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佛教和心理學共同關注的重點所在。在我們的內(nèi)心,既有良性潛質(zhì),能夠發(fā)展出高尚人格,帶來幸福安樂。也有負面心理,并由此滋生心理疾病,制造痛苦煩惱。當身體出現(xiàn)疾病時,我們都會及時治療,以免延誤病情,損害健康。而當心靈出現(xiàn)疾病時,同樣需要重視,需要積極對治。
在治療范圍上,心理學比較偏向心理疾病的治療。它所關注的,主要在于病態(tài)的、非常規(guī)的心理,至于人類共有的貪嗔癡等煩惱習氣,并不在其解決之列。而在佛法修行中,不僅要解除負面心理,同時也重視正面心理的建立。在佛陀成就的三德中,斷德是由斷除煩惱而成就,是對負面心理的徹底解脫。而智德和悲德分別代表大智慧和大慈悲,是人類潛在的良性心理品質(zhì)的完全展現(xiàn)。其中,智慧偏向自利,而慈悲偏向利他,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大乘佛教自利利他、自覺覺他的內(nèi)涵。
慈悲,是生活中經(jīng)常提及的一個詞。我們評價某人富有愛心時,會說“他很慈悲”,這時的慈悲,是德行的象征。我們希望博得他人同情時,會請求對方“發(fā)發(fā)慈悲”,這時的慈悲,又代表一種實際幫助。
至于慈悲和佛教的關系,很多人可能會知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這句話,但并不知道,慈悲一詞本就出自佛典。慈,是慈愛眾生并給與快樂;悲,是憐憫眾生并拔除其苦。兩者雖然有著不同側(cè)重,但其實是相通的。因為究竟的給與快樂,必然包含著拔苦;而真正的拔苦,必能帶給對方快樂。
在佛教中,慈悲既是一種實踐的法門,如慈心觀等,同時也是佛菩薩所成就的悲智兩大品質(zhì)之一。作為佛菩薩品質(zhì)特征的慈悲,并不是一個泛泛的概念,而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和考量標準。那么,佛菩薩的慈悲又有什么特點呢?
佛菩薩的慈悲,特點就在于大慈大悲。所謂大,即慈悲的無限擴大。這種慈悲的對象,包括親人,也包括冤家;包括人類,也包括動物,包括六道一切眾生。換言之,只要還有一個眾生是我們不愿利益的,是我們漠視甚至敵視的,就不是佛菩薩所成就的大慈大悲。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佛菩薩的慈悲又是長遠的,是盡未來際永不改變的。所以說,這種慈悲是有著量化指標的,是可以對照心行進行檢測的。
而我們平時所說的慈悲,也許只是針對某個人,比如母親對兒女的慈悲,雖然強烈,但并不普遍,不能擴展到兒女以外的其他人。也許只是由重大災難所激發(fā)的情感,如四川地震時全國上下所表現(xiàn)出的關愛之情,雖然普遍,但并不持久,不能一以貫之地保持下去。原因是什么?因為凡夫是有“我執(zhí)”的,這種執(zhí)著蘊含著強烈的自我重要感,使我們本能地關注自己而忽略他人。母親對子女的關愛,看似忘我,但多半只是對“我”的一種延伸,所以這種慈悲無法繼續(xù)擴展到其他眾生。也正是因為有“我”,我們才難以對“我”以外的“他”保有持久關懷。即使因特定事件使這種情感被激發(fā)起來,但一段時間后,又會習慣性地轉(zhuǎn)向?qū)Α拔摇钡闹匾?。如果不通過禪修加以糾正,這個“我”將始終占據(jù)主導,使我們忽略甚至忘記,世間還有許許多多需要幫助的人。
佛菩薩之所以能成就無限的慈悲,關鍵就在于,他們已證得空性,已體認無我,已消除自我和眾生之間的對立和隔閡,所以這種慈悲又稱為“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所謂無緣,就是沒有任何親疏、愛憎之分,沒有哪個眾生是菩薩舍棄的,是菩薩不愿施以援手的。所謂同體,就是將眾生和自己視為一體。就像你的腳扭傷時,手自然會去撫摸以減輕疼痛,這種幫助是身體的自然反應,是不需要加以考慮的。
菩薩對眾生的慈悲也是同樣,觀音菩薩之所以能“尋聲救苦”,之所以能“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也正是因為體證到眾生和自己本來就是一體。因此,這種幫助不需要任何條件為前提,不需要考量其中是否有利可圖,能否得到回報。同時,這種慈悲是“三輪體空”的,不存在施者和受者之間的對立。正如《金剛經(jīng)》所說:“菩薩滅度無量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因為無我,才能無住;因為無住,才能無限。
那么,我們怎樣才能將現(xiàn)有的這點慈悲擴大為佛菩薩那樣的大慈大悲呢?這就需要通過相應的禪修訓練。
在修習慈悲之前,首先要認識到,這一心理對生命發(fā)展的意義所在。在人們心目中,慈悲似乎就意味著奉獻,意味著付出,意味著個人利益的損失。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理,使很多人只是將慈悲作為一種說法。即使做一點,也無法像對待自己那么在意,那么投入。因為在我們心目中,他人始終被排斥在自己之外,而自利與利他也始終是彼此對立的。
但佛教告訴我們,慈悲不僅是利他的善行,更是一種使人格得到提升的自利行為。當我們對他人心懷慈悲時,內(nèi)心是調(diào)柔而開放的。這種調(diào)柔能使我們感到安寧與祥和,而這種開放則能使我們建立和諧的人際關系。從這個角度來說,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如果能認識到這一點,慈悲就會成為主動自覺的行為。
但這種認識還是基于自利,或者說,是把利他作為自利的途徑。一旦面對具體的、形形色色的眾生時,新的考驗又出現(xiàn)了。因為凡夫心是有好惡的,是不平等的,尤其是對那些我們沒有好感的眾生,即使當做任務去做,也是勉為其難的。這樣的慈悲,往往會使我們感到沉重而退縮。那么,如何才能使慈悲快速成長,成為內(nèi)心的主導力量?
大乘佛教中,主要為我們提供了三個修習項目,由此成就慈悲的廣度、力度和純度。
一是廣度,通過發(fā)起菩提心,使慈悲得到擴大。菩提心,是覺悟而又利他的心,不僅要自我覺悟,更要幫助一切眾生走向覺悟,究竟解除生命存在的一切痛苦。這種崇高的利他主義愿望,是慈悲得以擴展的強勁動力。但我們內(nèi)心還有種種其他愿望,怎樣才能使菩提心不因干擾而模糊?這就需要受持菩提心戒,通過莊嚴的宣誓對此進行確認,使這一愿望真正成為生命的立足點。當我們像誓言中所說的那樣,時時心系眾生并盡力給予幫助時,心量就會逐漸打開,慈悲也會隨之增長。
二是力度,通過修習菩提心,使慈悲得到強化。受持菩提心戒,只是在內(nèi)心播下菩提種子,但面對無始以來的串習,這種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這就必須不斷為之提供養(yǎng)分。一方面,是在座上修習菩提心儀軌,每天提醒自己,以“利益一切眾生”為使命。另一方面,還要將這種愿望落實到生活中,帶著這種愿望去做每件事。通過正確而又持續(xù)的修習,使慈悲種子茁壯成長,成為具有絕對優(yōu)勢的主導力量,成為想忘也忘不了的強烈意愿,成為不受任何外在影響左右的終極目標。
三是純度,通過修習空性見,使慈悲得到升華。凡夫心是錯綜復雜的,所以,我們在長養(yǎng)慈悲的同時,往往還伴隨著自我、貪執(zhí)、嗔恨等不良心理。比如有些人是為了博得名聲而利他,有些人則會因行善不得理解而心生怨恨,這都會障礙慈悲的成就。因為我執(zhí),而難以無限;因為愛憎,而難以平等。所以就需要修習空性見,認識到自我及外在世界是因緣所生,其中沒有固定不變的特質(zhì)。我們執(zhí)以為真實的一切,只是自我的設定和顛倒妄想,并非客觀世界的真相。如果我們具備這種認知,不良心理將失去依托基礎,并在空性見的觀照下?lián)]發(fā)一空。當夾雜于慈悲中的雜質(zhì)被逐一剔除,才能成就佛菩薩那樣廣大而純凈無染的慈悲品質(zhì)。
對于心理治療師來說,與人溝通也是必須具備的專業(yè)技能之一。但僅僅依靠技巧,未必就能真正走入對方的內(nèi)心。比如“共情”的運用,要求治療師從病人的視角看待世界,以此進行溝通。但正如心理學家歐文·亞隆教授所說的那樣:“真正了解一個人的感受是極端困難的一件事情,太多的時候,是我們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其他人身上?!?/p>
障礙這種“共情”的,正是我執(zhí),是強烈的自我重要感。這就使得我們總是帶著自己的標準和好惡看待問題,無法做到真正的共情。而大乘佛教的慈悲,則是以強烈的利他主義愿望為前提,這是走近對方、接納對方、包容對方的首要條件。在修習慈悲的過程中,要在空性見的觀照下不斷克服我執(zhí),擺脫自我中心感,這樣才能消除自他雙方的隔閡,走進對方的心靈世界,達到真正共情的效果。
大乘佛教有一部《入菩薩行論》,由寂天菩薩所造。這部論典為我們提供了一套“自他相換”的修法,其理論基礎,就是認識到我執(zhí)的過患和利他的利益。具備這一認知,進而將對自我的重視轉(zhuǎn)向一切眾生,把對眾生的漠視轉(zhuǎn)向?qū)Υ约?。換言之,就是將自我和眾生在心目中的地位進行對換。這種修習可以幫助我們舍棄自我的重要感,建立利他之心,也是達成共情的善巧方法。
常規(guī)的心理治療,往往是通過某種外在疏導幫助患者,這種方式確實也能解除一些心理問題,但未必能從根本上斬除病根。因為我們的生命是以迷惑和煩惱為基礎,這將不斷制造問題,使我們永遠處在被動狀態(tài),疲于應付。
而佛教修行不僅是以正見解除病態(tài)心理,同時更重視正面心理的建立。這種正面心理,也就是佛教所說的正念,慈悲便是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當然,普通人的慈悲也具有化解嗔恨等其他負面心理的力量,但作用畢竟有限。大乘佛教所說的慈悲,是建立在空性慧的基礎上。這種空性慧代表心靈內(nèi)在的覺醒,也是生命本具的自我解除煩惱的能力,是佛菩薩所以能解脫自在的根本所在。也正因為空性慧有如此威力,建立在空性慧基礎上的慈悲,自然具備化解一切心理問題的能力。就像有著超強免疫力的身體,本身就能應對一切病毒的入侵,使之沒有可乘之機。即使原本已經(jīng)發(fā)生的病變,也能隨著免疫力的提高而自我調(diào)節(jié),恢復健康。所以說,這種力量才是化解心理問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