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對話與共識
——談判桌上出生的民國
□傅國涌
民國不是打出來,而是談出來的、對話對出來的。如果說“剿撫并用、以撫為主”只是傳統(tǒng)的老辦法,那么,走到對話桌上,以和平談判來解決政治危機,就是前所未有的新辦法,在中國歷史上尚無先例。但和談也非易事,紫禁城里的驚恐、保皇派的荒唐、立憲派的穩(wěn)健、革命黨的激進、北洋派的實用……這眾多支流,在一片喧鬧中各有目的卻殊途同歸,最終達成共識,匯入“共和”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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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西華縣,小學生每逢朔望要向石印的慈禧太后、光緒帝畫像行三跪九叩大禮,后來又要向著攝政王抱著六歲宣統(tǒng)皇帝的像行同樣的大禮。
當時有人提出以孔子后裔為皇帝的想法,極力主張立孔子后裔為帝的是康有為。他在《救亡論》一文中說:“以中國四萬萬人中,誰能具超絕四萬萬人而共敬之地位者,蓋此資格,幾幾難之,有一人焉,則孔氏之衍圣公也。”在另一篇《共和政體論》中,他提出保留宣統(tǒng)為虛君,各省公推孔氏衍圣公為監(jiān)國攝政王,“直出上諭,則漢人為主矣。若欲行總統(tǒng)共和,則稱監(jiān)國總統(tǒng)可也”。
袁世凱對擁立孔子后裔之說斷然否定,“此種荒唐論調(diào)實不值一笑;單純可以擁為君主之族系人物,不但無從尋覓,容或有之,而廢黜現(xiàn)今皇帝另立新主,其結果只是在實質(zhì)上成為共和政體,且會惹起更多糾紛,無論如何,不能考慮……”黎元洪接受英文《漢口日報》采訪,記者問及康有為,他強調(diào)說:“康有為的事業(yè)不是我們的。”顯然他不會同意康的這些主張。黃興、孫中山他們不會同意,北洋軍中廖宇春這些人也不贊成。
當時南方輿論幾乎一邊倒地主張共和。
1911年10月28日,蘇州尚未獨立,中學生葉圣陶日記即說:“從此以后……漢族同胞共歌自由,當即有一共和政體之中華民國發(fā)現(xiàn)于東半球之東,樂矣哉!”11月16日,黎元洪對記者熱情地談到中國的未來,“描繪了一個以美利堅合眾國為藍本而建立的未來的聯(lián)邦共和國”。
12月20日,凌盛儀在湖南聽說,隆裕太后想要帶著溥儀出奔,“無地可往,唯有痛哭而已”。這只是傳聞,但當時確有人為溥儀避難聯(lián)系過美國使館。在袁世凱進京前,皇太后和皇帝請求在美國公使館避難,11月10日,北京方面給諾克斯電報,主張允許請求。當日,諾克斯回電,如果其他公使館不反對,他同意“暫時避難,如果為了保護無辜的生命這是必要的話”。
當年回國考取翰林院編修的留學生葉可梁,也從非正式渠道獲得了美國使館的同意:
武昌起義后月余……我與義理壽聯(lián)系過兩次,十余日后彼告我謂美使館已答應讓出二等秘書宿舍給溥儀使用,并計劃由天安門挖一地道直通東交民巷,以避免袁世凱的耳目。
后來,當袁世凱大權已握,與內(nèi)閣大臣聯(lián)名上奏,要求順應民心改定共和政體時,紫禁城再次經(jīng)歷戰(zhàn)栗與痛楚。
清廷的牌幾已出盡。12月6日,袁世凱在逼攝政王退位后獨掌大權。整個朝廷的重心發(fā)生傾斜,戰(zhàn)與和、退還是不退的主導權落到了袁身上,次日他決定派唐紹儀南下議和。此前的11月14日,袁對汪榮寶等資政院議員闡述自己主張君主立憲的宗旨和理由。但是,袁交給唐紹儀的方案“二十二條”,已不是一般的君主立憲制,而是“君主共和立憲制”,這是袁與外交團商定的:
大清帝國改號中華聯(lián)邦共和國;皇帝改為國王;各省改為中華聯(lián)邦,組織共和政府,包含蒙、藏、青;由各省選舉議員組織上、下兩院,公選大總統(tǒng)以為行政機關;行政之權統(tǒng)歸大總統(tǒng)統(tǒng)攬,國王處憲法上之特別地位,不得干預政事;國王例為世襲,但大總統(tǒng)以四年為任期……司法機關為獨立,歸裁判所管轄……
當時,《申報》、《民立報》等報紙都曾刊登。這個獨特設計在世界各國不曾有過先例。袁以為南方會同意這個方案。不料唐紹儀一到武昌,黎元洪他們提出的四點建議就是:推翻滿清、優(yōu)待皇室、厚待滿人、統(tǒng)一各省。唐紹儀到上海,發(fā)現(xiàn)保留清帝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也沒有將這個方案拿出來討論。
12月20日,唐紹儀與南方代表伍廷芳第二次開談。第二次開議時,唐紹儀說:“共和立憲,我等由北京來者無反對之意向……共和立憲,萬眾一心,我等漢人,無不贊成。不過宜籌一善法,使和平解決,免致清廷橫生阻力。且我共和思想尚早于君,我在美國留學,素受共和思想故也。今所議者,非反對共和宗旨,但求和平達到之辦法而已?!贝稳眨娭卤本﹥?nèi)閣,如不承認共和,無從開議。第二天,袁世凱致電唐紹儀:“近日體察各國情形,皆不贊成共和,日本因恐波及,尤以全力反對,如再相持,人必干預,大局益危,亟宜從速自家解決,冀免分裂,況十九信條已具共和性質(zhì),君主民主兩相維持,即可保全危局,何苦牢守成見,空爭名義……”
其實不是唐紹儀軟弱,關鍵還在袁世凱的態(tài)度。這一點,12月20日第二次開議時,唐紹儀就已說破:
黃興有電致袁內(nèi)閣云:若能贊成共和,必可舉為總統(tǒng)。此電由汪君轉楊度代達袁氏,袁氏謂此事我不能為,應讓黃興為之。是袁氏亦贊成,不過不能出口耳。
12月21日,隨唐南下的北方分代表范靜生(源濂)在湖南共和協(xié)會歡迎宴會上說,“北方亦多贊成共和,項城尤為贊成共和。唯一國總不能有兩政府,南京非建都之地,都會要以北京為宜,并說明種種理由”。
袁世凱未必有什么共和的信仰,但對清廷不放心則是確實的。美國駐華代辦威廉斯記錄,10月15日,袁即派親信密訪美國駐北京公使館,告訴美國外交官:“袁將到京,不久我們會有一個共和國,袁且為總統(tǒng)?!?/p>
這是個十分重要的記錄,袁從一開始就表面一套,暗中一套,似乎令人猜不透,其實只有一條,他既要取而代之,又不想背上篡位的惡名。
在唐紹儀之外,北洋軍代表廖宇春南下秘密斡旋,如果不是出于袁世凱的安排,至少也是洞察了他的心機,否則很難理解廖如此大膽。廖宇春在秘密和談時說:“中國人民無愛戴君主思想,已非一日,其故一由皇統(tǒng)無血族之關系,一由君主無愛戴之價值。今民軍進種族革命,而為政治革命,用意極為正大?!辈⒅毖圆辉笧榍宓鄱鴳?zhàn),只要袁世凱做總統(tǒng)。
雙方之所以順利達成協(xié)議,是因為各自完成了主要的目標:對南軍而言,要的是共和政體;對北軍而言,要的是袁世凱為總統(tǒng)。
1912年1月26日,段祺瑞等47名將領聯(lián)名電奏速定共和。共識形成,塵埃落定,清朝的命運決定了——退位是唯一體面的方式。
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開了一個好的先例。這個先例應當成為后世的一個傳統(tǒng)。后人應當懂得并記得:達成共識的民智基礎在任何時代都存在,關鍵在于時勢,在于選擇;流血越少的革命、改革,越顯得榮耀,因為它珍惜人的生命。
(摘自《同舟共進》)