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滿族頁關紀新
冀東地區(qū)渤海灣畔農家出身的滿族作家關仁山(1963- ),是世紀轉換過程中國文壇上書寫農村題材少見的“重鎮(zhèn)”作家之一。
1976年唐山大地震,年僅13歲的他與身為農婦的母親,被瞬間坍塌的房屋掩埋,數(shù)小時后獲鄉(xiāng)親們刨挖而新生,就此更強化了他與農民同胞的不解之緣。關仁山說:“靠鮮活的生活之流,書寫農民的命運史,這是我心中一個永久的理想?!?/p>
迄已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有《風暴潮》、《天高地厚》、《白紙門》、《福鎮(zhèn)》、《權力交鋒》、《麥河》等近10部,此外還有短篇小說集與紀實文學作品多種問世。專事觀照農民及農村問題的《天高地厚》、《白紙門》、《麥河》,就眼界、文思和蘊意來講,一部勝過一部。
《天高地厚》以廣角掃描方式,全景多側面地浮繪出中國農村在世紀之交二三十年間覆蓋一切的烽煙嬗變,用潑墨重彩技法,描畫了鄉(xiāng)間農民之命運前景與心靈軌跡。1970年前后,河北東部蝙蝠村因饑謹難耐而傾巢外出逃荒,直到等來乾坤巨變的國家改革,才翻過去歷史的憂傷頁面。作者以感同身受的寬廣情懷,一一刻畫農村兄弟姐妹的鮮活形象,為現(xiàn)代中國農村社會的根本性變遷做了極其生動有力的藝術詮釋?!栋准堥T》則將極具感染力的文學筆觸,直抵與中國農民命運相近的漁民群眾生存真實,令人震撼地講述著主人公們在大變革年月倫理持守與靈魂傾覆的故事,托顯了作家不無傾向性的民間精神立場,同時從大眾文化根性上,反思了民族傳統(tǒng)心態(tài)的缺陷,涵有一番蕩氣回腸的醒世力量。
2010年出手的《麥河》,更是關仁山藝術生涯的一次超紀錄發(fā)揮。他向人們鋪開一幅中國農村滄桑百年持續(xù)衍變的歷史圖卷,以土地視為民生根基之深刻立意,講述了名叫鸚鵡村的北方小村莊,圍繞土地的使用制度及經(jīng)營方式層層遞進的悲喜事件,重點揭示農村田畝近30年間由個體承包到規(guī)模流轉為產業(yè)化操作中,廣大農民尤其是其間引領潮流者,迎受歷史沖撞所呈現(xiàn)的精神負荷與心靈蛻變?!尔満印穼⑼恋貙r民大眾來說至上重要無比嚴峻的價值,烘托到醒目非常的地位,小說中心曹家祖孫四代,以及相應書寫所涵蓋的一切人,不管處在什么樣的世道環(huán)境,自身的生死衰興、榮辱顯鄙,皆與土地密切攸關:誰人占有和怎樣經(jīng)營土地,早已是天下蒼生身心所系的命根子。
如果說曹老大跟張?zhí)m池即舊時代貧苦農民與豪紳地主間圍繞土地的爭斗,還能清晰顯示善與惡的人性角逐性質的話,眼下從農村“大包干”到土地流轉過程,要一語辨析人們的道德質地與精神走向,則要難得多。關仁山不單寫出來農村土地使用方式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必然性,亦不曾放松對于現(xiàn)代化土地經(jīng)營趨勢下各色人等的靈魂探查甚至判斷。曹雙羊是改革年月青年農民中涌現(xiàn)的“弄潮兒”和成功者,他的發(fā)跡路上,不可避免地飄散著壯志、心計、貪婪、血腥乃至黑幕的駁雜氣息,從礦難過后掘出第一桶金,直到從土地流轉中達到家資逾億,他膽識過人于工商同業(yè),卻又每每弄險于黑白兩道,飽嘗心理的沉淪和掙扎,又總是在朋友鞭策下竭力完成自我救贖。曹雙羊的形象,逼真地寫出而今成大氣候的農民企業(yè)家,他們那循環(huán)往復的人生得意與煉獄痛楚。
《麥河》出人意外采用了“瞎子”白立國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實為關仁山藝術用“奇”之處。本來盲人感知世界是極有限的,但白立國卻被賦予常人少有的特異功力,他能跟去世了的老支書狗兒爺(曹雙羊祖父)的魂靈攀談,從而知曉本地上溯三四代人百年來的紛繁經(jīng)歷。他還豢養(yǎng)著一只頗通神性的蒼鷹“虎子”,它會幫自己俯瞰遠近視聽民情,瞎子“我”就此有了“千里眼”“順風耳”。加之“我”還有某種預卜未然的能力,便進一步獲取了幾近“全知”的視角。而作品啟用第一人稱敘事,本來就有切近矛盾內里、強化事態(tài)感受的寫作優(yōu)勢,與上述構思融會,便使關仁山的講述贏得了通觀今昔坐視遐邇的能力,更為小說平添了幾分文化想象力,幾分社會寓言的色彩。
關仁山長成于滿漢雜居的冀東農村,一向把個人的思維關注點放在現(xiàn)實中的“三農”問題。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大型土地敘事,重新建構起國人的土地文化崇拜,就像《麥河》末了,村民們在故園鄉(xiāng)土上聳立起“尋根鑄魂碑”那樣。書間這重重一筆,從滿族文學的流變角度,確乎證實了滿族這個幾百年前的漁獵經(jīng)濟民族,業(yè)已服膺于農耕經(jīng)濟與農耕文化的事實。
然則籠統(tǒng)認為關仁山者即是“漢化”作家,卻是有些唐突。你看,瞎子白立國特有的會話鬼魂、預測日后的才力,多像滿洲先民原始宗教神職人員薩滿師傅的功夫,特別是有關神鷹“虎子”的摹寫,竟與滿人世代葆有的親近大自然、頂禮大自然以及蒼鷹放養(yǎng)、蒼鷹崇拜習俗,同出一轍!一些知名評論家紛紛贊賞《麥河》當中設置的有特異功能的瞎子白立國及其助手蒼鷹“虎子”的構思巧妙,可惜他們對滿族傳統(tǒng)文化太過陌生與隔膜,沒有想象到關仁山的滿族出身上面來,更沒有把這樣別出心裁的藝術手段跟別個特定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事相掛鉤。
評論界倒是普遍注意了關仁山作品濃烈的倫理傾向,道德主義的民間立場時常被徑直取來,成為關作區(qū)別善惡、褒貶時弊、守望靈魂的標尺,作家甚至連為這類觀念包裹上時尚的“現(xiàn)代人文情懷”都來不及做,因為世風日下的濁浪,時時沖刷著已然離土與尚未離土的整個農民階層的精神底線,情勢嚴重。人們在滿族作家文學的閱讀中,曾經(jīng)一再注意到傳統(tǒng)的滿族文學對社會倫理站位的堅守,到關仁山的敘事面前,人們又一回與這種民族文化現(xiàn)象不期而遇。由此可見,在高度肯定關仁山小說現(xiàn)實意義與普世價值的同時,提示人們探詢其作品的滿族精神特質,仍有必要。
關仁山如是說過:“小時候,爺爺跟我講過滿族舞蹈。當時我填表寫的是漢族。我一直不明白,我們漢人咋會跳滿族舞蹈?爺爺偷偷告訴我,我們是滿族改成的漢族。后來我們找到了家譜,證明我們是滿族人,祖籍在遼寧丹東的一個村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