由此可見,人文始祖一般都是神話人物,越是大的人們共同體的人文始祖越是這樣。人們把本民族或族群文化創(chuàng)造上的重大業(yè)績,本民族或族群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都加在他的身上,將他神化,變成神話人物,從而形成了大量的人文始祖神話傳說。
覃乃昌先生對黃河流域的始祖黃帝、長江流域的始祖炎帝的產生進行了分析,認為:黃帝的神性有祖神及創(chuàng)造事物之神的二重性,并由祖神演變成整個漢族的始祖神。黃帝實際上是當時華夏集團中一個氏族的首領。這個氏族從陜西北部渭水上游的一條支流姬水旁逐漸興起,大約是人口不斷增多的緣故,他們開始向東發(fā)展和遷徙,其路線“大約順北洛水南下,到今大荔、朝邑一帶,東渡黃河,跟著中條及太行山邊逐漸向東北走”。沿途留下一些支系,這些支系后來建立了許多姬姓小國。但是,當這個氏族集團發(fā)展到黃河中下游的華中平原時,就與其他方向發(fā)展而來的別的氏族集團不期而遇,并發(fā)生了黃帝對炎帝、對蚩尤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的激烈程度,我們從“血流漂杵”四個字就可以想見。這場戰(zhàn)爭奠定了黃帝的霸主地位,戰(zhàn)爭以后,炎、黃兩大氏族集團全面融合,合二為一,成為華夏民族正式形成的標志,為中華民族的逐步形成奠定了第一塊基石。正因為如此,今天,中國人常常將自己稱為“炎黃子孫”?!S帝不僅是遠祖神,而且是神通廣大的創(chuàng)造神,成了占卜、道家、醫(yī)藥、樂器等從業(yè)者的行業(yè)神,具有支配鬼神、呼風喚雨、成命百物、指揮龍蛇虎狼、預知未來等神力。黃帝傳說在漢族及其他民族中影響巨大,尊他為華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對民族的凝聚起到重要的作用。炎帝和黃帝一樣,也是戰(zhàn)國以后才被人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化神。炎帝是長江流域人們崇拜的神,成為這一流域并和黃河流域的黃帝并稱的華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同時人們把他和神農混在一起,把許多文化創(chuàng)造都歸到他的身上。
覃乃昌先生指出:在珠江流域原住的壯侗語民族中,壯族、布依族、水族都有關于布洛陀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萬物、安排秩序、排憂解難的神話傳說,而且都把布洛陀尊稱始祖神。壯族、布依族都有本民族的民間宗教——麼教。麼教“是一種由多神教向一神教演變過程中具備了一神教雛型的宗教形態(tài),它是一種準人為宗教”。這個“一神”就是布洛陀。麼教的宗教職業(yè)者布麼,無論居住何地,屬何教派,布麼均尊奉布洛陀為開山祖師。各地布麼在解釋本教派經典及儀式的差異時都說:“十二個洛陀,頭不合尾合”。大凡布麼從事祈福消災超度亡靈等法事活動時,都必須先禱請布洛陀和女祖神麼淥甲降臨以獲得神助,經文中必有“去問布洛陀,去問麼淥甲,布洛陀就答,麼淥甲就說”的訓導,在布麼觀念中,只要遵從布洛陀和麼淥甲的旨意去做,所遇的災難即可應驗化解,人們就可以脫離厄運,達其所愿。麼經是壯族、布依族民間麼教的經典,根據(jù)麼經中布洛陀的形象、身份和地位,布洛陀已經由創(chuàng)世神、祖先神演變成為宗教神。在布洛陀神話中,不僅具有創(chuàng)世性、始祖性、民間宗教性,而且流傳的地域最為廣泛,產生的影響最大。僅據(jù)目前初步了解的情況,布洛陀這一文化英雄神話仍在紅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盤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馱娘江、西洋江流域,左江流域,邕江流域,柳江上游龍江流域,紅河上游普梅河流域流傳,民間仍把他當作始祖神、創(chuàng)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農歷三月各地仍舉行祭祀布洛陀活動。其中尤其是傳說布洛陀居住過的田陽縣敢壯山,每年農歷三月初七到初九日,仍有數(shù)萬乃至十多萬群眾匯集這里舉行祭祀布洛陀活動,從而說明了布洛陀神話影響的廣泛性。因此,布洛陀作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經過數(shù)千年的歷史滄桑,至今仍在民間傳流并且仍有很大的影響,說明它有歷史的延續(xù)性和巨大的生命力。特別是在改革開放的今天,隨著國家民族文化保護政策的推行,布洛陀這一民族文化遺產還將繼續(xù)傳承下去,其精華部分將會得到弘揚,并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做出貢獻。
覃乃昌先生還說:布洛陀文化與黃帝和炎帝文化在地位上是無法比擬的。但是作為大江大河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話,他們都具有創(chuàng)世性、始祖性、宗教性、廣泛性、延續(xù)性的特征,因而他們是同質的,都可稱為大江大河流域的人文始祖。布洛陀文化與黃帝、炎帝文化的主要不同在于:黃帝、炎帝文化具有政治性與民間性相結合的特征,而布洛陀文化僅具民間性特征。黃帝、炎帝神話的政治性意義在于:以黃帝、炎帝為保護神的原始農業(yè)民族 (根據(jù)神話的演變,黃帝代表黃河流域的原始民族、炎帝代表長江流域的原始民族),他們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通過戰(zhàn)爭、宗教、政治等手段,實現(xiàn)了兩大民族集團的融合,并逐步同化、融合了許許多多的其他原始民族,為中華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正因為如此,我們尊崇炎黃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而中國人也常常將自己稱為“炎黃子孫”。而我們將布洛陀稱為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完全是民間文化性質的,不含有政治意義。另外,黃帝除了作為民間信仰的神以外,還為道家、神仙家所信仰,成為道家、神仙家的始祖,而布洛陀僅為民間宗教所信仰的神。從上可以看出,布洛陀是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在珠江流域原住民族的文化英雄神話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較大的影響。
覃乃昌先生在《布洛陀文化體系述論》④一文中,對布洛陀文化體系做了全面論述。認為,布洛陀文化是一個體系,它包括布洛陀神話文化、布洛陀史詩文化、布洛陀民間宗教文化、布洛陀人文始祖文化、布洛陀歌謠文化等,它們之間有著密切的邏輯結構上的聯(lián)系,并且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內涵。布洛陀文化體系概念的提出,對我們了解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化,正確認識和了解壯族及壯侗民族傳統(tǒng)文化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時國輕博士在全面、深入對壯族布洛陀信仰開展田野考察、收集相關資料后,寫成并出版《壯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廣西田陽縣為個案》⑤一書,書中以田野調查資料為基礎,對壯族布洛陀 (麼教)信仰及其現(xiàn)狀、布洛陀信仰的重建等問題做了深入研究。石博士認為:布洛陀信仰是指以布洛陀為壯族始祖神的壯族民族信仰,是對麼教中的主神—布洛陀和米洛甲始祖信仰中男性始祖神的凸現(xiàn)和對其他原始信仰和佛教或道教信仰的遮蔽?!悸逋有叛鍪菈炎逶悦褡迕耖g宗教信仰,其重建是以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傳統(tǒng)宗教的復興以及民間的恢復為基礎、以人們對宗教長期性、群眾性認識的深化繼而轉變對宗教和民間信仰性質的認識為前提的、以壯族知識分子民族意識的增強為動力的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梁庭望先生在《布洛陀——百越僚人的始祖》⑥一書中,認為:與壯族同源的布依族也普遍信仰布洛陀,布依語稱為“報陸陀”;水族也信奉布洛陀,水語稱“公六奪”(布依、水族民間都保存有大量的布洛陀經書)……布洛陀神話一直在紅水河及其上游南北盤江流域、右江及其上游馱娘江、西洋江流域,柳江上游龍江流域,紅水河上游戲普梅河流域流傳,民間仍把他當作始祖神、創(chuàng)世神和宗教神加以崇拜,每年農歷三月各地仍舉行祭祀布洛陀活動?!悸逋幼鳛橹榻饔蛟∶褡宓氖甲嫔?,經過數(shù)千年的歷史滄桑,至今仍在民間流傳并且仍有很大影響,說明它有歷史的延續(xù)性和巨大的生命力。
廣西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院長廖明君研究員曾多次深入田陽縣開展布洛陀文化調查,在《壯族布洛陀文化研究的拓展與提升》⑦一文中,闡述了布洛陀文化的定位,認為:自然生態(tài)決定生產類型,生產類型又決定文化特征。因此,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常常產生出不同類型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明類型。在此基礎上,在某一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繁衍的民族 (族群),總會創(chuàng)造出獨具特色的文化形態(tài)。具體而言,由于每一條大江大河流域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不同,使得其所產生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明類型也不盡相同,各具特點。作為珠江流域最為重要的原住民族,壯族先民不但創(chuàng)造出了豐富多彩、特色鮮明的民族文化,更在其文化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產生了本民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梢哉f,人文始祖是布洛陀的總體文化定位,具體包括創(chuàng)世之神和文化英雄。創(chuàng)世之神通常指的是某一民族(族群)在觀念上所集體認同的最早的祖先。這一創(chuàng)世之神一般并不是一個歷史上真實的人物,而通常是一個觀念性的集體創(chuàng)造的人物形象。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們往往不約而同地把本民族(族群)的誕生、生存與發(fā)展過程中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本民族 (族群)在文化創(chuàng)造上的重大業(yè)績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并將之神化。因此,在總體上,創(chuàng)世之神大致具有如下幾個方面的特征:首先,創(chuàng)世之神一般是神話人物,或者是一個傳說人物,民間認為他在歷史上為本民族 (群體)做出了重大貢獻,特別是在文明和文化創(chuàng)造上做出過突出的貢獻。其次,認同某一創(chuàng)世之神的人通常屬于一個民族 (族群),他們之間可能有血緣關系,也可能沒有血緣關系。第三,某一創(chuàng)世之神可以是有世系可考的,也可能是無世系可考的??傊谝欢ㄒ饬x上,創(chuàng)世之神實際上就是某一民族 (族群)在文化上集體認同的祖先。
廖明君研究員進一步指出:在壯族民間廣泛流傳的布洛陀創(chuàng)世史詩中以及有關布洛陀的神話傳說中,都敘說了布洛陀創(chuàng)造天地、創(chuàng)造人類、創(chuàng)造火種、創(chuàng)造干欄、創(chuàng)造稻作、規(guī)范秩序等,集中反映了生活在珠江流域的壯族先民的物質文化創(chuàng)造。同時,布洛陀創(chuàng)世史詩中以及有關布洛陀的神話傳說還講述了農作物來源與耕種、耕牛和其他禽畜創(chuàng)造、河溝泉塘的開挖等。如在《造谷米》中,就敘述了先民種植的糧食作物包括粳米、糯米、旱谷、黑糯谷、小米、高粱等,還敘述了開田造地、犁田、耙田、播種、移秧、灌溉、耘田、施肥、收割等稻作生產的全過程。從歷史上看,壯族民眾一直認同布洛陀是本民族的創(chuàng)世之神;從現(xiàn)實來觀察,數(shù)十萬的壯族群眾每年農歷三月初八都自發(fā)地到廣西田陽縣的敢壯山舉行規(guī)模盛大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動。而在壯族地區(qū)的其他地方,也有規(guī)模不等的祭祀布洛陀的活動。因此,在壯民族的文化理念中,布洛陀就是本民族的創(chuàng)世之神。在壯族創(chuàng)世史詩《布洛陀》中,記述布洛陀不但創(chuàng)造了宇宙天地,創(chuàng)造了人類生命和自然萬物,是一位豐功偉績的創(chuàng)世之神。布洛陀還為壯民族制定了相關制度、文化習俗、倫理道德觀念、原始宗教觀念等,包括村規(guī)民約、風俗習慣以及怎樣處理好父子、婆媳、兄弟關系等。因此,布洛陀同時又是一位文化英雄。
綜上所述,關于壯族始祖布洛陀信仰的形成、發(fā)展、定位和性質,相關專家已做了明確的闡述。真正的民族學、宗教學、民間文學研究者,只要不持偏見或別有用心,對于始祖、人文始祖的定義及其區(qū)別,神話與始祖信仰的相輔相成密切關系應該是清楚、明確的。
三
珠江流域原住民族人文始祖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話,產生于原始社會末期的父系氏族或部落社會發(fā)展階段,其社會已進入農耕和古國時代。對此,已有學者做了系統(tǒng)、明確的論述。這里需要研究和辨正的是始祖洛陀信仰如何跨越數(shù)千年漫長的歷史時空,隨著壯民族的發(fā)展而不斷傳承下來。
大家知道,壯侗語諸民族及其先民世代居住生活在我國嶺南珠江流域,先秦時期,其社會一直處在自主發(fā)展狀態(tài)。隨著人們的經濟生活特別是稻作農業(yè)的發(fā)展,其文化日趨豐富璀璨,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文字的萌芽——刻劃符號。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后,漢文字隨之傳入嶺南,原住民族文字的發(fā)展因此而停滯了。而當?shù)卦∶褡逭莆諠h文字者不多,中原文人也很少有人關注和記錄當?shù)卦∶褡宓臍v史和文化習俗。因此,有關布洛陀信仰及其神話傳說無法得到載錄入籍,我們難以了解歷史上有關布洛陀信仰及其傳承的情況。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民族分化、變遷或重組以及外來文化的傳入,民族記憶 (包括布洛陀傳說)的原點會隨之變遷和變異,甚至發(fā)生演變而零散化。二是歷史上壯族及其先民活動的地區(qū)曾爆發(fā)過無數(shù)次的戰(zhàn)爭,每一次戰(zhàn)爭,都給當?shù)孛癖妿砟蟮臑碾y,家園被占、城寨被毀、廟宇被燒在所難免,由此造成民族文化的失落。三是歷代統(tǒng)治者以中原漢文化為正統(tǒng),不僅邊疆少數(shù)民族被稱為未開化的“蠻夷”,少數(shù)民族文化習俗被視為“另類”,甚至被當作陋俗而明令革除。即使是民國時期桂人治桂時代的新桂系李白 (李宗仁、白崇禧)政府當局,也對壯族民間流行的歌圩和男女對唱山歌視為“有傷風化”的陋俗,明令禁止。正因為如此,才有了電影《劉三姐》中以地方惡霸莫懷仁為代表的“禁歌”案例。類似的民間布洛陀信仰和祭祀風俗,其命運便可想而知了。四是大批漢族遷入逐步向桂中推進,原先壯族及其先民聚居的廣大地區(qū),多為漢族所居住,當?shù)貕炎逯饾u被同化,或受漢文化深刻影響,原生的文化習俗也隨之漢化。四是新中國建立后相當長的時期里,民間信仰統(tǒng)統(tǒng)被斥為封建迷信而列入橫掃之列,廟宇被毀,祭祀被禁,經書被收繳,麼公被批斗。包括布洛陀信仰在內的民間信仰只能留存于廣大民眾的心靈深處,或民間小規(guī)模、小范圍進行祭祀活動……鑒于上述原因,以布洛陀信仰為核心的布洛陀文化記憶之鏈自然發(fā)生斷裂,在漫長的傳承與發(fā)展過程中難免產生失落,逐漸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正因為如此,在桂中、桂北、桂南等廣大壯族地區(qū),布洛陀神話、經書及其信仰早已被歷史塵埃所覆蓋,其歷史記憶亦已消失殆盡,很少有人知道始祖布洛陀神話及信仰之事了,因而目前主要存留于紅水河、左右江及云南文山一帶的壯族民間。也正因為如此,才使人誤認為“布洛陀信仰是壯族文人編造出來的”,“除了桂西和滇南地區(qū)壯族信仰始祖布洛陀之外,其他地區(qū)的壯族并不知道或不信仰布洛陀”。
那么,目前布洛陀神話、信仰及其祭祀習俗為何只保存和流行于今廣西西部和滇東南地區(qū)的壯族民間的呢?如前所述,在宋代乃至明代以前,今廣西全境仍然是壯族聚居地,從廣西北部的桂林到西南部部的南寧一帶,仍然是“僮七民三”,即壯人占七成,漢人僅為三成。雖然自秦漢時代以來,不斷有中原漢人遷居廣西地區(qū),包括各級官吏、駐守的軍隊、商人或流民,但主要集中居住在當時的桂東北、桂東南地區(qū)政治、軍事、經濟重鎮(zhèn)的郡、州、府或縣治及其附近,廣大鄉(xiāng)村仍然是壯族及其先民聚居之地。漢族大量進入廣西是在清代,主要是從湖南沿湘桂走廊而下、從廣東沿西江水道而上,進入廣西各地,其人口逐漸超過世居少數(shù)民族。而廣西西南和西北部地區(qū)因地處偏僻,山嶺綿延,交通閉塞,經濟落后,民情復雜,所以遷入的漢族較少,受漢文化的影響也較小。直至今日,這里仍然是壯族聚居之地,壯族人口占80%以上,不少縣高達90%以上,包括布洛陀神話、經詩、布洛陀信仰及其祭祀在內的壯族傳統(tǒng)文化體系得以較為完整地保存和傳承下來,因而這里也是當今研究壯族歷史文化的重要地區(qū)。事實上,在廣西西南部、西北部和云南東南部壯族民間,一直流傳著布洛陀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萬物、開創(chuàng)農耕、安排秩序、規(guī)范人倫道德的神話傳說,民間麼公一直敬奉布洛陀為始祖神、麼教神,誦唱著贊頌布洛陀歷史功績的經詩,廣大民眾一直信仰和崇拜始祖布洛陀。特別是田陽敢壯山每年在始祖布洛陀誕辰 (農歷三月初八)按例舉行祭祀始祖布洛陀活動,祭祀活動與傳統(tǒng)歌圩相結合,活動規(guī)模大,持續(xù)時間長,人數(shù)多達數(shù)萬甚至數(shù)十萬,且歷史悠久,聞名遐邇。也正因為如此,田陽壯族創(chuàng)世史詩《布洛陀》已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田陽成為布洛陀文化底蘊最為深厚、積淀最為豐富的地方。也就是說,在專家學者前來調查和研究之前,這一帶的壯族民間一直流傳著布洛陀開創(chuàng)歷史文化功績的神話傳說,麼公們世代誦唱著贊頌始祖布洛陀歷史功績的經文,敢壯山布洛陀廟年年舉行著祭祀始祖布洛陀的活動。廖明君研究員在對田陽壯族民間傳統(tǒng)的布洛陀信仰習俗及祭祀活動進行深入考察之后,寫出《萬古傳揚創(chuàng)世歌》⑧一書,全面而真實記述了考察所見所聞。壯族民間就是通過神話傳說、神廟、祭祀儀式、經詩和精神信仰等形式,使得布洛陀信仰世代傳承下來,成為壯族規(guī)范道德、增進團結、凝聚力量、激勵斗志、應對災難、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精神力量。民族學、宗教學研究者只是通過對田陽一帶壯族民間的布洛陀信仰及其祭祀活動進行調查,收集散存于民間布洛陀經文抄本等資料,并對分散、浩繁的布洛陀經詩進行整理,對經文內容進行分類,辨明其質態(tài),追溯其起源和發(fā)展脈絡,揭示和解讀其文化內涵,闡明其重要的歷史、文化、學術和精神價值,明確其定位,把歷史上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斷裂或失憶之鏈連接起來,恢復其歷史的本來面貌。因此,關于壯族民間的始祖布洛陀崇拜和信仰,絕非如互聯(lián)網上所說的“是某些壯族文人和中華學者編造出來的”。正是學者多年的調查和研究,才恢復了始祖布洛陀信仰的歷史原貌,重現(xiàn)了始祖布洛陀的靈光,確定了壯族始祖布洛陀信仰在中華民族文化中的地位,這是“壯族文人和中華學者”為發(fā)掘、繼承、弘揚和重構民族優(yōu)良文化做出的重要貢獻。
事實證明,國家的發(fā)展,離不開民族的振興;社會的和諧,離不開民族的團結。我國是由56個民族組成的多民族國家;中華民族文化是各民族和諧共生的多元一體文化。各民族在特定的區(qū)域和自然環(huán)境中生活,創(chuàng)造了與之相適應的各具特色的文化。各民族的文化是其民族認同的重要標志和民族發(fā)展的動力。各民族有選擇本民族文化及其信仰的權利,各民族的文化及民間信仰應該得到尊重,任何對少數(shù)民族及其文化選擇的肆意指責和歧視,都不符合黨和國家的民族政策,結果只會傷害民族感情,破壞民族的團結。
注釋:
①南鄉(xiāng)子.盤古信仰說明“布洛陀為壯族始祖”確是現(xiàn)代人造民族神話?廣西新聞網紅豆社區(qū)http://hongdou.gxnews.com.cn/.
②刊于.廣西民族研究,2005,(2).
③刊于.廣西民族研究,2004,(2).
④刊于.廣西民族研究,2003,(3).
⑤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4.
⑥北京·外文出版社,2005.11.
⑦刊于.廣西民族研究,2011,(1).
Brush the Dust of History,and Re-manifest the Miraculous Brightness of Ancestor——Identify and Correct the Fallacy of“Baeuqlugdoz as Invented Zhuang’s Ancestor”
Qin Cailuan
Baeuqlugdoz is the humanities ancestor of the aboriginal in Pearl River Basin.Zhuang people have been circulating many myths and legends about Baeuqlugdoz,such as epoch -making,creating all things,creating farming,arranging order,regulating ethics,and building harmony.Folk Baeuqmo(a kind of wizards in the Zhuang-inhabited communities)has been singing the scripture to praise the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of Baeuqlugdoz,and Baeuqlugdoz has been worshiped as Zhuang’s ancestor in southwest Guangxi and southeast Yunnan nowadays.In the past 10 years,some ethnologists have investigated and researched the faith,scripture and ritual activities,sorted out the myth,poetry and customs,described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s and clarified the nature,loca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 faith,and re-manifested the cultural features of Baeuqlugdoz worship in the Zhuang’s and its ancestors’history.What has mentioned above identified and corrected online so - called fallacy of“Baeuqlugdoz as Invented Zhuang’s Ancestor”from the theory to the practice.
Zhuang;Baeuqlugdoz faith;invented ancestor
【作 者】覃彩鑾,廣西民族問題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南寧,530028
C958
A
1004-454X(2011)02-0082-007
〔責任編輯:劉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