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猶如雷電擊碎大?!?/p>
□朵 漁
2003年春天,在天津老城的中心區(qū),喀秋莎美術(shù)館,我和伊蕾初次見面。在此之前很多年,我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對于本地很多寫詩的年輕人來說,伊蕾曾經(jīng)是這座城的一個文化地標(biāo)。但現(xiàn)在到底還有多少人知道她,我不清楚,大概連伊蕾本人也不會太有自信。這是一個網(wǎng)絡(luò)化生存的時代,但伊蕾似乎還未精于此道。我上網(wǎng)搜了一下“伊蕾”,結(jié)果,這新時期的“零檔案”顯示有一萬多條,但大多是品牌店?!耙晾僭姟币脖蛔猿闪嘶瘖y品。僅僅二十年,一個著名詩人就這樣被時代偷換了概念。
那一年,瘟疫彌漫,新開張不久的私人美術(shù)館關(guān)門后,伊蕾就再次離開了這座城,去了北京。她要到北京去畫畫。我記得那個春天我們長聊過一次,她告訴我,她是“無邊無沿”的,她要的是無邊的自由,是不停的遷徙和流浪。她當(dāng)時曾勸我,“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愿望做一個瘋狂的計劃,比如辭職去做一個自由撰稿人,去旅行,去發(fā)現(xiàn)一個村莊或小鎮(zhèn),去寫作,去走。一定要走出去,動物從來都不會只待在自己的窩里,它會走遍整個草原或森林。”我聽從勸告,從單位退回家,從人情的叢林回到一個動物的窩。這大概是我和她的不同所在吧。我相信自由的思想可得,而自由的生活卻有其邊界。伊蕾是個行動主義者,她從不預(yù)設(shè)邊界,結(jié)果到底如何,自然會呈現(xiàn)。
她遷徙北京后,我們很少再聯(lián)系。有幾次,她邀我去她的工作室看看,我答應(yīng)下來,雙腳卻難以從生活里拔出來。她出生在這座城,卻四處流浪,很少生活在這里。我生活在她的城市,十幾年來,卻無論如何難以融入,難以扎下根來。詩人和城市的這種關(guān)系,真是一種尷尬。事實上,這座大城也的確不需要一個詩人的存在。它有它的下水道、輸卵管、肱二頭肌,它看上去一切正常,詩人就是它的膽結(jié)石,就是它的腸梗阻。伊蕾當(dāng)年從這座城出走時,大概也是帶著某種快意的吧。但哪里又是詩人的容身之地?俄羅斯五年,天津五年,然后北京又五年,在頻繁的遷徙中,人生的季節(jié)都被搞亂了。伊蕾說,她這些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搬家,簡直是五年一大搬,兩年一小搬。有時候,我真佩服她這一點。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是興沖沖的,將自己的窩搞得品味十足,而沒過多久,她又要親自打碎這一切,重新搭一個新窩。
好在她是一個人。
五月,在朋友為我張羅的一個小型朗誦會上,伊蕾友情出場,風(fēng)度優(yōu)雅,迷倒一大片。在這個快速的時代,十年基本就可以埋葬一個人了,但那個晚上她依然是青年學(xué)生們的偶像。那一次她告訴我,她的一本新詩集馬上就要出版?!按蠖嗍桥f作,不要抱太大希望?!彼_玩笑說。我便期待著。
直到冬季來臨,繁華落盡,一本厚厚的《伊蕾詩選》擺在我的手邊。百花文藝出版社。她的城市沒有忘掉她。詩集序言是評論家陳超所作,開頭第一句:“當(dāng)我翻閱老朋友伊蕾的這本詩集,我恍惚感到在我身邊彌漫起80年代的理想主義和詩歌精神為生活快意‘施魅’的氣氛?!币痪湓挼莱隽硕嗌僭妼W(xué)的內(nèi)涵和生活的訊息。伊蕾的詩歌屬于光榮的八十年代,她的生活則屬于八十年代的河北詩歌圈。我翻看了她的簡介,在天津出生,到河北下鄉(xiāng),在廊坊做過愛委會(是愛國衛(wèi)生委員會還是愛情委員會?)和文聯(lián)干部,后來又回到出生地。她經(jīng)常會提起她在河北的那些老朋友,郁蔥、鐵凝、陳超、張洪波……她其實一開始就是一個異鄉(xiāng)詩人。在詩歌最紅火的那段年月,她讀過魯迅文學(xué)院,上過北大作家班,她的詩集被出版社作為暢銷資源。她那時的生活是如何的“快意”,這么多年來,她閉口不提。我也不問。因為讀她的詩就可以知道。
“要我待到何時呀,愛人?/無論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戀緊把我追尋?!保ā兑掖胶螘r呀,愛人》)這是詩集開篇第一段,其實已為整個八十年代定下了基調(diào)。在整個詩集第一輯,充滿了這種對愛的呼喚,對自由的渴望,以及對力的禮贊。節(jié)奏急促,昂揚,開闊,“?!钡囊庀笥绕渥屓擞∠笊羁?。有時她是大聲的獨白,“我的愛,赤裸著身體,/鑲在你藍色的旗幟上,/不要企圖把我遮掩吧!”(《浪花致大?!罚?,有時又是急促的質(zhì)問,“你以為雷電能擊碎大海嗎?/你以為有什么能破壞她的完整嗎?/你以為一頓雨鞭竟能讓她熱烈的浪濤有少許的冷靜嗎?”(《你以為……》)整個八十年代,伊蕾似乎都處在這種“不冷靜”狀態(tài)下,高燒,亢奮,激情四溢。這里有對愛情的呼喚,“天一樣不寧白云一樣瘋癲的大海呀,/你知道我的情人他在哪里?/我一整夜都等待著他的歸來,/請你把他從酣睡中搖醒并把他交到我手里?!保ā秵竞!罚┏嗦懵愕暮魡?,赤裸裸的情感,赤裸裸的筆觸?,F(xiàn)在,還有誰這么寫詩嗎?還有誰敢于將自己如此赤裸在詩歌中?伊蕾說她是善良的,無遮的,所以她可以這么直接、赤裸地書寫。她是那么的高貴,絲毫不顯猥瑣。這里有對自由的向往,“海鷗,我的自由的天使!/……你去了維多利亞海峽的上空么?/你去了東海跟隨機帆船下的白浪么?/你去了黃海啄食谷米么?/你周游了哪一條聞名的內(nèi)陸河?”(《又見海鷗》)有些詩一寫下來,往往就成了命運。這自由的海鷗,難道不可以隱喻到詩人自己身上?這里還有對“大力”的信仰,比如她筆下的“黃果樹大瀑布”,像“白巖石一樣砸下來”,“砸碎沙地上那株深秋的蘋果樹/砸碎曠野里那幅水彩畫/砸碎紅窗簾下那把流淚的吉他/砸碎海灘上那迷茫中短暫的彷徨”,最后是“把我也砸碎吧”,讓“我”像強盜一樣去占領(lǐng)“那一片永恒的土壤”。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漢語詩壇,最典型的口音是普通話,語調(diào)昂揚,節(jié)奏急促,“縱然如何如何”或“我——不——相——信——”,這一時期的伊蕾,既有對個體生命的堅守與挖掘,對個人心靈的關(guān)照,也有對大時代的一種應(yīng)和。這使她既不會陷入無休止的“濫情”,失去其本真,也不會因自己的聲調(diào)過高以至荒腔走板,匯入時代的大合唱。
在伊蕾的詩寫史上,1986是個特殊的年份,她不僅在這一年完成了其著名的長詩《獨身女人臥室》,還相繼創(chuàng)作了《情舞》、《被圍困者》、《叛逆的手》等一系列質(zhì)量整齊、情緒飽滿的詩作。這是她詩情噴發(fā)的高潮期,仿佛在她的生活里包著一團火,就要將生活燒出個洞來。在這一年,她喊出了兩句驚世之語:“你不來與我同居”(《獨身女人臥室》),和“我無邊無沿”(《被圍困者》)。第一句因其禁忌性十足而驚世駭俗,使她成為新時期“女性寫作”的代表。而在我看來,后一句才是伊蕾最赤裸本真的個性告白。“流浪的生活是自由的生活/流浪者的法律是自由萬歲”(《情舞》),“我不屬于任何一塊領(lǐng)地/我要走遍天下/我無邊無沿”(《被圍困者》)。伊蕾的抒情直接而淺白,絕無遮掩與纏繞,這看上去略顯老套,但在傳統(tǒng)的抒情方式下卻有一顆完全不同的心。這也是伊蕾最為可貴的地方,她將詩寫成了“生命抒情詩”,她的詩寫與她的命運奇妙地吻合、統(tǒng)一起來?!丢毶砼伺P室》在生活流的表象下,涌動著人性的、情欲的暗流,和對人生完整性的吁求。人生的分裂和不完整性隨處可見,如果需要顧影自憐她就打開鏡子(“鏡子的魔術(shù)”),如果需要描繪自己她就做自畫像(“土耳其浴室”),“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簾”(“窗簾的秘密”),“我在自畫像上表達理想”(“自畫像”),如果需要品嘗孤獨就在“獨身女人臥室”里練習(xí)獨唱(“星期日獨唱”),她在想像中完成一次次遷徙,又在孤獨的暴雨之夜“放棄了一切茍且的計劃”,讓生命放任自流……在這每一個充滿女性獨立身份意識的告白中,突然加上了一句“你不來與我同居”,沖突、悖論和脆弱意識凸顯?!拔覒阎^望的希望夜夜等你/你來了會發(fā)生世界大戰(zhàn)嗎/你來了黃河會決口嗎/你來了會有壞天氣嗎/你來了會影響收麥子嗎/面對所恨的一切我無能為力/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你不來與我同居”,自我辯駁、怨憤、獨白夾雜在一起,帶來了一種深刻的悲劇氛圍,“不安定因素從此誕生”(《情舞》)。
這一時期,伊蕾詩中的“身體意識”讓人印象深刻?!拔业慕麉^(qū)荒蕪一片/沒有過生命的體驗/弱質(zhì)在星星下不堪一擊/呼聲幽咽,痛快淋漓”(《情舞》),寫得的確是痛快淋漓,激情而大膽;“我是深深的巖洞/渴望你野性之光的照射/我是淺色的云/鋪滿你僵硬的陸地/雙腿野藤一樣纏繞/乳房百合一樣透明/……大海的激情是有邊沿的/而我沒有邊沿/走遍世界/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純潔的肉體/我的肉體,給你財富/又讓你揮霍/我的長滿青苔的皮膚足可抵御風(fēng)暴/在廢墟中永開不敗”(《我的肉體》),不得不說,在漢語詩歌中,這種對肉體的直接抒情和禮贊,在伊蕾之前幾乎是沒有過的。伊蕾的身體抒情不是狹隘的性別意識的覺醒,不是小女子的幽怨,而是更為原始的生命激情的噴發(fā),是真正的“身體寫作”。時隔十?dāng)?shù)年后,當(dāng)我們這些新一代寫作者們玩起攖犯身體倫理的寫作行為時,真應(yīng)該向伊蕾加額致敬。她是那么本真、率性而勇敢地開闊了漢詩的抒情范圍,讓人不由想起為蠻荒時代的美國詩歌立法的惠特曼。而惠特曼也正是伊蕾的精神偶像,“和你在一起/我自己就是自由!/穿過海洋,走過森林,跨過牧場/我會干各種粗活//看著你/像看我自己那樣親切而著迷/你的額頭,你的健壯的腳趾/如同我的一樣美麗//我和你,和陌生的男人女人們在一起/和不幸的、下賤的、羞恥的人們在一起/在一個被單下睡到天明”……(《和惠特曼在一起》)在漢語詩人里,從惠特曼那里找到精神資源的詩人不在少數(shù),但真正在靈魂上、在對世界的認(rèn)識上、在日常行止間能夠與惠特曼息息相通的,卻不多。伊蕾肯定是這少數(shù)中的一個,她是那么熱愛惠特曼,仿佛熱愛她自己、熱愛自由本身:“惠特曼/如果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會腐朽/你是最后腐朽的一個”(《和惠特曼在一起》)。
在漢語新詩史上,1989是個拐點。自這一年開始,伊蕾的寫作也明顯放緩下來。但外部事件的影響似乎并不顯著,她依然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冬日的情歌”和“永不安眠的夏天”;在她的詩里,陰影也在一層層加重,鋒利的光芒時隱時現(xiàn)。她開始歌唱“年輕的思想者”,“我在空曠的天空/俯視著地上的頭顱/這顆頭顱/大地的最后的晚餐/……啊,這顆頭顱/從地下復(fù)長出身體/他大步向前走去/像去赴神圣的使命”(《夢中的頭顱》)。她開始關(guān)注四處彌漫的陰影,“抽刀斷水/任頸上濺滿恥辱/喝不盡的大江河/洗得頭腦發(fā)白”(《陰影》)。她歌唱死在“永遠的二十歲”的“英雄花”,“英雄花,在沒有英雄的時代誕生/在人的縫隙中秘密地生長/當(dāng)你長大,當(dāng)你光華四射/你亦耗盡鮮血”。如果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女詩人伊蕾會走向哪里?光明還是黑暗?仇恨還是良善?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更為開闊、有力、富有歷史意識的抒寫方向,而不再局限于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身體經(jīng)驗的表達上。我是多么希望這是一個開始而不是高潮或者尾音啊,然而到了1992年,伊蕾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她再一次脫離日常生活的常軌,將自己放逐到俄羅斯大地。她也以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我無邊無沿”。關(guān)于她在俄羅斯的生活,那是另一段傳說,我所知甚少,按下不表。她在莫斯科寫下的第一首詩題名《復(fù)活的日子》,“復(fù)活的日子/是在冰天雪地的時候/當(dāng)我燃盡了心臟/當(dāng)我用鋒利的語言自戕/復(fù)活的日子是在第三個晚上/……我有生第一次輕信/是因為我遇到了根/一個不朽的聲音/涉—?!獊?復(fù)活的日子是在永生的岸邊——”一個新的伊蕾似乎就要在異鄉(xiāng)復(fù)活了,但我知道,自這一年開始,她幾乎停止了寫作。生活與寫作既是一種搏斗,也是一種講和,兩者能否相互成就,端賴命運的神秘安排。
我和伊蕾見面不多,對各自生活的了解就更少。她幾乎到了做我長輩的年齡,但依然活力四射,對生活有無限的熱情。每次見面,她都有新鮮的計劃,畫畫、辦展覽、旅游、做酒吧……有一次,她熱情鼓動我和另外兩個朋友動筆畫畫,理由和幾年前一樣簡單:每個人都是天才,都可以提筆就畫!在她的鼓動下,我的那兩個朋友興沖沖地買來了顏料、畫板、畫布、畫筆、畫架……但是,但是,怎么調(diào)顏料呢?第一筆該畫在畫布的哪個角落?傻眼了……我那一次差點就被她說動了,但最終也沒有行動。我知道她還會鼓動我去做這做那,而我,也依然會不停地心動,退縮。有時候想想,我和伊蕾真是不同的兩個極端,她總是不停地擴張著自己的自由邊界,而我知道自己的局限,總是將自由的理想收縮到離現(xiàn)實很近的邊界。
(選自《星星》詩歌理論月刊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