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亂讀記
徐則臣
讀《長路漫漫》時,我要不斷地做兩件事:一是反復回頭看作者伊斯梅爾·比亞的簡介,二是不時回想我自己的中學和大學之初的生活。我要一次次確認伊斯梅爾就生在一九八○年,因為在一九九三年一月他十二歲的時候,他遭遇了戰(zhàn)爭。而對我來說,一九九三不遙遠,戰(zhàn)爭卻極其遙遠,我?guī)缀醪荒芟嘈旁诰湃昃褂腥苏陲柺軕?zhàn)火離亂之苦,開始在一夜之間失去童年、親人、舞蹈和說唱音樂。這樣說你可能會認為我無知且矯情,因為戰(zhàn)爭從盤古和上帝以來,從倉頡與荷馬以來,從未中斷過,即便現(xiàn)在,依然有子彈在出膛,依然有人倒下,依然有人流離失所;但是,我仍舊覺得遙遠至不可信,因為我的一九九三,我們的一九九三,平安、祥和,百無禁忌,至少在我念書的小縣城里,時光如靜止了一般。伊斯梅爾比我小兩歲,他的童年基本上也是我的童年,他的說唱音樂在我們那里,是荷東音樂和迪斯科和太空霹靂舞。到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他離開塞拉利昂的弗里敦,新的戰(zhàn)爭又開始,那時候,我正在念大學二年級。我的世界依然平靜,生活在生活之中,第二天由我自己選擇。正是因為天壤之別的生活現(xiàn)場,讓我對炮火連天的伊斯梅爾世界充滿陌生和懷疑。
當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絕對真實。有歷史為證。有該書封面上那觸目驚心的穿橘紅色T恤、黑短褲和壞了一只、后跟磨穿的夾角拖鞋的黑皮膚男孩為證。他斜挎帶刺刀的槍,我不能像伊斯梅爾一樣嫻熟地叫出它的型號,肩膀上扛著一枚火箭彈,他低著頭走路,表情平靜,視槍彈和動蕩的世界為日常。還有伊斯梅爾的回憶文字為證,他把戰(zhàn)爭從頭講起,第一聲槍響到逃亡和血流成河,到被迫成為童子軍、甘毒品如飴、殺人不眨眼,到獲救、掙脫噩夢和深重反思;只有從戰(zhàn)火中血淋淋爬出來的人才能寫得如此簡潔、質(zhì)樸,句句靜默卻讓你動容。
非洲多年動蕩,已是常識。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世界地圖,尋找半天才在大西洋邊上看到指甲大的塞拉利昂,被幾內(nèi)亞和利比里亞抱在懷里。伊斯梅爾生在這里,他的所有至親死在這里。地圖上標示的是寧靜的淡黃色。但是一九九三年,伊斯梅爾看見硝煙從淡黃色中冒出來。
這很可怕,尤其對一群孩子。它把死亡和扭曲硬生生地強加到了伊斯梅爾們的身上。在此之前,伊斯梅爾們正過著他們應該過的童年生活,念書,踢足球,聽故事,狂熱地學習說唱音樂。然后,“突如其來的槍聲嚇得人們四散奔逃”。“漫漫長路”開始了。
自傳里寫了幸福生活喪失的全過程,流離失所、忍受孤獨恐懼和死亡的威脅,見識一個個生命在瞬間被剝奪。這是所有戰(zhàn)爭和貧困生活回憶的常規(guī)主題,伊斯梅爾沒有規(guī)避,但他選擇的路徑與眾不同。他只說“我”,只說親身經(jīng)歷。不渲染,不高談闊論,甚至不關(guān)心修辭,躬逢戰(zhàn)亂者深知戰(zhàn)爭的奢侈,更懂得節(jié)儉才是真正的美德,所以我們看到的都是干貨。和伊斯梅爾一起逃亡的伙伴賽義杜說:“每次有人要來殺我們,我都閉上眼睛等死。雖然我還活著,但覺著每次接受死亡,我就會死去一部分。不久我就會徹底死亡,只剩下軀體空殼與你們同行。它比我還要沉默?!痹跁?,伊斯梅爾更多使用的也是這種“沉默”,所以他只用了十萬字多一點。但是我們已經(jīng)清晰地看見家園是如何一點點離開苦難的塞拉利昂平民,看見戰(zhàn)爭是如何殘酷地劫掠生命、信任和良知。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平地驚雷。
與其他更多的戰(zhàn)爭回憶錄區(qū)別的是,《長路漫漫》深入地呈現(xiàn)了童子軍的狀態(tài),至少在我,從未讀過如此精彩的天使和魔鬼之間的辯證法。而這個精彩,源于刻骨冰冷的真實?;貞涗浿械娜?,隨著戰(zhàn)爭的深入,不管正義與否,雙方的人性深處的惡都在超常規(guī)地膨脹,連一群十來歲的孩子都不能幸免。熱衷童謠、故事和玩具的年齡,還是一群孩子啊,天使就搖身成為魔鬼,想來著實令人發(fā)指。
但這也是《長路漫漫》的主要價值所在。伊斯梅爾在控訴戰(zhàn)爭的同時,沒有放棄對自身的審視和反思。
他細致地記錄了他和一群伙伴如何一步步成為嗜血成性的殺戮者。報仇、自保以及一廂情愿地將自己當成平民保護神的虛擬的正義感,成為他們把天然純真強行扭轉(zhuǎn)為殘暴、冷酷的借口。開始是被迫,接著是自覺,伊斯梅爾們逐漸排斥乃至忘掉人性中那些美好的東西,迅速地把自己催熟?!皹屖俏业墓B(yǎng)者和保護人,我的準則是,要么殺人,要么被殺。我的思想深度到此為止。戰(zhàn)斗進行了兩年多,殺人成了家常便飯。我對誰都沒有同情。童年在不知不覺中離我而去,我的心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成冰。看到日月交替,我知道何時是白天,何時是黑夜。但至于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五,我渾然不知”。他們在被催熟的同時變得簡單、狹隘,離“人”越來越遠。為了取樂可以變著法子肆意殺人,需要吸食大麻和火藥粉來提神。像成年人中的“惡人”一樣活著,物化為戰(zhàn)爭機器。他們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伊斯梅爾對很多個交火和殺戮場面進行了逼真的回憶,讀起來陰風怒號,寒氣颼颼。
——正因為此,我也愿意把它看成一部溫暖的書、勸慰的書。如上所說,因為伊斯梅爾一直沒有放棄對自身的反思。他一直在警惕,即便在看著滴血的刺刀微笑的時候也沒有徹底放棄。他的噩夢和偏頭痛時時在提醒他。這個問題當然可以往人性深處的大地方闡發(fā),但我寧愿降幾個調(diào),只從人性最基本的本能來看:珍視生命和向往安寧與美好并非什么深刻的大道理,而是人最初的也是最終的需要。伊斯梅爾在被戰(zhàn)爭異化的過程里依然殘存了這個向往,所以,他可以最終成功地得到救贖和解脫,并從事目前的與兒童權(quán)益相關(guān)的工作。
大約也因為此,我在閱讀這本書時要不停地回顧伊斯梅爾和我自己,我們都有自己的警惕和懷疑,也有自己的向往和相信。
出差,早上回京。下午看完《贖罪》。好。到了第一部的第八章時,我的胃口才被吊起來。之前覺得細膩的鋪排漫無目的,一身的癢癢肉漫漶又撓不到重點,現(xiàn)在效果出來了。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分析頗有莫里亞克之風。在很多我以為無話可說之處,往往又能生發(fā)出不少精妙的情節(jié)和精辟的見解。很多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大段大段的閑筆,隨著情節(jié)和進展,意義便會彌散和發(fā)揮出來,麥克尤恩在寫作這部小說時實在沉得住氣。在閱讀之初,大概受制于他的《阿姆斯特丹》和早期的《水泥花園》兩部長篇的簡潔精煉之印象,對突然豐滿乃至冗贅的文風有點別扭,看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妙處。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功上,麥克尤恩極為扎實,對歷史情境的還原能力讓我驚嘆。顯然小說在準備時下了相當大的笨功夫,這從返回歷史場景的努力中可以看出,具體的時間、地名、歷史事件的相關(guān)信息,至少從表面上看是經(jīng)得起推敲的。有文史學家的敬業(yè)。小說的結(jié)構(gòu)也比較巧妙,四個時間段,敘述視角也各不相同,故事、細節(jié)和思考始終聚焦在一個點上,這個點,即布里奧妮誣陷羅比,在整個宏大的人類史中微小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麥克尤恩把它闡發(fā)成為三個主人公,布里奧妮、羅比和塞西莉婭一生都不能釋懷和回避的大問題,成為他們?nèi)松囊粋€最具力量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開始了三個人各自人生的新起點,而且是唯一個起點。對于宏大的世界而言,它微不足道,但對一個人來說,它是全部,是經(jīng)過、意義和結(jié)果,是逃不掉的宿命和承擔。這里有一個“大”和“小”的奇妙的辯證法。
我感興趣的另一個理由是:個人日常經(jīng)驗和宏大敘事的對接。麥克尤恩在處理“大”和“小”時,游刃有余地把個體的命運嵌入了二戰(zhàn)前后的戰(zhàn)爭背景里。把個人命運和歷史連接起來相互考察,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小說中宏大敘事一路的慣常招數(shù)。也許盡人皆知,但真正能夠?qū)ⅰ按蟆焙汀靶 彼榻蝗诘靥幚砗玫?,其實并不多。這其中“大”要足夠“小”,“小”也得能足夠“大”,境界、視野、細節(jié)儲備以及相互轉(zhuǎn)化的技術(shù)難度,少有作家能夠完美地實現(xiàn)。你不能讓“大”架空了“小”,也不能讓“小”泛濫至于拖了“大”的后腿,降低了“大”的高度。在“大”的背景下,“小”既能自足,又須具備可供升華至“大”的品質(zhì)。麥克尤恩解決得挺好,對戰(zhàn)爭反思的深度和力度雖難稱對過去的探討有多大的超越,但也足以意味深長。他對戰(zhàn)爭細節(jié)的想象細膩精到。
小說共四個時段。麥克尤恩分階段地關(guān)注一顆“偶然”的種子如何播種、發(fā)芽、成長和結(jié)出果子。相隔的兩個階段之間的空白時期用喬伊斯和莫里亞克的方式勾連和回旋,你能看到那顆“偶然”的種子如何持續(xù)不斷地汲到水分和營養(yǎng),沒有情節(jié)和文氣上的斷裂,它的成長一脈相承。
贖罪不該單單要布里奧妮來承擔,麥克尤恩顯然意識到了,他有意無意將罪責分派給了馬歇爾、羅拉、杰克和艾米莉,正如小說中所說,沒有哪一個人是沒有罪的。但是,麥克尤恩還是沒有將“贖罪”意識很好地波及到每一個人物身上,尤其是在黑夜中實施強暴的馬歇爾,他的“贖罪”只是簡單地交代他最終娶了施暴對象羅拉并在余生里大行慈善,而這些善行在小說中看起來更像是富人的做秀,缺少真誠深刻的反省和懺悔。若是通過某種方式展示馬歇爾等在面對最大的“罪”的躲閃、掙扎和煎熬,小說應該會更好看。沒有哪一個人是無罪的。原罪。那么,如何將原罪意識貫穿到整個小說世界,讓誰來為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贖罪”,對麥克尤恩來說,大約是他需要繼續(xù)解決的問題了。
在通常的印象里,好小說對作家來說是非法的,它要跳出你的預設(shè),要溢出,因為人物和故事有自己的邏輯。就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小說結(jié)尾時,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安娜肯定比老托動筆之前的那個安娜要動人,要自然和符合人性,她水到渠成地成為了自己。鑒于此,很多批評家和老作家都語重心長地告誡新作者:別想得太清楚,主觀意志不能太強大,要貼著人物寫。
說得非常對。但是馬爾克斯不這么干,他要準確,乃至精確,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里,他手執(zhí)羅盤,精確地操控著小說的航向。他自己說:“……我所希望寫的東西百分之百地、準確無誤地達到了?!边@話要不是出自大師之口,肯定會招致一片罵聲。文學不是科學,卷尺、量杯和數(shù)字對它是無效的。但是馬爾克斯堅持用此類工具寫出了《兇殺案》,你不得不承認,它依然是小說,而且是最牛的小說。馬爾克斯在這個小說里證明了,作家可以是上帝。
掌控力之強首先在結(jié)構(gòu)。這個小說里充滿了環(huán)形,大環(huán)套著小環(huán)。從整個小說來看,是大環(huán)。開頭就寫圣地亞哥·納賽爾的死。他在被殺死的早上五點半起床,然后出門,最后從外面回來時,在家門口被殺死。顯然是一個封閉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而小說的細部,依然采用環(huán)形的小結(jié)構(gòu),從某一處開始講,且走且退,倒敘中又有前進,繞了一圈情節(jié)又回到出發(fā)點。如此一個個環(huán)形往下推,最后成就了一個大的環(huán)形。對作家來說,故事往往并不難講,難的是處理好講故事的結(jié)構(gòu)。一個匠心獨運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是不容易了,馬爾克斯還整出了比奧運五環(huán)還多的環(huán),實在是讓人驚嘆。
此外是巧合的運用。巧合在現(xiàn)代小說里其實已經(jīng)是個忌諱了,它往往意味著匠氣和作家的偷懶,好的小說要依賴情節(jié)和邏輯的必然性展開,而不是命懸一線在巧合上。馬爾克斯不管,拼命地在小說里使用巧合。他就是要證明巧合是如何導致一樁大家事先都知道的兇殺的發(fā)生,證明巧合在這里就是不可避免,如同宿命和規(guī)律。他做到了,依仗對每一個巧合的掌控,以及對通篇無數(shù)的巧合的精確謀劃。
此小說說明,小說的可能性之一也會源于精確。只要你足夠精確,力量足夠大,上帝將與我們同在。
花兩天時間看《灰色的靈魂》,值。
不記得之前是否看過克洛岱爾的小說,印象里他好像是年輕一代小說家中,新小說的代表,1962年生。從這本小說來看,這個基本上是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當然也不是完全和新小說沒關(guān)系,相反在結(jié)構(gòu)上還是玩了一點花哨。新小說的幽靈一定在其中出現(xiàn)。這可能就是我在閱讀中,看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我這兩天頭腦不好使,老記不住東西,一想前面的情節(jié)就像在做夢,飄著把握不定的迷霧。但基本可以斷定的是,這小說絕非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也不會是新小說的樣板。故事其實不復雜,但就是繞,簡單得讓你覺得繞。其中必有詭異的幽靈出沒。
《灰色的靈魂》中寫二戰(zhàn),但又避開了正面的戰(zhàn)爭??寺遽窢柌淮蛩恪罢鎻姽ァ毕鯚?、子彈和血肉模糊的場面,而是拐回頭扎進人群里。對他來說,人的身體、信仰、情感、靈魂才是前線,而真正的戰(zhàn)場是小說的后方。所以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的隆隆炮聲只是背景和畫外音,拉開幕布,我們看到的是一群人。
克洛岱爾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是否因為他缺少此類經(jīng)驗,才討巧地繞開戰(zhàn)場?如此猜測多少有點小人之心。可能有這個原因。要是我我就坦然承認。但我想說不是這個,不是指責他討了巧,恰恰是想羨慕和夸贊一下:他找到了一條上好的道路,而這也是小說家真正該干的事。
描寫戰(zhàn)爭從來就不應該成為作家的任務,他們的對象是人,或者說,是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是對這個關(guān)系中已存的揭示、未知的勘探、可能的生發(fā)。切口可以不大,但進入之后必要幽深、遼遠,把微妙處攤開,將激烈處呈現(xiàn)。
克洛岱爾的目的大約也在這里。他精致、純粹和幽深,但不是特別粗糲和開闊,如果說史詩必須是龐大、粗獷、浩浩蕩蕩的寓言和神話,那么可以說,他在史詩面前也轉(zhuǎn)了個身。
在看到戈魯?shù)奈淖种?,我已?jīng)看了很久她的畫。十幅,在我的新書《天上人間》中,作為插圖,這十幅畫給我的小說增色不少??吹竭@些畫時,我問臧長風兄是誰畫的?他只說,一個畫家,叫戈魯。男女都沒說,我也沒繼續(xù)問。
欣賞畫沒必要提前知道畫家的性別,我可以從畫里看人。那些畫稚拙、樸實,有種寧和簡單的美,適合安靜的時候慢慢看,但畫家戈魯卻上了濃墨重彩,顏色潑辣,所以稚拙的人物大紅大綠,一點都不忌諱。照理說線條和色彩有些犯沖,但在戈魯?shù)漠嬂锾烊坏卣{(diào)和,像北方鄉(xiāng)村走過來的姑娘,穿花紅柳綠的大棉襖讓你有說不出的可愛和舒服,而且一點不顯土。姑娘們嫻靜、單純又活潑,又有點傳說中的印象派。我就想,戈魯是個天真年輕的女孩子,熱愛生活,底子是沉靜的。
看完了戈魯?shù)纳⑽募犊鞓防霞摇?,我發(fā)現(xiàn)我猜對了一大半,這的確是個女畫家,比我們都熱愛生活,在沉靜的生活底色上暗暗地涌動著讓我羨慕不已的激情,對文學,對藝術(shù),對時光和愛,“一頭扎進藝術(shù)家的泥坑再也不想出來”,“像豬在泥潭中打滾”,“其樂無窮”,“常人無法理解”。引號中的文字出自書的前勒口的作者簡介,我想這是戈魯?shù)淖晕医獬啊V贿@段文字足可以看見這個女畫家有著一股怎樣的勁兒。
剩下的一小半我猜錯了。從前勒口簡介上方的照片看,戈魯正在畫畫,她沒我想象的那么年輕。這就對了,讀完這本集子,我確信正在創(chuàng)作的女畫家不可能如我想象的那般年輕——有多少人能在年紀輕輕時寫下如此質(zhì)樸沉靜的文字?這一篇篇長短不一的散文如同一片片悠遠的舊時光。且不說她修辭的技巧,單就那面對回憶和世界時的目光和心境,即非不惑之下所能夠修煉出來的。從容淡定嵌在文字的骨頭里,寫下第一行就讓我們知道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寫作者,她慢悠悠地向我們講述“那過去的故事”,瘋媽,地主,瞎了眼的楊爺爺,老師,妹妹,親媽和后媽,父親,講科爾沁草原和紅光向陽院,講“吃人”的廁所和蒙古包——作為寫作者的戈魯是素樸的、節(jié)制的,哀而不傷,歡欣但絕不亢奮。她的矜持與平和不是熟知藝術(shù)套路者打扮出來的,而是清水出芙蓉。
因為她忠直地說出了自己的回憶,因為修辭立其誠,所以膽敢素面朝天。而這素面朝天的本色,乃是為人和為文的大境界。
戈魯回憶的速度幾乎等同于時光的速度,如同她講述的故事里一切塵埃都已落定,她的講述本身也塵埃落定。所有的矯飾皆已排除,干凈、純粹地現(xiàn)出舊人和舊事物,她決意帶我們回到被“今天”過濾之后的歷史現(xiàn)場——瑣碎的、一個人的“快樂老家”。
如此,我也明白了作為畫家的戈魯為什么能畫出我小說中的那些貼合人物內(nèi)心的畫了,因為文如其人,因為畫如其人。
責任編輯/魯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