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不止一次,我曾這樣表述我對寫作的理解:我覺得,寫作就像是根雕的藝術,你使用的質材是樹根,是泥土中的,是和所謂的“土地”緊緊相連的;但它雕出的可能是一只鳥,是想象和飛翔的狀態(tài)。我想,我的理解可在冉正萬的寫作中找到相應的佐證。
我也愿意,以他的小說作為佐證。
幾年前,在一則我對他的訪談中,我曾如此評價冉正萬的小說:“你的小說給我?guī)硪环N閱讀上的愉悅,我想,這種愉悅感來自你小說在敘事上的扎實,它呈現(xiàn)著你對生活的熟捻;同時,它也來自你建立于具體上的那種飛翔感,那種神秘的,歧意的,溢出生活邏輯之外的東西。”——它并非溢美。而在他近作中,我略有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都有一個“我”的出場,這個“我”粘有生活中冉正萬的諸多影子,他也煞有介事:“我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舅舅。老家的人偶爾來貴陽,或者在什么地方與他們不期而遇,只要提到我的舅舅,他們就會哈哈大笑?!保ā稑渖系难劬Α罚拔胰タ此麄?,被他和姑夫緊緊包圍。姑夫叫他給我倒水,他說:‘我沒空,我要和表叔說話’”(《純生活》)“我在地質隊工作過,兩位當年的同事來看我,問我《礦物》編輯部有沒有熟人,他們想發(fā)表論文評職稱。我說沒有……”(《新新類原人》)在寫下這些的時候,冉正萬故意一本正經(jīng),他故意顯得日常,生活,和我們許多人的生活并無二致,甚至,他還要堅定地宣稱,他寫下的是“純生活”,不容質疑。
他寫下的是生活,冉正萬也努力讓它顯得逼真,就像他一直尊敬的卡夫卡那樣。我們看見,在我們?nèi)粘I罾镌庥龅哪切?,那種苦與痛,歡樂與哀愁,在他寫下的“生活”中得到有效的反映;我們還可看到他“還原生活細節(jié)”的能力和耐心,在《新新類原人》中,當年同事和“我”的聊天幾乎可算是地質隊日常的翻版,而那個文至,作為作家、編輯我似乎也與他相識。但止于此,屬于小說的意味在我看來并沒有顯現(xiàn),當然冉正萬也并沒有止于此,就像他一直尊敬的卡夫卡那樣——他有意的逼真是種“幻象”,他在建立樹根似的生活質地之后,開始讓小說飛翔。我們應當還記得在《關于小說藝術的對話》中,米蘭·昆德拉對卡夫卡小說世界的闡讀:“卡夫卡的世界并不與任何已知的現(xiàn)實想象,它是人類世界的一種極端的和未被認識到的可能性。當然這種可能性是在我們自己真實的世界后面隱約地顯示出來的,它似乎形象地預示了我們的未來。”冉正萬的寫作也一直試圖用那種夸張的、飛翔的方式揭示生存的真實,提示在我們生存中隱約顯示的可能——雖然他顯得比卡夫卡“溫和”得多。
《樹上的眼睛》:他讓那個與眾不同的舅舅生活到樹上,在這個高度向他人窺望,并以自己的“高度”指點、指責他人的生活;《純生活》中,姑夫被庸醫(yī)所害最終鋸掉了腿,然而他并無太多的抱怨,而是樂于接受這樣的結果,并以為它來自于命運:它是祖上和山魈之間恩怨的延續(xù)。而且,舅舅的兒子、孫子也接受著這樣頗具神秘感的命運,而且,舅舅的兒子、我的大表哥也的確進行了截肢。在《新新類原人》中也有同樣的溢出和飛翔,并不甘于老實書寫所謂“現(xiàn)實”的冉正萬給這個日常加進了“新新類原人”,這個可能子虛的傳說最終和文學愛好者文至聯(lián)接到了一起……冉正萬的寫作,讓我們的“生活”出現(xiàn)了訝異,新奇。
那篇題為《小說的邊界在哪里》的訪談中,冉正萬如此解釋這種溢出,這種讓人生出訝異的飛翔:“它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想象的,故事是荒誕的,但細節(jié)是真實的。說到溢出生活之外,這是我對真實的尋找?!薄澳欠N歧意的、溢出來的東西,在我看來,是潛意識里流露出的一種真實,它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影響,我還難以分清,但我覺得,它會讓人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恐懼,它們有時會左右一個人的判斷。”——這些話,很值得重視。它是一個作家對寫作的真實認知。
小說是虛構的藝術;這句被反復過一百萬次的話強調了小說兩個重要的支點:虛構,藝術。我們在談及小說的時候需要談及虛構,它,要提供與日常的不同而不是相同,盡管使用的材料是日常的,根須的。
聲稱小說要如何描述生活的人既不懂得敬重生活也不懂得敬重藝術,我們也許應當仔細聽聽巴爾加斯·略薩的闡述:“本質上決定一部小說真實與否的不是那些軼事;小說是寫出來的,不是靠生活生出來的;小說是用語言造出來的,不是用具體的經(jīng)驗制成的。事件轉化為語言的時候要經(jīng)歷一番深刻的變動?!保ā吨e言中的真實》)——是的,要經(jīng)歷一番深刻的變動:所以,懂小說的冉正萬才讓他的敘述在日常情境中有了緩慢或迅捷的溢出,讓雙腿斷掉的“我的舅舅”升到樹上,為一個僻遠的風景區(qū)安插了“新新類原人”,讓只能保存一條腿的咒語成為一個家庭的集體命運?!靶≌f是生活的臨時代用品?;氐浆F(xiàn)實中去總是一種殘忍的貧困化:證實了我們總是不如我們所夢想的。這意思就是說,每當小說暫時平息了人們的不滿,同時也就挑起了人們的不滿,刺激了人們的欲望和想象力?!?/p>
根的部分,生活日常的部分,是冉正萬所需要的原料,材質,而他專注的是雕,是利用這些根莖建立飛翔。正如他所說的:“說到溢出生活之外,這是我對真實的尋找?!?/p>
真實是什么?落實到小說中,它如何呈現(xiàn)?
“我努力的方向是:當你看完我的作品,你會感到,啊,這就是人,多么可憐又多么可怕,多么可悲而又可恨,活著是如此不幸卻又如此簡單……更糟糕的是你自己并沒有置之度外,也不可能置之度外?!彼瑯邮侨秸f的自供。這是冉正萬小說想要的承擔,也是在冉正萬致力構建的“真實”。
小說用來追問人,追問人存在的真實和真相,追問人在平靜、平庸的日常中被掩蓋下的那些,追問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發(fā)生了什么,追問這個世界在什么地方、什么方向上對我們的生存發(fā)生著影響……這是小說的應有目標。而達至這個目標,小說必須要“經(jīng)歷一番深刻的變動”,它需要用部分的夸張、變形,需要凝練、提升,需要從日常中抽絲剝繭、削繁就簡,需要建立起連貫和“故事”,需要將人性中、社會中一直被矯飾、掩藏的細微放置于顯微鏡下,放大給人們看——你會感到,啊,這就是人,多么可憐又多么可怕,多么可悲而又可恨……
“我們所具有的想象力是一種魔鬼般的才能,它不斷地在我們是什么和我們想成為什么之間、在我們有什么和我們希望有什么之間開出一條深淵”(巴爾加斯·略薩)——作為小說家,優(yōu)秀的小說家,冉正萬也深諳此小說之道。在他近期的小說中,我們可窺其一斑。
《樹上的眼睛》:有了望遠鏡和擴音喇叭,且有了伸到樹上的高度,我的舅舅就有了一種似乎上升的道德高度,這個高度也使他以為自己具備著評判的能力與權力。這種“高度”也使得平日被掩藏的一些行為得到顯形:生活原來還有這一面,他們原來還有這么多的遮遮掩掩——然而這種被迫顯形也顯然是對他者日常生活的破壞,舅舅的“看見”強大到讓人總感覺如影隨行,如芒刺背,他這個“正義”化身在遏制私與惡的同時也對他人的正常生活構成了威脅。更具荒誕感的是,我的舅舅并無審視生活的能力,他不懂得“總結”,不懂得懷疑,“把電視里的一切都當成真事”,由此他的這一高度、這一評判權力的合理性也就顯得可疑……當下生活中并不缺少舅舅這樣的人,他們有時無論有無高度,無論有無望遠鏡和擴音喇叭,卻都以為自己掌握著明辨是非、對世事和他者進行評判、審判甚至干涉的能力和權力,用僵化的道德評判代替一切……冉正萬將生活的“真實”進行夸張夸大,強化了它的荒誕和可笑,同時又滲入著深深的同情。
《純生活》:山魈的故事充滿著神秘,它的引入在我看來大約是命運的暗指,收養(yǎng)山魈然后又傷害山魈的祖輩最終將仇恨和報復延續(xù)給自己的子孫,傷害一次次加倍,子孫們也在這種傷害中安于了這種命運?!鞍灿凇眮碜圆坏貌?,還是一種我們的民族性?物理意義的山魈已經(jīng)消失,那報復的力量又由何而來,它如何記憶和延續(xù),難道那傳言真的是唯一解決的方式?當然,它也讓我們思考和追問:既然祖輩收養(yǎng)山魈又將它當成“自己人”,那,“見不得他者好”的源起來自哪里,是潛藏的惡還是泛道德作祟?那么,泛道德為何又與惡如此相像呢?冉正萬繼續(xù)著他固執(zhí)的感吁,“啊,這就是人,多么可憐又多么可怕,多么可悲而又可恨,活著是如此不幸卻又如此簡單……”
《新新類原人》,冉正萬繼續(xù)尋找著他認為的真實,繼續(xù)著對人存在的追問,他讓司空見慣的生活出現(xiàn)驚異,把生活中的問題加以強化和顯影。
文學青年文至,不,文學中年文至,他遭遇著的種種也是許多文學青年所遭遇的,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諸多人的影子,包括我的,我們的。文學,于我們是夢和幻覺,是對庸常現(xiàn)實的某種反抗,是……“它不斷地在我們是什么和我們想成為什么之間、在我們有什么和我們希望有什么之間開出一條深淵?!笔堑?,一道深淵,日漸堅硬起的現(xiàn)實更在擴展著它的深度和寬度,在這道深淵的面前讓人感覺——可以理解文至的失望乃至絕望,雖然這份絕望中有他自身的諸多問題。在這里,我將文學看成是幻想和夢的寓指,對文學的絕望在某種意味上也等于是對幻想和夢的取消,當然,幻想和夢是曾對他進行過諸多的欺騙,而且有著各色人等以“幻想和夢”的名義將欺騙加深,直至他“徹底絕望”。在這篇小說中,我們看到那些堅硬聳立起的現(xiàn)實,“我在地質隊工作過,兩位當年的同事來看我,問我《礦物》編輯部有沒有熟人,他們想發(fā)表論文評職稱。我說沒有……”這是小說的第一句,它看上去的平常是因為我們對它已經(jīng)習慣,如果仔細剖開,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里面其實也有一道深淵:論文,職稱,原本標明“知識”的可貴和榮耀的支點已經(jīng)褪變,它是可以通過關系和收買的;更大的問題是,我們習慣了它,習慣了對知識、智慧的侮辱和輕慢,習慣了妥協(xié)和世故,我們習慣了假對真的混入而毫無異樣感。文至記者職務的丟失也頗為荒誕,在敘述這段的時候冉正萬的語調是平和平靜的,他故意用“常人”之眼,故意對文至的不敏感和天真埋伏著輕視,故意……如果仔細剖開,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里面其實也有著一道深淵,那就是權力的肆意、傲慢和不可規(guī)約。文至職務的得與失并不關乎所謂真相。
作為幻想和夢的替代品,“新新類原人”也許是一種返樸的生活,然而我們卻看不到它其中絲毫夢的成分。這是一種被展覽的生活,但所有參觀者并沒有深究其真相的興趣;而文至的臆想中也沒有幻想、夢想和歸隱的本意,它只是活著,在另一種境遇里活著,僅此,而已。小說點到,新新類原人的生活依然充滿了自私自利,那種MBA化管理更凸顯著所謂現(xiàn)代世俗性的痕跡,在仙人山的新新類原人同樣也是無可逃脫的,冉正萬暗示它不會成為世外的桃源,“你自己并沒有置之度外,也不可能置之度外?!痹谶@里,冉正萬是殘忍的。他在摧毀了一座伊甸園(文學)之后又接下來摧毀了另外一座(新新類原人),讓那種殘忍向我們一步步逼來,讓我們無法置之度外。他不給我們的幻想和夢留下一隅。
讓人唏噓,放下之后卻又難以放下的好小說。生活非如此不可么?假如有另外的可能,文至,和我們,會不會有另外的好生活?問題出在哪里?
我們當下的寫作:我覺得,它們太現(xiàn)實了,太當下了、眼前了,它們太概念化了,太似曾相識了。我設想,一百年后的人不幸閱讀到我們此時的小說的時候,他會驚訝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竟然是這樣平庸,庸常,竟然能千人一面地不提供特別的新質。我們此時,寫下的都是什么?日常。眾人的吃喝拉撒,男男女女,關于票子房子車子情人妻子的所謂現(xiàn)實問題。被反復虛構、道德正確的底層生活。對無聊和無趣的樂道。是的,這里也有嚎叫,呼喊,慘烈,對所謂血和淚的展示,但它們都只停留在生活的表象,表面,沒有追問和反思。我們展示著苦卻缺少聯(lián)接內(nèi)心的痛,我們像成功的溫雅的貴婦,竊竊嘲笑他人的不得體,不溫雅,嘲笑他人的內(nèi)心欲望和對內(nèi)心的口是心非,嘲笑他人的從與不從,嘲笑他們與世俗的妥協(xié)也嘲笑他們在妥協(xié)過程中的艱難與掙扎……我們,真的比任何一個時代的寫作都更為平庸,犬儒,我們的思想資源都更像庸人,無論是典雅的平庸還是粗鄙的平庸。問題是,平庸得到廣泛的贊賞,它已經(jīng)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
冉正萬對此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他曾說過,“最近這幾年,文學表面上的繁榮,實質上是在倒退。沒有多少文學價值。其實,它們的社會意義(某些人想達到的)也不值一提?!薄澳切o知者制定的規(guī)則當然糟糕,但我覺得寫作的人自己也缺乏獨立意識,甚至是沒有骨氣,制定規(guī)則的人制定他的,你寫作,為什么要被那些規(guī)定限制。真正的作家是不會為任何規(guī)定左右的。”他甚至小有天真地提出過一個想法,想設立這樣一條規(guī)定:“規(guī)定當年寫好的小說要十年后才有發(fā)。如果十年后還有味,還能讓人讀下去,那應該是個好東西?!?/p>
在冉正萬的近作中,我們依然可見他的堅持、固執(zhí),和個人化的藝術追求,這里面沒有媚俗也沒有討好,他努力使自己的寫作不淪為“大路貨”——這,當然給閱讀和批評構建了難度。我想他個人也接受著某種的珠混魚目的事實,但這不妨礙他繼續(xù)從這條有難度、也更為靜寂的道路上一往無前。如果仔細閱讀,你會發(fā)現(xiàn)他與當下寫作的不同,和潮流的不同,在這個娛樂至死、淺閱讀已成為普遍的時候,他顯得卓然而可貴。問題是,在當下,這份卓然和可貴,更需要耐心,更需要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