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強
(上海體育學院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438)
彭孫遹,字駿孫,號羨門,又號金粟山人,浙江海鹽人。彭孫遹,才情富瞻,工詞章,《清詩紀事初編》還稱贊他“各體皆備,世獨賞其香奩艷體”,《清稗類鈔》稱其“才富學贍,王阮亭、朱竹垞皆自嘆不如”。彭孫遹與王士禛齊名,號“彭王”,存詩1500首,著有《延露詞》、《金粟詞話》等。順治十七年至康熙四年(1660-1665),王士禛赴揚州任推官一職,憑藉詩余之地的文脈傳承,加之王士禛本人的才能和領(lǐng)袖氣質(zhì),廣陵得以團聚一大批優(yōu)秀的詞人,成為清初最為重要的詞學活動中心,史稱“廣陵詞壇”。雖然“日了公事,夜接詞人”,“之數(shù)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的王士禛[1](P128),“江南北詞學交流的重要人物”[2](P65)的鄒祗謨發(fā)起并主要承擔了當代詞選《倚聲初集》的編輯工作,但鄒、王二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其理論主張始終有較大差異。相比較而言,彭孫遹的詞與詞論,貫徹并發(fā)展了鄒、王二人力圖倡導的理論主張,是廣陵詞壇詞學理論與實踐的杰出代表。
在鄒祗謨、王士禛二人的詞論著作中,詞之“尊體”是突出強調(diào)的問題。不過在為小詞尋找一個合適的文體地位時,如何處理其中占較大比重的“艷情詞”便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鄒、王二人不約而同地從古詩、樂府的愛情作品中尋找其遠祖,并試圖在二者之間建立合理的聯(lián)系,進而確立艷詞是其苗裔的傳承關(guān)系。王士禛云:“詩余者,古詩之苗裔也?!编u祗謨云:“詩之為體,肇于風”[3]。而這樣的論述,本身便透露出對詞體獨立性的不自信。彭孫遹在《金粟詞話》第十則中頗有氣度地“就詞論詞”,指出詞之為體,“艷麗”乃其本色,這是詞體特性的必然要求。雖然處在詞學理論發(fā)展初期階段的彭孫遹,沒能精微地提出“詞之為體,要眇宜修”[4](P44)的體式特點,但也沒有生硬將這種本質(zhì)特性強拉到詩之言情傳統(tǒng)上。這其實已經(jīng)在詞之“尊體”上較鄒、王二人更進了一步。因此,當大家還在為《西江月》“寶髻松松挽就”一首詞是否出自“冰心鐵骨”的司馬溫公之手而喋喋不休的時候,彭孫遹卻能跳到局外,從一個更加客觀的角度指出“真贗要可不論也”。
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彭孫遹不排斥艷情詞。但在主張艷詞本色的同時,彭氏也立主雅正之說,這就是避免了因過分強調(diào)情的因素而使得詞作淺俗。彭孫遹在《曠庵詞序》中說:
或謂語涉言情,不嫌刻畫,審爾,則色飛魂艷之句,將不得擅美于詞場耶?不知填詞之道以雅正為宗,不以冶淫為誨。譬猶聲之有雅正,色之有尹邢,雅俗頓殊,天人自別,政非徒于閨襜巾幗之余,一味儇俏無賴,遂竊竊光草闌苓之目也。昔揚子云嘗有言矣,曰“詩人之賦麗以則。”
這段話的一開始便拋出一個問題:既然你強調(diào)詞的言情作用,果真如此的話,那些寫艷情而“色飛魂絕”的詞作是不是就不得“擅美”詞場了?這實際上指出那些等而下之的“艷情詞”的弊病,而元明以來學艷詞而入元曲一派者皆病于此。面對這樣的問題,彭氏這里又進一步完善自己的觀點。他指出詞之一道當以雅正為正宗。他借用西漢揚雄在《法言·吾子》中的論賦的觀點:“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睆娬{(diào)艷情之作要有節(jié)制,否則便會入于淫褻。
在彭孫遹的作品中,艷詞占其中絕大多數(shù),這些艷詞非常講求情景關(guān)系的處理。既有“前段寫景,后段言情,洵詞家射雕手”的《解語花·題美人卷子》“湘裾漏月”,更有融情于景,景中含情的“吹氣如蘭”的《浣溪紗·踏青》:“翠浪生紋漲曲池”。但在彭孫遹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之所以能夠?qū)⑷绱烁弑壤钠G情詞寫得艷麗而不失雅正,不光是其技法上刻意追求而成,更和他詞中情感生發(fā)的具體指向有關(guān)。廣陵詞壇三位核心人物中,王士禛寫艷情詞往往是無中生有,憑借想象來創(chuàng)作。鄒祗謨的艷情詞則主要是懷念自己一段無果而終的感情,這段感情的指向是一個歌伎身份的吳姓女子。彭孫遹艷情詞的感情則指向自己的原配妻子朱氏。這樣的作品因為受著倫理綱常的約束,就必然要求情感表達的節(jié)制性,因此即使是擬女性的口吻,也不能寫出柳永詞中“針線閑拈伴伊坐”的句子。關(guān)于彭孫遹其人,很多詞話中都記載他終身沒有側(cè)室。如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國朝彭羨門孫遹《延露詞》吐屬香艷,多涉閨襜,與夫人伉儷圻篤,生平無姬妾,詞固不可概人也。”當然,這種情況可能有些夸張①《國朝名家詩余》本《延露詞》中《鷓鴣天·偶贈》“上社橋頭斗彩千”一首后湘尹評語云:“此羨門贈馮容作也,名士傾城,故當不愧?!边@里的馮容很可能是一個與彭孫遹交好的歌伎。,不過相對而言,彭孫遹在對待感情上是更加專一,能夠做到從一而終的。從他晚年所作的詩歌作品,我們可以窺見他對妻子的感情,如《昨夕竟夜不寐,五更末始略合眼,忽夢南還已到家。才入門,即見朱夫人已坐重慶樓下,西房中見余至,起而相迎,笑謂余曰:君來何暮,我灑掃庭宇待君久矣。余因同坐,相與絮語。語多不可記,但覺朱夫人笑言如平日。而已覺后,枕上忽忽不樂,口占一絕》:“舟中日日數(shù)歸程,晨夕相偎恍若生。何事到家偏先我,芳魂應(yīng)是御風行”[5](卷三十)。又如《即事》:“撫棺一酹不勝悲,酒冽泉甘此一巵。君定有知能憶否,少年情事拔釵時。”此首前有小序云:“遣童奴往惠山買新酒酌奠朱淑人,淑人生平不能多飲,而酷愛錫酒,以其甘美也。今過此,適山家春酒初熟,追念死者不勝酸痛”[5](卷三十)。這兩首詩作中表現(xiàn)出的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原本不必多做解釋,僅從詩題和詩序中每個沉甸甸的字眼中便可清晰地感受得到,這是一種別樣的擲地有聲。
彭孫遹《延露詞》主要創(chuàng)作于京城應(yīng)試及吳楚飄零時期,多描寫夫妻聚少離多的相思之苦,集中諸如《菩薩蠻·京口遣信南歸因題書尾》、《浪淘沙·戲贈閨人》、《浪淘沙·代答》、《蘇幕遮·婁江寄家信作》等詞便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夫妻間的深厚感情。如其《浪淘沙》兩首云:
戲贈閨人
生計漫匆匆,賣賦臨邛。黃金先為貰新豐。伊唱吳趨儂起舞,激楚回風。 此處不留儂,甚處留儂。小朱慵粉若為容。一事與卿權(quán)領(lǐng),取酒誥花封。
代答
曉起弄妝慵,笑指吳儂。白衣夫婿白頭儂。今日海棠花下飲,端與誰同。 云雨楚天重,誰系郎蹤。任伊夢遍十三峰。解識近來勤入道,懶向花叢。
這兩首可以算一組聯(lián)章體,第一首以男性口吻來揣度女性,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來比喻自己與閨人,意指兩人的生活縱使貧賤,但仍能不改其樂,“伊唱吳趨儂起舞,激楚回風。”自己能夠給予妻子的當然不是那些“小朱慵粉”,而只能是“酒誥花封”。第二首則代女性口吻來作答:都說是白頭偕老,可我的夫婿今日卻在何方呢,“今日海棠花下飲,端與誰同?!笨v然自己千般思念,但又如何能夠化作那楚天之云,夜夜入君夢中呢?現(xiàn)如今,我已經(jīng)告別了歡樂,守著一盞青燈“勤入道”了,真可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猜忌,全是一片熾熱的衷腸。
再試讀其《菩薩蠻·京口遣信南歸因題書尾》四首:
繡衾孤?lián)泶汉?,窗前小玉迎人笑。報道遠人回,郎君有信來。 循環(huán)都讀遍,腹內(nèi)車輪轉(zhuǎn)。何日卻歸家,懨懨瘦損花。
中秋月落催蘭棹,清明寒食逡巡到。青鳥縱傳書,不歸仍是虛。 舊歡真似夢,畢竟功名重。含淚待歸期,從頭細問伊。
去年除夕蘭缸下,熏香被酒更深罷。鳴指又嘉平,迢遙薊北行。 門庭清似水,淚滴鴛鴦被。夜夜捧心眠,何人著意憐。
斷紅小頰芙蓉淺,檀痕新漬香襟煖。雁字下平蕪,還勝雁也無。 情知歸未得,不是輕拋擲。寄語好加餐,春來風雨寒。
這四首詞情感真摯,“報道遠人回,郎君有信來”、“循環(huán)都讀遍,腹內(nèi)車輪轉(zhuǎn)”、“青鳥縱傳書,不歸仍是虛”、“雁字下平蕪,還勝雁也無”、“情知歸未得,不是輕拋擲”之句,不僅情思纏綿,還有古樂府敦厚之意,而且其情感也合乎夫妻之倫常。詞后湘尹評語云:“四詞情真調(diào)雅,文君白頭吟,蘇氏回文錦俱可不作,又增玉臺佳話矣”[6]。彭孫遹的這些情詞很多情況下都是出自真實的經(jīng)歷,是有感而發(fā)。這些作品不但情景相和,還能夠做到艷麗而雅正,是其詞作中最動人的部分。
彭孫遹的詞學理論主張以自然為宗,但也主張要稍加雕琢,能夠?qū)⒏星閮?nèi)容上的真摯動人和形式上的精心打磨結(jié)合起來的詞作方為上品。如他在《金粟詞話》第一則中說:“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乃造平淡耳。若使語意淡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骎骎乎絕唱矣?!迸韺O遹對雕琢的界定比較寬泛,舉凡用語、謀篇、設(shè)境等藝術(shù)手法之經(jīng)營,都可納于其內(nèi)。重要的是雕琢要巧、要妙,“但見工巧,都無組織之跡”[7]。
在彭孫遹看來,北宋諸詞人之所以勝人一籌,并非僅憑情感之深摯,更是由于設(shè)景之秾至,“如溫、韋、二李、少游、美成諸家,率皆以秾至之景,寫哀怨之情,稱美一時,流聲千載”[8](序)。范仲淹的《蘇幕遮》一首詞,之所以卓絕千古,正是因為“前段多入麗語,后段純寫柔情”。以秾至之景和真摯之情的融合程度來作為考量詞作的標準,則主張“境由情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稱,繁促之中尚存高渾”[9](序)的云間詞風便不足法。彭孫遹在《金粟詞話》中說:“近人詩余,云間獨盛,然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
然而這種雕琢又不能太過,否則便有“雕繢滿眼”之病。彭孫遹在《金粟詞話》中還結(jié)合具體詞人來說明自然與雕琢的關(guān)系:
夢窗之詞雖雕繢滿眼,然情致纏綿,微為不足。余獨愛其《除夕立春》一闋,兼有天人之巧。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艷珠鮮,政未可以其軟媚而少之也。
彭孫遹不同意張炎《詞源》中的推崇夢窗而貶詘周美成的觀點,他認為吳文英雖雕鏤刻畫,論情致纏綿卻有不足。而美成的作品雖然軟媚,但如十三女子,玉艷珠鮮,美出天然,所以是上乘之作。這段詞論中所推賞的吳文英《祝英臺近·除夜立春》一首詞,在彭孫遹看來是自然與雕琢妙合無垠、兼有“天人之巧”的作品。彭孫遹《菩薩蠻·除夕阮亭廣陵署中守歲》一首詞“節(jié)序驚心殘臘盡,同云襞雨寒猶緊。小暖逼爐煙,江春入舊年。 芳柑傳綺席,好事過除夕。香雪動園梅,春回人未回?!敝\篇構(gòu)思,摹情寫景,均與夢窗除夕詞神似,被王士禛評為“天然淡雋”的作品,體現(xiàn)了他對這一藝術(shù)標準的實踐。
彭孫遹在追求自然與雕琢的調(diào)和中也下了不少的功夫。他強調(diào)詞作者的知識積累,認為“詞雖小道,然非多讀書則不能工。觀方虛谷之譏戴石屏,楊用修之論曹元寵,古人且然,何況今日?!痹凇堆勇对~》中,彭孫遹精心結(jié)撰,將晚唐詞中比較質(zhì)實的意象,熨貼地連綴起來。如其《歸朝歡·秋夜》一首詞:
畫閣重簾深不卷,銅史黃昏催緩箭。那堪離別在蘭時,梧桐落盡迴心院。夜長君不見,漏痕猶比檀痕淺。麝煤殘,銀箏寶瑟,信手拈來倦。
側(cè)側(cè)寒生霜瓦賤,眼底屏山千里遠。南來孤雁已先紅,一聲天際堪腸斷。飄零秋萬點,風條雨葉如相餞。最無憀坐愁不寐,絳蠟和花剪。
“畫閣重簾”、“銅史黃昏”、“麝煤殘”、“銀箏寶瑟”等在五代詞中格外強調(diào)的意象,在這首詞中則完全退居次要位置,整篇詞作中,情感上的離愁、秋怨可以流麗地轉(zhuǎn)動于詞中。王士禛評這首詞云:“金粟艷情剪熨,遂覺著詩語不得,真柔金軟玉手也?!?/p>
彭孫遹還能將詩中的名句巧妙地應(yīng)用到詞作中,雖然詞面看起來波瀾不驚,但在閱讀中卻能夠引發(fā)讀者更多的聯(lián)想,這種點染之功同樣達到了巧妙的刻畫效果。在詞料的選擇上,彭孫遹主張要有一定的取舍。他在《金粟詞話》中說:“作詞必先選料,大約用古人之事,則取其新穎,而去其陳因。用古人之語,則取其清雋,而去其平實。用古人之字,則取其鮮麗,而去其淺俗,不可不知也?!边@樣就能夠?qū)⒐湃俗髌分凶顬樾戮匀坏墓蕦嵱玫皆~句中。如其《柳梢青·感事》一首詞云: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陰。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樣傷心。 十年舊事重尋?;厥滋幧礁咚?。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
整首詞沒有一個生硬的字面,都是自然之語。然而這些自然之語中卻植入了唐詩中兩個著名的句子。一個是杜甫《佳人》中“天寒翠袖薄”,另一個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馬青衫濕”?!按湫涮旌钡闹踩?,使得詞作中傳達出詩歌中“香草美人”的寓意。這種寓意其實是彭孫遹有意為之的,它在《曠庵詞序》中先談自己難后多作艷詞,然后又說:“曠庵年來濩落不偶,亦復有香草美人之感。其所作長短調(diào)及和潄玉詞,若有所寄托而云然者?!边@里說“亦復有香草美人之感”,意思是與自己一樣都有“香草美人”之感。因此,他的這些作品中是有一定的寄托味道的。而當王士禛稱其為“艷詞專家”時,他恐怕真的要“怫然不受”了。而“青衫人老”,則將白居易的“江州司馬青衫濕”中“青衫”這個最具意味的詞語摘出。在唐朝九品一類的小官才穿青衫,而白居易在寫這首詩時也剛好被貶為將仕郎,從九品,故詩中寫其穿著青衫。而詞中的“青衫人老”則指老而無功。因此,無論是被孤寂、被拋棄的美人,還是老而無功的才子,都是最值得傷心的事。當然,這兩者都可指男子仕宦上的得失。因此,在讀到這樣看似平淡,卻經(jīng)過結(jié)撰的句子后,表面上“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閨怨之情便會退而為次。讀者自然會生發(fā)出“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慨。這一點在該首詞的幾則評語中表露得更為明晰:“程村云傷心語不堪多誦”;“湘尹云怨而不傷,有風人之遺致”;“阮亭云沁人心脾所不必言,即‘翠袖’、‘青衫’,杜白豈非絕對?”
廣陵詞壇有相當開放的詞學態(tài)度。廣陵詞人不僅看到晚唐、北宋詞的好處,也能看到今人詞的好處;不僅懂得欣賞小令,還要懂得欣賞長調(diào);主張婉約詞,但同樣不排斥其他風格的詞作。彭孫遹在這些方面也持大抵相同的看法,在批評詞時他雖然以“艷麗”為本色,但卻并不排斥其他風格的作品。彭孫遹在主張“艷麗”為本色的同時,又頗為贊賞辛棄疾的豪放詞,“稼軒之詞,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激昂措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軒一字,輒紛紛有異同之論,宋玉罪人,可勝三嘆?!?/p>
但彭孫遹論詞最具慧眼的地方在于:發(fā)現(xiàn)同一個詞人身上并存的不同風貌。比如他在評價宋代詞人時,并不因襲前人判斷,而是注意看到異中之同:“柳耆卿‘卻傍金籠教鸚鵡,念粉郎言語’,《花間》之麗句也。辛稼軒‘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秦、周之佳境也。少游‘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亦近似柳七語矣”[10]。這其實是指出,詞人都可以有不同的面孔,并不能對詞人作單一的評判。因此,他在詞話中指出,即使是晚唐詞也有如柳七郎風味的盡頭語,“牛嶠‘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是盡頭語。作艷語者,無以復加。”而柳七也同樣有高渾的作品,“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這句評語中談到的柳七詞,即指柳永《八聲甘州》這樣“不減唐人高處”的詞作。
正因為有這樣的通變觀,彭孫遹在詞作創(chuàng)作中便更加自然地擺出多副面孔。有時他會學習柳永詞中意境高渾的詞作,而為《八聲甘州·秋怨和柳七韻》,鄒祗謨評曰:“柳七‘關(guān)河冷落’三語,坡公亦服為唐人佳句,六百年而金粟以‘西風旅夢’二語勝之,乃知太白詠鳳凰臺終是膽怯司勛也”;有時則學習李清照集中那些“詞意并工”的“閨情絕調(diào)”,而為《醉花陰·和漱玉詞同阮亭作》詞;有時則得飛卿之遺意,如其被王士禛評為:“如誦后主小窗詩,一片酸酸楚楚”的《河傳》一首詞;有時又能學南宋史邦卿詠物詞,而幾無分別,如其《宴清都·螢火》與《一寸金·蓮花》兩首,尤侗評云:“羨門螢、蓮二詞,詠物之工,何必老杜?!?/p>
彭孫遹對于“通變觀”的貫徹,主要表現(xiàn)為他在主張“詞以艷麗為本色”,大量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夫妻情感的艷詞的同時,還注重對稼軒詞風的師法。關(guān)于彭孫遹學習辛棄疾,在清人的詞論著作中便已經(jīng)注意到了。如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四:“羨門《延露詞》多悲壯,不減稼軒。如《念奴嬌·長歌》四首,《沁園春·酒后作歌》四首是也?!庇秩鐓呛庹铡渡徸泳釉~話》卷一:“《延露詞》亦有兩副筆墨。如華遜來生日云云,長歌云云,酌酒與孫默云云,又時帶辛氣?!边@里面的兩副面孔,則精確地指出彭孫遹詞中艷麗與豪放并存的局面。不妨通過其《念奴嬌·長歌》四首及同時人評語來感受羨門詞中的稼軒氣息:
長歌當哭,把瑯玕擊折,珊瑚敲碎。悔不當初多弄戟,領(lǐng)取中郎都尉。鵲印累累,蟬冠岌岌,忍見人皆醉。雕龍何益,算功名偶然遂。 等閑付與兒曹,三旌已矣,返我屠羊肆。吳下秋風歸去好,飽啖菰羹鱸鲙。病藉神君,巧資天女,無計袪窮鬼。夜珠休探,怕驪龍未成睡。
知音寥落,任壁間弦絕,市中琴碎。萬卷詩書何所用,不抵一錢程尉。入手杯濃,抬頭月艷,人好千場醉。長卿倦矣,問宦游幾時遂。 此去四壁猶存,當壚滌器,賣酒臨邛肆。春雨綠蓑三尺艇,釣取霜鱗雪鲙。假貸為生,送人作郡,怕殺揶揄鬼。不如秉燭,夜深長伴花睡。
湘尹云淋漓痛快,使人起舞。
壯心難抑,將亂絲斬斷,連環(huán)搥碎。七貴五侯今已矣,說甚粉郎香尉。公醒而狂,臣饑欲死,待覓墦間醉。平原何在,自媒終笑毛遂。 曉來網(wǎng)得霜螯,橫行屈強,吾力猶能肆。脆白肥黃堪一飽,絕勝吳王殘鲙。露氣高浮,羽聲慷慨,痛飲歌山鬼。元龍臥榻,肯容余子鼾睡。
程村云肆字妙押。
丈夫立意,寧蘭摧蕙折,璧沉珠碎。寶劍摩娑如好女,請試玉門軍尉。虎帳論兵,龍泉知己,卮酒安辭醉。沙場百戰(zhàn),看奇勛一朝遂。 笑談指顧封侯,宛珠隨寶,入室紛成肆。行馬歌鐘新賜第,狼藉金齏玉鲙。貴客稱觴,美人當夕,室瞰高明鬼。拂衣歸隱,學希夷五龍睡。
悔庵云四詞慷慨悲涼,唾壺欲碎。仆常謂吾輩今日正索塊壘人亦不可得。荊卿、漸離相樂相泣燕市,止兩人耳,輒和二章以志同感,不足為外人道也。
云客云四詞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最得情性之正。
阮亭云盜跖之言曰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仆十年來身在憂患之中,乃知跖不欺我。羨門歌乎,仆猶能作羽聲和之。
雖然在早期的詞學活動中,彭孫遹曾經(jīng)參加過廣陵詞壇掀起的偏于豪放的“偶興”唱和,并有兩首和詞。但早期學習稼軒“不吐不快”“吞吐無余”的風格在其創(chuàng)作成熟以后則變得更為蘊藉?!芭寂d”唱和中的詞作,主要是從文字中尋找一種略為解脫的辦法,參與者的心態(tài)存在著一定的戲謔成分。盡管彭孫遹的這組詞的創(chuàng)作初衷也是如此,但最終他卻沒有超脫,正像他在詞序中所說:“雨窗獨坐,百感茫茫,因信筆成百字令,自歌且自和之。白太傅謂長歌之哀過于慟哭,此語誠然。以今觀之,不誠然耶。”序言中,他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古人“嘻笑之怒,甚于裂眥,長歌之哀,過于慟哭”的判斷進行了反駁:“自歌且自和之”的長歌,不但沒有減少心中的痛苦,反而使其愈加沉痛了。因此,如果把那些超脫的“偶興”唱和時的詞作比喻成可以用來澆愁的烈酒的話,那彭孫遹這組長歌便是亟待澆淋的塊壘。
多少年來,師法辛棄疾的詞人無數(shù),但多半流于叫囂,因為他們在呼號吶喊的聲音背后缺少沉甸甸的塊壘。因此,正是在清初那個特殊的背景中,橫亙彭孫遹心頭那難于說破、又無法釋懷的士子情懷讓他對稼軒詞風的本質(zhì)特質(zhì)有了最切身的理解,從而也使其詞風得稼軒三昧?!皩W而優(yōu)則仕”,是古代士子們永遠也無法解開的情結(jié)。他們都希望通過科舉考試縉紳,從而實現(xiàn)自己一定程度上“兼濟天下”的理想。然而,在彭孫遹的詞作中,我們卻無法看到士紳階層轉(zhuǎn)換的通暢渠道。他在詞中說:“雕龍何益,算功名偶然遂?!庇衷?“萬卷詩書何所用,不抵一錢程尉。”“雕龍”指雕琢文字的讀書活動。而“一錢程尉”用到了《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中灌夫罵程不識“不值一錢”的典故,自嘲讀了萬卷書,但又有什么出路呢?即使當了程不識那樣的高位,還不是一樣不值一錢嗎?言語之間吐露出對讀書報國信念的否定。而那些通過“武功”縉紳的方式自然就成其羨慕、懊悔的一個參照對象,所謂“悔不當初多弄戟,領(lǐng)取中郎都尉?!庇帧盎ふ摫埲?,巵酒安辭醉。沙場百戰(zhàn),看奇勛一朝遂?!边@樣,不但可以“鵲印累累,蟬冠岌岌”,還不用作一個“忍見人皆醉”的大苦人??墒?,在詞作中,彭孫遹將這重新來過的理想又親手澆滅了。在第四首詞中,他先設(shè)想了武將功成名就的場面:“笑談指顧封侯,宛珠隨寶,入室紛成肆。行馬歌鐘新賜第,狼藉金齏玉鲙?!苯酉聛恚麉s說“貴客稱觴,美人當夕,室瞰高明鬼?!奔词故怯匈F客、美人相伴,還是一樣無法全身而退,因為“高明之家,鬼瞰其室”[11](P2005)。然后怎么辦呢?自薦嗎?“平原何在,自媒終笑毛遂?!庇钟X得在這樣一個沒有平原君的時代,毛遂自薦終究只能博人一笑。逃禪呢?“病藉神君,巧資天女,無計袪窮鬼。”縱使可憑籍神君治病,憑籍織女弄巧,但現(xiàn)實中種種因為沒錢所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又怎么解決呢?所以,這組詞真的是道出了當時很多知識分子的困惑。而這些塊壘說的是那樣的清楚,那樣的真實,自然就成為被尤侗認可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塊壘人”。而且在王士禛看來,這困境不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問題,而是一段時期的大困頓。因此,他在評語中自然就想到了自己這些年的種種苦難:“盜跖之言曰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仆十年來身在憂患之中,乃知跖不欺我。羨門歌乎,仆猶能作羽聲和之?!?/p>
雖然在廣陵詞壇最重要的五年時間內(nèi),彭孫遹不是結(jié)社唱和的發(fā)起人,也不是詞壇選政活動的推動者,甚至他流傳下來的《金粟詞話》也只僅有寥寥數(shù)語。但他對廣陵詞壇主要理論的深化卻足夠深遠,無怪乎譚瑩在《論詞絕句》中推崇彭孫遹“大科名重千秋在,開國填詞第一人”。但在具體的作詞實踐中,彭孫遹以對亡妻的真摯感情來寫艷詞,以自然與雕琢的恰當拿捏作為考量詞作的標準,以心中之塊壘來體味辛詞,從而造就了其個性鮮明的“柔金軟玉、吹氣如蘭”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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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陸求可.月湄詞·瑞鷓鴣芭蕉[M].國朝名家詩家[C].清康熙孫氏留松閣刻本影印本.
[8]彭孫遹.曠庵詞序[A].陸野.曠庵詞[M].平湖陸氏求是齋藍格抄本.
[9]陳子龍.幽蘭草詞·序[A].陳子龍,李雯,宋征輿.幽蘭草詞[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10]彭孫遹.金粟詞話[M].別下齋叢書清道光丁酉刊本.
[11]揚雄.解嘲[A].文選(第5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