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興
(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吉林 長春 130024)
《莊子》寓言、重言、卮言(以下簡稱“三言”),被稱作是解《莊》的“鑰匙”〔1〕(p10-18),在《莊子》學(xué)說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三言”中,卮言無疑是最難理解,歧義也是最多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對卮言概念的闡釋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①因隨變化、無心之言,郭象說“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此說影響甚大,成玄英《莊子疏》等皆從之。②支離之言,《經(jīng)典釋文》引司馬彪云“謂支離無首尾言也”,此說是音訓(xùn)的結(jié)果,與卮的形器不相關(guān)連。③宴飲之辭,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中說“卮言,如卮酒相歡之言”,把卮言與酒聯(lián)系在一起,陸西星、譚元春、王闿運等皆從此闡發(fā),李炳海則進一步認為卮言為“先秦祝酒辭”〔2〕。④不一之言,王雱在《南華真經(jīng)拾遺》中說“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則動而愈出,故曰‘日出’”。⑤圓言,章太炎說“此以圓酒器狀所言,是取圓義,猶云圓言耳”。⑥“漏斗式”的話,張默生在《莊子新釋》中說“卮是漏斗,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話”〔3〕(p15-16)。⑦矛盾之言,孫以楷、甄長松《莊子通論》中說“‘卮言’應(yīng)釋作矛盾之言”〔4〕(p9)。⑧卮言即“優(yōu)語”,過常寶持此觀點〔5〕。筆者也曾在《試論〈莊子〉卮言與酒之關(guān)系》〔6〕、《試論莊子對先秦立言觀的批判與超越》〔7〕等文章中論及《莊子》卮言有關(guān)的問題。筆者以為,受先秦好酒、重酒傳統(tǒng)的影響,莊子是以卮(一種盛酒器,而非飲酒器)代酒,以酒喻言,所謂卮言即是如酒之言,莊子將其言“裝”入卮中,待人品味。當(dāng)然,這只是筆者一管之見,有關(guān)《莊子》卮言的爭議仍在繼續(xù)。
鑒于卮言在莊學(xué)體系中的重要地位,鑒于當(dāng)前人們對卮言理解的困境,我們有必要再對《莊子》卮言進行深入的、細致的探討。
在討論莊子使用卮言的目的之前,我們先看一下先秦的立言觀。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唐陶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
中國古代是農(nóng)業(yè)社會,在文明的傳承過程中經(jīng)驗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經(jīng)驗的傳承,父輩傳之子女,長者傳之幼弱,前世傳之后世,這在潛移默化中就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意識。推而廣之,推而遠之,個體努力追求在集體、在族群中的地位,追求話語權(quán),追求事功,追求死而不朽的影響力,中國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觀念就牢固地樹立起來。叔孫豹所謂的“三不朽”理論,既是對前世、對先人言與行的概括,又是對中國人價值觀念的一種理論升華,影響至為深遠。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群雄爭霸,原有的社會秩序被打破,特殊的歷史際遇為人們所謂立德、立功、立言提供了廣闊的舞臺。士階層迅速崛起,一方面,他們著眼于社會的變革,希冀有所作為;另一方面,他們基于學(xué)術(shù)的紛爭,在立言方面各呈其能,“人人自以為道德矣……皆自以為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文史通義·原道中》),于是就有了儒、墨、道、法等所謂的“諸子百家”。可以說,諸子百家之所爭鳴者,皆是立言也。
我們這里討論這個問題,是要明確莊子洋洋十萬言,并非是自說自話,他的目的是要“立言”,這是我們討論《莊子》卮言的基礎(chǔ)——而學(xué)者們對此往往忽略,甚至是不以為然。莊子的學(xué)說雖是以虛無為本,但莊子卻希望自己的學(xué)說、自己的文章能夠流傳于世?!对⒀浴菲姓f:“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一個“久”字,明明把莊子使用卮言的目的揭破。這就是說,莊子希望自己的學(xué)說能夠產(chǎn)生強大的影響力,在社會上、在族群間能夠長久地流傳下去。
這一點,我們從莊子使用重言的目的中也可看出。我們知道,莊子使用重言是為了“已言”,停止不必要的糾紛,而他在論及耆艾時,則強調(diào)說“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也就是說,年先而無經(jīng)驗傳導(dǎo)后人,則只是陳腐之人;而所謂的“經(jīng)緯本末”,其實無非是要實現(xiàn)立言之旨,能使其言“不朽”而已。
所以,從使用目的而言,《莊子》卮言,是莊子立言之言,是使其言能夠長久之言,也是使其言“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之言,這是我們討論《莊子》卮言的基礎(chǔ)。
宣揚學(xué)說、著書立說的目的無疑是使聽者、讀者信服,但在莊子看來,語言和文字卻有很大的局限性。《秋水》篇中說“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時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時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指出了語言在時間、空間、個體方面的差異;《齊物論》中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指出每個人都是“師其成心”,有自己的主觀成見,所以結(jié)果就是“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人言人殊,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客觀的、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存在,儒家所謂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只不過是“先王之陳跡”罷了;而對于書籍所載的圣人之言,莊子借“輪扁斫輪”(《天道》)的寓言,指出其只不過是“古人之糟粕”。
基于此,莊子對言進行了批判,并指出辯論徒勞無益?!洱R物論》中說:“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勝我,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人們的辯論是為了爭勝,但誰是誰非卻沒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根本無從把握,所以辯論的最后只能是沒有結(jié)果的結(jié)果,徒勞無益。
既然言存在時間、空間、個體方面的差異,既然其標(biāo)準(zhǔn)難以把握,既然辯論毫無用處,莊子又是如何言道呢?在這方面,莊子繼承了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觀點,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言道觀。他認為,“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dāng)名”(《知北游》),道雖然客觀存在,但卻“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言”,如“可聞”、“可見”、“可言”就不為道,從而否認了“常言”在釋道中的作用。
如何才能擺脫是非的旋渦、避免不必要的論爭呢?或者說如何使言更接近道呢?莊子在《齊物論》中,首先并竭盡全力解決了一個重大的認識論問題,他明確提出了“齊物論”的主張。什么是“齊物論”呢?莊學(xué)史上一直有“齊物之論”和“齊同物論”兩種說法。如王雱在《南華真經(jīng)新傳》所說“萬物受陰陽而生,我亦受陰陽而生,賦象雖殊而所生同根。惟能知其同根則無我,無我則無物,無物則無累。此莊子所以有齊物之篇也”,此謂齊物之論也;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中所言“物論者,人物之論也,猶言眾論也。齊者一也,欲合眾論而為一也。戰(zhàn)國之世,學(xué)問不同,更相是非,故莊子以為不若是非兩忘,而歸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此謂齊同物論也。其實,不管是“齊物之論”還是“齊同物論”,重點都在于一個“齊”字。莊子之所以強調(diào)“齊”字,是因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客觀存在,而大道本也是渾然一體,無所謂是非、彼此、高下、長短,《齊物論》中說“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強調(diào)的就是這種原初狀態(tài)。
而所謂卮言,即是莊子針對“齊物論”的主張,或者說莊子根據(jù)客觀存在的人人“師其成心”的狀況,為避免使自己陷入以言爭勝的泥潭,而提出的泯滅是非彼此、接近自然、接近或者是符合渾然一體的大道的言論,也就是《齊物論》篇中所說的“是不是,然不然”的言論?!对⒀浴菲獙Υ擞懈鼮樵敱M的闡釋: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我們之所以一直強調(diào)卮是盛酒器而非飲酒器,是因為和莊子的卮言理論相一致的。莊子把酒(和道有關(guān)的)盛入卮中,讓人們自己去飲用,去體會。至于酒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每個人自有自己的體會。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沒有必要去強求。如何理解“是不是,然不然”的言論呢?很多學(xué)者強調(diào),所謂“是不是,然不然”即是以不是為是、以不然為然。但問題是,以不是為是、以不然為然仍然存在著是非、彼此,筆者以為,從句式上來說,“是不是”、“然不然”是一種并列關(guān)系,是與不是、然與不然并列,因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所以根本的原則是以物之然、可為然、可,以物之不然、不可為不然、不可,這樣,人們“師其成心”的局限,人們的主觀偏見就可以擱置一邊了。
由是,我們可知《寓言》篇與《齊物論》篇有特殊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早有莊學(xué)者注意到這個問題。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寓言》篇題解中說:“《寓言》一篇,乃《齊物論》之義疏,因是之宗旨也。言唯取適,而不與物爭,然不然,可不可,謂之卮言。”可惜的是,陳氏的觀點沒有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對《莊子》卮言的闡釋常常是自說自話,存在著偏差。
莊子以寓言、重言、卮言釋道。至于寓言、重言、卮言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學(xué)者們多有論述,一般可概括為卮言為本說、寓言為本說、相融說、并列說四種觀點,筆者在《莊子“三言”研究綜述》〔8〕一文中曾有闡述,此不贅述。筆者還想說的是,從《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天下》篇“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等莊子本人的論述看,首先,寓言、重言、卮言是三個不同的概念,在莊子釋道的過程中分別承擔(dān)著不同的功能;從表現(xiàn)形式而言,寓言、重言是兩個“實體”,卮言“曼衍”其間,調(diào)和是非、彼此,隨順自然;從內(nèi)容上看,卮言是非“兩行”,所以充滿了矛盾。下面,我們探討一下卮言的形式與特點。
我們知道,在言意關(guān)系上,莊子雖然強調(diào)道“不可言”、“道不當(dāng)名”,但他試圖以卮言來調(diào)和言與道之間的矛盾,采用多種方式試圖對道予以言說。這些方式具體包括妄言、正言若反、兩行、無言等,下面簡要予以分析。
妄言。《齊物論》“瞿鵲子問于長梧子”的寓言中,瞿鵲子針對孔子的言論向長梧子請教,長梧子說“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亦以妄聽之”,提出了“妄言”的說法。妄言者,即是老子所謂“強言”,不得不言也。言者妄言,聽者妄聽,不譴是非,這也是莊子泯滅是非的一種手段。妄言也是相對于虛言而言的?!秳t陽》篇中說:“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唬骸?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边@里,戴晉人先以“觸蠻之戰(zhàn)”的寓言設(shè)譬,梁惠王認為此為“虛言”,請他“實之”,也即以“實”言來證實它?!肚f子》中的寓言往往都是“虛言”。而所謂“實”言也即強以言說理、釋道,也即妄言。
正言若反。正言若反就是故意說些有違常識的話,用來闡述其道理的言說方式。此種方式由老子發(fā)明,《莊子》書中也常常出現(xiàn)。如《齊物論》中說:“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荒獕塾跉懽?,而彭祖為夭?!薄睹l篋》篇中說:“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麗工捶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边@些句子中,莊子以秋毫之末為大,以泰山為?。灰詺懽訛閴?,以彭祖為夭;認為只有摒棄五音六律,消滅文章五采,毀絕鉤繩規(guī)矩,天下人才能夠耳聰、目明,才能夠有技巧,這些話看似危言聳聽,實則是莊子消解世俗的是與非,通過否定的方法實現(xiàn)對道的體悟。
兩行?!皟尚小闭f出現(xiàn)在《齊物論》中,“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所謂兩行,即是非并行,不偏執(zhí),隨順自然之意。“兩行”的表達方式在《齊物論》中最為突出,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等等?!皟尚小奔仁乔f子齊物論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是莊子大道外在的一種運行模式,在莊子哲學(xué)體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無言。老子主張行“不言之教”,在這方面,莊子是完全繼承了老子的主張的。《天道》中說:“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nèi),不自為也?!薄吨庇巍分姓f:“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薄读杏堋分星f子說:“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痹谏鲜稣撌鲋?,莊子反復(fù)強調(diào)不說、不言,《寓言》篇概括為:“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笨v觀《莊子》全書,莊子所謂的無言包括不言、不言之言、忘言等幾種形式。所謂不言,如《知北游》中,知向無為謂問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之后,知又向狂屈問道,但狂屈想要說時,卻“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后來,知又向黃帝問道,黃帝在回答了知之后卻又說:“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睂S帝的解釋,知感到很迷惑,就又問黃帝說:“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yīng)我,非不應(yīng)我,不知應(yīng)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最后回答說:“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边@里通過知問道的過程,展現(xiàn)了得道的三個層次,無為謂因“不知”而真得道,狂屈因欲言而忘言是近道,黃帝因其知之而終不近道。正如成玄英疏云:“彼無為謂妙體無知,故真是道也。此狂屈反照遺言,中忘其告,似道非真也?!薄吨庇巍分械摹疤┣鍐柕馈钡脑⒀耘c此類同。因“道不當(dāng)名”,所以就應(yīng)該“不言”,應(yīng)該“至言去言”(《知北游》)。所謂不言之言,如《徐無鬼》中,“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zhí)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酥^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笔心弦肆畔胱尶鬃影l(fā)表高見,孔子只列舉了市南宜僚、孫叔敖兩人的事跡,說自己實在無話可說。徐廷槐解釋說:“二人皆以無為而解難息兵,則言實無用,故丘亦愿無言?!薄肚f子》中的很多寓言,都屬于這種“不言之言”。再如《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寓言,自始至終都未提養(yǎng)生之事,但文惠君卻得到了養(yǎng)生之理,此則即是不言之言。所謂忘言,如《外物》篇中,“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與之言哉!”因為“言”的目的是在“意”,得到了“意”就可以“忘”言,成玄英疏云:“意,妙理也,夫得魚兔本因筌蹄,而荃蹄實異魚兔,亦由元理假于言說,言說實非元理,魚兔得而忘荃蹄,元理明而名言絕?!鄙衔摹吨庇巍分獑柕赖倪^程中,狂屈“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也是一種忘言。得意忘言與狂屈的忘言,兩者“不完全相同,前者是從言說主體的角度說的,而后者則主要從接受主體方面講‘忘言’的,雖然它們都在講體道,但角度不一樣?!薄?〕
莊子雖是以立言為宗旨,但由于其采用寓言、重言尤其是卮言言道,使其文本具有了模糊性、不確定性或者說具有了開放性的特征,這無疑增加了人們理解《莊子》的難度,所以,《莊子》是先秦諸子中一個特異的存在,莊學(xué)史上有以道解莊者,有以儒解莊者,有以佛解莊者,顯得迷離而恍惚,但這并沒有削弱人們對《莊子》的喜愛。試想一下,如果莊子沒有用“三言”言道的話,《莊子》在《老子》之后,還會有“生存”的空間嗎?《莊子》一書還會有如此大的魅力嗎?可以說,《莊子》“三言”是莊子使其言“立”之本。
〔1〕〔3〕張默生.莊子新釋〔M〕.濟南:齊魯書社,1993.
〔2〕李炳海.《莊子》的卮言與先秦祝酒辭〔J〕.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6(1).
〔4〕孫以楷,甄長松.莊子通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
〔5〕過常寶,侯文華.《莊子》“卮言”即“優(yōu)語”〔J〕.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7(4).
〔6〕張洪興.試論《莊子》卮言與酒之關(guān)系〔J〕.延安大學(xué)學(xué)報,2005(4).
〔7〕張洪興.試論莊子對先秦立言觀的批判與超越〔J〕.社會科學(xué)輯刊,2005(5).
〔8〕張洪興.莊子“三言”研究綜述〔J〕.天中學(xué)刊,2007(3).
〔9〕孟慶麗.莊子的言意觀辨析〔J〕.社會科學(xué)輯刊,2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