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興中
傳承
姜興中
太陽就要西斜的時候,瘸三倒四的祁曉旺,來到離地不遠的一段沙梁子上四仰八叉躺了下來。他迎著太陽,閉上眼睛,頓時,眼窩里邊就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一會兒是白色的,一會兒是紅色的,一會兒是綠色的,一會兒又是黑色的。后來,都變成無數(shù)支涂著碎金的箭頭向他射來。他側(cè)過臉,艱難地喘息一口,一股灼熱的氣流像液體一樣滲入他的鼻腔和胸膛,身體下面的沙礫仿佛變成一個個咬嚙類的動物,尖利地用含著熱度的嘴撕扯他。他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烤箱之中,空氣都微微顫動。他感覺體內(nèi)的水分在一點兒一點兒消失殆盡,像一根撂在沙灘上的木頭。他就這么躺著,他很情愿就這么躺下去,躺到曬成木乃伊或者干木頭。
本來祁曉旺要是繼承父業(yè),一定是個出色的種地能手,然而他從小就志向遠大,從小學讀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結(jié)果在考大學那天拉肚子,耽擱了考大學。上大學的夢破滅后,他父親就讓他種地。開始的時候,也沒感覺有啥不好,干一天活,晚上看看電視,村街上遛遛或在月亮下乘乘涼,唱唱歌,日子就像菜根,雖然苦了點,但嚼著嚼著,苦就變成了清涼。但后來,隨著村子里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漸漸就有些躁動和不安啦,開始有人賭博、買彩票、借錢投資,又有了虧本、吵架、偷搶。有的男人到外面一去不回,有的女人失魂落魄地跟人跑啦。青年人成群結(jié)隊到外面去賺錢,夫妻分開,老少留守。這時候祁曉旺也心動啦,再也不戀熱天的晚上在屋門口乘涼的情景,再也不看螢火蟲和星星一道在空中閃閃發(fā)亮、河壩里的蛙聲呱呱亂叫啦。他就不聽父母的勸阻,小兩口犟犟地把地撂給父母,就隨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啦。其實他這次外出打工腿受傷被趕回家還算幸運的,村子里已有幾個人出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時,一個弄斷了手,一個多了一根拐杖,一個眼睛換成了一只狗眼,還有一個干脆整個人都失蹤啦。在家養(yǎng)傷的日子里,祁曉旺就懷著十分矛盾的心理緩在家里,他想自己不是一個十足的農(nóng)民,種地對他來說肯定不是一輩子的事,或者三年五載,或者十年二十年,遲早他會扔掉種地的家伙,再次融入城鄉(xiāng)一體化的大軍里,到外面去拼搏的。想著想著,受傷的腿又隱隱有些疼痛,迫使他回到現(xiàn)實中。有可能他會傳承父親的一生,必須守著父親種了一輩子的土地。
突然,祁曉旺看到了幾個地里干活的人,那幾個勞動場景讓他激動不已。看著看著,夕陽西下。夕陽西下中,收工的人群、敲門聲、塵土中歸來的牛和羊——隱隱約約,他看見父母也在回家的路上,父母佝僂的腰身,他極憐憫又無奈。憐憫的是父母在土地上煎熬了一輩子,老了老了還放不下土地;無奈的是他怎么掙扎也沒有離開這片土地。在他的眼里,父親把土地當做命根子。他親眼看見走在地埂上的父親,望著長勢良好的莊稼和經(jīng)濟作物以及周圍的林帶,就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動,蹲下來,抓起一把濕土,忽兒把濕土搓圓,忽兒把濕土拉長,忽兒把濕土捏扁,就那么反反復復地揉著捏著搓著,把一疙瘩濕土都捏得沒水分了,化作了沙塵,從指縫里流出來,飄走了,父親才咧嘴一笑,齜出一口煙熏火燎的黃板牙來,仿佛剛做完那事似的開心。望著豐收在望的莊稼,父親會深深地吸一口氣。父親說,一輩輩就是為了這一片土地么,土地是爹,土地是娘,讓它長啥就長啥么。父親說,要是待在村里,到哪噠都聞得到莊稼的香味,有麥子的、有啤酒大麥的、有玉米的、有豌豆的、有胡麻的、有孜然的……
他對父親說,一麻袋麥子誰都有背不動的時候,誰都有老掉牙啃不動骨頭的時候,你老就消停些嘛。結(jié)果被父親搧了一個大嘴巴子。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跟著父親,聞著莊稼的香味,向一塊長勢良好的麥地走去。還沒走到地里,父親就用力吸了幾口,走到地里,一股熱浪就順著褲腿鉆進來,他說咋這么熱,地里比外面熱得多。父親說,這地離戈壁近,還沒立秋,一立秋,就不咋地熱啦。忽地,父親噗嗵噗嗵的腳步聲就響在地里,蹲下,起來,一顆一顆的燕麥、雜草被連根拔起甩到地外。
還記得有一次父親說,日子是腳踏實地地過的么。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月亮走,父親也走,月亮代表父親的心啊。這樣的好日子,一生中也難遇上一段??刹荒芨吲d得嘴還沒合上,就把好日子糟蹋啦。父親說話的時候正好有月亮,當時月光很有意思,好像把父親半輩輩的夜晚都照亮啦,半輩輩都靜靜地呈現(xiàn)出來啦。
他家的地基本上都跟戈壁連著。種著種著,父親就胃口大啦,說光吃飽肚子不行呀,還得有錢花,供娃娃完成學業(yè)。見有撂荒的地,父親就都承包著種上。當政府號召開荒造林時,父親更是積極響應,幾年天氣,算上父親偷偷摸摸零星開下的荒地,總數(shù)少說也在百畝以上。父親分片化段,在四周種植了經(jīng)濟林和木材林,一是封沙育林,二是增加經(jīng)濟收入。他清楚地記得,父親把承包地周圍的那些沉睡千年的處女地開墾出來的那一刻,父親笑得嘴樂成了鞋口子。父親知道土地被開開了,傳說中被樊梨花養(yǎng)過馬的土地,土腥味混合著馬尿味噴涌而出,跟潮水一樣往犁鏵上撲。地再不像沒開墾前那樣硬硬地挺著啦,好像在嚇唬一個對土地不感興趣的人似的。在父親面前,土地軟了,一鐵锨踩進去,地就像倒吸了一口氣,噗嗵一聲,就軟了,那久經(jīng)風霜雨雪的聲音有些渾濁,不知是泥,還是水。泥和水都閃爍著渾濁的光澤。父親說,后悔??!土地一年四季都躺在自己的承包地邊邊上,長年累月地躺在疏勒河畔,你不翻動她,不倒騰她,不珍惜她,她就死啦。父親說,其實土地也像個女人似的,愛惜土地的農(nóng)民都知道的,連不愛惜土地和沒種過地的人都知道,得有個愛惜土地的農(nóng)民來折騰她。沒有男人折騰的女人,就是活著也焉幾巴拉沒啥意思嘛。在父親承包地周圍,這片地就是塊荒地、空閑地,是啥也不長的,一旦被父親開開,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被釋放了出來,像是突然被一腳踢醒啦,在剛剛犁開的犁溝里躥來躥去,每一塊泥土都活啦,跳著,叫著,笑著,歡天喜地地讓父親播種。父親說,土地每年只許人播種一次,錯過這個時節(jié)種啥都瞎種。
村里人都知道父親是一個犟男人,認死理,干起活來不要命。為整出一塊好地,初暖乍寒的日子里,他只穿線衣線褲,還把褲腿高高地挽起,像條短褲,線衣也挽到了胳臂彎,像戴著個乳罩似的。陽光把父親的前胸后背曬得垢痂凹肌,跟地一個顏色,汗水從脊背上流下來,沖出一條一條的溝。父親勁頭足呀,好像在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勁往外使。當時沒有小四輪拖拉機,犁地的使喚牛。父親套著一對騾馬拉著犁,就像一臺光喝油不吃草的拖拉機,在地里來來回回地瘋跑。父親說只覺得春天的陽光溫暖極了,屢屢春風帶著疏勒河水的氣息,在荒灘上游走。父親還說,從土地的腹腔里撲出來的一股股深藏著馬尿和土腥味的氣息,好聞極了,溫暖極了。就那樣,父親和一對騾馬都一個勁地往外冒汗,剛翻出來的新土也透出一層很熱的汗來,蒸發(fā)出著縷縷氣息。那情景就像父親和一對騾馬浮起來似的,像是飛起來似的,真就像祁連山深處疏勒河源頭石壁巖畫中的農(nóng)耕圖。
父親成了疏勒村的種糧大戶,被鄉(xiāng)上縣上樹立為帶頭致富奔小康的典型,榮獲縣級勞動模范、封沙育林模范等榮譽稱號。在他考大學那年,父親就已經(jīng)耕地不用牲口啦。再說村子里也沒有幾戶人家養(yǎng)牲口啦。聽說老秦家養(yǎng)了幾頭牛,肥得連路都走不動了,見了車轅和梨轅認都不認識啦,就等著老秦宰了買肉奔小康哩!父親用種地換來的錢,購置了機械化農(nóng)機,犁地、耙地是拖拉機。犁地,把拖拉機安裝上犁,幾畝地小半天犁完啦;卸下犁,安裝上耙,一小會兒,幾畝地耙完啦。收莊稼,家里沒有收割機,倒是趕莊稼成熟時刻,外面的“鐵麥客”就來啦。那些“鐵麥客”也日能,前些年,收割機只能收割高稈子的麥子,矮棵子的豌豆得人工割,現(xiàn)在收割機的剪刀能升能降,升能收割麥子,降能收割豌豆。臨收割,把拖拉機開地頭候著,收割機進地里南北轉(zhuǎn)悠兩三趟,個把小時收割完,收割機把麥粒“吐”進拖拉機的車斗里,一調(diào)屁股走啦。
進城打工腿受傷緩傷的日子里,祁曉旺比前思后想了很多,感覺人就是個賤坯子,嘴上喊的當農(nóng)民好,國家免除了農(nóng)業(yè)稅,種地不納糧啦。買輛拖拉機還給補錢,看病也能給報銷一些藥費,住房子給幫著修成小康住宅。實際上,也不知怎么啦,現(xiàn)在村里人太不把土地當回事啦,就是城里人失去土地的記憶,你鄉(xiāng)里人也不能把土地撂了,紛紛涌進城市呀。
現(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一茬子一茬子往城里跑,先是十七八歲、二十上下的大姑娘小伙子去打工,后來連四五十歲成過家的男人也往外去,說外出打工掙不了大錢,到工地上搬搬磚,做做飯,看看門,掙點小錢總行哩嘛,實在沒人要,撿破爛也比種地強。城里人多,破爛也多。就柳幸福那個草包樣,撿一年破爛還能撿萬把塊。走啊走啊,大伙吆喝著就走了,有的帶著老婆、拖著娃娃,一家一家的;有的帶著老婆丟下娃娃的,很少有人把老婆、娃娃都放在家里的。家里的土地撇給老人,有精力的就多種幾畝,缺精力的就少種幾畝,一眨眼,村子漸漸地空落了。過年想回就回一趟,不想回寄點錢,打個電話說一聲“忙”。要是日子再往下過,家里的老人死掉了,從此就不用回頭了,想把根從村子里拔斷。
祁曉旺和媳婦外出打工時,就打算把承包地流轉(zhuǎn)給村里的種糧大戶等著吃租金,或是讓荒著。父親說啥都不干,說那咋行?地就像自己的娃,自己的娃讓別人養(yǎng)著,當父母的心里好受哩嘛?地是荒著的么?人家從地頭上走過看了咋說?父親對他小兩口說,你們管得了我們老兩口的吃,管得了我們老兩口的穿,管得了我們老兩口的花,管得了老子的感受哩嘛?
跟父親商量,父親罵他和媳婦連祖宗都不認了。父親說自己老了心里還想著種地,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怕種地哩么?怎么就想著到外面去胡混哩么?他和媳婦說,父親呀,兒子不是到外面去胡混,是到外面去掙比種地更多的錢。一村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啦,能說都是出去胡混嘛?兒子是看你老啦,扶不住梨,耕不好地,機械化的農(nóng)具你使喚不住,想讓你在家享清福。兒子會把掙下的錢按時寄回來,讓你想咋花就咋花。他和媳婦同父親商量、爭吵了幾天,父親還是不想讓他和媳婦外出打工。
在一個農(nóng)閑的日子里,父親突然同意他外出打工啦。父親說,都走吧,都走到讓老子看不見的地方,老子也就可以輕輕松松過幾天日子啦。地不會走。村莊不會走,地是實實在在地還守著種地的人,村莊也是實實在在的,不會消失,也不會徒有虛名。只要堅守在疏勒河畔的土地上,有塊地在身邊擱著,有座房子住著,父親的心就實在。
他和媳婦還算孝順,臨走從菜園里摘來鮮嫩的韭菜、紅辣椒,淹了整整一大缸,足夠吃一個冬天;又把父親的棉襖冬衣都縫補了,在太陽里曬得蓬松干爽,一切都忙完了,他和媳婦就真的到城里去打工掙錢去了。
像他家這種情況,在村里是特例。父親有力氣的時候,把地務息的種啥長啥,父親老了干不動啦,他和媳婦又不想繼續(xù)種地啦。他多次算過賬,辛辛苦苦在地里像土驢似的滾一年,打下的糧食換回的錢還不夠娃娃交學費。這年頭,城里的土地金貴得要命,農(nóng)村的土地卻很賤。啥都在漲價,上面叫喊著解決農(nóng)民負擔過重問題,讓費改稅,一年少繳幾十元,明面上看農(nóng)民確實少交了錢,可呼的一家伙水費、化肥、農(nóng)藥、生活用品一漲就是好幾百。
記得春天播種時,父親說,現(xiàn)在的土地越來越瘦了,看看地里連只鳥都沒有,就是烏鴉也沒了。
他說,咋沒了。
父親說,因為沒蟲子么。地里的蟲子越多,地就越肥,就能長好莊稼。
是啊,沒錯。那幾年,當你收割完莊稼后,地里就有一群鳥,像收獲者一樣,有麻雀、喜雀、布谷、鉆天鳥、烏鴉……十幾種鳥撒布在田野里同天上飛翔的燕子一起,嘰嘰喳喳叫喊著歌唱著,就像一場海陸空演習戰(zhàn),場景壯觀而熱鬧。
現(xiàn)在鳥越來越少了,麻雀那個時侯鋪天蓋地的,現(xiàn)在都不見了,說是上新疆了,又說是上阿富汗了,又說麻雀進城了。扯蛋!麻雀是畜牲咋能跟人似的進城哩。這就傻B了,麻雀進城是去豐富城里人的餐桌了!現(xiàn)在地上是越來越孤了,啥都沒有,連個兔子都看不見了。還記得小時候嗎,野兔、狐貍、狼、黃羊……啥沒有?
現(xiàn)在只剩下人了。你說它們都到哪里去了么?
它們把人拋棄了。
就是,它們走了,這樣可不好么。咋說你們的祖先深埋在這片土地里,用它們的骨頭糞便肥沃過這片土地。再說,你們也是吃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五谷雜糧長大的,也熟悉這片山山水水、溝溝壑壑,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留戀之情么?
山中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不知不覺日影就西斜了。他和媳婦準備外出打工的那天晚上,父親催促他們早點睡自己就先睡了。他們來到院門外,坐在離院門不遠的地埂上打捆麥子用的腰子,他們想多打些存下,以備父親用時瞎抓挖。熒火蟲在近處的田埂和樹林里飛來飛去,發(fā)出隱隱約約的光,蚊蟲在四周嗡嗡地響著,占據(jù)了他和媳婦寡淡的耳朵,充斥了整個寂靜的村莊。
夜已很深了,他和媳婦還在繼續(xù)打腰子,畢竟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不像沒結(jié)婚時那般好精力,可以通宵達旦地打,過了一會兒,他和媳婦就困倦起來,哈欠連天。媳婦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從胸腔里吁出一口長氣,目光虛茫,望向黑漆漆的前方,夢似的囈語:唉,可惜我們那些地么,又要白白地荒啦!
他說,我曉得你舍不得,但有啥法,又不是我們懶,不愿意種,再熬兩年,多掙點錢,等娃娃都出去念書啦,我們還回來種地。
干了一陣活說了一陣話后,媳婦說,我實在困了,想瞇一會兒,于是媳婦就趴在笈笈草上睡,他還坐著,一個人繼續(xù)打腰子。
媳婦就在這當中做了個夢,夢見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滿山遍野的地沒人種了,地里長的都是草,寂寞地瘋長,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天不下雨,草再也長不出來了,地上一片枯萎,黃黃的枯草被一場又一場的沙塵暴刮得呼地就卷上了天空!
媳婦大叫著醒來了,從笈笈草上爬起,渾身是汗,眼里汪著淚水,把夢里的事說給他聽。他淡淡地一笑,說沒人種就沒人種了么,誰還會在意這些地,除非地里種出金子,地才值錢哩么!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每當累了想家了就躺在地鋪上,從窗欞間望去,月光是那樣明亮,可以望得很遠,好像聽見疏勒河的流水聲,想象得出疏勒河上那個天生橋的美麗而又凄苦的傳說。天地間的一切都像在靜止的水面上發(fā)著光。
自打他和媳婦外出打工后,父親說,??匆姳茸约哼€老的老人們很孤獨,冬天不出太陽的時候都窩在家里,有了太陽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老人挪動著湊到誰家街門前墻根根的熱和處曬太陽。夏天熱了,就挪到村口或者路口陰涼處,就那么坐著,不斷發(fā)出“哐——哐哐哐——”的咳嗽聲和呵呵的吐痰聲,很少有人扯著閑商量明天、明年的事。偶爾向村口那條路瞭一眼,那是一條通向村外的路,那條路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影也不見。老人們就癟癟嘴,轉(zhuǎn)過臉來,互相對望一眼,很空茫的樣子。
父親說自己每次看到都很難受,希望那些更老的老人發(fā)發(fā)脾氣,大罵一通兒,起碼也發(fā)出點啥聲音,可他們不。
整個村子都靜悄悄的。
父親說他吼了一聲,說,坐在這里等死哩么,還是看戲哩么?老人們木然看著父親,沒有任何表示。
父親說他快步走過去,有點心虛的感覺,仿佛老人們已經(jīng)窺見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實他家的情況跟村里那些老人不一樣哩。
父親年輕時沒能及時生養(yǎng),折騰到四十歲才整下一個祁曉旺。二十幾年過去了,給他成了家娶了媳婦,他和媳婦又趕上了外出打工掙錢的機會。
父親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莊稼人有地種是福氣哩!
父親種出的五谷雜糧無數(shù),種來種去還是麥子。從麥種被埋進地里的那天起,每天都要去麥地看看,直到麥子一天天變黃。待麥子拉了黃路時,父親翻出所有的鐮刀,廢棄幾年的鈍鐮刀也翻出來,蹲在門坎霍霍地磨,磨了幾天,確信都鋒利了才罷了手。
他清楚地記得一個豐收年景里,父親著實體驗了一場割麥的快樂和勞累。
那年的麥子長得確實太喜人了,仿佛一片黃色的海洋,風吹過來,嘩—嘩—麥芒像沙浪似的一浪又一浪,美得讓父親舍不得下鐮刀。父親被黃色的沙浪淹沒在里面,看不見割麥人,只能聽見鐮刀和麥秸搏斗的嚓嚓聲響。麥地里,空氣粘稠得連氣也不好出,渾身燥熱,熱汗找不到往出冒的汗孔,太陽越來越毒,蝎子一樣舔著父親的肩膀。麥芒鋼針一樣,刺著父親的胳膊。
割了一天麥子父親覺得這一天過得真快樂啊!雖然晚上睡在炕上腰酸背疼,但是父親覺得舒坦,舒坦極了。酣暢的鼻聲,悠悠地纏繞到屋梁,飄流到屋外,在田野里回蕩。
回想著惜地如命的父親,祁曉旺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呆愣地望著田野。
有一刻里,祁曉旺不知如何是好。他爬起來,瘸三倒四翻過兩道沙丘之后,實在沒有力氣了,他就在一道沙梁上斜躺了下來。
躺了一陣,他又不想躺了,又吃力地站起來,瘸三倒四地向另外一架沙梁爬去。天黑了,忽地就涼啦??諝庵猩l(fā)著濃濃的莊稼的香味。沙梁、大路、小路、田埂,一剎時便一片模糊了。祁曉旺又爬到了另一架沙梁上,兩只手摟著膝蓋,嘴里叼著一根煙,“吧吧”地狠勁咂著,煙頭兒在麻紗黑的夜影里一閃一閃,像一顆極小的星星墜到了這里。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疏勒河“嘩嘩嘩”的流水聲,蛙們好像被嘩嘩嘩的淌水聲逗得喉嚨發(fā)了癢,也“呱呱呱”地高聲唱起來。頃刻間,蛙聲、水聲連成一片,初秋的夜晚熱鬧了。
……祁曉旺聽著,想著,一串兒咸咸的濕東西爬進他那胡子巴茬的口里。
……不知過了多久,從田野盡頭的小路一個黑影慢悠悠地走來,走到跟前,才看清是祁曉旺的父親。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