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湘春
房東
曲湘春
一
我和愛人在城里打工五年了,仍然沒有住房。托表嫂的福,使我們這對居無定所的無房戶,搬進了“新居”。
我和房東幾乎是同時搬進新居的。房東新落成的四間磚瓦房,遠離鬧市,地處城郊。房子的前面有一條小溪,后面是一片狹長的林帶,將房子環(huán)保其中,構(gòu)成一條自然形成的邊界。這里夏有流水,秋鋪落葉,院子前后是整齊的籬笆,使小院顯得清靜幽雅。在住房緊張的縣城,能找到這樣的住房,真是一大幸事。
我的房東叫季貴,表嫂是季貴的堂二嫂,在他打地基時表嫂就給我們說好了,不然這么好的房子,早被別人租去了。
房東是菜農(nóng),隔三差五給我們摘一些帶著露水的鮮菜,有時裝了滿滿一筐,連招呼也不打,進屋就往我們廚房里倒。見房東如此熱情,我們時常買一些大米、白面,送給房東做為回報。房東小我兩歲,我叫他弟,他稱我哥,互相稱兄道弟有來有往,關(guān)系處得很融洽。我見了表嫂就說:“托您的福,找到這么好的房東……”表嫂眨巴著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詭譎地瞥了一眼我的女房東,詼諧地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別看我是你表嫂,也不如你們近乎……”沒等表嫂說完,女房東急忙插上一嘴:“算你說對了……”
“咯咯咯……”一陣哄笑,把樹上的麻雀驚飛了一群。
和房東為鄰的是房東的父親。我發(fā)現(xiàn)他到兒子這里,總是悶悶不樂,從他那張憂郁的臉上,似乎對兒子住上新房給他帶來了什么不快。開始我有些不解,后來才知道,當初房東蓋房子時,遭到父親的反對。父親反對兒子空手借錢蓋房,兒子不聽,他罵兒子是“搜驢拉硬屎”……盡管房子蓋成了,愁得父親經(jīng)常當著兒子唉聲嘆氣。
“借這么多錢,可怎么還哪……”父親愁,兒子可不愁。兒子是個樂天派,有時伺弄菜地,還哼著歌。每當父親向他嘆氣,他就說:“愁啥,愁能當錢哪……”自從搬進新居,房東小兩口沒皺過眉,沒嘆過氣,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他們把干活當成一種快樂。這小兩口,吃完晚飯就熄燈,感情就像新結(jié)婚似的,晚上我經(jīng)常聽見他們屋里傳出一陣陣嬉鬧聲??匆娝麄兡敲从H熱,我們夫妻怎么親熱也覺得不及房東他們小兩口有味。夏天實行夏令時,我們下班早,老早就吃完了晚飯。房東吃晚飯時,嫌屋里熱,兩口子敞著懷露著背,以至于使我不敢抬頭正視女房東那豐腴的頸項和露出乳房輪廓的高聳胸脯。那天晚上房東吃的是高糧米飯,菜是辣椒醬就大蔥,外加烀熟的土豆和香菜,嗬,這頓飯吃得他們兩口子滿臉是汗,辣得他們直哈哧嘴,兩人一口接一口地大口咀嚼,吃得那個香啊,就甭提了。
房東是個地道的瓦匠。一到春天,他幫著東家蓋完房,接著又幫西家砌院墻。關(guān)系好的吃頓飯,沒什么深交的,憑賞得幾個工錢。一條街上住著都是“鄰”,他從來不和鄉(xiāng)親們計較工錢,嘴里常說:“有能耐,上外邊掙去?!鼻迕鞴?jié)一過,他找?guī)讉€要好的木匠和瓦匠,組成一個施工隊。這幾年農(nóng)民富了,蓋房子的從春到秋三季不斷。在季貴這伙人里,季貴既是頭,又是把式。臨近冬天,他就還上一半外債。東北農(nóng)村有個“貓冬”的習慣,農(nóng)民們打完場,送完糧,把炕燒得熱烘烘的,守著老婆孩子在屋里避寒。季貴可不管什么寒不寒的,頭場雪一過,他就領(lǐng)著老婆上山打柴。夫妻二人,日出拿著刀斧而走,日落擔著柴而歸。等到大雪封山時,家里的柴垛像小山似的。附近山上到處是柴,現(xiàn)砍現(xiàn)燒都來得及,有人問他,砍這么多柴干什么?他說天冷燒著暖和,說完把手抄進棉襖袖,儼然一副怕冷的樣子。
季貴有一臺半新不舊的加重自行車,柴打足了,他起早貪黑地往鄉(xiāng)下跑,不幾天,綠豆買回幾麻袋,泥盆買回十幾個。季貴家是豆芽世家,從他祖父開始就做豆芽生意。做為賣豆芽的第三代子孫,季貴把豆芽生得達到空前未有的水平。他生的豆芽,早晨推到市場,不到中午就被人搶光了。生豆芽要勤換水,并且要掌握好水的溫度。十幾盆豆芽,每澆一次,就得燒一鍋水,天長日久,要用很多柴,現(xiàn)在人們才知道季貴打柴的用意。
經(jīng)過一年的拼命勞碌,房東那張黑紅的圓臉變成棱角分明的刀條形。他的眼里總是布滿血絲,整個冬天,他晝夜不停地生豆芽,每一宿也沒睡上一個囫圇覺。夜里我聽不到他們小兩口親親熱熱的說笑聲,累得房東夫妻躺下就睡著了,鼾聲像雷一般傳到我這個失眠者的耳畔。
房東太累了。
二
房東的父親怕兒子干活過于勞累,傷了身子,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換著樣地送給兒子。
兒子一看父親送好吃的,便炒兩個菜,請父親喝酒。父親總是說:“我吃過了,吃過了……”如果兒子繼續(xù)恭請,父親便把眼睛一瞪,臉色一沉:“你這孩子,我到這還能裝假,你快趁熱吃吧……”說完把送來的好吃的,往兒子面前一推,直到兒子親口吃了,他才放心。這時他一邊抽著煙袋,一邊用眼睛偷瞄兒媳,如果看見兒媳和兒子爭著吃他送來的好吃的,他便用眼睛剜幾下兒媳,故意把煙袋鍋兒往鞋底一磕,以示不滿。老頭太偏心,兒子和兒媳誰吃不一樣,沒有兒媳,你哪有孫子。
難怪老頭偏向兒子,季貴太勤快了。
冬天,房東的院子從來不積雪,不管下多大的雪,他都把雪打掃得直到露出地皮為止。看見房東每天都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一天晚上我見外邊下了大雪,第二天我天蒙蒙亮就起來掃雪,我出門一看,院子里的雪已被房東打掃完了。房東不但能起早,也能貪黑。秋天他白天施工給人蓋房子,地里的莊稼都是利用月色收割的……
對我們這對號稱“白領(lǐng)”的打工之家,房東既不羨慕,也不忌妒。一天,電視機里播送一套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我愛人去請女房東過來看電視,卻被女房東謝絕了,她說“一看電視就眼皮打架?!逼鋵嵥桥驴措娨暤⒄`睡覺。每天她都是拂曉起床,家里有干不完的活計。
季貴平時愛哼個歌子,買一臺減價的半導體收音機,想學幾首唱一唱。他那臺收音機總出毛病,一壞了,他就拿著螺絲刀進行調(diào)整。有時即使能調(diào)出聲音,也不那么好聽,似一把鈍鋸條在鋸東西,發(fā)出一種吱吱的尖叫,難聽極了。我愛人一聽見這種聲音,便打開收錄機,放大了音量,想用洪亮的歌聲,淹沒那臺破收音機的聲音。這時季貴一聽到歌聲,便停止了調(diào)整。他太愛聽歌了,連收音機也不關(guān),任憑它在那吱吱尖叫,隨著我家收錄機放出的音樂節(jié)奏,扭起他那柔韌而粗壯的腰,輕輕地踏起舞步……
看他那個高興,我逗他,“買一臺吧?!?/p>
“我聽不慣那個,太震耳朵?!?/p>
我瞪了一眼愛人,沒好氣地說:“你真是的,放那么大音量干嘛?”我心里說:“有臺收錄機值得你這樣得意?過兩年,人家要買彩電,冰箱呢?!?/p>
三
“頭一年苦,第二年變,三年買上大彩電……”這是季貴平素經(jīng)常唱的自編歌曲。第三年,房東家里,洗衣機、收錄機、冰箱、彩電全買了。我愛人心胸小,看見房東買了“背投”大彩電,竟忌妒起房東,催我借錢買一臺。我何嘗不想買啊?這幾年東西總漲價,就靠我們打工掙的那點錢,借了錢拿什么還?她一催我,我便發(fā)火,“就這21吋的舊彩電,對付看吧,你跟人家能比嗎?人家拿著一把大鏟,就頂我們兩人一年的工資,再加上豐收賣的糧,平時賣的菜,一年的收入相當于我們兩人打工二年……”也難怪我愛人忌妒房東,我家的電視機不如人家,收錄機也不如人家。我家的收錄機是單卡的,房東家的收錄機是雙卡帶音箱的。相比之下,我們的收錄機就像當初季貴那臺破收音機一樣,顯得太破了。以前我聽人說:“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聽說季貴富了,有些偏親舊故,說不出名的親戚,接連不斷地涌上門。這些慕名而來者,變著法兒請季貴。什么小孩滿月,老太太壽辰,七姑家的兒子訂婚,八姨家的女兒改嫁……不去不好,去了就得拿禮錢。我聽他老婆總嘮叨:光紅白喜事的禮錢,一年就得四五千元。以前季貴不喝酒,這兩年嘴里總噴酒氣,說起話來云山霧罩的,不喝酒也像說醉話:“不就是錢嘛,老子有……”
一天女房東穿得整整齊齊,說弟弟辦喜事回娘家。三天后,女房東回來,季貴向她要錢,女房東支吾說,錢花沒了,想騙他。他見老婆不說實話,指著老婆大聲質(zhì)問:“我看你太不像話了,同樣是弟弟結(jié)婚,你為什么給你弟弟一千元,給我弟弟八百?你這不是偏心眼嗎?”
倆人說著,廝打起來,我急忙過去拉開他們。從此我常聽見他們夫妻拌嘴。日子窮時,他們過得和和氣氣的,如今有了錢,怎么打起架來?
女房東的弟弟完婚后,托人到處找房。當姐姐的見弟弟找不到房子,想把房子租給弟弟,可是有我們住在這,她不好意思開口。那幾天女房東對我們很冷淡,臉繃著,似掛了一層冰。居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們見了女房東未曾說話先帶笑,笑里帶著乞求,帶著諂媚,很怕房東讓我們搬家,如果那樣,讓我們上哪去住啊。
一天我聽見房東的內(nèi)弟,慫恿季貴:“你們可真是,有房子不讓親戚住,把他們攆走得了……”看他那個仗義,好像房子是他的??墒羌举F不聽他的,這個家季貴說了算。
不久女房東的妹妹訂婚了,女房東背著丈夫,偷偷給妹妹二百元錢。不幾天就被季貴發(fā)現(xiàn)了,他罵老婆“吃里扒外顧著娘家”。
“我看你才吃里扒外呢……”女房東指責丈夫私自給小姑的孩子打了一把金鎖,價值一千元不止。季貴被老婆抓住了口實,惱羞成怒,打了老婆兩記耳光。這一打不要緊,她像瘋了一般,以死相逼。當天晚上,季貴老婆一賭氣喝了敵敵畏,幸好被我愛人發(fā)現(xiàn)。我愛人在一家醫(yī)院打工,她是護士,親自打車送到醫(yī)院搶救。脫險之后,女房東含著熱淚,握住我愛人的手??此裏釡I盈眶的樣子,好像心里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把要說的話,用熱淚都表達了……
女房東出院不久,她那沒房子的弟弟仍然不甘心,又挑撥我們房東。“是親三分向”,何況是女房東的胞弟,我們只有認可了,沒等房東開口,我們主動提出搬家。女房東不高興了:“你們這是干什么?是不是嫌我們照顧不周?。咳绻惺裁床恢?,請你們提出來……”女房東這一問,我著了急:“這……這可叫我怎么說呢?你們對我們很好……”
“既然這樣,你們就別走了,只要你們愿意,在我這住到什么時候都可以……”我愛人見女房東這么知情達理,感動得眼淚在眼窩直打漩兒?!斑@可叫我們感謝了……”我愛人話沒說完,眼淚便溢了出來。
“要感謝的該是你們。不是你們,我的命早沒了?!迸繓|一邊說著,一邊感激涕零地拉住我愛人的手。見她們淚水晶瑩抱在一起,我感動得眼睛都濕潤了。
女房東的弟弟,一看我們久住不走了,見了我們竟投以白眼。對他,我們能說什么呢?我們夫妻在城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如果我們把房子讓給他,只有住露天地了。
嗨,這住房真難??!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我做夢也沒想到,公司董事長獎賞我一套兩居室的無償住房,樂得我就像一個失態(tài)的孩子,高舉著新房的鑰匙,喊了一聲”房子萬歲!”
我們搬走不久,聽說房東夫妻大打一場,把辛辛苦苦掙錢買的冰箱、彩電全砸了。他們這是何苦呢?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