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肖
生命,在荒原延續(xù)(外一篇)
林 肖
這是個令人惆悵不已的結尾:七月溫暖的清晨,安璣和麗莎·露登上溫屯寨的西山頂,望著底下的監(jiān)獄。鐘聲打過之后,監(jiān)獄的高桿上慢慢升起一樣東西,原來是一面黑旗,在風中默默招展。諸神結束了對苔絲的戲弄。
再次讀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已是薄暮時分。暮色侵圍下,冬日晦暗的天氣愈顯陰冷。我合上書本,默默注視著窗外漸濃的黑暗,思緒不由得回到十三年前一個蕭索的秋日。那天,我第一次讀完這部小說,獨自一人游蕩在積滿落葉的楊樹林里,直至深夜。青春時代,從小說中攫取的大多是黯然而委婉的感傷,痛苦和不幸籠罩了幻想的光環(huán),映射著認識和閱歷尚為空虛的年輕時光。如今再讀《德伯家的苔絲》,惆悵依舊,但因多了幾分冷靜,領受到的是更為真實的存在;而那掩蔽在荒原底下生命的亮色,也格外顯現(xiàn)。
愛斯頓荒原。哈代小說的原型地,苔絲悲劇上演之處,當年是怎樣一番景象?天空懸著灰白的帳幕,蒼郁的灌莽鋪向遠方,不知所終。它又是有生命的荒原,冥冥中總在預示著什么,是人物可悲的命運?還是盤桓不變中暗含的萌動?也許永遠都是個謎。
小說的畫面在這古老荒原上鋪展開來。苔絲,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姑娘,在性格與環(huán)境的作用下,一步步做著不愿做的事,一次次錯過自己的愛情,最后走入悲劇的結局,好比曼斯菲爾德筆下的那只蒼蠅,再怎么拼命掙扎,也飛不出一兩滴墨水澆成的深潭。整部小說沒有半點讓人做夢的企圖,所有的,只是殘酷的寫實。在哈代看來,悲劇的主導因素是性格與環(huán)境,它強烈侵蝕人們的生活,原本真誠、甜蜜的愛情因而變得苦澀;它奪去人們的生命,給生者帶來無盡的煩惱。他觸摸到人性世界的深處,發(fā)出了起跑線上的嘆息,并用不朽的人格實踐完成了創(chuàng)作。正視現(xiàn)實、直面痛苦,這是哈代的實踐,也是代價。人生的真相使人清醒,當然無法滿足自戀的情結。那些貫穿于人類社會的殘酷法則,那些一點一點剝離下來的真實的生存境遇,已經(jīng)無法用幻想來滿足心中的愿望,我們只有懷著敬畏之情審視它,有如在顯微鏡下觀測生命的本質結構那樣,留下陣陣戰(zhàn)栗和驚訝。
就像孤寂、肅殺的冰雪世界的底層,依然有生命在萌動;人生的悲劇也不全是希望的泯滅,再慘淡的境遇也扼殺不了生命的呼吸。哈代是把希望留在了最后,像是冰冷荒原上一縷溫煦的和風帶給我們悠遠的遐想:苔絲被捕前把妹妹麗莎·露托付給了安璣,這個“有著和苔絲同樣美麗眼睛”的少女,活脫脫是苔絲的化身。她與安璣結合了,他們手拉著手向前走去,帶著苔絲生命的延續(xù)。當一切似乎都已山窮水盡時,一朵希望的火花悄然閃現(xiàn),小說也隨之戞然而止。這希望的火種歷經(jīng)了寒風凍土和精神的無情摧殘,仍頑強不息地留在荒原上,點亮在我們未盡的思索里。雖只淡淡的一點,卻叫人更深味了生活之美和對光明未來的渴求,就像莎士比亞的名句“對著悲哀微笑”遠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更具現(xiàn)實意義一樣,拭去淚水,不是忘卻傷痛,而是為了實現(xiàn)對人生的重要承諾。我想,一個作家和他創(chuàng)造的人物,其生命處境在本質上能相差多少?在熱情與冷漠、純潔與復雜、美好與丑惡之間……同樣充滿了自我分裂和病痛。但他獨自懷抱著希望,盡管活著的時候只有誤解、傷害相伴,也不曾拒絕過生命中僅有的一絲亮光。此時,我似乎明白了:一個悲天憫人的作家也許就是最容易受到誤解的人,而他得到的承認也是最晚的。
夜色如水般降臨,而我的思緒依舊踟躕在那片未曾抵達的荒原。迷離中,遠望是一片開闊而平淡的綠色,昔日的蒼茫早已不見。我分辨不出哪里是苔絲跳舞的林地,哪里是哈代曾經(jīng)駐足的地方。晨光微漾,只有落葉覆蓋的青草,在低低地迎風招搖……這世界如此寧靜,仿佛一切才剛剛開始。
帕烏斯托夫斯基這個名字,多數(shù)人或許感覺陌生,但一提起《金薔薇》,想必多少有所耳聞,這部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和作家生活的散文體著作早已在全世界擁有了廣泛的贊譽。《面向秋野》是《金薔薇》的姊妹篇,收集了帕氏二十世紀三十至六十年代間關于藝術問題的文章和回憶錄。在書中,帕烏斯托夫斯基繼續(xù)以他對文學純粹的理解、唯美的本性和詩樣的氣質探討創(chuàng)作、藝術問題,如散文的詩化、旅行的作用、虛構的意義、短篇小說和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文學與生活的關系等等,還對許多作家做了生動描繪和精辟評論。
在《面向秋野》中,帕烏斯托夫斯基將“人、自然、文化”有機結合的獨特寫法一貫到底。這種“帕氏風格”在文藝理論史上極為罕見。文藝理論著作多以體系博大、艱深晦澀的面目示人,就像一座座壁壘森嚴的名城,令人難得其門而入;而《面向秋野》卻如同清新活潑的吉它曲,為我們帶來帕氏對藝術的獨特理解,使人仿佛置身繆斯女神的懷抱,享受美和心智的無限魅力。
這的確是一種美妙的創(chuàng)作手法,我相信它來自作家獨特的心性?!凹偃缒阍谟旰蟀涯樎裨谝淮蠖褲駶櫟臉淙~里,你便會感覺到樹葉那種沁人心脾的涼意、芳香和氣息,便會沉浸在這種氛圍之中?!弊x著這些話,我不由感動起來:能體微到與自然接觸絲絲入扣之情的人,靈魂一定極為純凈。有道是“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大自然是永恒的,熱愛自然的人的心靈、希望乃至生命也有永恒的寄托。古往今來熱愛自然的作家不少,中國文人自不必說,就是俄羅斯作家,普希金、屠格涅夫、葉賽寧、普里什文等都寫得一手“物我情融”的好詩文。但若說探討文學與自然、創(chuàng)作與環(huán)境的關系,恐怕只有帕烏斯托夫斯基獨樹一幟?!睹嫦蚯镆啊防锍溆恿鳌⑸?、海岸的氣息,還有俄羅斯原野那特有的風情。隨著書頁的翻動,原本關于文藝的趣味索然的嚴肅思考,開始變得像書中描述的綠柳的朦朧幻影、落葉的絮絮私語一樣,顯得溫潤、寂寥、凈澈……這時你會感到,他的書不是單純的風景畫,而是啟迪藝術哲思的詩,是歡悅生命的童話……真正藝術家的才華總是發(fā)軔于溫柔之心,發(fā)軔于對自然和人類的關愛,在那一串串不間斷的音符、一股股噴涌而出的藝術激情面前,我們很難估算他的才情有多深。
他總是習慣地把我們帶到一個個自然場景:秋日的河流,雨后的樹林,寧靜的渡口……由自然景物的捕捉到情緒和心靈的微妙變化,思考的姿態(tài)不斷變換,層層演進,直至藝術哲思和大自然恒久的力量渾然一體。他泛舟河上,尋思著有關杰作的問題。秋日的天空中傳來猶如汩汩流水的鶴鳴聲,這使他想到,杰作不僅存在于藝術中,也存在于自然界中。每一片落葉,每一股神秘的黑土地上略帶寒意的清風,都是大自然的一篇篇杰作。他從擺渡人為兒子講述童話的故事發(fā)掘出童話的兩條規(guī)則:一是樸實而詩意的本質;二是要設想自己是鄉(xiāng)村里一邊編織籃子,一邊為孩子講述充滿智慧和樸實故事的老大爺。在春陽明媚的克里米亞,大家面對這個黑海溫暖的海風吹拂下的古城默然浮想聯(lián)翩,只有他想到了戰(zhàn)爭小說中的英雄人物有如這古城,僅僅被賦予枯燥刻板的頌揚,卻被剝奪了成為有血有肉的人的權利。應該說,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藝術視角十分獨特,是大自然激起他對藝術思考的巨大熱望和景仰,并在與自然的情感共鳴中體察到藝術的真諦。他的偉大就在于讓我們確信:自然之中還有藝術,而藝術產(chǎn)生于物我一身之后的生命沖動。
與我們熟悉的俄羅斯作家相比,帕烏斯托夫斯基似乎是個例外。俄羅斯文學總是籠罩著莊嚴悲愴的精神滄桑和令人窒息的苦難空氣,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是以憤怒、掙扎、懺悔的姿態(tài)與社會進行抗爭的。帕烏斯托夫斯基不是此類“戰(zhàn)士”,時代政治的漩渦與他幾乎無緣,人生也較少舛難和悲壯色彩,就是在斯大林專制的嚴酷歲月里,他也愿意安然做個靈魂的美學大師和理想的冥想者、拷問者?!安还軇e人怎么樣,反正對我來說,感覺到有一座孤獨的果園,感覺到村外有綿亙數(shù)十公里的寒林,林中有一個個湖泊,是有助于我寫作的。我可以說,在那樣的秋夜,我是真正幸福的人?!边@種幸福感一直導引他從事寫作,不斷向人們傳送著他對藝術自由的渴望。他像個身處鬧市的手工藝人,細心打磨著手上的每件藝術品,直至賦予它們溫暖的光澤,映照出類似童話的純潔寧靜的意境,也讓欣賞者從中得到了溫暖和幸福。其實,尋找“美”并不是對“丑”的逃避,而是一種背向的積極姿態(tài),對藝術的追求并不影響他對有良知的英勇作戰(zhàn)的作家抱以贊嘆、熱愛和景仰,正如在書中,他極力褒揚愛倫堡、茨維塔耶娃、巴別爾等人的價值以及為正義所做的種種犧牲,更像在柔美面紗下隱藏了逼人的劍氣。其實何必對藝術家過于苛求呢?“金剛怒目”式的戰(zhàn)斗固然值得欽佩,但在最艱難的時代里,能保持不屈的意志,捍衛(wèi)強權政治下藝術家對個人尊嚴的情感和對藝術的尊敬,又何嘗不是一種令人贊嘆的生存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因其獨特,我相信在很久以后,還會被人們不斷記起,就像回味曾有的一場溫柔而浪漫的藝術之旅。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