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定輝
(四川外語學(xué)院 中文系,重慶 400031)
《詩經(jīng)》原型興象詩之一:圖騰興象詩
孫定輝
(四川外語學(xué)院 中文系,重慶 400031)
《詩經(jīng)》興象詩是上古文化的詩歌形式。上古以泛自然為神。自然神主宰生死禍福,與上古人有各種神秘關(guān)系,成為上古人的圖騰。在祭祀儀式以及日常生活中,以詩歌呼禱圖騰以求福佑,成為社會(huì)風(fēng)習(xí)。《詩經(jīng)》圖騰興象詩有三類:祖靈圖騰興象詩、自然神圖騰興象詩、天帝圖騰興象詩。
《詩經(jīng)》;自然神;圖騰;興象詩
自從《周禮·春官》言《詩經(jīng)》有六類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孔子《論語·陽貨篇》言《詩經(jīng)》有四大功用——“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大序》稱“六詩”有“六義”:“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以來,關(guān)于《詩經(jīng)》“興”之詮釋者蜂起。尤以朱熹《詩集傳》“興”界說,影響最大,“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之詠詞也”。然而,此說并未深究“先言”之“他物”為何能“引起所詠之詞”。唐皎然《詩式》界定了《詩經(jīng)》興和比之區(qū)別:“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義?!笨上юㄈ徊⑽瓷罹俊跋笙轮x”。
現(xiàn)代開始了對(duì)《詩經(jīng)》興象“象下之義”的研究。受朱自清先生啟發(fā),趙沛霖先生認(rèn)為“興,出于一種深刻的宗教原因”,即圖騰崇拜。他認(rèn)為鳥類興象起源于以鳥為圖騰的宗祖崇拜,魚類興象起源于以魚為圖騰的生殖崇拜,樹木興象起源于社樹崇拜,虛擬動(dòng)物興象起源于祥瑞觀念。[1](12-67)趙先生認(rèn)為興象只是“起源于”圖騰崇拜,《詩經(jīng)》興象已經(jīng)沒有圖騰意義。學(xué)界大多也以為《詩經(jīng)》之興象,只是起源于圖騰。
筆者以為將“圖騰崇拜”限定于原始時(shí)代,將《詩經(jīng)》“興象”之起源(即原型)限定為圖騰,忽視了上古社會(huì)神道宗教風(fēng)俗中一個(gè)最為普遍、最為本質(zhì)的事實(shí):上古社會(huì)以泛自然為神(與上古人有親緣或神秘關(guān)系的自然神就是其圖騰)而崇拜之,以自然萬象為神意符號(hào)而以物占判斷之。那么,作為上古詩歌總集的《詩經(jīng)》就沒有圖騰興象詩?也沒有物占興象詩?
考證于《詩經(jīng)》,上古以泛自然為神,以自然萬象為神意符號(hào)生成原型興象詩兩種形式:圖騰興象詩、物占興象詩。在此筆者以上古神道宗教文化為研究角度,以地下考古和上古文獻(xiàn)為外在實(shí)證,以《詩經(jīng)》興象詩自身的語義語法邏輯為內(nèi)在實(shí)證,論證《詩經(jīng)》原型興象詩之一:圖騰興象詩。
上古以泛自然為神,有三類:主神天帝。與人有神秘關(guān)系的各種自然神。人祖死后魂靈為自然神,成為與人有親緣關(guān)系的祖靈親緣自然神。天帝、自然神、祖靈親緣自然神主宰生死禍福,與上古人有生死交關(guān)的各種神秘關(guān)系,成為上古人崇拜之圖騰。在祭祀儀式,在日常生存中以詩歌呼禱圖騰以求福佑,成為社會(huì)風(fēng)習(xí),一如《尚書·舜典》所言詩歌主要功用:“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焙汀痘茨献印ぬ煳钠匪栽姼柚饕τ?“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長(zhǎng)百谷禽鳥草木。”可以說,溝通于神與人之間是上古詩歌的主要功用目的??甲C于《詩經(jīng)》,圖騰興象詩也有三類: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興象詩、自然神圖騰興象詩、天帝圖騰興象詩。所體現(xiàn)之功用有三種:呼圖騰祈禱,呼圖騰哭告,頌揚(yáng)圖騰神性。
(一)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興象詩
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是與氏族有宗祖親緣關(guān)系的自然神。周代以天為主神,收集入《詩經(jīng)》的祖靈圖騰興象詩極少,只有兩首。本文僅論呼禱麟圖騰祈求生育繁衍的《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此詩之解,大致有二:
其一,依據(jù)許慎《說文》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之麟義將本詩解為“獻(xiàn)獵獲的大牝鹿求婚”。劉毓慶先生即認(rèn)為此詩是“獻(xiàn)鹿求婚”[2](29)。筆者以為此解有兩個(gè)失誤:
一在《說文》和段《注》之誤?!墩f文》說“麒麐(lín)。麒,仁獸也,麋身、牛尾、一角。麐,牝麒也。”說“麟,大牝鹿也”,而牡鹿是“麚”。段《注》也說“單呼麟者,大牡鹿也;呼麟麟者,仁獸也?!边@樣“麟”就成了大牡鹿。這與上古以麒麟為神靈物的社會(huì)習(xí)俗相悖。上古人皆知麟為“四靈”之一,《禮記·禮運(yùn)》說:“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笨梢?,許慎編撰《說文》出錯(cuò),誤“麒麟”為“麒麐”。
二在沒有考究《麟之趾》的語法邏輯和詞義內(nèi)涵。試問:如是獻(xiàn)大牝鹿以求婚,為何特意呼喚沒有膏肉的“趾、定、角”?且詩中并無與求婚相關(guān)的字詞與描述。《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才是獻(xiàn)“麕鹿”求婚之詩。
其二,依據(jù)麟為“仁獸”之說,解麟為比喻公子。陳子展先生論此詩說:“古人把麟作為瑞應(yīng)獸,作為四靈之一,當(dāng)是從氏族圖騰傳說轉(zhuǎn)化而來的。麟,在這詩里,自是比興之義,不一定還有圖騰意義。”[3](40)此論與本詩語義語法邏輯相悖,本詩是主謂賓結(jié)構(gòu):“麟之趾/定/角”是主語,“振振”是動(dòng)詞謂語,“公子/公姓/公族”是賓語。也就是說“麟之趾/定/角”具有“振振公子/公姓/公族”之神功。那么,這“麟”是公的比喻?
本詩之解的關(guān)鍵在“麟”的內(nèi)涵。筆者以為《麟之趾》是司祭者呼禱母性麟圖騰祈求部族生育繁衍的圖騰興象詩。理由如下:
(1)本詩呼禱麟圖騰的語義語法邏輯語式直接證實(shí)麟的圖騰神性?!镑胫?定/角,振振公子/公姓/公族”是主謂賓結(jié)構(gòu):興象“麟之趾/之定/之角”是主語,“振振”是動(dòng)詞謂語,“公子/公姓/公族”是賓語。顯然,“麟之趾/定/角”具有“振振公子/公姓/公族”的神性功能。司祭者呼禱“麟之趾/定/角”,祈求“振振公子/公姓/公族”,最后再呼禱“于嗟麟兮”作為每一章的祈禱結(jié)束語。司祭者呼禱麟,祈求振興家族子嗣的語義語法邏輯非常清晰,“麟”就是該部落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
(2)從上古文獻(xiàn)和考古資料看,名為“鹿”或它名者,即野生鹿科動(dòng)物。這在上古文獻(xiàn)比比皆是。如《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缎⊙拧ぜ铡贰矮F之所同,麀鹿麌麌”。而名為“麟”者,即為圖騰靈物?!抖Y記·禮運(yùn)》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薄洞呵铩す騻魇哪辍纷ⅰ按?,西狩獲麟”:“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周書·王會(huì)篇》:“規(guī)規(guī)以麟。麟者,仁獸也?!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以麒麟、鳳凰贊美孔子“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其后歷朝諸代皆以麒麟為祥瑞靈物。
以某種鹿為圖騰的最早遺跡,出土于河南濮陽新石器時(shí)代西水坡遺址45號(hào)部落巫師墓。墓北有以鹿為圖騰的擺塑:“有一合體龍虎,上有一鹿。這合體龍虎以南,有一盤蚌殼擺塑的龍,頭朝東,背上騎一人?!保?](87)人騎龍背,其人為巫;合體龍虎是神,而鹿在合體龍虎之上,當(dāng)比騎龍之巫具有更大的神性??梢?,這鹿是該部落圖騰,而該擺塑出土地河南濮陽也屬《麟之趾》采詩之地“周南”(洛陽南至汝水、江漢合流的武漢地帶,今河南和湖北大部)?!吨苣稀反蠖酁橹艹趺耖g詩歌,許多氏族保持著圖騰崇拜。地處河南濮陽的該部落以鹿為圖騰。很可能,呼之為“麒麟”。
(3)從上古民間生育觀念看“麟”。司祭者為何呼“麟”而不呼“麒”或“麒麟”?這與上古宗族生育觀念有直接關(guān)系。麒麟,雄性曰麒,雌性曰麟。在上古,人們以為生育為雌性所掌,所以有“好”、“姓”、“嫄(專用于周祖后稷的母親姜嫄。從女,從原、原亦聲,即該女為周人之源)”等等字詞。《左傳·昭公十七年》記郯子所言其祖:“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以鳥師而鳥名?!兵P凰,雌曰鳳,雄曰凰,而少皞摯之立,與雌鳳“適至”相關(guān)。《老子·第六章》更有“玄牝之門,是為天地之根”的說法。繼而,《說文》謂女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故而,司祭者特意禱告母神麟,祈求“振振”公之“子、姓、族”。
(4)從神靈特征看麟之“趾”、“定”、“角”。司祭者為何呼禱麟之“趾/定(額)/角”以求“振振公子/公姓/公族”?麟之趾、定、角是麟作為神靈物的特有表征。出土于河北興隆縣的舊石器晚期刻紋鹿角,其上陰刻三組線條圖案,并染成紅色。研究者認(rèn)為這是一件魔棒,用于辟邪和狩獵。[5](15)河南安陽殷墟小屯E10坑出土物中有記載王事的鹿角鹿頭刻辭,且“刻于鹿角、鹿頭……多半是記載戰(zhàn)功和狩獵擒獲之辭?!保?](360)據(jù)湖北博物館網(wǎng)站資料,該館藏出土于湖北隨縣擂鼓墩的春秋曾國曾乙侯墓的鹿角立鶴銅像,由鹿角鶴身鳥翅組合而成,此亦可見在上古人眼中鹿角之靈性不凡。與古人對(duì)神靈神性部位認(rèn)知相關(guān),現(xiàn)今中國民間還有撫摸神的神性部位以祈福的風(fēng)俗。當(dāng)然,麟之“趾”→公“子”、麟之“定”→公“姓”、麟之“角”→公“族”之對(duì)舉押韻在上古祭祀中還有音韻相通求應(yīng)的意義。至今中國春節(jié)年俗還有以倒貼“?!弊譃?福“到”了。年終春節(jié)期間人們以為“打碎飯碗”為來年生活艱難之兆,但如果小孩不慎打碎飯碗,家人會(huì)立即以與“碎”音韻相同的“歲”說“歲歲平安”。
據(jù)上述,《麟之趾》當(dāng)是祭祀儀式司祭者呼禱告母性麟圖騰祈求部族生育繁衍的圖騰興象詩。直譯如下:
麟之趾,振興公之子嗣!麟啊麟喲!
麟之額,振興公之同姓!麟啊麟喲!
麟之角,振興公之同族!麟啊麟喲!
收集入《詩經(jīng)》,呼圖騰祈禱的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興象詩只有兩首。推究其原因:首先,《詩經(jīng)》只有305篇,不可能齊備收集各地各部族圖騰興象詩。其次,周王朝統(tǒng)轄各地域和各部落,以“天帝”為主神,排斥取代各氏族部落的圖騰。《麟之趾》中作為祖靈親緣自然神圖騰的麒麟,后來演變?yōu)樘煲庀槿鹬螅B圖騰的衰敗都是例證。
鳥圖騰氏族在上古非常普遍,僅《左傳·昭公十七年》郯子所述殷商之祖少皞鷙鳥部落以“鳥名官”有鳳鳥氏、玄鳥氏、伯趙氏、青鳥氏、丹鳥氏、祝鳩氏、雎鳩氏、鸤鳩氏、爽鳩氏、鶻鳩氏,還有“五雉”和“九扈”。鳳鳥氏以鳳凰為圖騰,而《尚書·益稷》“鳳凰來儀”與《大雅·卷阿》“鳳凰于飛”已經(jīng)演變?yōu)轶w現(xiàn)天意的祥瑞鳥。見于《曹風(fēng)·鸤鳩》的“鸤鳩”和《周南·關(guān)雎》的“雎鳩”也沒見其圖騰神性?!渡添灐氛f殷圖騰是玄鳥,但是“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睂W(xué)界多認(rèn)為玄鳥即燕子,是殷先祖契之圖騰,但《詩經(jīng)》沒有燕圖騰興象詩?!囤L(fēng)·燕燕》的“燕”已經(jīng)演變?yōu)樾l(wèi)莊姜遠(yuǎn)送“之子于歸”的修辭性興象。
(二)自然神圖騰興象詩
在上古,與人有各種神秘關(guān)系的自然神最多,這在《山海經(jīng)》等上古文獻(xiàn)中多有記載。這些自然神與上古人生存相關(guān),成為民間祈求的自然神圖騰。當(dāng)然,錄入《詩經(jīng)》中的自然神圖騰興象詩有三首,在此論《召南·騶虞》、《唐風(fēng)·椒聊》。
1.獵神騶虞圖騰興象詩《騶虞》:
彼茁者葭。一發(fā)五豝,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一發(fā)五豵,于嗟乎騶虞!
學(xué)界多從《魯說》“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以“騶”為獵場(chǎng),以“虞”為獵場(chǎng)“虞官”,解《騶虞》為頌揚(yáng)獵場(chǎng)虞官善射,能“一發(fā)五豝/五豵”。學(xué)界也有以“虞”為虎。葉舒憲先生以“虞”之字源為虎以及虎威在上古的震懾作用,解此詩為借虎威的“狩獵咒”[7](69-70)。借虎威,上古人在雕塑、甲胄、稱謂(虎賁、虎符等)等多方面都有體現(xiàn),但“虞”不能混同為“虎”。
本詩之解的關(guān)鍵在“虞”之內(nèi)涵。筆者以為此詩是召南民間獵人在春獵現(xiàn)場(chǎng),為祈求網(wǎng)獵眾多野豬,呼禱獵神虞。其理由有四:
(1)《詩經(jīng)》沒有以“虞”為獵官或獵人的記述。記敘周宣王大型田獵的《小雅》之《吉日》和《車功》,描述秦君游獵的《秦風(fēng)·駟驖》,敘述貴族田獵的《鄭風(fēng)》之《叔于田》和《大叔于田》,民間狩獵的《齊風(fēng)·還》、《齊風(fēng)·盧令》和《周南·兔罝》既沒見獵場(chǎng)虞官出現(xiàn),也沒有見稱獵人為“虞”者??梢?,將虞官或獵人稱為“虞”當(dāng)在采編《詩經(jīng)》的周代以后。
(2)考證出土文物和詞源,“虎”在獸界兇猛無敵,進(jìn)而人虎一體,成為總領(lǐng)百獸之神而稱“虞”。其歷程有三階段:虎食人,巫師驅(qū)使虎,人虎一體成虞神。
虎食人。商代青銅器紋飾多有虎食人,如商代“虎食人鹵”[5](231)。該鹵現(xiàn)存兩件。一件為法國巴黎塞努斯基美術(shù)館收藏,一件為日本白鶴美術(shù)館收藏,均為虎抱人,人面部呈瞠目閉口驚懼貌。商代司母戊大方鼎和安徽阜陽婦好墓出土的大銅鉞的人虎紋飾與之同類。
從詞源看,有虎傷人的詞?!墩f文》說“虐,殘也。從虍,虎足反爪人也”。以虎表示恐懼的詞有“虩、覤”等等。這正與上述青銅器紋飾相應(yīng)。
巫師驅(qū)使虎。寶雞西周弓魚國墓地茹家莊一號(hào)車馬坑出土有“巫師馭虎”[5](48)車飾。河南洛陽西郊一號(hào)戰(zhàn)國墓出土有巫師裸體騎虎背,雙手執(zhí)虎耳的“伏虎玉人”[5](49)。類似的青銅紋飾在周代青銅器中多有。《禮記·郊特性》記述“大臘八祭”之一就是巫師“迎虎,為其食田豕也。”
從詞源看,以“虍”為頭的字大多與巫師借虎威有關(guān):虜,從虍,從力,從毌(繩索),本義為借虎力得勝,捆綁俘虜。慮,從虎、從思,本義當(dāng)為巫以心腦之念驅(qū)使虎。
人虎一體的神。浙江余杭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的大玉琮浮雕“人頭虎面紋”[5](45)是人虎合體之神。該浮雕上部為人頭,雙眼圓睜,闊鼻,大口,獠牙刺于唇外,頭戴羽毛冠。雙臂肘部下彎,雙手五指平伸于虎眼眶兩側(cè)。下部虎口兩側(cè)有彎曲雙腿,雙足呈尖利爪狀相對(duì)。殷墟侯家莊西北崗1001號(hào)墓出土的大理石雕塑,為跪坐呼喊的虎首人身神。[6](595)《山海經(jīng)》多有人虎一體的神?!逗?nèi)西經(jīng)》:“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昆侖上?!薄洞蠡臇|經(jīng)》:“有夏州之國,有蓋余之國。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吳。”《西次三經(jīng)》:“昆侖之丘,實(shí)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海內(nèi)北經(jīng)》:“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zhǎng)于身,名曰騶吳,乘之日行千里?!倍瓣懳?yù)、騶吳(yù)”之聲韻與“騶虞”基本一致。
據(jù)上述可見,人虎一體的神在上古非常普遍,且“虞”人虎一體之形義與上述文獻(xiàn)和考古資料完全一致。上述文物出土地(陜西寶雞、河南洛陽、殷墟等)也屬于《騶虞》采詩之地召南(自豐鎬,南至武漢以上長(zhǎng)江流域,即今陜西、河南、浙江和湖北一部分)。
總之,上古之“虎”為猛獸之虎,而“虞”是人虎一體的神。當(dāng)然二者相關(guān),有驅(qū)使猛虎之能,方為主宰山野禽獸之“虞神”。
(3)《周易》直接證實(shí)虞為神,管理狩獵是其主要職責(zé),狩獵須行虞祭,求得虞神相助?!吨芤住ぶ墟凇?“初九:虞,吉。有它不燕(祈求虞神,吉祥,別有所求則不安樂)。”《周易·屯》:“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獵鹿,沒祭求虞神,進(jìn)入山林要思考。君子睿智,舍之。往,不吉利)?!薄吨芤住妨餍杏谥艽葑鳛楂C神出現(xiàn)在《周易》兩個(gè)不同的卦象中,可見已經(jīng)得到社會(huì)的普遍認(rèn)可。《騶虞》是西周早期召南地區(qū)民間狩獵歌,當(dāng)以“騶虞”為獵神。
(4)《騶虞》“呼神以祈愿”的語義語法邏輯語式也證實(shí)“虞”是主管山野禽獸的神。《召南》詩歌采自周初,召南大山連綿,民間狩獵是重要生存手段,且多以網(wǎng)獵、坑獵、射獵的方式?!吨苣稀ね昧D》就以獵人網(wǎng)獵為興象。與《周易·中孚》一樣,《騶虞》獵人狩獵祈求虞神助佑,當(dāng)是常事。
“彼茁者葭/蓬”是獵豬時(shí)機(jī)。正“茁(新生出土)”之“葭(初生蘆芽)”和“蓬(初生蓬蒿芽)”,正是初春時(shí)節(jié)野豬特別愛吃的食物,且生于河湖岸邊沼澤地。獵人網(wǎng)獵野豬真是找對(duì)了地點(diǎn)和時(shí)機(jī)。接著他祈愿“一發(fā)五豝/五豵”,最后呼禱“于嗟乎騶虞(虞神啊保佑我)”作為每一章的結(jié)束語。
“一發(fā)五豝/五豵”之“五”學(xué)界多以為表數(shù)量,解之為“一箭射殺多只野豬”。這比較牽強(qiáng)。為何不用“多、眾”而用“五”?
與“五”相配的字也與網(wǎng)索之緊密意相關(guān),如五人列陣為“伍”,以熱敷冷曰“焐”,閉口發(fā)聲為“唔”,從心啟蒙曰“悟”,以手如網(wǎng)蒙口曰“捂”?!拔帷毖葑?yōu)椤拔摇?,可能與五指蒙口相關(guān)。如同本義為鼻子的“自”演變?yōu)椤白约骸?。“五”演變?yōu)閿?shù)詞,則可能與蒙口之五指相關(guān)。
總之,騶虞是召南民間的獵神。獵人在冬去春始,河湖濕地葭蓬初生,獵殺野豬季節(jié)到來之際,置網(wǎng)之后,射箭轟趕野豬之前,呼禱獵神騶虞,祈愿網(wǎng)獵眾多野豬。直譯如下:
那蘆芽正出土啊,射出這支轟豬箭,網(wǎng)獲母野豬。騶虞神啊保佑我!
那蒿芽正出土啊,射出這支轟豬箭,網(wǎng)得小野豬。騶虞神啊保佑我!
2.呼禱生育圖騰椒興象詩《唐風(fēng)·椒聊》:
椒聊之實(shí),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yuǎn)條且!
椒聊之實(shí),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yuǎn)條且!
學(xué)界多從《詩序》以為本詩是“似美桓叔,實(shí)刺晉昭公”,這屬于沒有依據(jù)的臆斷?;蛞詾楸驹娭馐乔槿藦幕ń废銡饴?lián)想比喻自己的情人,這也十分牽強(qiáng),完全沒有注意本詩對(duì)花椒善生靈性“蕃衍盈升/盈匊”的描述性頌贊。從上古社會(huì)崇拜善生靈物,祈愿得其善生靈性的習(xí)俗角度看,筆者以為《椒聊》描述性頌贊善生靈物花椒樹,呼之祝禱“彼其之子”得其靈性亦善生。理由如下:
(1)上古人以為婦人生育決定于圖騰或善生的靈物。《召南·麟之趾》呼禱親緣圖騰麟以求振興子嗣。《商頌·玄鳥》以玄鳥為生育圖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薄缎⊙拧に垢伞飞杏詨?mèng)中之“熊羆”與“虺蛇”為占:“吉夢(mèng)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大人占之: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蹦堋耙俗訉O”的靈獸,如《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杻陽之山。……有獸焉,其名為鹿蜀,其狀如馬而白首,佩之宜子孫。”能“宜子孫”的靈樹,如《西次三經(jīng)》:“崇吾之山,有木焉,員葉而白柎,赤華黑理,其實(shí)如枳,食之宜子孫?!?/p>
周代廣泛種植花椒,人們熟悉花椒籽多成串。在以泛自然為神的民間習(xí)俗中,多籽的花椒具有善生靈性?!蛾愶L(fēng)·東門之枌》以花椒為男女定情物:“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后來漢代稱皇妃住室為“椒房”即取花椒宜子的靈樹意義。
(2)《椒聊》“呼神以祈愿”的語義語法邏輯直接證實(shí)“椒”為善生靈物。歌者描述性地呼禱花椒善生之象“椒聊之實(shí),蕃衍盈升/盈匊”在前;描述“彼其之子”善生之體征“碩大無朋/碩大且篤”居中;述愿祈求之辭“椒聊且!遠(yuǎn)條且”隨后,即希望善生靈樹花椒“遠(yuǎn)條且(遠(yuǎn)伸枝條來)”,讓“碩大無朋/碩大且篤”的“彼其之子”得其靈性而善生。
直譯如下:
花椒樹籽實(shí),繁衍盈升呀!這家女子,碩大無雙!花椒籽實(shí)多呀,您伸展枝條來呀!
花椒樹籽實(shí),繁衍滿捧呀!這家女子,碩大健壯!花椒籽實(shí)多呀,您遠(yuǎn)送馨香來呀!
(三)天帝圖騰興象詩
上古以天為主神,《詩經(jīng)》也如此?!短骑L(fēng)·鴇羽》、《小雅》之《巧言》、《蓼莪》、《天?!?,《大雅》之《文王》、《大明》、《皇矣》、《既醉》、《假樂》、《板》、《蕩》、《抑》、《桑柔》、《云漢》、《崧》、《烝民》、《江漢》、《常武》、《瞻卬》,《召旻》均以“天”為主神,《假樂》稱周王為“天子”?!吨茼灐?、《魯頌》、《商頌》也以天為主神?!对娊?jīng)》天帝圖騰興象詩只有《小雅·天?!??!短毂!肥撬咀?司祭者)在周王祭天祭祖儀式中的祈禱詞。前三章他呼禱“天”保佑周王: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谷,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崗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后三章,他宣告祖靈降臨(“神之吊也”),嘉獎(jiǎng)周王之德,賜福周王:
吉蠲為禧,是用孝享。禴祭祠烝嘗,于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也,詒爾多福。民之質(zhì)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詩經(jīng)》圖騰興象詩有6首,本文論述4首。祖靈圖騰興象詩《麟之趾》采自周南、自然神圖騰興象詩《騶虞》采自召南,都屬于西周早期的詩歌。從詞源論,“興”繁體“興”從舁,從同。舁:共抬物品;同:聚集。甲骨文中之興,即,象四只手抬一臺(tái)盤,用作祭祖,如“妣戊”,“母庚”、“祖丁”[8](249),安陽殷墟1001號(hào)大墓出土三件臺(tái)盤,均象長(zhǎng)方形之轝,形狀似床,兩端各出二手柄,亦可為證??梢姡瞎胖芭d”本義為祭祀,《詩經(jīng)》圖騰興象詩有六首。故而,《周禮·春官》所言《詩經(jīng)》六類之“興”,《詩大序》所言“詩有六義”之“興”,當(dāng)指上古詩歌的祭祀功用??鬃印墩撜Z·陽貨篇》所言“詩可以興”應(yīng)譯為:“詩歌可以用于祭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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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of the Prototypes of The Book of Songs——The Association Poem of Totem
Sun Ding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Chongqing400031,China)
The association poem of The Book of Songs had been the poetic form of ancient culture.Ancient people deemed pantheism.These deities had become their totem.The totems brought the association poem of totem.It had three kinds:the association poem of ancestor soul,the association poem of mainto,the association poem of God.
The Book of Songs;manito;totem;the association poem
I206.2
A
1673-0429(2011)06-0072-06
2011-10-09
孫定輝(1959—),男,四川外語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