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應(yīng)該是很有靈性的,如果不是這樣,身處低洼的它怎能爬到高高的屋頂上,而且獵獵西風(fēng)中逍遙自在,耀武揚威,甚至把一些榮華富貴的紫氣擊得煙消云散呢?
是的,在人們眼中,纖細的小草肯定是低賤之物,孱弱,微小,毫不起眼,只能是匍匐在低洼之處,浸泡在污泥濁水中,任由人們凌亂的腳步踩來踩去,踐踏得身首分離,甚至被貪婪的牛馬們張開大口,吞進嘴里,使勁地咀嚼,碎尸萬段,成為它們身軀的一部分;有的則被視廢渣,毫不留情地排泄出去,化為大地的一部分。高處不勝寒,高山巍峨的氣勢,迎風(fēng)擋沙,卑微的小草只能在山腳敬仰。
第一次看到高高地站在屋頂?shù)牟?,是在村里的一戶大戶人家上,這大戶人家聽說是我們方圓幾十里小有名氣的,香火多年旺盛,附近七里八鄉(xiāng)都有親戚,田地有上百畝。鼎盛的時候秋收時節(jié),前來交糧納稅的佃戶絡(luò)繹不絕,大小傭人五六十人,逢年過節(jié),一個偌大的院子擺滿美酒佳肴,鄰里鄉(xiāng)親都趕來,喝令猜碼,此起彼伏,院里一片歡騰,有時候鬧到三更半夜。老家上了年紀的人,提到這些事時滿嘴嘖嘖不停,臉上蕩漾著一種豪情,仿佛就是自家的。這種盛大的場面也許會有,盡管自己沒有見過,但從遺留下來的房屋就可以想象出當(dāng)年的輝煌:高高的庭院,墻有一半是用那些精雕細刻的方石砌成的,穩(wěn)重牢固,白墻灰瓦,翹起的廊檐仿雕著飛禽走獸,坐落在村子中間,氣勢非凡,是村子的一種標志。如此富麗堂皇的房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當(dāng)年的生活是多么的奢侈豪華呀!
打我有記憶起,那宅院已經(jīng)沒有老人家所說的“每天都有傭人進進出出,打掃庭院,清掃廊檐”的那種輝煌情形了。一天到晚只有一個老太太在這個寂寥的庭院里勾著腰,寂寂地掃著;有時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院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熱熱鬧鬧變成了冷冷清清,聽說她家后來被列為地主,男主人整天被批來斗去,最終斗得一病死去,沒有兒子,只生了兩個女兒,因怕這樣豪華的身份,后來都一一遠嫁他鄉(xiāng),留下這孤零零的老太太。老太太哪兒也不愿去,只想守望著當(dāng)年那種繁華和富庶的回憶,于是,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女兒們回來了,空蕩蕩的房子才飄來幾縷難有的笑聲,平時老太太就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擺著一張歪歪斜斜的椅子,瘦小的身子蜷縮著,昏昏欲睡,靈魂生活在過去的日子里。院門大開,完全沒有大戶人家那種高墻深院的陰森,空寥寥的,只有我們這些調(diào)皮的小孩在捉迷藏的時候才躲進這空蕩蕩的房子,發(fā)出的尖銳的叫喊聲驚醒了她,把她從過去的日子拉回來。她便瞇縫著一雙細小的眼睛,傻傻地對我們笑,一副善慈的樣子。當(dāng)時院子里開始有小草偷偷地長,地面原先是用平坦光滑的石塊鋪著,但小草硬是從石縫中頑強地長出來,害得老太太常常勾著腰,踮著小腳,到處拔草,拔來拔去,但最終沒能拔過小草的瘋長。小草稀稀疏疏地爬滿庭院,只留著一條進出門的路。玩耍之時我抬頭望偶然發(fā)現(xiàn)有一棵小草竟大膽地爬到了墻上。風(fēng)聲呼呼,它不斷地舞動著身子,仿佛在慶賀勝利。再后來,小草更肆無忌憚了,院子里成了一個小草場,原先威武的屋脊上出現(xiàn)了一棵狗尾草,搖搖擺擺,卻得意洋洋。后來,草便一棵跟著一棵上去,終于,屋頂是站滿了密密匝匝的小草。
這還帶著一絲貴族氣的老屋靜默著,如一位滄桑的老人,一言不發(fā),失去了溫暖的人氣。它變得黯然,忍受著小草在自己身上肆意的蠶食。草根深深地鉆進老屋的神經(jīng),刺激它對往日不再的輝煌的傷感。遠去的往事就像這一日暗過一日的瓦楞,漸漸地剝落,老屋默默地坐在老太太重重的嘆息聲中,和老太太一天一天衰老,小草就像她斑斑的白發(fā),在秋風(fēng)中瑟瑟顫抖。
老太太坐在院子里,嘴里念念有詞,手指指向烏黑的瓦楞,看著如血的夕陽,一點點地往下墜。夕陽橙黃的余輝,將老太太染成一座金雕,靜默不動。
是哪陣無情的風(fēng),熱情地擁抱那一顆狂妄的草,把它的夢想架放到了人的頭上,讓它在凜凜的威風(fēng)中高高招搖?草的萋萋瘋長,一步一步地加速老太太的衰老。
一向低微的小草一旦爬上了屋頂,便為所欲為了,就像一個長期低眉順眼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放肆的機會,它怎能不趾高氣揚一陣呢,便將根深深地鉆入瓦縫中,貪婪地吮吸著雨水泡著瓦片形成的泥垢,拼命擠著堅硬的瓦片。瓦片紛紛落下來了,它鉆進屋檐老朽的木頭,將檐木擠裂了,一大塊一大塊地剝落。終于有一天,這大戶人家不堪小草的折磨,轟然倒下了,變成了小草腳下的一堆廢墟。
其實,小草是很有心計的,一個人氣很旺人來人往的地方,重重的腳步踩著,踢著,小草是不敢去的。小草怕熱鬧,怕裊裊不斷的煙火熏;它也很敏感,它能從寂寞的空氣中嗅出茂盛的信息,甚至是一絲絲的人脈。原先它被這高大的一墻院擋在外面,只能在墻腳邊不斷地徘徊。漸漸地,當(dāng)這家子人一個一個地走了,只剩下一個瘦弱的老太太,人煙漸漸地稀了,小草便試探地爬進院門,幾次被老太太狠狠扯掉,但小草堅持到底,老太太無法抵抗,小草住進院子里了。它又伺機爬上石墻爬上屋檐,人氣便在小草一一進逼中慢慢地消散了。原先這熱鬧這豪奢這繁華都一一地被小草吸去了,剩下了寒風(fēng)中萋萋的小草,在向人們訴說這里曾經(jīng)的繁富和興盛。
于是,每每走過一個屋子,我都情不自禁看看它的屋頂,如果是縷縷青煙裊有炊煙升起,有朗朗笑聲傳出,我可以想象出滿屋的孩童在盡情地嬉戲,灶里的火苗“呼呼”不斷,“閃閃撲撲”,灶上鍋里“澎澎地”噴氣,心里便是一陣的欣慰;如果是屋頂?shù)囊豢霉铝懔愕男〔?,我心里可能會隱約疼痛,但又想到這縷縷輕煙,會將小草烤死,這甜美的笑聲會將小草熏枯。若這房子死一樣的寂靜,偶爾還傳來蛐蛐的叫聲,我便感到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蕭索荒涼感涌上心頭,我怕這屋的主人又將是那萋萋的小草了,因為它已經(jīng)有爬到房子的邪念了。
習(xí)慣了低洼的小草,能高高地爬過人的頭頂上,甚至達到人高不到的地方,能不預(yù)示著一種不祥嗎?
我不知道一棵孱弱的小草如何爬那上高高的屋頂,而且能在堅硬的瓦楞中深深地插入纖細柔弱的根,是風(fēng)無意中把它帶過去的?帶去它的夢想,讓夢想在屋頂開花?抑或是一只調(diào)皮的小鳥銜著一粒草種子在做游戲,而幼稚的小鳥卻不知老奸巨滑的小草在圓圓的種子里包裹著它不可告人的企圖?
風(fēng)無意,鳥無意,草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