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執(zhí)廷
1980年出生的鄭小瓊無疑是這幾年來中國詩壇最受矚目的一顆新星。她有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十年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題材包括懷鄉(xiāng)詩、打工詩、社會批判詩、女性詩歌等。但她最受關注也最獲好評的還是反映打工生活的詩,人們將其納入“底層寫作”的潮流之中并作了高度的評價。正如人們常常談到的,她這類詩歌寫作的價值就在于她是以一個打工妹的身份,以親歷的打工體驗為基礎,對艱辛、屈辱的打工生活,對打工人群的苦難命運進行了深切的描繪,從而引發(fā)人們對這種底層命運背后的社會不公進行質(zhì)疑與反思。2001—2007年間,鄭小瓊在廣東東莞經(jīng)歷著真正的打工生活,從最初輾轉于黑工廠和收入極微薄的幾家小廠,再到終于在一家五金廠安身,其間打工的真實體驗構成了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力和主要內(nèi)容。就像評論者余旸所說:“打工生活中特有的經(jīng)驗,比如對鐵器、機械近距離的直接接觸,也使其詩歌具備了其他領域的詩人難以具備的經(jīng)驗優(yōu)勢與感受特征,給人以深刻的印象與震撼的感受?!雹傥褰饛S的機臺操作工,這種勞動強度大,勞動環(huán)境惡劣的崗位給了她最底層的真實體驗,這也正是鄭小瓊能夠?qū)懗瞿切┵|(zhì)樸、粗糲甚至是具有暴戾風格的打工詩歌的重要原因??梢哉f,長期身處打工生活第一線讓鄭小瓊的打工題材詩歌具有真實感人的細節(jié)和生命的痛感,這比那些“前打工詩人”們的追憶性的打工詩更具現(xiàn)場感和沖擊力,更是那些“底層關懷”詩歌對打工生活的想象性書寫所不能比擬的。
但是問題也來了,約自2005年起,《人民文學》、《詩刊》、《詩歌月刊》、《天涯》、《詩選刊》等重要文學刊物紛紛發(fā)表鄭小瓊的詩歌、散文作品,她也頻頻獲得各種詩歌獎項,頻頻接受媒體的采訪,還被推舉為廣東省人大代表,成為明星式的公眾人物。在她迅速獲得了文學聲譽和社會聲譽,生存環(huán)境陡然改變之后,她還能葆有一個打工妹的身份與心態(tài)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她逐漸脫離了打工第一線,2008年起又成為廣東省作協(xié)的專職作家兼一個省級文學雜志的編輯。從打工妹到文化人,這種身份的轉換及其后果當然也反映到了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近出版的詩集《純種植物》(花城出版社2011年6月版)就明顯呈現(xiàn)了她這兩三年來的變化。這種變化既表現(xiàn)于詩歌的書寫對象、內(nèi)容方面,也表現(xiàn)于寫法和技巧方面。
在以前的詩歌中,鄭小瓊常常以一個在場者、親歷者的身份,如實地敘述或描繪著自己以及自己周遭人們的遭遇;而她近兩三年所寫的詩中則很少有那種親歷的場景,詩人逐漸由詩中的主人公變成了旁觀者,由“寫自己”轉向更多地審視社會、歷史,從主要取材于自身經(jīng)歷變?yōu)楦嗟匾蕾囉诘诙植牧?,即使寫到自己也多采用第三人稱,將自己化作一個被觀察者和被審視者。在前一部詩集《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版)中,總共77首詩(包括長詩)中就有54首明確出現(xiàn)了主人公“我”,約占全書篇目的70%。這種人稱使用明顯體現(xiàn)出鄭小瓊對自身經(jīng)驗的重視和表現(xiàn)自我的熱情與坦蕩。而在《純種植物》這部新詩集中,只有63首詩出現(xiàn)“我”這一人稱,占全書篇目的42%。作為自我敘述、抒情的主人公的“我”的減少表明詩人開始有意地減少自我的出場,或者是在取材上疏離自身經(jīng)歷。我們也很容易感到《純種植物》中許多詩篇都取材于詩人的閱讀經(jīng)驗,比如《燈》、《黑暗》、《讀友人私印書籍》、《內(nèi)臟》、《鵝》、《詩歌》、《轉彎》、《木偶》、《深夜詩句》、《霜跡》、《雪山》、《閱讀》、《古典》、《流放》、《幻象》、《面孔》、《在冬日》等詩中的“報紙”、“史書”、“書籍”、“書頁”、“典籍”之類的語詞都明顯指向了一種閱讀行為。轉入職業(yè)寫作與編輯工作,這讓她有了更多的閱讀機會,閱讀所獲得的信息、感想、聯(lián)想等內(nèi)容就逐漸取代個人親身經(jīng)歷,成為近期詩作主要的取材對象和靈感來源。
與書寫身份、書寫對象的轉變相應,她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也發(fā)生變化,由敘事、場景描繪更多地轉向抽象的議論或抒情。在先前的詩歌中,詩人偏好通過敘述事件與經(jīng)歷來表情達意,或者通過具體的場景與細節(jié)的描繪來蘊蓄情感與主題,議論、抒情都比較節(jié)制。比如寫一個叫田建英的城市拾荒者:“1991年她來這里”,“1996年,她回鄉(xiāng)/帶來了輟學的老大與老二。1999年再回去”,“2001年老大在深圳吸毒販毒進了監(jiān)獄”,“這些年,她一直沒有變……”(《風中》)通過敘述,詩人勾勒了這個底層婦女的人生軌跡與悲哀命運,其中的同情與悲愴隱而不發(fā),耐人咀嚼。鄭小瓊運用得更多更成功的還是細節(jié)和場景的描繪,且看《碎石場》這首詩:
……我正面對的
是無名山區(qū)的黃昏 有炊煙
有朦朧中的光明……
拐彎的碎石場上 三個農(nóng)婦彎腰拾著
石頭 夕陽在背后閃耀 原始的金黃
涂在她們佝僂的身上 啊 這無言的
沉默的金黃 在碎石場的河灘
它們有著神話或者史詩的輝煌
啊 時光經(jīng)過 它不停地將我磨損
在打開車窗的瞬間 有風正吹送
這山區(qū)古老而昏暗的貧窮
又如《在醫(yī)院》一詩:
……落日照著這個疾病纏身的窮人
我認識他們,來自矮墩墩的山頭
他們蹲著
坐著,在醫(yī)院的門口
他們蛇皮袋子皺褶的衣裳跟長滿繭子的手中
帶著體溫的鈔票,他們木訥的眼神
盯著白色的墻壁
……
他們相扶著,走出紅十字的醫(yī)院
落日照著她的眼神,他的疾病
在貧窮中,他躺在低矮的木床上
等待疾病吞食他落日般的生命
在這些詩中,具體而又生動形象的場景描繪本身就內(nèi)蓄著力量,詩人即使抒發(fā)情感也是自然流露,絕無夸張做作。而最近兩三年的詩則寫法大變,多以直接的議論與抒情取代了場景描寫,顯得抽象、空洞。例如《裂紋》這首詩:“從地圖尋找時間的紋理/風移動發(fā)炎的咽喉 鹽骨上/擱淺著厭倦 雨水從北方/遷徙到南方 過去像蜥蜴/在墻上爬行 細碎 飄忽/殘忍 針表散漫又執(zhí)拗/充滿著寓意 馬匹去了象征的森林 成為隱喻/在陰影間 時間有了裂紋/光移開黑暗 屋頂?shù)拇蠛?漲潮水中的樹木落葉/石頭冒煙 祈禱來自內(nèi)心”。這詩表達的是什么意思?頗覺抽象難解。其實,僅僅從詩題的變化中我們即可看出她近來詩歌的抽象化與不及物性趨勢。她先前的詩《碎石場》、《黃麻嶺》、《五金廠》、《鐵》、《黃斛村》、《銀湖公園》、《機臺》、《村莊》、《火車》、《深夜三點》、《人行天橋》、《在醫(yī)院》、《小鎮(zhèn)》等,多以具體事物名詞為題目,而近兩三年則多以“喑啞”、“黑暗”、“關系”、“事物”、“囚”、“交談”、“橙色年代”、“莫名的力量”等這類抽象名詞為詩題。在前一部《鄭小瓊詩選》中,只有《非自由》、《善惡》、《相》、《所有》、《語言》、《完整的黑暗》、《幻覺者的面具》等十來首詩的詩題較抽象,只占整部詩集的極小比重。而到了詩集《純種植物》中,148首詩中幾乎有四五成的詩都采用了較抽象的詩題。
從上述詩寫的變化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心態(tài)、姿態(tài)和詩學取向的變化。概言之,這種變化即是從打工妹“在場”的呈現(xiàn)與“嚎叫”轉變?yōu)橹R分子式的旁觀與評說。自然,這種變化并不是這兩三年才開始,而是早就有根苗。在2007年的一次訪談中,鄭小瓊就聲稱她最喜歡的其實不是自己打工題材的詩或鄉(xiāng)村風格的詩,而是《在醫(yī)院》、《進化論》、《人行天橋》這一類,“因為這種風格更多的是將我自己置身于一種大的環(huán)境的感受……而打工題材與鄉(xiāng)村題材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的部分感受。前者我想追求一種自由的龐大的,自由性的寫作,它們更多的呈現(xiàn)了個體對世界完整的感受”②。鄭小瓊的意思是她更熱衷于那種超越了個人打工體驗的,體現(xiàn)了較宏闊的社會視野,具有社會批判性的詩歌寫作。從最初的鄉(xiāng)愁抒發(fā)和個人打工生活書寫,擴大到對整個社會的審視,她的視野逐漸開拓,筆觸更加深刻、尖銳。然而,從個人經(jīng)歷書寫到觀察評說整個社會與時代并為底層代言,書寫者的身份也在逐漸演變。就像余旸在評論中指出的,隨著視野的拓展,詩人的書寫也在“越界”,“詩歌中那一拘囿于自己個人經(jīng)驗的獨立個體,被一個充滿悲憫、俯視人間、擁抱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是值得懷疑的)的苦難英雄的形象所代替”,詩人儼然像是“一個墜落在工廠車間的‘普羅米修斯’”③。這也許是受了某些批評家的引誘。從2005年起,關于鄭小瓊的詩歌評論開始涌現(xiàn),但這些評論大同小異,都是在強調(diào)鄭小瓊詩歌為底層代言的性質(zhì),強調(diào)其社會政治意義。這就難免誘導詩人,讓她的書寫姿態(tài)越來越公共化、非個人化,“代言”的意味越來越濃。最近兩三年,鄭小瓊“普羅米修斯”式的書寫姿態(tài)又進一步發(fā)展為知識分子式的姿態(tài)與立場。這當然顯示著詩人視野的擴大和思想境界的提升,但也伴隨著一些負面的東西,比如好抽象玄思、好用大詞、好雕琢詩句,從而失去了原本明晰與自然的詩寫優(yōu)點。
有人曾將鄭小瓊的打工詩歌與王家新、西川等人的“知識分子寫作”作比較,認為:“知識分子”詩人們關注的是形而上的層面,而鄭小瓊關注的是底層的現(xiàn)實,而“在此時代境遇中,也許關注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更比關注一個宏大的概念顯得更可貴”;而且,“知識分子寫作是追求以文本為主體的寫作,他們在詩歌形式上變換著各種技巧,‘詩就是詩’,詩是對‘語言可能性的無窮探索’,在很多時候,這樣的詩歌犧牲了許多讀者?!雹苓@種比較肯定了鄭小瓊前期詩歌的具體性與現(xiàn)實性,批評了知識分子型詩人偏愛宏大概念偏重形而上之思的毛病,頗有道理。但鄭小瓊這兩三年的詩作偏偏就走上了自我否定、邯鄲學步的險徑,頗有滑入“知識分子”寫作陷阱的跡象,她的愛用大詞,愛抽象議論和抒情就是明證。且以《喑啞》一詩為例:
我以為流逝的時間會讓真相逐漸呈現(xiàn)
歷史越積越厚的淤泥讓我沮喪 喑啞的
嗓音間有沉默的結晶:灼熱的詞與句
溶化了政治的積冰 夜行的火車
又怎能追上月亮 從秋風中抽出
綢質(zhì)的詩句 柔軟的藝術飽含著厄運
他們的名字依然是被禁止的冰川
被擠壓的詞語帶著鹽的使命
良民被擠得熱血洶涌 軀體的憤怒
升起 而我常感到莫名的悲傷
那些不可摧毀的聲音中 他們痛切地
觸摸到自身 積蓄的 分散的……
它在淤泥的深處成為照亮的真相的燭光
因為沒有描繪出具體的時空情境,這首詩里的“真相”、“歷史”、“政治”、“厄運”、“良民”、“淤泥”、“使命”等詞究竟何所指,實在難以破譯!如果說作者因有某些顧忌和不便,只能用這種朦朧的暗示、象征手法,那也應在詩中留下些蛛絲馬跡。但我們從《喑啞》這首詩中找不到這樣的暗示或可資聯(lián)想的東西。像這類不知所指讓人迷茫的概念或詞語在鄭小瓊近年的詩歌中并非少數(shù)。比如“我們從泥濘的歷史摳出腐敗的真相……在鏡中/遇見宮殿與黑色的蒼穹 變形的面孔/黑暗 脆弱的月亮成為唯一的信仰/它溫柔伸出水袖 劃出了黑暗帝國的傷口”(《黑暗》),這里的“黑暗”、“歷史”、“宮殿”、“黑暗帝國”之類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除了作者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猜透。此外,《囚》一詩中的“藝術彎腰穿過外語的狹門 物理對/政治保持敬意”,《橙色年代》中的“教條式的革命”,《舌頭》中的“我們用身體/涂改著政治的錯誤”,《疾病》中的“政治武裝者喊著虛幻的祖國”,《深淵》中的“孤立的/自由沿著馬的嘴唇飲水”,《懷疑》中的“真理壓彎了草莖”,《火焰》中“柔軟的火焰壓低了鋼鐵的枝條”,《結晶》中“真理像豆莢一樣爆裂”,《鳥》中的“黑暗的灌木林中真理似的雨滴”,等等,都是沒有提供具體語境或給出暗示的讓人費解的句子。近兩三年來,鄭小瓊變得越來越喜歡用大詞了,“祖國”、“人民”、“歷史”、“真相”等等,充斥于她的新詩集《純種植物》之中,其中“黑暗”一詞用了70多次,“歷史”一詞用了37次,“暴力”用了27次,“思想”26次,“真相”23 次,“自由”23 次,“信仰”22 次,“真理”19 次。這些詞用到詩中多顯得大而無當,不明所以。
張清華在為詩集《純種植物》所寫的序里贊揚了鄭小瓊的“大詞癖”,宣稱:“在這顛覆和戲謔一切的時代,我驚異于這個‘80后’的青年,居然在她的詩中一直固執(zhí)地與‘歷史’、‘英雄’、‘思想’、‘人民’、‘悲劇’……這些大詞站在一起,而作為使用者,她和它們之間,居然是這樣地對稱,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它讓我相信,詞語本身的意義和力量是不會匱乏的,容易匱乏的是主體自身,當主體顯示出真正的擔當意志與能力的時候,死去的詞語便會重新活轉過來,并且被擦拭得閃閃發(fā)亮。從這個意義上,她就不只是值得肯定,而且還值得贊美了——因為我們時代的詩人們已經(jīng)放棄、甚至作踐這些詞語很久了?!雹葸@種說法很難讓人信服。在我看來,鄭小瓊的詩并沒有因為使用這些大詞而變得更好,她也無力讓這些大詞重新煥發(fā)光彩。詩畢竟是詩而不是政治,所以問題的關鍵是這些大詞的使用是否有助于提升詩歌的思想內(nèi)涵或藝術質(zhì)量,是否產(chǎn)生了真正的打動人的好詩。顯然,這些大詞的使用除了使詩具有了“思想性”和“道德性”的外殼,卻未能提升詩的內(nèi)在質(zhì)地,反而使詩寫得抽象、晦澀甚至是生硬、干癟。
在十余年前詩壇的“民間立場”與“知識分子寫作”之爭中,“民間”派曾大力抨擊“知識分子”的技術主義趣味。而在我看來,鄭小瓊的詩歌寫作在語言和詩藝上也有一種從“民間”向“知識分子”轉變的跡象。鄭小瓊先前詩歌中那種口語化風格,那種質(zhì)樸甚至是粗野的措辭(長詩《人行天橋》中就比較明顯)如今是很少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更文雅、更精致、更書面化的語詞和更刻意的詩句雕琢。我們試以兩首同題詩《小鎮(zhèn)》來做個對照:
市鎮(zhèn)的河流悠長苦悶,樹枝掛滿碎布
白塑料袋,屠牛鋪的案板迸發(fā)江南暮春氣息
喝渾濁的水,唱清脆的歌,百感交集的心靈
失去光輝的遠山,多少卑怯在暮色中抒散
臨街的破舊的雜貨店,笨拙的紅漆招牌
雨水滴著石板街,低矮而清苦的旅館
在星辰的幽光里辨析這浸透歲月清苦的晦暗
萬物壓抑而憔悴,活著的人積滿了不幸
搖晃著,那張張堆滿鐵銹的臉
黑暗中淤積往事的舊灰
它的輕
有如時間在瘦弱的針尖上顫動
(選自《鄭小瓊詩選》)
喉間卡著陡峭而寒冷的冬天 小鎮(zhèn)石街上
傳來小販們的嗓音 像白色的藥片溶解水中
從陰暗的旅館辨認石頭 它們克制而鎮(zhèn)定地
漂浮 暮晚在窗外一閃便折進黑暗間
輕如從臺階上走過的野貓 愛 吞咽著
孤獨而悠長的小巷 碼頭翻閱異鄉(xiāng)的船篷
橋在青苔磚上做著飛翔的夢 槐樹將翅膀
伸進大地中 河水淹沒陳舊的煤灰場
黑夜分娩出燈火 在平原上閃爍
在小鎮(zhèn)的命里 我辨認著自己微寒的面孔
(選自《純種植物》)
前一首《小鎮(zhèn)》寫于2008年之前,后一首《小鎮(zhèn)》則寫于近期,前者基本是寫實的風格,語詞使用簡單、樸素;而后一首則特別注重修辭和詞語使用的陌生化,“喉間卡著……冬天”,“嗓音像白色的藥片溶解水中”,“石頭……克制而鎮(zhèn)定地漂浮”,“橋……做著飛翔的夢”,“黑夜分娩出燈火”……都是極怪異或極重修辭技巧的語句。近期的鄭小瓊尤其偏愛使用特殊、怪異的意象和修辭,諸如:“馬匹去了/象征的森林 成為隱喻”(《裂紋》);“她用思想的石頭/取暖 石頭是她白色的信仰/也是她黑色的鋼鐵她卻不幸/成為風暴中悲憫的水銀”(《石頭》);“肺部滾燙的星辰”(《立場》);“時間與水銀的深澗”、“在沉睡的水銀中尋找樸素的認識”(《烙鐵》);“孤獨像塊黑隕石在胸腔里飛行”(《隕石》);“黑夜像一匹黑馬低下頭顱/在它黝黑的響鼻中/黎明正在洗澡”(《黑》)。這些詩句中,“馬匹”、“石頭”、“水銀”、“隕石”、“星辰”等意象都十分奇崛,“馬匹成為隱喻”、“肺部滾燙的星辰”、“時間與水銀的深澗”也是頗為怪異的修辭。這些超出人們?nèi)粘=?jīng)驗的怪異意象和修辭運用,固然顯示了鄭小瓊詩歌語言意識的覺醒和對詩藝的追求,卻不能說是很成功。隨著創(chuàng)作的日益自覺,鄭小瓊必然不滿意于自己早前詩歌語言和技藝的粗糙,因此嘗試著有所提升。但她的這種嘗試明顯走過了頭,走到了片面講究技巧的誤區(qū),與曾經(jīng)廣受抨擊的那種“知識分子”或?qū)W院派詩人的“技術主義”趣味同流了。
綜上可見,隨著生活背景的變化和職業(yè)身份的轉變,鄭小瓊的詩歌越來越脫離底層生活經(jīng)驗,越來越染上了知識分子的某些趣味。事實上,她的詩歌(包括打工題材的詩歌)的讀者并非底層群體或打工群體而是知識階層,只為文學界、知識界所關注或激賞。這大概很自然地就誘導她的寫作越來越有意識地靠近知識階層的趣味。就像余旸所指出的,“她就放棄了自己詩歌從中誕生的真實感受的底層經(jīng)驗,而俯就那些雖然邊緣化但是精妙的少數(shù)人,詩歌中提供的判斷自動脫離了來自底層的經(jīng)驗之地,而迅速地接受了來自思想文化上的抽象判斷”⑥。但我還是更欣賞她早期詩歌的那種粗糲與發(fā)自底層的偏激(比如《人行天橋》中粗野的詛咒),此乃鄭小瓊詩歌中最具震撼力,最能打動人心并逼人深思的地方。來自底層的鮮活經(jīng)驗、樸素的情感和自然情緒,汪洋恣肆的宣泄或嚎叫,不厭其煩的鋪敘或描繪……這些正是她的詩的美學價值所在。對于鄭小瓊寫作身份的轉換,詩評家張清華持肯定的態(tài)度,稱之為“身份的升華”。他說:“‘見證性’曾是鄭小瓊詩歌的力量來源,而今當她在脫離了‘女工身份’之后,我們無疑可以欣悅于她身份的持續(xù)獲得——這是一個精神求索者的身份,一個化身為與‘燈’和‘火焰’同在的追逐光明的撲火者,一個思考更多真理與命運的主體。因此她也變成了一個有豐富人格內(nèi)涵和可靠力量的‘抒情主人公’?!雹邔τ谶@種看法我卻不愿茍同。在我看來,以抽象表達代替具體呈現(xiàn)和描繪,以空洞的大詞代替具體事物和情境,以怪異的語象和技術化的修辭代替樸素流暢的口語,這絕非進步。詩人當然不能始終重復自己,總得求新求變,然而盲目地知識分子化,甚至不自覺之中習染上“知識分子寫作”的陋習,這恰恰可能是歧途。當然,鄭小瓊的詩歌轉型還在試驗的階段,我們應該鼓勵她勇于嘗試,此路不通走彼路。她應該如何轉型,我并不能給出明確的建議,這也沒有必要。我唯愿她少走彎路,早日脫去浮華進入返璞歸真的成熟境界。
【注釋】
①③⑥余旸:《“疼痛”的象征與越界——論鄭小瓊詩歌》,《文藝理論與批評》2010年第1期。
②鄭小瓊、何言宏:《訪談:打工詩歌并非我的全部》,《詩選刊》2008年第1期。
④趙春豐:《犀利而精粹的底層詩歌寫作——論鄭小瓊的詩》,河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25頁,2011年提交,未刊,引自中國期刊網(wǎng)。
⑤⑦張清華:《代序:語詞的黑暗,抑或時代的鐵——關于鄭小瓊的〈純種植物〉》,見鄭小瓊《純種植物》,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